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家是为了放云裳吗?”
“宿命让她来救我,也许就是为了让我还这段孽缘。”
江鶦听了这话一阵无奈,刚才还暗想他不迂腐,这人立即就露出刻板本性。然而缘分二字自古以来又有谁能替他人开解呢,世上哪有不了事,怜子难解此中痴,江鶦想来想去,也只觉得心中苦涩,“你把我当朋友的话,我自然还是那句老话,劝你放下。可是你跟她之间恩怨我知道得不多,且都是浮于表面,俗人口径相传罢了,没什么多嘴的余地,想来你的任何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只管开口。”
秦少辜听了这话微微一愣。他在江湖漂泊,见的三教九流多了去,各种各样的人性冷暖可说是了然于心,只是皇亲贵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一群人,与江湖与他们都毫不相干,除了遥远陌生,顶多再觉得这些人虚伪可笑,如今当真遇到了一位,而且还是市井相传名气不小于四公子的屏翰郡主,却是和原有猜想中完全相悖的温婉得体,落落大方,当下忍不住疑惑,皇家之人,不都个个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怎会这样雍容宽厚?
第20节:第三章低眉莞尔,此生欲与醉(8)
江鶦光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心里所想,苦笑一下暗忖,如果有一天让你知道我跟恶名昭著的五侯府的关系,你还会这样站在我身边吗?说到底我与放云裳其实并无差别,只是我永远也不会像她那样为难你罢了。
这时天公不作美,突然间乌云密布,下一刻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春雨虽然贵如油,不过也要看对象,转眼两个人身上就罩了一层轻薄水雾。纤离脚程快,到昭还寺只是眨眼工夫,江鶦翻身上马,很自然地扭过头,“你也上来!”
秦少辜一愣,缓缓摇一摇头,“不必,我走回去。”
“这怎么行,我知道你内功底子深厚,可是淋雨毕竟不好受。”江鶦不愿先走,勒着缰绳僵在原地等他。
秦少辜眼看再这样下去两人都要湿透,自己无所谓,连累江鶦就不好了,轻叹一声就飘然落于她身后。两个人都不是心胸狭窄之辈,胸怀坦荡一如日月,可是这样近距离地肌肤相贴脸颊也开始微微发起热来,江鶦先前还坚持要他同行,此时却忍不住扪心自疑问:“难道我不应该和他共乘一骑吗……”
这样再胡思乱想下去只怕要想出多少不必要的事来,当即长喝一声,催动纤离发足狂奔。这草原看似一望无际,实际上却是那样狭短,稍一恍惚竟然都到了尽头,风声还未歌吟就已止歇,江鶦闭着眼,如果可以,她多么不想再睁开来面对现实中的一切。
王府马车停在昭还寺的待客院子里,江鶦微微愣了片刻,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大胆的念头跃出脑海,秦少辜正要翻身下马,身前的江鶦突然一声沉喝,他还来不及反应,马儿便掉转身子朝来时的方向再度射出。
“鶦……”秦少辜猝不及防地一怔。
江鶦发狂地催促纤离奔得更快些、再快些,远离整个昭还寺的视线。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宁肯在倾盆大雨中急驰也不愿那片滴雨的檐廊,他只是静默地在她身后,在颠簸中下意识收拢双臂将她抱得更紧更稳些。
不知狂奔了多久多远,身边早已不是辽原而是一片密林,山中阴寒,天色又暗,马儿逐渐疲累,不愿再走半步,秦少辜翻身下地,轻轻唤了声还在发愣的江鶦。
“这里是哪里?”江鶦醒过神来,对着四周陌生的景色一阵惊讶。
“我也不知道,似乎是一直西行的。”秦少辜微微苦笑,却也不问她失神的究竟,只是扬臂拍拍马头,“你身上都湿透了,还好雨停了一会儿,我去找找有没有阔地可以生火取暖。”
“我没那么娇贵,天黑路滑,你还是别一个人走来走去了。”江鶦跟着跳下马背拉住他的衣袖,湿寒的感觉从指尖传来,心中却一片柔和的暖意,“是我的错,不该任性妄为,害你淋湿。”
“我本来就是该淋湿的。”秦少辜微微一笑。
这时清冷月光洒下,正巧落在他扬起的唇角,照得那张面庞朦朦胧胧,却又如此清晰地投射在眼瞳里,江鶦一个寒颤,惶乱地松开了手。
“你怎么了?”这番突如其来的退避竟让秦少辜以为是脚滑,急急上前一步托住江鶦双肘。
四周耸立的丛林,将捉襟见肘的狭密空间分割成无数不见天日的密室,树枝投影交织而成的巨网笼罩下来,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地困住二人。江鶦久久仰望着头顶那片毫无光泽的苍穹,无力一笑,“我有些冷而已。”
二人身畔一棵巨树下偎了块大石,秦少辜解开外衫铺在石面,拥着江鶦坐下。江鶦只觉得他的怀抱渐渐暖和起来,身上雨水也随之化作雾气散去,心下清楚这是催动内力所致。在他坦荡磊落的心底,一定把自己当成了个出身官宦,柔弱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江鶦闭上眼,抛开矜持缩入那片温暖的来源,整个寒冷的世界霎时被远远隔绝在外,回荡在耳畔的心跳声,在这个夜晚来得如此清晰温柔。
第21节:第三章低眉莞尔,此生欲与醉(9)
“好些了吗?”
