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有别于刀。
剑是优雅的,是属于贵族的,刀却是普遍的,平民化的,和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的。
刀除了可以杀人,还可以医伤。
游雁的刀显然不是手术刀,但他有一双灵巧的手。
他以刀尖把嵌入肉的暗器一件件挑了出来。
昔日关云长刮骨疗毒之时,风采不减,神态自若,被世人视为神勇之举;而今游雁刀挑暗器,神态就不那么自若了。毕竟,他是人而非神,是人就有人的痛苦,是人就有人的感觉。
但他能够忍受这种肉体的伤痛。
虽然是凡人的血肉之躯,却可以锻炼成神的坚强意志!
人有时候会表现出超乎想象的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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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野紫燕洗净鞋袜回到大树下的时候,游雁已经把腿中的暗器尽数弄了出来,放在一块,竟成一小堆。
她略一辨认,发现有铁莲子、金钱镖、柳叶飞刀、飞针、铁橄榄等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铁器。
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给你。”
他将鞋袜接了过来,“谢谢。”
“你就想这样穿上鞋袜吗?”
他微笑不语,伸手入鞋,仿佛拔弄了几下,她就见他的鞋底整个儿掉了下来。
她不禁哑然失笑:“哈,你的鞋……刚才我就怎么没发现还有这种机关呢?”
“那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想到。”他边说边拾起鞋底。
鞋底有暗格,暗格里面有药丸。
他伸出手指,拈出了两粒药丸,然后把药丸捏成末状,分别均匀地弹落在双脚的伤口上。
“这是什么药?”她问。
“止血药、生肌药。”
“没名字的吗?”
“药是用来医伤的,不为名而存在。”边说边把鞋底重新装好。“我最快也得过两个时辰才能活动,如果你睏了就倚在树边打个盹吧。”
“我不睏,我陪你说话。”
“如果你不利用现在的时间休息,那么你将没多少机会休息。”
“为什么?”
“因为未来的日子一定会发生很多事。”他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倒在树丛中的尸体说,“他们不会让我们安宁。”
“他们是谁?”
“想抢你画图的人,想谋夺你秘藉的人。而最近的敌人必将是莫大先生。”
“莫大先生?他是谁?”
“他是一个暗器名家,收发暗器如有千手,所以江湖中人称他为‘千手观音’莫大先生。”
“他怎么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因为我杀死了他八个徒弟。”
她一惊:“就是刚才偷袭我们的那些人?”
“对,他们是‘满天花雨,十大仙人’中的八个。”
“他们有什么可怕?”
“他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莫大先生。”
“莫大先生看来也不可怕。”
“你见过他?”
“没有!”
“你从何得知他并不可怕?”
“从他的徒弟身上。”她道,“你一出手就杀了他的八个徒弟,徒弟如此无用,做师傅的也好不了那里去了。”
“你如果是这样想就必然会自讨苦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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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野紫燕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枕着游雁的肩头睡了一夜,她不好意思地赶紧站了起来。一阵寒冷的山风吹来,她一连打了两个喷嚏。
游雁没有动,整整一夜,他甚至连倚树的姿势也没变过。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她。
只见她活动了一下手脚,便问:“你的腿伤怎么样了?”
“不流血了。”他说,“还可以走了。”
“太好了!”她舒心一笑,“真没想到那些药会如此有效。”
游雁穿上鞋(却没有穿袜子),站了起来,“心血所制,怎会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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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他们来到祁县。
祁县也算得上是个大市镇,人口稠密,商铺众多。
入城后,游雁就东张西望,仿佛在找什么。
野紫燕心里奇怪,却没有问他干什么。
忽然,他拉了一下她的衣袖道:“你跟我来!”
他把她拉到一间裁缝店里面。她恍然大悟,果然,听到他说:“你喜欢怎样的冬衣?我要师傅为你缝做。”
如果在家中,她早就做好过冬的衣服了,但在江湖中奔忙,她几乎把做冬衣的事情忘了,如今听他提起,她有想哭的冲动。
于是,她选了蓝底金花的一幅布料,要裁缝师傅为她缝制一件棉衣,并约定在傍晚取衣服。
“客官,要先交二两纹银作订金。”
游雁忙在身上找银子,最后把从王先那儿得来的那锭白银交给小伙计。
小伙计接过白银,放入银秤中一称,便道:“这里是七两八钱。请稍等一会儿,让我把余钱剪回给您。”接着又抄起银剪,看准约二两重的一角剪下去。
忽听见小伙计“咦”了一声:“奇怪,这锭银子中间竟是空的,怪不得偌大一锭银子才得七两八钱重!”
