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的声音,真真取火箸拨了一下,冒出一股青烟。
尚莺莺微笑,蝴蝶押发上的那两颗珠子跳跃,映着窗外的雪光越发闪亮,她挥着手里的帕子,笑道:“有这几双鞋,只怕爹爹明儿要背着我给你捎些什么来。”
小梅笑嘻嘻送上两碗茶,真真看她已把那个荷包拴到腰上,取茶时冲她挤挤眼,小梅红着脸把荷包解下塞回袖子里。尚莺莺立饮一杯,把包鞋的包袱拴在手上笑道:“我先回家去一遭儿再去李家,这样天气不好叫他李家的管家们在外头久等。”
真真送她到巷口,转身没走几步就滑了一跤。她怕相公天黑来家会滑倒,就和小梅两个到厨下撮柴灰,顶着风雪仔细撒在道上。撒了半日,厨下灰尽。主仆两个灰头灰脑站在门口,相对好笑。小梅脸上沾着厚厚一层灰,再叫化了的雪水淋下,一道黑一道白,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好牙齿。真真猜想自己也好不了多少,正弯腰捡扫帚簸箕,却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好脏的孩子。”
小梅看那起人都从她们撒过灰的道上经过,极是不乐意,上前牵小姐的衣袖。真真只是笑笑,抬起身时正见一群男女走到对门,其中一个穿古铜地织金团花长袄的极是眼熟。真真还要细看,那群人都进了门,只传来一阵哄笑,这回听的分明,就是她家相公。
尚氏因桃花镇上招惹了是非,到府城格外谨慎。府城又比不得小镇上的妇女们喜欢串门,所以真真也不晓得对门住着什么人。此番相公径直去了对门,却有些叫她好奇,把扫帚等物归置好,又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只看到对门有几个管家拎着篮子出去,其中一个就进了她家的杂货铺。真真马上回厨房洗脸,换件干净衣服就到铺子去。
瑞记杂货铺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挤着一屋子的人。真真走进帐房,叫小伙计取了一包干笋一包丝线来,装做无意,指着方才对门出来的那个管家道:“那是哪位财主府上的都管,干果子一买就是好几两银子的?”
小伙计小三儿笑道:“就是小的和小姐说过的姚老爷家。”小猴儿压低声音道:“听说姚老爷贩洋货,赚了许多钱捎来家。他家只有一个姚小姐,没了大人管束,极是肯花钱的。”伸头出去看姚家管家出去,又笑道:“如今咱们松江府里都叫姚小姐是赛嫦娥,说她虽是生在商人家,却无半点铜臭气,又有才又有美貌,端的是个玉洁冰清的月宫仙子下凡呢。”
真真听说是这样的妙人儿,心里大定,使袖子掩着口笑,好半日才道:“姑娘家有了这么个名声儿,可怎么好找婆家?”
小三儿吐舌道:“小姐不知,那赛嫦娥没有兄弟姐妹,又无远支近族,若是娶了她,不是天上掉下一场大富贵么。怎么会无人娶她?若是姚小姐肯嫁,只怕愿意娶的公子少爷能从松江府的东城门排到西城门呢。”
李二叔敲了小三儿一下,喝道:“快去做事,再这样胡说,小心扣你工钱。”轻轻一脚把他踢出帐房,对尚真真陪不是道:“这孩子有一分能说成十分,休叫他哄着了。”
真真笑道:“不过随口说说罢。”站起来拎着纸包儿就要出去,李二叔微摇了摇头,真真便走到窗边看玻璃窗外一枝老梅。帐房知趣退出去。李二叔方道:“今年的红利共计九百八十一两,扣除小姐支用的六十七两,还有九百多。”
尚真真笑道:“哪来这许多?我们可是只出了二百两的本钱。”
李二叔笑道:“大小姐私下里添了一千,前几日老爷背着大小姐又添了一千五。明年本钱足够,二小姐不如把这几百两收起零花。”
真真思索良久,摇头道:“家常用度哪用得这许多,收在家里做什么?就是存到钱铺子里也有一分利钱,还是添做本钱罢。只是明年七八月间相公若是中举却有不少花费。李二叔到六月能积下一千现银来就使得。”
李二叔应道:“有这三千多两的本钱,老奴有本事明年翻成六千两。”
真真因无他事,辞了李二叔回家。王慕菲已经坐在火盆边,脱了靴子烤袜子,看到娘子手里两个纸包,笑道:“买了什么好东西,包的这样严实?”
