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唯见江心秋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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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行之……果然是他……”秋月白沉了脸色,道:“那双刀你拿着用就是了,何来的赠刀之情,那本就是我娘亲的遗物。”

    凌霄闻言一怔,连脚步都跟着顿了顿:“师父那双刀竟……”

    秋月白掩唇低咳一阵,愈往地宫里走,愈觉得寒意入骨,他自顾自走着,轻声道:“极寒北地的冷玉熔做胚,后铸成双刀。九曲黄河浪淘沙,点醉梅花鹧鸪天,昔年双刀出成,名震江湖。原本这一趟出山,我也是想寻这双刀给你用,如今正好倒省了功夫。”

    凌霄忍不住抚上腰间佩刀,道:“江盟主说此物是他师娘所留,难道师父曾与他是同门?”

    秋月白身形晃了晃,伸手扶住石壁,闷哼一声。

    “师父!”凌霄心下一惊,抬手将秋月白抚往怀中。但见他一手紧紧攥住腰侧衣衫,方知怕是忍了腹中闷痛许久了。

    “这里太冷了……”秋月白喘了两口气,下意识朝凌霄肩头倚了几许,轻叹道:“这几个月把他们养娇贵了。”

    凌霄能感受到秋月白微凉的气息轻扫在他脸侧,许是这一番折腾的缘故,秋月白声音愈发虚弱绵软。肩头承接着秋月白的全部重量,仿佛也就这样肩负起了他的全部。

    凌霄不欲赶路,秋月白却不想一直呆在这地宫中,稍作歇息后便催促前行。一路倒也无事,穿过三重门便得以见到邬氏最为神秘的所在之处。

    “这里有什么?”秋月白很是好奇,传闻昔年先皇曾赐邬氏金粉砌墙,绫罗万丈,珠宝美玉不计其数,想必此处定是金碧辉煌。

    凌霄打量了一眼四周光秃秃的石壁,道:“除了地方大些,跟咱家破草庐无甚两样。”

    秋月白,疑道:“如此?莫不是我们寻错地方了?”

    “应是没错。”凌霄走到最前面,大殿中央有一处高台,上面供奉着一檀木古匣。

    秋月白孤零零站在他身后,忽然问出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来,他道:“霄儿,你听过祭刀奴吗?”

    凌霄脚步微顿,回头看他。秋月白身形当真是消瘦不少,削肩长颈,蒙了眼的一张脸,露出个尖尖的下巴,薄唇一抿,就是让人心疼的苍白。偏这样还腰腹略隆,可怜兮兮地遮着。凌霄心底一烫,生出几分想要抱紧他的冲动。

    有那么几年,尚且不太知事的时候,凌霄几度觉得自己是遇到了山精。貌美诱人的精魄,居于深山,恰得一凡人来解愁闷,借以消磨些岁月玩儿。后来他把这念头说给秋月白听,被笑了好一通。可如今想来,还不是如此么,若非鬼神作祟,自己何以遇上他,又何以被占据了整颗心去。

    “我……不知呢。”凌霄不肯向前再走,心怦怦跳着,隐约觉得秋月白所言之事颇为重要。

    秋月白默然,少顷,方道:“如此啊,你想听么?”

    “好啊。”凌霄见他走来,不自主地将手递去他掌心,指尖微屈挠了挠他掌心,示意他抓紧。

    秋月白迟疑一瞬,终是握住了凌霄的手。这双手,他并不陌生,曾多年手把手教凌霄刀法,最是熟悉不过。如今不同了,少年人恨不得一天一个样,个子窜得快,握在掌心的这只手亦是如此。手指修长,骨节有力,掌心是常年握刀而磨出曾薄茧。

    “你可知自古就有以人祭兵器的法子,血肉熔于炉,方得神兵降世。”秋月白道。

    凌霄由他牵着往前走,闻言道:“不过传说罢了。”

    秋月白扯了扯唇角,勉强勾出个轻笑,垂了头,道:“不是的,哪怕如今亦有相同之事。不过倒不是熔炉铸剑了,而是舍命喂刀。倘若家中得了新生子,便为他铸一柄刀,然后选出一个资质上佳的小童饲养家中。”

    凌霄眸色一沉,脸色微变,语气却如常道:“还有这等事,养那小童作何?”