游雁正在看一个老裁缝在剪布,闻言心念一动,一手抢过被剪开的银锭,细看之下,果然见剪口间有一个手指大小的孔。
他手稍用劲,已将另半边银子掰开(看得小伙计目瞪口呆),银子里面竟然藏有一个纸团!他觉得奇怪,又觉得其中必有缘故,他把纸团紧攥在手中,招呼一声野紫燕,便走出了裁缝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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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隐私。有些隐私颇为美好,有些隐私却极为可怕,如让别人知道自已不愿为人知的隐私就更加可怕。
至少,它会操纵你的命运。
余被东门子腰挟,东门子被《阎王债谱》操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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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这张用蝇头小字所写的字条,野紫燕问游雁:“游大哥,你看这《阎王债谱》是什么东西?”
“总之一定不是件人见人爱的东西。”
“但有人却偏偏喜欢得到它。”
“它既然可以操纵东门子一类的人,比起一件无价之宝更为有用处。”
“那么它在何人之手?”她问。
换言之就是说:谁在操纵东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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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楼楚馆通常都在热闹之地。
——即使本来不热闹的地方,有了妓院这种建筑后也会渐渐热闹起来的。
“百花楼”就在这最热闹的街头,所以游雁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个地方。
妓院是个花钱的地方。
妓院是个穷人免进的地方。
妓院本来就是专门为一些王孙公子,达官显贵,巨商富豪而存在的地方。
没有了他们,妓院就绝不会存在,而没有了妓院,他们照样可以活得很好。由此可见,世上有许多事情是本末倒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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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雁不是王孙公子不是达官贵人不是巨商富豪,他没有钱,甚至连身上穿的衣服亦是这么简朴。
没有华衣财宝,有几个随从也行。
但他甚么都没有,他是一个人来的(妓院虽然女人众多,但一般的良家妇女,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是不敢来的,所以野紫燕虽然武功不错,也不敢冒这个险),所以守门的黑衣龟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铁青着脸,拒人于门外。
游雁并没有动怒,他很理解这些把眼睛生成狗眼的人,也不屑与之争辩,径自走开,汇入人流中,沿街赏逛。不知不觉就来到百花楼的后院。看见四下无人,便翻墙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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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是个花园,黄花正盛,小亭香榭,幽径回廊,别是一种风情,可惜就是不见半个人影。
他沿着花径疾走,绕过一座假山,就见到红楼飞檐的一处房屋。
走近了,就听见男男女女欢愉的笑声。
游雁不禁皱皱眉头,他不知道该往哪里找狼老二。他来妓院的目的,就是来找狼老二。
就在他无计可施的时候,他蓦然见到了一个穿白衣的男人。他心中一怔,“是东门子!”他知道东门子绝非好色之徒,来此地必有要事,于是暗暗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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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子来妓院是为了狼老二。
夜袭保定野宅的十一名强人中,如今只剩下狼老二一个人了。
世上也许只有狼老二知道那天夜袭的目的和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因为如此,所以东门子要杀了狼老二灭口;也因为如此,游雁才会只身来找狼老二了解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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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子在一个名叫香奴的妓女带领下,离开了红楼,穿过一道回廊,来到北面一座小楼下。
小楼悬空,无阶可上,亦无梯可攀。香奴对东门子道:“东门先生请稍候,容奴家禀明主人。”
东门子道:“请便!”
香奴双足微蹬,人已凌空飞上小楼,落在木门之前。
一个妓女竟然有如此俊美的轻功,可见她绝非是一般的妓女。
——不知百花楼的妓女当中还有多少这样的武功高手?
香奴轻叩了两下木门,便推门而入,过了片刻,她探头出门,对楼下的东门子招一招手,意思是说:“你上来吧!”
