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经典名家系列画鸟的猎人

§§十八、识时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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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长虹

    我们的古人说过,识时务者,是为俊杰。现代呢,我们已苦于俊杰太多了。

    外国有一种叫做潮流的东西,一流入中国,便变形而于时务,一时趋之者若鹜,因为我们的俊杰太多了。

    我们的俊杰实在太灵巧了,可以随所遇之不同而化为种种形式。从前民党得势时,虾蟆蝌蚪,没一个不隶身党籍,及至倒霉之后,俊杰们便又相率而赶在袁皇帝的屁股后头去劝进了。但那时,也有看出皇帝的破绽,先时而高揭倒袁之旗帜者,是又俊中之俊,杰中之杰矣。现代呢?这些自然都秋扇见捐,流年变了,于是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安那其主义,一时都应运而生,而备新的俊杰选制口号时之采择。然也有眼光较近者,眩于一时之气焰、仍然奔走于军阀官僚之门下,拜门生,称干爹,而自命俊杰者。而新的俊杰便又群起而骂之日走狗,又何其度量之小呢!

    从前出现过一种报纸,便叫做“时务报”,一时很受人欢迎,现在流得越发广了。这报,也许会有一天普遍至全国,使我们恪遵古训以与国而偕亡。这有什么要紧呢,时务也有了,俊杰也有了!?

    传说中有一个妓女,能干得很,我们现代的俊杰还没有赶得上她的。

    朋友五人,同时爱着一个妓女,而没有互相碰过头。一天,他们谈起他们的幸运来,才知道他们所爱的原来是一个人,而各人都以为他自己是真的被爱者。这便应该实验了。他们一天摆起酒席,把妓女叫了来,团团围定坐了,酒酣之际,他们便问,究竟谁是她的所爱者呢?妓女用右手握住一个的手,左手握住一个的手,右足踮住一个的足,左足踮住一个的足,努着嘴向着对面的那一个道:“那我还是爱你!”于是,五个朋友都高兴得了不得,以为自己是得胜了,而各各都不肯说出。

    投机,骑墙,三花脸……种种方式都有了。然面面都到如此妓女者,还没有看见过呢。有愿集俊杰之大成的吗?观于此,当知有所取法矣!

    §§十九、旧约集句

    ——引经据典谈时事

    沈从文

    他们度日,诸事亨通——

    他的奶桶充满,他的骨髓滋润;

    小孩子出去多如羊群。(一解总长)

    “他救我脱离我的劲敌,把我从大水中拉上来。”

    “我追赶我的仇敌,打伤了他们,使他们不能起来。”

    你救我脱离仇敌,又把我举起:“因此我要在外邦中称谢你”。(二解校长)

    智慧人,可以用虚空的知识回答:

    是因他的脸蒙上脂油,腰积成肥肉。(三解教授)

    所降的旨意传遍通国——

    发诏书,通知各省;

    使为丈夫的在家做主。(四解部令)

    凡受苦的人,都必加手在他身上——

    要将忿怒像雨落在他身上。(五解学生们的仇人)

    §§二十、读书作文安全法

    陈子展

    《自由谈》上论及古今文人之受压迫,及其避祸方法,已不少矣。目前小雪先生《闷坐》一文,又提到许多文字上之血案,结论三叹,皆云“文章还是不做的好”。最后说到读书亦易犯禁,因云“做文章既危险万状,闭户读书也会遭到飞来的横祸”。以愚所见,此等文人不知读书作文安全法,危险灾祸之来,正所谓活该者也。