“嗯。”江鶦轻轻答应一声,马上被自己声音中的温柔吓了一跳,但是奇怪地,竟不觉得有什么失态之处。
“等天亮再找路返回吧。”就连天边的星子也一片黯淡,无从辨向。下颌传来发丝厮磨的感觉,秦少辜不由一愣,他知道江鶦抬起了头,就在他怀中定定地望着他。
“她有哪里不好吗,你为什么不要她?”江鶦声音轻轻地响起,她想这个问题,也许也该拿来问问自己,“因为出身邪道?还是性子中的残虐?总有些即使对方爱你爱得如此真挚深沉,也断然不能接受他的原因罢?”
她呢,她是为着什么在躲闪着江琮?仅仅是无法回应恋慕,就连往日累积起来的情意都开始模糊不清?
“不是因为残虐,也不是出身,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两段路不会重叠,而且谁也不能陪着谁。”
江鶦听了一愣,抬眼望去,哪曾想到这张在俗世中荡涤了许久的脸庞,依然有着分外清明淡毅的神情,“你的路,就是和陆抉微一起铲除闲邪王和五侯府那些邪道吧。”
秦少辜轻轻转过脸来,江鶦低笑一声,“你不用回答,我不是江湖中人,那些事离我太远。”
“我……”欲言又止只能微微一笑,那是为她所熟悉的眼睛,因为眼底藏了太多不能揭晓的秘密。江鶦收回目光,黯然神伤,自己又何尝不是,终其一生都让他隔岸远观,懵懵然蒙在鼓里,那也许才是一种幸运。
“不说那个了,其实今天是我生辰……虽然可能已经过了。”
“我知道。”秦少辜哂然一笑,“整个清晏城都在庆贺屏翰郡主的生辰,我想不知道也难,只是手边没什么东西好送给你,只有祝辞一句了。”
“让你先欠着吧,明年这个时候一起给我。”江鶦起了玩心信口那么一说,说完才发觉自己有多希望这个愿望能实现。
天色不知不觉有了亮意,借着朦胧晨色依稀可见纤离就在不远处捣顿四蹄。二人相扶着乘马缓行,不多会儿便走出树林,又行片刻,终于在日升时到了昭还寺的山脚大门。
江鶦还未回过神来秦少辜就翩然落地,“我走了。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记得。”语气并无惜别之意,只是其中温和让人黯然想哭,江鶦等他气息全然消失才睁开眼睛,她终于在心底将这一次相逢当成是一个梦境,如今到了梦醒时分,只有半干的宫裙罗衫和残留后背的体温能够见证这梦境的真实。
不知过去多久,有僧侣自东厢出来,看见江鶦轻轻叹息一声,翻身下了马背。
第22节: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1)
第四章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几个人看见湿漉漉走进来的江鶦都大吃一惊。
王妃最先反应过来,“你去哪里晃,一天一夜不见人影,还有,怎么淋成这样!”一边问一边招呼人去准备沐浴暖身的药汤。
“我不想一个人到寺里来枯等,于是在山下跑马,谁知跑着跑着迷了路,又遇上大雨便耽搁了。”江鶦说的也不算是谎话,“怎么不见父王?”