东门子飞身上楼,走入楼中。
香奴把木门掩上,跃到楼下静候。
过了一柱香时间,忽见木门打开,东门子从木屋走出来,跳落到地面。他目无表情,面如寒霜,一言不发。
看来他跟木屋主人谈得并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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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奴面含笑意,静立了一刻,忽然向东门子道:“刚才主人传音于奴家,说可以带东门先生去见狼老二,请先生随奴家来吧。”
东门子立即笑容可掬道:“有劳姑娘。”
又穿过几道回廊和数排的房舍,前方忽然现出了一排低矮的茅舍。
他们走到茅舍傍边,就听见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叫声。
茅舍的门是用烂席所造,东门子用手撩开席门,就闻到一阵恶臭,他不禁咳了几下,定眼一看,见有一人蜷缩在屋角,在痛苦地大呼小叫,这人赫然竟是狼老二。
香奴淡淡道:“这家伙没钱又想风liu快活,骗吃骗喝,让姐妹们打成这个样子了。”
“看来他伤得不轻。”
“只有气出没有气入,简直不可救药。”
“那么就请姑娘回避片刻,我要超度他。”
“本来,这家伙也活不久了,迟死早死都一样,但是在这里杀人恐怕有所不便吧。”
东门子心道:“你们所害的人难道会少吗?现在我要杀狼老二,你却在假仁假义。”口里却说:“依姑娘之见呢?”
香奴笑道:“先生最好把他带走,找处偏僻之地,那样就随你怎样对付他了。”
东门子道:“我东门子杀人还须找‘偏僻’之所吗?”
语气中已有不满之意。
香奴道:“先生别误会,如果先生嫌麻烦,奴家倒可以为先生找一个适宜之所把他干掉。”
“请说!”
“请先生把他带走,随奴家来吧!”
东门子也顾不上肮脏,提起狼老二的腰带,夺门而出。又嫌他乱叫乱嚷,伸手点了他几处穴位,狼老二便一声不吭,任人摆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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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塞外七狼”不可一世,八面威风,实在没想到会落到这般景况。
人生在世,难道真的这样变幻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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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奴把东门子带到一间黑色的屋子,便对他道:“把这家伙放在屋子东边的石床上吧。”
东门子细看此屋,见屋内空空如也,仅在东边有一怪形石床。门口在南面,西面有一个窗口,此外就难以找到一丝通风透光的地方了。
东门子只感到一种不祥之兆,这是大数人在危险到来之前都会产生的一种感觉。
他略一定神,心想自己武功超卓,又有何妨?他提起狼老二,一步一步走向石床。
他把狼老二放在石床上——
“哐啷!”一声,声音来自身后!
东门子暗叫一声:“不好!”转身看时不禁气得七窍生烟。
——一个巨栏将他像野兽般囚了起来!
香奴在栏外娇笑拍掌:“哈哈,东门先生,请你离开石床,不然你就会陪着这家伙一起死了。”
东门子问道:“那么我该站在哪儿?”
“离铁栏越近越好!”
东门子闻言,走近铁栏,忽拔剑砍向栏网,但见火星迸射,余响不绝。
东门子一看砍口,铁栏仅缺了一口,并非如他想象般可以应剑而断。
香奴笑道:“东门先生别再劳而无功了吧,此栏乃百炼钢混合乌金所铸,坚硬无比,牢固异常。”
正说着,忽闻石床上传来“嗖嗖“之声。
东门子见从墙壁的小孔射来一连串的利箭,将狼老二射成了一只“箭猪”。
东门子惊愕之间,又见石床上流下了一些液体。
听见香奴道:“箭头上沾了‘化尸液’,见血即可将尸体化成一滩清水,你看这样够不够干净?”
东门子问:“难道你们就想用这样的法子来对付我么?”
“东门先生当然有别于狼老二,你暂时还没有性命之危,只是你要学乖些才行。”
东门子冷笑道:“乖些?哼,想不到名满江湖的‘千手观音’莫大先生会使如此卑劣的手段对待武林同道。”
香奴道:“东门先生别误会,这是奴家擅作主张把先生留在这里的,而非主人本意。”
“你留我在此又想作甚么?”
“主人方才吩咐奴家想办法挽留先生,奴家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委屈先生于此,再听主人吩咐了。”
“你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子留住我吗?比如说……”
“东门先生是响当当的人物,又怎会让区区一个风尘女子束缚手脚?”
东门子叹了口气,又问:“莫大先生留我有何事?”
“天晓得!”香奴搪塞说。
“其实你可以直截告诉他。”忽从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免得他猜三度四,忧心忡忡。”
接着便看见了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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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六十岁开外的白发老者,目光如电,神情冷峻。他的手修长干枯,手指纤细,但显得很有力,像钢铁铸成的铁筷子。
这人便是莫大先生。
香奴一见他,就肃立伺候:“楼主!”