    “那小童即是为小主子养出的祭刀奴,家中自有秘传古法,以血养刀。小童养大后授其家传刀法,待成年之后,在祭刀奴体内养一枚蛊来控制他,日日放血养刀,待祭刀奴死,刀算已成。”秋月白说完,一阵掩袖低咳。

    凌霄眼中神色明暗不定,许久才道:“有人生来富贵显赫,便有人生当如草芥,这便是命么。”

    “命?”秋月白边咳边苦笑道:“既都是命,又怎分贵贱……有些古法,早该不必存于世间了。”

    “是,当灭则灭。”凌霄抽手出来,看着秋月白,道:“师父何故忽然同我说这个?”

    秋月白指尖触了触凌霄腰间刀,道:“我娘亲就曾是祭刀奴,那年武林大会在乌陵江畔,我父亲得以见她。她跟在张扬跋扈的大小姐身后,低眉顺眼地捧着一柄刀……”

    低垂的是眉眼,却不是脊梁。她奉刀而立,却似青竹冉冉。恰是公子多情时,不恋红妆好颜色,偏怜了奉刀姑娘眼底的几分倔强。乌陵梨花胜雪时,成全了此一段风月。可到底多波折,吴家的祭刀奴,定是不肯让人的。江家刚成年的小家主拼着得罪半个江湖硬是留住了别人家命定要以血奉刀的奴隶。只是祭刀奴已过及笄之年,身体里种了蛊,不过十年光景便和夫君阴阳两隔,只留个一个幼子。便是江昕。

    秋月白低声诉完这往事,便不再开口。

    凌霄唇角笑着,眸中似泣,无限心疼地将秋月白圈入怀中,下巴蹭在他肩头,颤抖着声音道:“原来、原来如此……我明了了……我竟才明了……”

    秋月白倒似释然,拍了拍凌霄后背,叹道:“我既来寻你,便不再瞒你一分一毫,你若还想知道什么,我尽数说给你听,也好……”

    也好了结你我一场恩怨,这话秋月白没说完。从他教凌霄武功时,就知凌霄刀法路数出自吴家,倘若凌霄是吴家那年灭门案留下的后人,那合该由他去偿命的。

    凌霄贴着秋月白侧脸蹭了蹭,在他耳边道:“好,我们这就出去,师父同我好好说说从前。”说罢,他转身朝台上看去,抽刀拨开黑匣锁。而里面正是《玄机策》和寒玉盒。他伸手去取,始一触到玄机策,就听见细微响动。

    “别碰!”秋月白大惊,手中剑银光乍现已如闪电般朝黑匣掷去!那《玄机策》下竟蹿出一条拇指粗细的赤红色毒蛇。就在毒蛇咬上凌霄的一瞬间,薄幸已至将其斩成两截,血迸出洒在黑匣中。只是为时已晚,蛇的毒牙已经咬在凌霄指腹。

    “霄儿!”秋月白一把攥住凌霄手腕,并指如刀,划破伤处放血。又迅速封其大穴,就在他低头要为其吸出毒血时,被凌霄一把抽回手去。

    “你不要碰!”凌霄捏住伤处,自己垂头把血吸出来,反复三四回,血色见红,方住口。秋月白取下凌霄腰间水袋,灌入他口中,“吐掉,吐干净。”又胡乱找了些解毒的丹药一并塞入凌霄嘴里,让他咽下去。

    “咳……咳咳……”凌霄呛了一口气,倒是缓过劲儿来,没有大碍。

    秋月白探他脉搏如常才稍稍放心,从怀中摸出一方素白巾帕为他裹住伤口。

    凌霄低头一看,帕上一角仍是朵讨厌的兰花,不由道:“你怎么还有!”