“朝中有事他先走了。”
沐浴完毕,因为暂时没有替换的衣裳,江鶦就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这时禅房的门发出吱呀一声,江鶦以为是端姜汤来的江琬,咳嗽着吭声说:“放在桌上就好。”
那人却没有照办,端着碗慢慢走到床畔,因为下雨的关系天气阴阴的,那人容貌不甚分明,江鶦轻轻一颤,抬起头来,对方已在身前站定。
“怎么是你?”江鶦努力使口吻轻松起来,尾音却有一丝轻颤。
“怎么是我?”江琮闷闷重复了一遍,自嘲地一笑,“怎么,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江鶦语塞,看他神情古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更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抢过碗来一饮而尽,烫得舌尖有些发麻。
江琮没有接空碗,自顾自在榻边坐下,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他五官脸廓都十分柔和,一双眸子更是像墨玉般温润,只要沉默就会给人与世无争的感觉,今天却不知怎么了,总觉得有绵绵不绝的寒意从眼底透出,目光锐利得好似要把人洞穿。江鶦愣了愣,正下意识想摸摸脸上有什么,抬起的手腕已经被江琮突然扣住。
江琮闭着眼,吻上江鶦嘴角那片浅褐色的药渍,冰凉的双唇在上面辗转而过,留下的温度比这个举动本身更令人战栗。他身上同样带着雨水的味道,濡湿的鬓发落在江鶦颈侧,像无孔不入的小蛇,活生生地寒冷着。
江鶦一下子惊呆,脑中一片空白,连动都忘了动。他的吻很轻,就像羽毛拂过,可是离开后却有火烧的感觉。手指逐渐失去控制的能力,瓷碗落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响动被滚滚雷声盖过。江鶦忽然深深闭紧双眼,只祈求这一切都是梦境,能在醒来后散去。
室外划过一道闪电,瞬间的清明让江鶦惊醒,她猛然推开江琮,江琮狼狈地后退了两步站住,也稍稍醒过神来,再抬眼望去只见她满眼都是警备,而他自己也被方才的举动吓了一跳。
两个惊慌失措的人,不愿让对方看透自己心里的空茫而苦苦僵持,只听见喘息的声音忽高忽低。江琮忽然夺门而出,脚步声匆促远去,江鶦惊魂未定,并不敢就此松懈下来,下意识摸摸脸颊,依然残留有他冰冷的气息,还混杂了自己的体温,碰触时,指尖都为之轻轻一颤。
雨一直下到月末才缓缓止住,自昭还寺回来之后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几天,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阴雨,还有那桩说不出口的难堪之事,而叫人度日如年起来。那一场雨把盛开的牡丹都打落了,江鶦第一次觉得一地残红是一曲凄艳的挽歌。她忽然想为这些不久前还娇美着的客人做点什么,几番思量却终于只是把它们草草扔了了事。
唯有牡丹真国色,然而她不是。她宁愿做山中一丛野花,自由开放,自由凋谢。她短暂的一生不愿与这样的权贵烟云纠缠。江鶦站在微云斋里一一看来,如果明天就要离开这里,眼前一切竟没有任何值得她带走的东西。
这时墙外传来隐隐约约的笑声,江鶦循着走去,微云斋之后是一片黑松林,其间点缀红枫银杏,林中有一块空地,支起一个竹架子,上面的木香花正好在雨后盛放,蓊郁之中斑白点点,清雅别有风韵。
几个人坐在木香藤架下的石桌旁说笑。江琮穿一身珠色锦袍,淡淡的跟玉样容貌和架上碎花都是相得益彰,另两人色彩相较之下就要浓烈得多:一个艳红纱袍,金丝纹花,一个墨绿绸衣,白色裘毛边坠着金穗,好不显眼,这样两个人走到哪里恐怕都是众人注目所在,见有江琮在场,江鶦立刻生出悄悄离去的念头,才一抬脚,一番对话落入耳中,令她生生止住脚步。
“这几天倒春寒,忽然冷得可以,你们出来赏花也不多穿点,我看着都觉得冻。”江琮拿起小火炉上暖着的银凿落倒了一杯酒。
第23节: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2)
那个墨绿衣服的年轻人笑道:“还赏什么花,郡主人比花娇,两位小小姐也是秀色可餐,我赏她们就可以。”
如此油嘴滑舌可是听起来一点也不讨人厌,江鶦认得他是五侯府二代成员中排行第三的荀令,此人可算作尽得其父真传,另外一名穿红衣的青年多半是排行第五的金猊,说来五侯府第二代真算得上是嗜好鲜明,有江琮这样惜花如命的,有荀令这样专痴于美色的,也有只把真金白银当成毕生所爱的金猊。
“秦少辜可是四公子之一,这样的人就值十万两?”金猊噼里啪啦打了一番小算盘,皱起眉头,“翻三倍还差不多!我们要出动三个人去杀他!每个人只能分三万多……”
荀令扭过头去骂道:“真是个铜臭的,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既是兄弟开口,自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钱不钱的,俗气死了!”