    汉之赋家王褒,善为歌功颂德之文,其始也贡谀刺史,刺史荐之天子,既见天子,乃献圣主得贤臣颂,因得待诏宫廷。如此下笔,岂仅安全,升官发财之道在焉。唐初诗人沈俭期宋之问,谄附武后姘夫张易之,一面为张代制奉和应制之诗,一面为张奉溺器,今语谓捧便壶,沈宋居然宦达。此一文统自李斯枚乘司马相如王褒扬雄以至沈宋,洎于今兹,继绳弗坠。凡稍明吾国文学史实及现代文人情形者,一言及此,当能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也。日人福富织部所著之“屁”书,载一文士,死见冥王,王忽撒一屁,士即拱揖进辞曰:“伏惟大王,高耸尊臀,洪宣宝屁,依稀丝竹之音,仿佛兰麝之气。”王大喜。命牛头卒引去别殿,赐以御宴。至中途,士顾牛头卒曰:“看汝两角弯弯,好似天边之月;双目炯炯,浑如海外之星。”卒亦善甚。扯士衣曰:“大王御宴尚早,先在家下吃个酒头了去。”吾辈文士,倘能如此作文,不仅生而取容当道,死亦优受阎王小鬼之豢养。此作文安全之法也。

    读书安全之法,至为简易,日奉命读书是也。如秦皇焚书,止许民间藏卜筮种树一类之书,或学法令于宫。汉武重视儒家典籍,罢黜百家。以及明清政府,止令士子诵读功令所许之书,与御纂御定之书,而销毁无数违碍干禁之书。换言之,士生其时,读书而不奉命者,恐有不测之祸也。如今邪说异端大作,各种主义纷歧,明哲之士,当择其中最安全一种而读之,庶无大过。否则潜心读经,亦是佳事,虽然此等古籍未必可以御侮救国,而当路在势者颇能提倡也。至于闭门思过,幽居反省之人,尤以严格遵守奉命读书之法为宜。隋文帝时,以郑译贪污著迹,又与母别居,除名下诏曰:“译嘉谋良策,寂尔无闻。鬻狱卖官,沸腾盈耳。若留之于世,在人为不道之臣。戮之于朝,入地为不孝之鬼,有累幽显,无以置之。宜赐以《孝经》,令其熟读。”今之奉命读书如郑译者,未闻有贪官污吏,倘有其人,即食前此未能奉命读书之报也,其取辱亦宜矣。

    §§二十一、希特拉与雍正帝

    徐懋庸

    大家都说希特拉是个摧残文化的暴君,但据他自己说来,却又是个风雅的人物。在某次宴会上,他对艺术界及电影界的名士脱尼·瓦耐克说:

    在或种意味上,我是艺术家,倘若我不涉足政界,那么一定会成就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这话有几分是不骗人的。读他的传记,知道他的幼年,实曾充满了做一个画家的热望,直到他在维也纳的美术学校的入学试验中落第以后,这才把心力用到别方面去了。

    然而,这回的提起这样的话,是有别的用意的,再看后文就可明白:

    我主张用电影和无线电来宣传主义,使全国国民及各国人民充分了解国社党的精神。可是我不赞成把政治宣传藏在艺术的外衣下的那种办法。政治是政治,艺术是艺术,应该各自生长发展的。然而,真正的艺术家是一定会奔赴到我们的旗帜下面来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是建设的,而真正的艺术家,也完全是建设的。所以纯粹的艺术家,惟在我们所抱的思想中,能够发见真正的力量。

    引为同志,曲曲折折委委婉婉地说来,到底只是一句话:“你们投降我罢。”但多么为艺术留地步,为艺术家留身分,真有礼贤下士之风。单是这样地看看,希特拉是并不怎样横暴的。

    其实这是希特拉一班人的传统的手段之一:“硬功”以外的“软功”。不过希特拉是暴君中之彻底者,他曾宣言“微温主义”是他的不共戴天之敌,我们总以为他是一味硬做的,可是这回也使用起微温主义的软功来了,足见软功确乎是少不得的。

    清朝的雍正帝,也不是一位仁君,在上海滩上流行着的剑侠小说里,他的性格表现得尤其阴险残酷,单是那件“维民所止”的文字狱,就足以证明他的不讲道理了。然而,他曾做过比希特拉更其仁明的事情,就是对于曾静事件的处置。曾静受吕晚村的学说的影响,发为恢复汉族的运动,怂恿岳钟麟谋反,不成,被捕。雍正帝知吕晚村一派的学说盛行,甚为惊骇,因急加辩疏,冀以杀反清思想之势力。于是将自己之辩疏与曾静供词,合而为一,名日《大义觉迷录》,根据中国圣人的学说,解释惟有德者可享帝位,初无华夷之别。对于吕晚村的学说,亦命儒臣详细加以批评,而不予焚毁。他说:“朕今若焚毁彼等之书,使将来不见此书,转滋疑惑误会,以为得圣贤之真传,此固非朕之本意也。”曾静,则不加诛戮,只是下令放逐了事。

