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益
一、荐贤
昔有一人，好尧舜之行，每语人曰：“我为王，必禅位于仁者；我为官，任满，当荐一贤者代任焉。”后为郡守，思践前言，乃物色可以为代者。三年之内，遍索郡中，辗转举荐者逾万人，竟无可其意者。
一日，遇弄大木偶者于市。偶大小如人，手足耳目俱转关自如，悉从弄者之意而无稍违。乃大喜过望，急拱手迎之曰：“是真可以代我者也。”
五、吏诗
岳州吏，夤缘得迁同知，以非科甲，见薄于同僚。吏无文，乃交接骚人，掩其犬。
一日，邀文士数人宴于岳阳楼。璧月澄照，水光潋滟，酒酣耳热，相约联句。
初，一人吟曰：“风清月朗共登楼”，继一人道：“遥对湖山忆旧游”。又一人道：“偏是浮云遮望眼”，吏接道：“皇恩浩荡祝千秋”。
又有一人起道：“烟柔水软草芊芊”，继之者道：“渔火两三对客眠”。续者道：“一片蛙声惊鹤影”，吏续曰：“吾皇万岁寿齐天”。
吏颇自得，而闻者率掩口而嘻。有客谓吏曰：“君之诗，不愧‘吏诗’之名。”吏曰：“何谓？”客拂袖而起曰：“唯知颂圣。”言毕，飘然引去。于是，“吏诗”之名远播。未几，吏以诗迁内阁学士，圣眷殷殷。天下效之，“吏诗”几与“八股”齐名。
六六、失言
汪文成好新学，每闻新说，即以国学证之，以见中华学术之无所不包也。
季新禾自泰西来，文成邀至家，询泰西新说。季曰：“有民主之说。”汪曰：“善。为民作主，此吾中华所固有者也。”季云：“又有自由之说。”汪曰：“善，民可使由之，此亦吾国所固有者也。”季曰：“又有科学之说。”汪笑曰：“此在泰西或可谓新说，在我中华，科举之学始于隋，成于唐，盛于宋明，大备于我大清。久矣夫，历千年而不衰矣。”
季起告退，并谢失言。汪曰：“斟酌损益，甚惬吾心，何失言之有？”季曰：“语云：‘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此亦泰西引为新说而为中华所固有者也。先生其愿闻诸？”
言讫，驰去。文成爽然若失。
七九、狗骖
南郭子有车，羽盖金华，缦轮桂衡。欲之南海，惜无良驭。或进骏马，南郭婉辞，谓性烈不驯；或荐健犊，南郭拒之，谓角立好斗；或赠白鹿，南郭亦不用，谓倨傲不甘俯首。乃羊轭而狗骖。
登程，马车绝尘，牛车超野，鹿车追风，独羊狗之车施施于黄尘之中。有讥之者歌曰：
“牛兮马兮，尔恶其能。羊兮狗兮，尔爱之深。
超野绝尘，彼上青云。施施茕独，尔餐黄尘。”
南郭子闻之，略无愧怍，亦掀髯作歌曰：
“不驯难羁，性烈易反。角立犯上，好斗添烦。
头高于顶，心有不甘。尔爱其能，我求其安。
羊轭狗骖，勉为其难，羊性温和，狗具忠肝。
驯而驾之，稳妥安全。唯忠唯安，乃享万年。”
或问，以羊狗之车，何日得至南海？答曰：“稳坐，即是佛地。”
八六、非孝
北静王倡孝。门客皆笃孝行，张淳、王渊其尤甚者也。
张淳，丧母，日三哭。每哭，有乌数百集于屋，振翅聒鸣，人以为孝感于天。
王渊，父死，居倚庐，寝苫枕块，毁形尽哀，仅一老牛为伴。值渊哭，牛亦泪落。
以是，时有“纯孝二人，齐集北门”之誉。
一日，有海客谒王。
王曰：“客有何能？”
海客曰：“无他，乌集牛泣而已。”乃曼声而号，群乌毕集；引牛舐手，牛泣而哀。
王奇之，曰：“客亦纯孝格天耶？”
海客曰：“岂敢以孝欺人，略施小技而已。余以胡麻饼饲乌，佐以曼号。三日后，曼号则乌至。乌之来，为饼，非为孝耳。余以盐置手中，牛食而泣下。牛之泣为盐，非为孝耳。余此来特献纯孝之术，以彰北门纯孝之名也。”言毕长笑，桀桀如鹗鸣。
自是，北静王闻孝行则洗耳，不复言孝。
史氏曰：伪孝风行，耻言孝矣。陋儒用世，耻言儒矣。贪吏遍野，耻为官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