“钱哪里不好了,钱是惹到你吗?”金猊虽仪表秀美贵雅可是说起话来实在像个没好好读过书的纨绔子,“花会谢,玉易碎,女人更是难搞,哪有真金白银那般实在,怎么砸它掼它拣起来还是那个样子。”
“秦少辜有那么好吗,放云裳也就罢了,连江鶦这样的女子都抢着投怀送抱?你骗我的吧?我不相信啊!若是真的,那这种男人实在不能留在世上!”荀令喜欢美女自然痛恨被美女喜欢的男人,巴不得他们都死光才好,就算没钱也乐得去杀。
江琮由着他们去吵,垂阖双目兀自喝闷酒。春熙照在他的身上,灿金般微微刺目,江鶦颤抖着闭上眼睛,震惊褪去之后心中一片刺痛,一身的寒意早被驱逐,再让暖日一照,眼底顿时酸涩,热得洇出泪来。她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跑出后林冲向马厩,纤离轻轻蹭过来的时候,她的手险些颤抖到无法解开拴马的缰绳。
纤离听话地跟着她出了王府,江鶦却突然想到不能这样手无寸铁地赶去,否则也帮不上什么忙,当下急忙冲到剑器房,直奔内室,从一只狭形红玉古匣中抽出一柄短刀,那剑房管事一愣,刚想出声询问,江鶦已经跑得没有影了。
“那可是月乌啊。”总管面露难色,再三斟酌还是觉得事有蹊跷,该去禀报一声。
纤离已是当世神速,江鶦却还嫌它不够快,不停地挥鞭抽打,猎猎鞭声撕裂长空,盖过了桀骜狂风的呼嚎。寺门大开,江鶦一头,这一路上,与五侯府三个字形影相随的血腥气息让她心惊胆战,连想一下都觉得挖心剜肺。昭还寺倚山而建,大雄宝殿、毗珑殿和藏经楼层层递高,江鶦跑到藏经楼前的大法堂才看见两个小僧弥拿着扫帚低头清扫,江鶦冲过去一把抓住他们,“秦少辜呢?”
那两个小僧弥惊了一跳,其中一个扔了扫帚就跑,剩下那个站着没动,“你……你是何人?”
江鶦急怒道:“他到底在哪里?我有要紧的事找他!”
这时一个知事僧在方才那小僧弥带领下急匆匆地跑来,这人显然认得江鶦,还未站定就跪下行礼,江鶦急得不行,一把将他拉起,“秦少辜在哪里?”
那知事僧惊疑道:“这……郡主来晚一步,秦公子已经走了。”
江鶦一颤,她一直把月乌抱在怀里,此刻胸前也是一片冰冷寒意,“他走了?为了什么?”
知事僧抬头看了看她的脸色,心里虽然不知道二人的关系,仍是照实说道:“秦公子在鄙寺这些日子,放云裳三番四次相扰,秦公子不愿连累僧众,于是昨日便告辞离去了。”
第24节: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3)
江鶦眼前一黑,奇迹般地没有跌下去,“可知他去了哪里?”