    秋月白一怔,没有反应过来:“有什么?”

    凌霄抓住要扯开帕子,横眉道:“你收他这么多帕子做什么,我不要!”

    “什么不要。”秋月白恼火了:“这帕上熏了药粉可清毒,你这是使哪门子小性子?”

    凌霄不吭了,半晌才委委屈屈道:“那天之后,你是不是去找他了,这些日子你也跟他在一处,是不是?”

    秋月白略有几分诧异:“是又如何,我跟他自幼情谊笃厚……”

    凌霄抓住秋月白的手送到自己嘴边,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又不敢咬破,完了轻轻舔了舔,冷冷道:“你再说下去,就不怕我出去第一个寻他。”

    “你找他做什么……你……”秋月白忽然愣住,后知后觉道:“你这是在吃醋?”说罢又觉得此言实在不妥当,哪有做师父的这样说自己徒弟,岂不是认了两人间的私情!

    凌霄见秋月白忽的低下头,分明红了耳朵,这才心情舒爽许多。他这回不敢莽撞,用刀挑了《玄机策》和寒玉盒收入怀中。

    那匣子失了宝物的瞬间竟自动合上,只听得啪的一声,紧接着地面开始摇晃起来!

    “这里要塌了!”秋月白仰头,只感到地动天摇。

    “我们出去。”凌霄将刀背在身后,抄手抱起秋月白,避开落石,闪身入地宫一角,脚踢开璇玑星上一块石板,竟出一暗门。就在他们闪身入暗门之后,那地宫已撑不住轰然倒塌!

    第二十章

    夜深闻得鹧鸪声,阮灵奚抬手拨开遮在眼前的枯枝,叹道:“这深山老林的,往哪里找?”

    “主子若是累了,就先歇歇。”红萼回头道。

    阮灵奚正要说话,却见红萼脸色一变,身后背着的一杆梨花枪如白蛇吐信般擦着阮灵奚肩侧刺了出去。月林散了清影,阮灵奚折扇反手大开遮住来袭,身如轻燕退避三尺。红萼裙裳翻飞,一杆梨花枪抡如圆月,挡在阮灵奚身前,将其护的滴水不漏。

    来袭者一击不成,方才退避至后,他身着黑衣夜行,手持双刺,脸上覆了黑巾。退罢只是单膝跪地,似在等候何人。而此时,林中微响,一人已踱步而出。

    阮灵奚背倚槐树,折扇摇得若无其事,既见来人时方手上一顿,挑眉道:“嗬,我当谁做这背后偷袭的小人行径,原来是盟主大人,失敬失敬。”

    来人银冠长袍,容色雅致,稍颔首一礼,道:“阮谷主,别来无恙。”

    “呦呦呦使不得,盟主大人可别来这套。爷看见您这样就上火,您老可行行好吧。”阮灵奚手心汗都出来了,嘴里不肯落下风。

    来人正是穹武盟的盟主江行之,他谴派凌霄为他山中取宝,又不肯全然信此人,自然跟随其后。但遇上阮灵奚却是意料之外。

    江行之一笑,双手拢于长袍之下,淡淡道:“谷主怎会在这里?”

    阮灵奚用扇子挠了挠下巴,轻笑道:“随处走走,谁知就遇到江盟主了,真是孽缘啊。不过实在不巧,我正要走,改日再去登门拜访盟主大人。”

    红萼长枪一锁,衣袂张扬,枪尖卷落叶千百而起,划弦月半盏,落叶如刀张开织出屏障掩住两人身形。阮灵奚一搭住红萼手腕,轻功如踏云流风,就要离去。

    江行之低笑,凤眸轻阖,叹道:“不愧是枪王后人,只是跟人做婢子太屈才了。”他倒不急,只是开口道:“素鳞,留人。”

    那使双刺的男人低头应了一声,身形如鬼魅破开屏障而去。他竟不似方才,整个人如隐藏在暗夜中的一根刺,难寻难捉摸,却处处暗藏杀机。他本就是江行之培养的暗杀者,一把最阴险的刀!

