虽说永宁中学没有晚自习,但他们高三学生的课程还是很紧张,下午的大课间取消了,硬生生赶着闭校前最后四十五分钟凑出一节课来,所以每到下午快七点的时候学校里除了教职工外就只剩下了高三学生。
“怎么这么冷啊。”程翊抬手把外套拉链拉到脖子下面,轻轻吸了下鼻子,顺手把胳膊搭在旁边时辙的肩膀上,“请你吃面,去吗?”
“不去。”时辙蹙着眉拉开他的胳膊,停了一下,说,“有雨。”
程翊往上拽了一下自己的书包肩带,随口问:“晚上啊?”
“嗯。”时辙应了一声,脚步继续,朝校门口走。
“下下呗,大老爷们还怕淋雨?”程翊跟上来,嘴里碎碎念个不停,“你说咱难得遇上个不上晚自习的学校,你一天天的这么早回家干嘛啊?学习啊?你成绩够好了哥,偶尔也给自己放个假吧。”
见时辙不搭理他,他转过头扫了时辙一眼,有些稀罕地继续说:“哎,话说今儿礼拜一你怎么没穿校服啊,平时不有事没事儿都穿着呢么,升旗仪式反倒不穿了,还被教导主任揪出来扣分儿”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旁边的人突然加快了步子,把他远远甩在后头。
“哎,你走那么快干嘛。”
由于刚开学就出了周婷这件事,现在学校每天到了闭校的点学校门口便对学生进出把控得格外严格,出校门需要持校园卡在门禁系统上刷一下,急事入校则需要班主任亲自带领。
时辙摘下书包,低头从自己包里翻出校园卡,在校门口的闸机上刷了一下。程翊懒得翻书包找卡,索性趁着时辙出校的时候一个箭步追了过去:“唉时辙等等我。”
时辙正走到单人闸机口,程翊贴上来伸一把搂在时辙腰部两侧,胸膛紧紧贴着他的后背,时辙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正要推开他,就听耳边程翊一边嘿嘿乐道“蹭一下蹭一下”,一边推着他从闸机口挤了出去。
出了校门以后时辙跟触了电似的一把甩开了他还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把校卡塞进书包里,背起书包朝和程翊相反的方向走了。
“你干嘛去啊?”程翊冲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纳闷地嘀咕道,“不是要回家么?”
一直到上了公交车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后背贴上冰凉的座椅,时辙才终于觉得脊背上滚烫的温度褪去了几分,腰部两侧却仿佛还残留着程翊掌心的温度,耳朵根也莫名有些烧灼。他抬手拉开了外套拉链,把书包搭在膝上,侧目朝车窗上的倒影扫了一眼,从玻璃反射的影子中看到了自己耳下晕染着不自然的酡红……他抬手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耳朵,脸色有些难看,削薄的唇绷出一条平行的线。
已经错过了下班的高峰期,公交车上的乘客并不算多,前排有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儿嘁嘁喳喳地聊着班上谁和谁好了的八卦。女孩儿处于变声期的嗓音像是含了沙砾,是一种极不自然的沙哑,连同不时发出的惊呼声也听起来别扭极了。
时辙从口袋里掏出耳机带上,偏过头出神地望着车窗外在浅薄的暮色中穿梭的车流,发了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耳机里什么都没放,耳边还是前排女孩儿夸张的谈论声。
他掏出手机解锁,点开手机里的音乐app随便播放了一个歌单,目光在屏幕上旋转的歌曲封面上停留了一会儿,打开了手机浏览器,手指在搜索框中僵了半天,才慢慢输入了三个字……同性恋。
程翊从牛肉面馆出来的时候外边已经飘起了细细的雨丝,学生街亮起的霓虹灯氤氲在朦胧的雨雾中。小雨中挟裹的晚风有些凉,吹透了他身上单薄的卫衣外套,他不由地缩了缩脖子,沿着屋檐绕到旁边的奶茶店窗口打包了几杯奶茶。
飘洒过来的细雨在他灰色的外套上洇出暗色的水点,他抬手把外套帽子扣在头上,接过奶茶沿着街走到路口打了个车:“师傅,西郊路交叉口。”
“那么远啊?”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排学生模样的男孩儿,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随口说,“你一个小孩儿大晚上的跑西郊干啥啊?我最近可听说那边出了件邪门事儿,大晚上乌漆嘛黑的怪瘆人的”
程翊摘下帽子,抬手胡乱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信口胡诌道:“我爸在那片儿派出所上班,今天晚上值夜班,我去给送点吃的。”
“呦,真孝顺呐。”司机师傅咋舌感叹道,“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一天到晚就知道上网打那个破游戏,能想起我这个当老子的都不错了,别提送饭了”
司机师傅很热情,不知是怕他无聊还是怕自己无聊,又一茬没一茬地跟程翊搭了一路话,起初程翊还有问必答,到后来实在有点烦了,索性低头玩着手机一边“嗯嗯啊啊”地敷衍应和着。
总算捱到了下车,师傅贴心地把车停到了派出所正门口,还不忘提醒他一句:“送完了早点回去吧小孩儿。你也别嫌叔啰嗦,我听夜里常在这边拉活的人说头两天在这片儿撞见过一个穿着那种老式褂袍戴着大高帽子的阴差,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吓死个人。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信这个,但这东西吧反正咱也都没见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对吧,还是当心点好。”
程翊道了声谢,把帽子戴上,拉开车门跳进不知何时滂沱起来的大雨里,他弓着背把尚还温热的奶茶护在身前,迈着大步往特行队里跑。
“地府那边的人心里到底还有没有点谱啊?”程翊一进门就开始抱怨,“来送个资料搞这么大阵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来人间走了一趟?”