知事僧摇摇头,江鶦咬一咬牙,转身飞奔而出,如今她若不在那三人之前找到他,再见时恐怕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黄昏已过,一轮残阳斜挂幕空,正缓慢被暗夜吞噬。江鶦策马狂奔,泪流满面,希望像最后的余晖一点一点逐渐逝去。马儿奔到江畔,面对滚滚浪涛再也无法前行,江鶦跳下马背,腿一软竟然跌坐在水中,月乌哐啷坠地,冰冷的硬击像幼年时被她仰望过的苍穹里的雷电,迅疾地滑过,遥远地传来,然后剧烈地生生贯穿了神志。她开始胡言乱语,只求苍天庇佑他平安无事,祷告慌乱得好似出自另一个人口中,虚远而可笑。手掌上隐隐传来被碎石割破的痛楚,江鶦低下头,然后,她看见了一段露出衣襟的白玉箫。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江鶦抽出它来双手颤抖着按上箫孔,支离破碎的乐音断断续续飞出,和风声一起回荡在辽阔的江面上。
不知是不是上天一直以来的垂怜,也许缘分注定他们每次相遇都是依仗这支曲子。透过泪眼和泛起的江雾竟有一艘乌篷船慢慢靠拢岸边,江鶦怔怔望向船舷那抹青色高瘦的身影,万念俱灰时出现的希望背后,除了无法自持的狂喜,还有不敢置信的惊虑,生怕这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鶦姑娘?”秦少辜也确实不敢轻易相信这一幅画面和自己的眼睛,他已经雇好了船,只等拂晓就悄然离去,谁想会在此刻听到熟悉的箫乐?“真的是你?我听见这曲子还以为是错觉……你怎么在这里?”秦少辜跳下船舷急急将人托起,双手接触后更是一惊,“你的手怎么了?怎么在流血?发生了什么事?你快点起来!”
江鶦忽然呜咽不能自已。她只想投入他的怀中大哭一场,那两道温柔的目光几乎要将她融化。心中百般渴求,只愿时光就此停留在这一刻,不管过去未来都不再重要。
“五侯府的人要杀你,你千万小心提防。”
秦少辜明白过来,只是淡淡一笑,“五侯府要杀我又有什么稀奇,你这样要紧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你又是从何得知五侯府的动向?”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请你不要再问了,只要相信我不会害你就是。”江鶦苦苦恳求。
秦少辜深深凝视她半晌竟也真的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垂下眼睫,“你的手需要包扎,跟我进来。”
他在昏灯下清洗她的掌心,挑出细碎沙砾,擦净血迹裹起伤口,一举一动温柔得仿佛安抚幼童。江鶦扭过头去不敢面对他这番坦荡,更被随时可能来袭的危机搅得忐忑难安。这时船身突然猛地一颤,连油灯里的油都被泼溅出来少许。
“你们是什么人?”船夫疑惑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惊慌。
江鶦急忙地想要起身却被秦少辜轻轻按住,“我去看看。”他低低说了句,弯腰出了船舱。
四条铁索从岸上飞来,钢爪嵌入船身,将小舟牢牢捆定在了江心,进不能退不得。岸上一顶轿子刚刚停稳,轿帘沉沉地垂着,依稀可见其中人影。
江琮坐在轿中,翻开一本《衔宙久思集》,指尖划过那些文字时带了一些若有所思的滞留。他知道战火已经在外面无声地蔓延开来,而今夜他的恨意将会随着那个人流尽的鲜血彻底终止。
江鶦再也忍不住,起身冲出船舱挡在秦少辜身前,“你们要杀他是吗,那就先过我这一关!”决绝的声音随风传入轿中,江琮猛地一惊,久思集自手中滑落,啪嗒一声轻响,他差点就要撩起轿帘冲出来,只是眼下危机的变化比他回拢的理智更快,荀令轻笑道:“美人儿,为了大家着想,你还是闪开的好。”
第25节: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4)
船家终于明白过来,惊叫着跳入水中急急游走。
江鶦死死护在秦少辜身前,后背紧贴着那片胸膛。恍惚中只觉得他胸口轻轻起伏着,一声低劝传来:“鶦儿,快些走开,等会我乏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语调平静一如入夜后的江面,她知道他视死如归,敢于对上五侯府和闲邪王,他本就是那种置生死于度外的男子。可是她只怕这一点,怕他连生命也不要,冷静地玉石俱焚。
江鶦突然转身抱住秦少辜,紧紧的不肯放手,“……你若死了,我也跟你去!”句子冲喉而出那一瞬间的犹豫,在望进他深深的瞳眸时立刻化作义无反顾的决绝。一丝惊诧飞快掠过他眼底,江鶦流着眼泪又重复一遍:“你听见了吗,不为自己也要为我,你给我活着回来!”