    红萼低呵一声,长枪挑地而起,以明对暗。枪最是磊落兵器,对上暗杀者的双刺虽能防却难攻。至于阮灵奚,除却轻功,别的功夫一概练的稀松二五眼,能做到不拖后腿就不错了。梨花枪画刃如雨,引槐林作响,枪刃如利风直点来者咽喉,双刺擦过长枪迸出星点银火。却是以伤换伤的搏命打法,红萼不落下风,却担忧身后阮灵奚,回首急声道:“主子先走!”

    阮灵奚自知留下除却拖累红萼别无它用,他眼底一片冰冷,轻功提到极致,白衣如鸿归退深林。

    江行之抬手,道:“拦下他,今夜阮灵奚不能活着出去。”

    他话音刚落,身后已出现两人,一人手挽长弓,一人执弯刀,得令之后一并入了战局。红萼被双刺白鳞缠得紧,无法脱身。双刺形如鬼魅,一沾既走,有意拖延着。阮灵奚走出不远,就听得身后有劲风掀起,他于空中腰身一折,堪堪避过羽箭,却不料第二支羽箭正封在退路之上。原来本是双箭连珠,阮灵奚避不得,展扇迎击,只来得及斩断半支羽尾,箭簇破开皮肉擦过骨头,力道之大竟将阮灵奚生生从半空撞下。

    阮灵奚双眸大睁,呛出一口血来,始一挨地便翻身躲开一柄弯刀,那弯刀邪祟来势汹汹,招招夺命,正是摆明了不留活口。

    红萼余光扫到身后,脸色煞白,不顾身前双刺已至,长枪回转,暴喝一声:“归凤!”隐隐间倒真似听闻凤鸣九天,长枪红缨如血,直扑弯刀!双刺划破红萼后腰,带出血色一线。

    红萼负伤杀回,却被三支连珠箭逼退半丈,眼见那夺命弯刀已经勾上阮灵奚咽喉,只肖再进一线就能扯断他脖颈!恰此时忽而听闻笛声长啸,如排山倒海之势袭来,那笛音里自有一番醇厚内力,抵得弯刀一滞,接着便看见长笛携风与弯刀相击将其撞开。阮灵奚抬手握住长笛,翻身避开弯刀,垂眸一看,手中正是秋月白的那支式微。

    弯刀一击不得,再度袭来,却见长剑如电,擦着弯刀而来,鸟雀惊飞间剑影生秋风。阮灵奚只觉得腰间一紧,被人护在怀里退避三丈,抬眸对上秋月白一双眼。

    “伤哪了?”秋月白眼前药纱不知遗落何处,熏染的双眸微红,含着些许水雾。唇间微肿,额带细汗,若非时机不对,阮灵奚当真怀疑他这半日去哪里浪荡了。

    阮灵奚撑起身封住自己几处大穴,咳口淤血,道:“江行之疯了,不要跟他硬碰,我们走。”

    “走不掉了。”秋月白抚上阮灵奚肩头,掌心温热粘腻,腥甜四溢,却是伤的不轻。薄幸横身前,秋月白抬眸,杀意笼罩周身,只听他冷冷道:“我要他的命。”

    话音落,只见一道影势如疾风,形如残月,持长刀暴喝一声,月色不见,山中子规尖声凄叫,夜风狂啸,直朝一株老槐而去。那刀当如何形容!斫地一声海水立,露风三寸阴风号。羽箭齐发,却见刀锋偏转,斩作数截,待刀锋已至,羽箭再无魂,弯弓断裂,持弓射箭的人双目暴睁,眼看一刀斩来,人头飞出,做了刀下鬼。鹧鸪熄,长刀甩开一串血珠,红衣猎猎翻飞,黑发散开遮住少年冷厉面容,他借指腹擦去唇间溅上的一滴血,抬头露出双冰冷沉黑的眸子,长刀直指江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