队里还不到上班的点,办公室里只有最早过来的唐宁,她从电脑后头抬起头:“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过来了?”
程翊在门口的地垫上蹭了蹭鞋上的水,拽下帽子走进来,把奶茶放唐宁桌上,叹了口气:“我来看看有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咱队里今年的指标没完成这事儿都赖我,要不是周婷在我这里出事的话……”
“又开始了。”唐宁也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拿起粗吸管把奶茶杯扎开,一边抬头安慰程翊,“不赖你啊,甭纠结了,今年还没过完呢指标怎么就完不成了,那屋里不还有一个呢么……唔,奶茶三姐妹!我的最爱。”
唐宁美滋滋地嘬了口奶茶,一边冲他挥了挥手:“哦对了,过来立羽,你看一下这个。”
“嗯?”程翊走过去往电脑屏幕上看了一眼,似乎是一个很多年前的新闻报道,新闻最顶上挂着的一张黑白图片被打上了马赛克,但仍可以模糊地看出是个躺在地上的女人,程翊愣了愣,在电脑前坐下,一边滑动鼠标快速浏览文字一边问唐宁,“这什么?”
“根据地府那边前两天派人送来的那册15-20岁死亡女性追捕名单,我这两天没事儿就挨个在网上搜了一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结果搜到一个叫[李晚清]的名字时看到了这个。”唐宁随手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俯身从程翊手里拿下鼠标,把新闻拉到最上方的事件发生地址,示意程翊去看,“是你们学校的一场跳楼事件,照片被打了马赛克看不清楚,但轮廓我觉得有点像她,你觉得呢?”
“哦,这事我知道,我们学校早就都传遍了,好像还听说学姐是为情所伤……”程翊有些疑惑,“可这不是五年前的报道吗?”
唐宁还盯着电脑屏幕,微微蹙起了眉头,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是啊,可这不是五年前的报道吗……”
第36章
奶茶还是温热的,杯里添了很足的料,饱满诱人的珍珠铺在奶白的布丁与弹软的龟苓膏上,散发出的香甜气味慢慢在这件昏暗密闭的审讯室里弥漫开。
少女盯着面前的奶茶,轻轻嗅了一下,薄而小巧的唇轻轻抿了起来。
“是学生路那家的,你喝过吗?”程翊伸手打开杯盖,撒了把香火灰进去,用吸管搅拌了一下,把奶茶推到她面前,“放心,灰都融了,没有味道。”
少女看着面前搅拌后的奶茶,眉头轻轻蹙了蹙,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奶茶,就着吸管尝了一口,等她慢条斯理地将嘴里的奶茶和布丁都咽了下去,才摇了摇头,说:“没有。”
“嗯?”程翊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们女孩子都很爱喝奶茶。就昨天陪你聊天的唐宁,她离了奶茶简直活不下去,我甚至怀疑她上辈子就是颗珍珠。”
少女抬起头看着他,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些茫然,声音放得很轻:“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程翊愣愣。
少女漆黑的眸子像是被浓墨渲染出的,眼里没有波澜,声音也轻得不像是提问:“为什么是珍珠。”
“这是一个,呃,很老土的梗,你没有听过那个吗?”程翊坐起身来,清了两下嗓子,掐着喉咙模仿道,“我太爱骑电动车了——我感觉,我上辈子就是一台——电动车——”
少女似乎是被他滑稽的模仿逗笑了,嘴角牵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随后慢慢摇了摇头:“没有。”
“这个视频前段时间在网络上很火,还挺好玩的。”程翊笑着解释,停了停,问她,“你之前,平时不常上网吗?”
“常。”少女说。
程翊若有所思地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她正低着头拿吸管搅拌着杯子里的珍珠。
“你还是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吗?”程翊突然问。
少女抬起眼睛看着他,慢吞吞地点了下头:“不记得了。”
程翊点了点头,又问她:“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还记得吗?”