说完这句她已经泣得不能再语。
一只手忽然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纵横的泪痕,江鶦惊讶地抬起眼,看见他微微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
“这把刀你拿着。”江鶦知道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都必须放开了,只能含泪从腰际解下月乌双手递上。
秦少辜低眉凝视片刻,接过去道:“我会亲自把它还给你。”
江鶦睁大双眼只想在决战前再次深深将他的音容刻在记忆之中,身子却突然一轻,被一股劲风送离小舟,掠过粼粼江面落在平地。
“秦少辜,不拉女人下水,三哥算你是个男人。”荀令哈哈一笑,身形瞬动,霎时江面刀剑一片光影交错,铿然声不绝于耳,江雾愈来愈浓,身在数尺之外已分不清敌我。
江鶦双眼一片模糊,心中却渐渐清明起来,她知道有个人在冥冥中推动促成了这场决战,这个始作俑者就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江鶦突然用力擦去眼泪四下张望,她看到了那顶栖息在阴影中的轿子,被手抹散的泪水像刀把她的脸割得宛如烈火灼烧,此时此刻,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所畏惧。
“江琮,我知道是你,”站在轿帘前,江风撩起她的裙角仿佛春风吹开一朵牡丹,脱口而出的话中带了哀求的意味,“放过他,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轿中江琮只是冷冷一笑,她始终不知道,因为这句话秦少辜要付出的代价,也许已不仅仅是死去而已。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迅速变冷变硬,独独没有发现那灼烈的恨意中还有一丝绝望的裂纹在慢慢扩大。这个被忽视的细节投映在他脸上,竟变成了一抹浅浅的,慑心魅魄的笑意。
“既是求我,姐姐难道不应该拿出点诚意吗?”
轿帘应声撩起,一只白玉一样的手伸了出。
江鶦一阵恍然,风已经吹干脸上泪痕,略微犹豫一下,轿中又递出一句软语:“他的命,可是在你手中。”字字透着闲适,像拴在绳子上的铃铛,风吹丁冬作响。
江鶦脸上神情忽然坚决,分不清心中是恨还是无奈,她终于握住了那只手。
进了轿内她只是默默坐在那人身畔,不愿抬起头来。江琮本想托起她的下颌,可是正要伸手却改变了主意,抽出交缠的手指,以一种悠然的姿态轻轻扯开那片洁白的衣襟。江鶦惊颤着想要躲开,却被秦少辜的生死牢牢捆缚在原地,她用力闭上眼企图将眼底可能泄露的脆弱阻断,然而一切都没有逃过江琮的视线。
他扬起嘴角,笑着去吻她那双闭阖的眼睛。娇容三变,原来世上最贵的牡丹,也比不上眼前这张容颜。江琮有片刻的失神,这份牵扯所带出的绵绵刺痛让他心头泛起耻辱的感觉。他不愿为一个不肯屈从自己的女人心痛,不愿看她这样委曲求全却是为了保全另一个男人,他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再沉溺于得不到的东西。
第26节: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5)
江鶦生硬地睁开眼,看到江琮光洁的额头和发迹边缘地带那一圈茸茸的胎发,心里突然踩空,目光也茫茫地悬着,像一只无措盘旋的鸟儿,找不到巢|岤来安身立命。
江琮忽然猛地将她推开,江鶦在懵然中身上某个|岤道突如其来地一痛,只是意识并没有立刻混沌,隐约还能听见江琮淡淡的声音飘送出轿外:“你们俩留下,亲眼看着他死了再回来禀报。”
“江琮!你怎能言而无信——”她想大叫,她想站起来冲出这间轿子,她怎会蠢到自投罗网,即便是与秦少辜一同赴死也比自困在此强上千万倍,可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着她,在汹涌逼近的睡意中她忽然闻到江琮身上传来的药味,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清凛气息,好似清晨徒步穿越了整片竹林才会在衣襟留下的露珠清香。只是,那么短暂,稍纵即逝,一下就散了。
再醒来时已是子夜。自己正躺在八宝床上,四周陌生,太阳|岤有些微微的突痛,她忽然猜到了这里是何处,一路狂奔到外间打开大门,眼前所见的一幕让她吸一口冷气,果然是云雾缭绕的晴空深处。狂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开猛灌进来,江鶦倒退两步,仅靠最后一丝理智支撑才没有跌坐在地。
五侯府的所在即使飞鸟也难以企及。江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隐约猜到这段时间必然已有重大变故发生,一想到秦少辜生死难测,心都揪了起来,万千杂念中竟没有一个能够让她看到曙光,满室狂风突然一下子止住,屋内重又恢复平静祥和,江鶦抬起头,江琮站在门口,双手按在门脊上微微地笑,“你醒了?还不到膳时,如果饿,我让人送些点心过来。”
他明明在笑脸上却好像戴了一张面皮,满眼都是寒意,江鶦一看到这个人,脑中便轰地炸开。
“……你杀了他?”