真真偏着头看他,笑道:“是干笋和丝线。”高声唤小梅:“打盆热水,泡两把笋。”又故意道:“今儿在铺子里听见说我们巷子里住着一位赛嫦娥的才女,做得好诗。相公可晓得?”
王慕菲先是一呆,再是大笑,手里的袜子掉到火盆里。真真忙拾起,已烧掉了半截,焦臭难闻。忙丢到外边,又开窗开门透气。王慕菲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拿大拇指擦了又擦,笑道:“说的可是姚家小姐?”
尚真真有些心虚,点了点头,只说北风吹乱了桌上的绣线,又站起来关门门窗。
王慕菲笑道:“我今日在梅花庵就遇见她了,方才还到她家去过呢。什么做诗,什么才子才女,一群毛孩子胡闹罢了。”
真真取来一双新袜,半跪下替相公穿上,一边笑问:“这是怎么说的?李二叔也骂小三子信口胡诌来着。”
王慕菲摇头道:“咱们薛知府办的那个女学,你知道的,明德女学。”
真真笑道:“怎么不知,我姐姐还去上过几天学,嫌那里太苦,没几天就来家,后来才请的先生教我们。一转眼都有三四年了。”
王慕非叹息道:“自薛大人升了粮使,那女学就不如从前严谨。女学生们反到一个比一个觉得自家有才。只姚家那小女孩儿是个异数,虽然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儿,却写的一笔好字,做的诗也还看得,所以那些女学生们眼红不过,都叫她是赛嫦娥。”
尚真真微微皱眉,又笑道:“方才在店里看到姚家买了好几两银子的干果子呢,想是要摆酒请客,你怎么家来了?”
王慕菲笑道:“吃几杯酒罢了,席间又要做诗,做诗也罢了,偏偏有位谢公子和位柳公子,都是认字认半边的主儿,还有人拍马叫好。我在那里做什么?不如来家和我的亲亲娘子吃几杯梯己烧酒。”
真真忙道:“那我去西厢放桌子,有煨的稀烂的山药羊肉和糟的鸭掌,奴再拌个萝卜丝,咱们吃火锅罢。李二叔送了我们家一个山东出的铜火锅,”
王慕菲略点点头,眼看着真真如翠鸟掠过荷塘,转眼投进西屋。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心里想的却是与自己家一巷之隔的姚家。
方才几个学里朋友起哄,拥到姚家去耍。才进门就有一个大天井,当中种着几株梅花,晶莹积雪下微露猩红,却是读书的好地方,可惜一群不学无术的小姐公子们一进去就堆个雪人,还插着鸡毛掸子,大煞风景。想到此处,不觉又摇起头来,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一个女子的声音喊:“王秀才在家么?”
第九章赏雪(下)
王慕菲听见娘子叫小梅,忙道:“叫小梅帮你打下手罢,我去开门。”披了件薄披风,推开木门,门外站着一个小丫头,年纪十三四岁光景,穿着大红遍地金比甲,撑着一把苏样油纸伞,笑起来红扑扑的脸蛋好像五月的桃子。
王慕菲想不起来她是哪家的侍儿,正要开口问,那婢子行礼递过一张梅红洒金单贴来,笑道:“我们小姐说啦,书房有一枝红梅初绽,邀先生与二三知己赏雪小酌。”
王慕菲心里只想着娘子煨的烂羊肉,哪肯和那些公子去席上把醋当茶吃,笑回道:“舍下还有俗事一二脱不得身,回去禀你家小姐,只说王某心领。”拱拱手,擦着这个小丫头的鼻尖儿把门重重头上。他嫌那张贴子碍事,随手扔出去。一阵北风夹着雪花刮过,贴子打了几个转,飘到门底下的缝隙里,只露出一个角来。
那小丫头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低头愣了一会,再推门恰好看见门下一角,认得是她方才递出去的贴子,恼的狠狠跺了大门一脚,回去翘着嘴禀她家小姐道:“那个王秀才好不识好歹不肯来,连贴子都掷到地下。”
姚小姐当着众朋友下不来台,红着脸道:“王兄台谦谦君子,怎会如此,小桃红你休要胡说!想必是有什么事缠住了来不得。”
边上一个久对姚小姐有意的陈公子忙笑道:“在下再去请一遭,若真是有事就罢了。”整了整帽子,迈着四方步出去,在门口打了个转就来,说:“实是真有事。”
在坐的男女都哄然笑道:“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咱们先做诗要紧,休要辜负了良辰美景。”
姚小姐虽然心里不快,面上却笑嘻嘻道:“吩咐下去,书房玻璃窗下摆两张桌儿,再抵着窗摆上那张油粉大画案,摆上我新得的那个象牙诗签筒子。”
酒至半酣时,姚小姐有心,推说去厨下看汤,召小桃红回卧室,掩了门问她:“真是扔了我家的请贴?”