莫大先生是‘百花楼’的楼主,这一点大多数江湖中人都不知道,这也是他隐居的秘密。
——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在热闹之地独觅一方清幽之所才见是真隐士;那些专门找山野荒林离群索居的隐士往往并非真正的隐士,而是自命清高之徒,说不定你用一锭黄金就可把他引出山了。
东门子问:“莫大先生,你留我有何事?”
莫大先生道:“你该知道老朽有十个徒弟吧?”
“就是‘满天花雨,十大仙人’!”
“不错!但一夜之间,十已死八。”
东门子一惊:“十已死八?怎么可能?虽然先生十名徒弟的武功不及先生,也绝非泛泛之辈,怎会死了八人?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杀了他们?”
“游雁!”
“游雁,是他?”东门子又一惊。
“你认识他?”
“听过他的名字,而且不只一次了,听说他的武功很可怕。”
“连东门先生也怕了他么?”
“哼,怕了他?这算什么话,迟早我都要找他比划比划。”
“这很快就有机会了。”
“你知道他在那里?”
“昨晚他与野紫燕在一起,我派出八个徒弟去杀他们,结果无一归还。今天中午,他们进了城,在‘好运客店’落脚,也许现在他们还在那里。”
“莫大先生不愧为莫大先生,居然把人家的行踪查得这么清楚。”
莫大先生淡淡一笑:“在江湖中打滚的人,能不处处留神吗!”
“那么你想我怎样做?”
“你要杀了游雁。”
“你留往我就为了这件事?”
“对”
“哈哈哈,莫老兄,即使你不出面我也要杀了游雁,又何必把我像猴子般囚在笼子里呢?”
莫大先生道:“既然东门兄这样说,老朽就放心了,香奴,把铁栏收去。”
“是!”香奴应了一声,就去按机关。
机关在距门口一尺之遥的墙上,按钮是一块砖头,与别的砖块一样色泽一样规格,不知其中奥妙的人根本不知道该按那块砖头。
香奴走近门口,伸手就要去按那块机关砖块。她伸出的手突然让某件东西打中,她“哎唷”地叫了一声,急把手缩回。
“怎么回事?”莫大先生回头看时,见香奴正指着跌落在地上的一块瓦片。
莫大先生冷冷道:“何方高人,偷袭老朽的下属?”
“是我,”窗外传来一个人的声音,“游雁!”
说“游雁”二字时,他已出现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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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雁一直跟踪东门子,他来不及救狼老二,从而失去了一条线索。当东门子被困,莫大先生出现时,他也在暗中观看,最后听见二人要结成一伙来对付自己,他不禁有些担忧,略一思忖,他决定不让东门子出笼,便飞出瓦片打痛香奴的手,使东门子仍获不到自由。
莫大先生看着他:“你就是游雁?”
“我就是!”
莫大先生又重新打量了他一番。
游雁道:“在下误杀了先生的八位高足,在此谢罪。”他对莫大先生拱了拱手。
莫大先生还礼道:“游兄弟武功卓绝,老朽很想亲自领教,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游雁道:“机会是有,只是先生不曾亲自当面领教却派先生的高足一试在下的武艺而已。”
莫大先生变了变脸色:“小徒技艺不精,命断黄泉,使老朽心痛已极,所以不管怎么说,老朽都要为小徒讨个公道。”
“先生所说的‘公道’是不是只准你的徒弟偷袭我,却不准我自卫呢?如果真的是这样,又怎会有真正的公道可言?”
莫大先生显得很尴尬。
游雁又道:“莫大先生是江湖中的名人,绝不会无端无故就派八仙截杀在下的,至于其中委原,恳请先生讲明,那么我即使一死也死得明白。”
“如果老朽有绝对的把握杀了你,我一定会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莫大先生英雄一世,与东门先生一样名誉武林,试想当今武林中能令两位先生屈驾惊惧的不外乎是一样东西……”游雁想到东门子被《阎王债谱》腰挟,莫大先生会不会也一样呢?于是就猜说而出。
莫大先生看了一眼在铁栏那边的东门子,东门子一脸疑惑,也在看着他。
游雁见状已明了八九分。
莫大先生问:“游兄以为是那样东西?”
游雁胸有成竹道:“《阎王债谱》!”
莫大先生和东门子闻言均变了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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