江琮慢吞吞走到桌边,倒一杯茶坐下,眼角抬起,不紧不慢答道:“是啊。”
“你真的杀了他?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江鶦最后一线希望落空,满桌杯碟被用力地尽数扫落在地。
江琮一僵,仍是笑道:“你在昭还寺被雨困住那夜,是跟他在一起吧?你是不是钟情于他?真不巧你喜欢的人,我都要杀了才高兴。”
“卑鄙!”
“我是卑鄙。”江琮理着袖口,不怒反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早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还是说——以前我卑鄙的对象不是你,所以你可以置之不理吗?”
江鶦突然夺过他手中茶杯,半温茶水泼在那张精巧脸上。
她冲向门口,江琮厉声截道:“你应该很清楚被带到这里的女人都是什么处境,你也不会是个例外。”
江鶦生生止住脚步,是,她本该是最清楚的人,十年前母亲璁珑夫人因为那神似死去的容王妃的一笑而被带到了青空深处的五侯府,自己的生命才会开始与身后这个人纠缠。
“有勇气可以跳下去,赌赌看我会不会救你。”江琮望着她僵立的背影忽然冷冷笑了,“‘你若死了,我也跟着去’,好一句生死相随,我听了,还真有些感动,只是不大相信,姐姐你会吗?”
江鶦慢慢转过身,脸上撕心裂肺的绝望渐渐化作一点虚茫,湮没在眼睛深处。
“你说得对,我不会死。我要留着这条命,看上苍怎么为他报仇。”
囚禁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云层深处时间仿佛冻结了一样,侍女送来甜品时,桌上的饭菜纹丝未动,早已冷却。江鶦接过碗,舀一勺酒酿丸子送入口中,全然陌生甜腻的味道,记忆中涌起了另一层思念,江鶦一口吐出,将碗用力掷在地上,碎响惊动了外面的侍女,“大小姐,怎么了?”
第27节: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6)
“这根本不是酒酿丸子的味道,去给我重做!”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一下午她们已经不知道端了多少碗酒酿丸子进来,全都给她摔碎在地,侍女们为难得不行,却不敢拂她半分意思,一个蹲下收拾,一个赶紧跑了出去,遇到转角处的江琮,匆匆施了一礼,“少主。”
“你不在屋里服侍怎么跑出来了?”
“大小姐要吃酒酿丸子。”侍女说着说着就露出委屈的神情。
江琮听了不知怎么的竟有欣喜之意,“她肯吃东西了?”
“倒是都有进食,不过今天不知怎么了,除了酒酿丸子什么都不要,厨房做了一下午,都没有合意的,大小姐不是嫌腻就是嫌淡,每碗只吃一口就全给摔了。”那吃进去的一口还吐了,这句侍女没敢说,偷偷瞄了一眼江琮的脸色,却只见他听得专注。
“是吗,还有没有,我尝一下。”
只一口就吐出来,江琮皱起眉头,“豆沙这东西本来就腻,放多放少都不合适,用花的芯吧,你跟我一起去摘。”
侍女捧一只玉碗跟在他身后接着露水和抽下来的花芯,江琮进厨房时里面的人正在叫苦不迭,直说五侯府里的小姐少爷没有哪个这么难伺候的,江琮冷下脸说一句“滚开”就撩起袖子开始揉面,过来帮忙的人都被赶走,大家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就各自作鸟兽散,在这里闲暇的时间毕竟是少。
江琮端着一碗酒酿丸子走到门外却忽然生出一丝怯意,那一道槛怎么都迈不进去,痴站一会儿后还是叫过一个侍女把碗交给了她,那侍女端着进去,江琮仔细听了许久也不见摔碗声,心底稍稍松一些。
转而那个侍女拿着空碗出来,见他还在吃了一惊,“少主。”
江琮只顾着看碗底,一点都没剩,这下心里不禁松了一些,“这次没有说腻或者淡吗?”
“没有……”
“都吃完了?”