    对于一个落第书生的供词和一个已死的遗民的著作,也加以辩疏和批评,比起杀和烧来,实在麻烦得多了。然而倘非必要,雍正帝是一定不肯用这种麻烦的软功的罢。

    §§二十二、纪念孔子须提防官僚底假借

    臧其人

    在全国一致纪念孔子诞辰之后,我读到了《中华日报》底社论《官僚之成因与整饬吏治》。不知怎么一来,我把这篇文章跟纪念孔子的事,联结在一起了。

    本来,纪念历史上的大人物,是件很平常的事,不过如果有人把纪念孔子当作袁世凯时底尊孔一样看待,却是很危险的。尤其是要整饬官僚吏治的现在,安知官僚们在听说纪念孔子底伟大人格之后,不把孔子底“嘉言懿行”拿来为自己底人格辩护呢?譬如吧:

    第一,官僚们必须要有一个老板。否则谁给他官做?他们是跟老板相依为命的。这里,用得着孔子底:

    三月若无君,则皇皇如也。

    第二,官僚们在还未找到老板的时候,不用说,是到处找,时时找,并且满口牛皮,特别减价的。“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一车两马,历游天下,无非是:

    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第三,官僚们只要能做官,用甚么手段,是不择的;老板怎样是不问的。孔子呢?说过:

    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并且佛召,子欲往。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

    子见南子。

    第四,官僚们若是已经做了官,对于老板,卑躬屈节,拍马屁到十二万分,是不自知其丑的。于是引用孔子底:

    事君尽礼民以为谄也。

    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君在,躇如也,与与如也。

    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畜之。

    第五,官僚们底拿手好戏是对甚么人,说甚么话;在甚么地方,装甚么态度。务必是八面玲珑,应付周到。且看《乡党》篇吧: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惟谨尔。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如也。

    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

    第六,官僚们常常是没有甚么主见的,也不发表主见;谈起话来,总是“今天天气吓赫吓”之类。可是擅长于随风使舵,临机应变。换言之,就是会看风头,会投机。也许是学孔子底“时中之圣”,秘诀是:

    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第七,官僚们喜欢装腔作势,摆架子,做官样文章,一句话,“像煞有介事”,因为孔子也: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如也。揖所与立,右左手,衣前后,如也。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过位,色勃如也,足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执圭,鞠躬妇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如有循。

    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

    入太庙,每辜问。

    ……迅雷,风烈,必变。

    第八,官僚们很讲究名义,尚虚文。只要名义好,无论甚么事都可以做。倒过来说,作了恶,总会把名义弄得很冠冕堂皇的。这恐怕也是承继的孔子衣钵或道统。孔子曰:

    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

    第九,官僚们除了会做官,会扒钱,会恭维老板,残害老百姓以外,甚么也不懂。虽然口里也谈谈甚么学术思想,专门人材,科学技艺,其实是一抹黑,只知道几个抽象名词。他们底专门技能是做官。孔子呢?恭维他的人固然说:

    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骂他的人却说: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他自己怎么说呢?

    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

    有匹夫问于我,空空如也……

    第十,官僚们在台上无所不为,弄得乌焦巴弓,不能下台的时候,他们还有一条最后的锦囊妙计:携带巨款,出洋考察。这大约也是从孔子底老文章套来的。瞧,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随便一写,不觉有了十条。一定要弄成十条,本来是很俗气的;但一定弄成不是十条,未必不更俗,只好由它去。总之,从以上十条看来,岂不可以说:孔子底言行,很像现在的官僚们底人格;至少,他不有很多地方,可以被现在的官僚们借以自重么?因此纪念孔子事小,官僚们乘机附会,益纵其恶,恐怕吏治就更难整饬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