小桃红指天赌咒道:“婢子若有半句假话,叫老天爷雷劈我。亲见他把小姐的贴子掷下,门下还露着半个角儿呢。”
姚小姐从小儿事事顺心,这一二个月更是叫人捧的高高在上,偏一个小秀才视她如无物,如何不恼,咬着银牙道:“瞧瞧去,若真是这样,看我明儿还理不理他!”从衣架上扯下一件披风胡乱搭在身上,连帽子都没坎上。一阵风从夹道绕到前边。
正要开门,小桃红道:“小姐,听,他家开门呢,且避他一避。”
姚滴珠凑到门缝看。果然对面那扇红门吱呀一声推开,几个织工模样的人出来,后头王秀才吃的脸红红的,牵着一个妇人送他们,站在门口道:“各位辛苦。”
那个妇人轻轻靠着王秀才,微微笑道:“明日还要请各位助半日忙,所以中午备个便饭,还请早些儿来。”
那几个都道东家辛苦,回礼撑伞出巷。王秀才握着那妇人的手,温存道:“娘子,天气冷,回去为夫烫两盏酒与你驱寒气。”
那妇人眼底眉间俱是笑意,推他进去。姚小姐就看见她伸出穿了沉香色小小羊皮靴的小脚,在那张贴子上踩上一脚,留下一个小巧的印子。伴着关门的声音,他两口子的笑声格外可恶。小桃红生怕她家小姐骂她扯谎,开了门一溜烟跑出去从门下缝里抠出那张贴子,递到小姐面前道:“喏,就是这个。”
姚滴珠推开她的手,骂道:“湿答答的,小心淋到我身上。”怒气冲冲回卧房,举起一个花瓶要砸。房里丫头媳妇子围上来要抢,她却慢慢放下,轻轻又放回供案,笑道:“去厨房捡一碗红烧野鸡、一碗清蒸果子狸,使那个新得的剔红小方盒,先拿房里来。”
小桃红心里直打鼓,看着小姐笑眯眯走到书桌前,寻出锦盒里一张磨光的乌丝笺,又寻了本书,抄了几句话,折成一个方胜儿,递给她道:“你把盒子送去给王秀才。”
小桃红不敢做声,接了在房里等盒子,看小姐出门了,方和守火盆的媳妇子道:“小姐的脾气越发古怪了,明明是恼了,为何还要送两碗好菜与他?”
那媳妇子低头向火,并不理会。小桃红闷了一会,随手把方胜儿扔到盒子下边,嘟喃道:“可惜了这个二两三钱七分银买来的好盒子。”缩着脖子捧到对门,一边敲门一边喊:“王公子在家否?”
王慕菲和真真掇着张小桌在火盆边吃酒,正得趣。听得又有人叫门,真真就要起来,王慕菲按下她道:“想来又是对门叫我去吃酒,她家那些人无趣之至。叫小梅去罢,若还是寻我,只说我不在家就罢了。”
小梅有眼色,不等小姐说话就跑出来,门缝里看见一个衣裳华丽的小姑娘捧着盒子,趾高气扬的问王公子,小梅就道:“我家姑爷不在家。”再不肯开门。
小桃红怕回家叫小姐责骂,只得装出笑来道:“姐姐,这是我家小姐送给王公子的,还请姐姐收起则个。”
小梅飞快的开门取了盒子又重重把门关上。小桃红在门外气得要死,骂道:“你也不问问是谁家送的?丑丫头!”