“都……”侍女低着头,偷偷抬起来一看,“吃了……大小姐还要一碗。”
江琮如释重负,“你去吧。”
那侍女急忙跑掉,只是一颗心还没完全放下,屋里就传出来干呕声,江琮发觉自己头脑里竟然应声空白,怔得迈不开步子,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在屋内。
江鶦推开铜盆淡淡看了他一眼,眼底除了凉意什么也没有。
江琮醒过神来,忽然大怒道:“不喜欢吃就不要吃了,真是自找苦吃!”
江鶦却弯起嘴角冷冷地笑,“这个味道再过十年我也不会忘,你小时候有一次吵着要吃花,母亲就把花芯抽出来掺在豆沙馅里,做酒酿丸子喂你吃,那些花到不了第二天就都死了,那时你还小,哭了一场,自此以后再也不吃酒酿丸子。这样美妙的滋味我又怎么会不喜欢,我当然要全部吃光。”
侍女端着第二碗进来,在二人僵持的气氛中呆了一下,“大小姐,丸子来了。”
“给我。”江鶦面色自若地接过去在江琮的目光中一勺一勺快速地往嘴里送,每口都是囫囵一嚼就匆匆咽下,嘴里塞得满满也不停下,只是眉头轻轻一皱就整个硬吞下去。
江琮几时见过她这样痴狂失态的一面,站在那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江鶦吃到最后一口还是呛了一下,勉强咽下去后不久就捏着盆沿呕吐,一开始吐便怎么也止不住,直到连黄水都吐出来,这一下吐得胃里空空,等于又前功尽弃,江鶦坐直身子,勉强漱了口,用素巾拭去唇边水渍后缓缓挤出一句话:“你再去给我盛一碗。”
第28节:便从此痴痴长坐,夜夜雨声碎(7)
侍女拿着碗经过江琮身边时他忽然如梦方醒,劈手夺过掷在地上,随着一声碎响江鶦抬起头来,却对他冷冷一笑。
“怎么了,我饿着你要发脾气,现在连吃也不对了?你放心,我不想死,也绝对没有跟自己身体过不去的意思,我只想好好吃,好好睡,谁叫我心里还想着母亲和两个可爱的妹妹,在我们一家团圆之前,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说不定终有一天,我能幸运地亲眼看你们这些无情的人怎么一败涂地。”
江琮气得双唇发白,抬脚将碎碗的瓷片踢出老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风从底下灌上来,江琮在崖壁的亭子里缓慢坐下,他一路游荡到这里,而前面已经没有路可走。
回头却更不能够。天下之大,一时居然无处可去,江琮忽然心中盈满悲凉,这悲意传到脸上却忍不住变成了笑,他不想向苍天问个究竟,也不想一个人困在愁闷里,所以即使没有方向还是逼迫自己站了起来。刚走出亭子就有一阵箫乐传来,那般熟悉,并且清清楚楚不是幻觉,这莫非是……江琮心头爬上一阵疑惑,转过身沿着来路往回走去。
穿过折廊、小轩、半亭,在飞鸟栖息的水涧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江鶦?”清冷月光正在那时洒落,转身面对他的却是另一张陌生的脸。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吹这支曲子?”
那女子盈盈一笑,朝他袅娜地拜了拜,“小女子苏诘,是跟着荀三爷来的。”打量他一番,又笑道,“您一定是少主。”
江琮见她神态大胆却不放肆,笑容随心所欲中犹自带着雍容华贵,更不要提生了一副让世人惊艳的面孔,这样的女子出现在五侯府一点也不奇怪,怪的是她清楚自己的处境竟还能这样镇定自若。
“苏诘?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小女子今天才来。”苏诘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竹箫,“哎呀,我是不是打扰了少主的雅兴?”
“没什么,你的箫吹得很好,是师从何人?”
苏诘道:“小女子是画舫上讨生活的,要应付客人,自然琴棋书画都要懂一些,不登大雅之堂,让少主见笑。”
“画舫?”江琮半信半疑,瞥一眼她那身碧衫紫裙,心中不由奇怪一个烟花女子,怎能有此的从容气度,“能有你这样的乐姬,依我看那艘画舫一定很有名,不知跟任东篱的无情画舸比起来如何?”
“少主真会开玩笑。”苏诘俏皮一笑。
江琮静静凝视,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她和江鶦的眉眼开始相像起来,甚至有了重叠的迹象。他心里一疼,“我不想听箫了,那东西太凄凉,?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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