少女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臂上遍布的青紫色痕迹,随后摇了摇头,说:“忘记了。”
程翊的神色慢慢正了起来,认真地说:“因为这几年人间开展计划生育的缘故,转生办那边的转生要求也越来越严格了,首先需要身份信息与死亡资料齐全,才有资格参加摇号,并且是功德高者优先转生。像你这样连最起码的身份信息都没有的,正常情况下会被安排去地府的下层收容所。”
少女的脸色被墙角摇曳的烛火映得更加苍白,她低着头,似乎有些不安,紧紧攥着自己细长的手指。
程翊不免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按照规矩把需要提醒的内容都一一讲到位:“虽然那边的气候挺适合你们生活的,这两年各方面设施也比较完善了,棋牌室,篮球场,电影院以及活动中心等一应俱全,逢年过节收容所会组织歌舞表演,生活方面其实没有太大问题。只是由于近年来上面转生条件抓得紧,收容人员大幅度增长,住宅开发跟不上,现阶段的住宿条件稍微有些简陋,宿舍一般是六到十二人寝,没有独立洗手间……当然你们可能也用不上。并且住在你左右的邻居基本上都是些在事故中完全无法辨别身份信息的死者也就是说,死亡时的状态并不好看,你可能需要花上一些时间适应。”
“……”少女仍然垂着头沉默着,纤长的睫毛像一只停驻的蝶,漆黑柔顺的长发搭在胸前,她削瘦的肩膀微耸着,架起一具纤弱单薄的身体。
从程翊的方向正好可以看到她右侧头顶靠后的位置,头发被腥稠的液体粘结成块,看起来的确像是高空跌伤或是被硬物砸伤。
他将目光移回到少女苍白的脸上,语气认真地再次重复道:“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少女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她捏着自己的手指,半天才低低地说:“陈向宇。”
她的声音太轻了,坐在对面的程翊几乎只看到了她的嘴唇在动:“什么?”
少女抬起头,那双如同水墨晕染过的眸子里慢慢浮起一层浓重的悲伤,她说:“我记得陈向宇。”
程翊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几个人正围在一桌吃不知道谁拎来的炸鸡,门大开着,微凉的夜风吹进办公室里,伴随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与蓝牙音箱里传出的相声合集,一派悠然。
“嗯?”晏向辰一边嘴里咬着骨头听他说话,目光一边盯紧了纸盒里最后几个鸡块,漫不经心地说,“合着那小姑娘还真是个情种啊?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住,喜欢的小孩儿倒记得挺清楚……”
程翊费劲地辨别着他叼着东西而含糊不清的话语,回道:“我明儿去学校里打听一下有没有叫陈向宇的。对了老晏,我问你个事儿……”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无语地看了一眼面前几个饿狼扑食般的人,从兜里掏出手机:“欸你们都没吃饭吗?我给你们叫个外卖吧,一个个跟多少年没见过肉似的。”
“别了,这么大雨,这地儿又这么老远。”晏向辰没能从唐宁手里抢下最后一块鸡翅,只好愤愤地抽了张纸巾擦着手,“敢跟领导抢食,就不怕领导给你穿小鞋?”
唐宁咬着抢来的‘战利品’嘿嘿一乐,嘴唇沾着晶亮的油光:“领导诚可贵,鸡翅价更高。”
“德行。”晏向辰回头看着程翊,“你刚想跟我说什么?”
程翊原本已经打开了外卖app,一听晏向辰说得也是,这么晚了还下着雨,也不好让人往这偏僻旮旯送外卖,只好放下了手机,抬起头。
“我在想,灵体存活不过三个月这件事有科学依据吗?”程翊微微蹙起眉头思索道,“那看地府收容所里,不是有大把的灵体活了成千上万年?”
“世界上有鬼有什么科学依据吗?”晏向辰被他的‘科学依据’四个字逗乐了,“我们的工作就是凌驾于科学之上。”
“唉我跟你说正经的呢。”程翊说。
见他表情认真,晏向辰于是也正色道:“我也不敢保证完全没有吧,反正我入行8年至今为止还没见过。”
“哦对了,老大,你过来看一下这个。”唐宁抽了张纸巾抹了把嘴,起身走到自己电脑面前,用没沾油的手指在键盘上戳了几下,把屏幕转了过来,“我今天按照地府那边送来的名册查到了一个新闻。”
“这会儿知道我是你老大了?”晏向辰没好气儿地瞥了她一眼,但还是起身朝她走了过去,“什么新闻。”
“永宁中学一起高三女生跳楼自杀的社会新闻。”唐宁伸手指了指屏幕上像素模糊地打了马赛克的黑白照片,“你说这个,有没有可能是她。”
晏向辰的目光沉沉地凝在屏幕上,眉头缓缓皱了起来,他操控着鼠标把这条新闻来回看了一遍,声音沉了下来:“程翊先去学校看看情况吧,先确定一下这个李晚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