小梅因男主人不肯见她,料得罪她也无妨,笑道:“丑丫头送的嘛。”故意把门拴拉开又重重拴一回,巴答巴答踩着木屐回上房道:“对门送来的。”
真真抢在前头揭盒子,一眼就看到碗缝里有个方胜儿,口里笑道:“对门因你不肯去吃酒,还要送两碗菜来,却是多礼。”伸手去取碗,顺手就把那个方胜儿捏到手里,缩回袖里。又道:“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也要回她点什么才是个礼。奴家上回拣了些酥油泡螺,再有上回得来的果馅椒盐金饼,小梅快取两个碗来换了,就拿他原碗回礼罢。”
王慕菲点点头,夹了块烧鸡慢慢嚼,指着那碗果子狸道:“小梅,你拿去吃罢。”
真真推去装泡螺和饼,走到卧房里边拆开那个方胜看,上边写着:“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真真苦笑道:“只比螃蟹爬的略好些就敢叫才女,果然极是有才。”将那张字纸团成一团丢到墙角的小火盆里,取出十六个饼,又倾出一盘泡螺。都用原盒装好,才在妆盒里寻出一个贴子来,裁下半截,写了个谢贴,落款只王门尚氏四个字,吩咐小梅道:“送对过去。”
却说小梅送盒子到姚家,媳妇子捧到席上说道:“对门回了两样点心来。”
姚小姐笑道:“快缀上来,咱们瞧瞧王兄台在家都吃些什么好的。”挽了袖子亲自捧到桌上,一样是什么她不认得,另一样是饼,下边还有半张旧贴子。她拾起来笑道:“还有回贴,咦?王门尚氏,这是嫂夫人写的?”
众人都笑道:“王兄可是穷的,连个新贴子都寻不出来。”姚滴珠得意洋洋,把这个看,把那个看。
陈公子本是世家子弟,这几年虽然穷了,眼力还在,取了那半截贴子细看半日,笑道:“好大手笔,这是澄心堂的玉版纸呢,我家老爷子收着几张爱如珍宝。他家居然随手就裁半截回你,可是看重你。”捏在手里半日,又道:“这字也好,风流雍容兼有之,想来王夫人打小是当男子教养的。”
滴珠心里作酸,抢过来道:“这样好东西,我要藏起来的。”
陈公子拍拍头顶心脚底板都活动的人,如何不知她心意,忙夹了枚泡螺递到她的碟子里,笑道:“这样东西虽然平常,却要花心思拣,须要领王兄的心意,不是看重妹子,他舍得回这个?”
滴珠奇道:“这个红红白白的是什么东西?入口就化了,却是甜的紧。”
陈公子笑道:“这个是北方点心,多是人家自做的,南方却是稀罕。我们家房族众多,也只一个表嫂会捡。”
众人都道稀罕,各取了一两个尝了,都说好吃,就有冒失鬼道:“王秀才好福气呢,似这般美味叫他日日享用,难怪不肯和咱们一处吃酒。”
姚滴珠咬着嘴唇道:“我家没有这样好东西的。”
陈公子因她恼了,忙笑道:“不是托你的福,咱们哪里尝得着这个。”看席间并无可吃之物,倒是那饼还有些意思,取一个剖开,笑道:“这是椒盐的,你尝尝。我家厨子做的卖相却比它好,若是你喜欢,我叫他做几斤送你。”
滴珠尝了一口,笑道:“只送我一人,我可不承你情,若是在座的都有赐,我就下厨做碗面谢你。”
陈公子得意,忙道:“都有都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滴珠横了他一眼道:“说话要算数,不然下回要罚你一个人做首长诗。”果真离席到厨下,吩咐厨子道:“用心做几碗面。”靠着火把那半截贴子看了又看,纳闷道:“澄心堂是哪里的?哪里就那样金贵?”叫她家大管家上来吩咐道:“明日去澄心堂买几刀纸来。”
候面好了,自取五彩小面碗盛过,叫个媳妇子捧到席上。众人把她夸的如同七仙女下凡,到底尽兴而散。
第二日滴珠还想写几句话捎一二碗菜与对门,偏从泉州来了一个洋商,说是在外洋遇到她老子,捎了一箱吕宋的方物(土特产)与她,混到中饭后辞去。她本是爱热闹的人,乍一安静下来就觉得冷清无比。偏家人在老管家支使下忙着过年,家里再无第二个闲人。姚小姐从卧房转到书房,又从后院转到门房,推开半扇门,屏声静气看外头小小子们在雪地里放花炮。突然听得咣当一声,却是对面开门,王秀才换了身极出挑的衣裳,才出来半个身子,院中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替他理了理帽子,紧了紧腰带。王秀才走出两步又回头贴着那妇人,想是说什么笑话,那妇人笑得花枝乱颤,倚在门边看王秀才出了巷子,才慢慢转过头来,对着姚滴珠微微一笑,施了个半礼。
滴珠才晓得人家早就看见她了,红着脸愣在那里半日才想起来要回礼,人家早紧紧闭了大门。小女孩家家的心性,明明晓得自己不如别人,偏不伏气要强压人一头。明明是自家的短处,偏要当成|人家的错处。滴珠就是这般,恨恨跺了几脚,回来吩咐道:“都给我记住,再不许对面的王秀才进门!”
话说真真和王慕菲商议明年要歇机房,慕菲不肯,笑道:“只怕是你姐姐忋人忧天,若侯税监真是那样人,咱们再歇不迟。”一力主张,叫织工们过了初八就来上工。所以这一日织工们来只是收拾西厢房,替主人家打扫庭院,粉涮墙壁,中午吃过饭领过主人家的赏钱都辞了去。王慕菲无事,就去采买回家的礼物。
真真送他出门,一眼瞧见对面半掩的门后有一个仿佛见过的少女,盯着自家男人出神,自然留心,也猜是姚家那位赛嫦娥,所以故意倚在门边瞧了一会,看她并无半分闺秀的教养,料她入不得自家相公的法眼。对她施了半礼,微微一笑,就把她丢到门外,再不曾放在心上。
过了不久又有人敲门,小梅开门,却是一个不认得的老苍头,押着一辆车来。等小梅请小姐出来,几个小厮早把东西都搬到院中。真真认得那是她爹爹的心腹尚忠,忙道:“还请忠叔到房里吃茶。”
尚忠先跪下给小姐磕了个头,禀道:“大小姐有些须年货送与二小姐,因为年下事忙,叫老奴送来。还要赶着回去听差,不敢领赐。”从怀里掏出礼单,笑道:“还请小梅姐姐前边带路,这几箱是小姐贴身使用的东西,还是放到卧房里的好。”送进四只箱子,又是一只小箱子把小梅的,尚忠亲自替她拎到厨隔壁的耳房安置,又看着车夫们把吃的搬到厨房,用的搬到西厢空房,一一替小姐归置妥当方辞去。
真真支开小梅,开箱取看,那四箱是俱替她新做的四季衣裳,每个箱子角压有一锭五两重的金元宝。真真取了块旧手帕把四锭金子仔细包好放到妆盒底下,想到爹爹的疼爱,姐姐的爱护,默默坐了许久,方站起来取了一件新夹袄添在袄里,把那四只箱子锁起,礼单看了一遍压到妆盒最底下,走到耳房敲门问小梅:“待做晚饭,在房里做什么?”
小梅打开门,压低的声音里都是快活,指着她小床上那一堆,笑道:“我的,我的。我的新衣裳。还有一个妆盒。”
真真摸摸她的头顶,微笑道:“这是我家旧例,人人都是这样装扮的,自然不好叫你例外。”拉小梅坐在床沿,替她解开系头绳打散头发,又道:“这妆盒里各样头花都是一定的,替你改梳个样子罢。”替她挽了双环,开妆盒取了两朵头花,一双耳坠,一双银手镯,笑道:“若是在我娘家,你这样的,一个月还有一吊钱零花,可惜小姐是穷人,给不起月钱。”
小梅笑道:“奴婢不要钱,只要跟着小姐,叫小梅吃糠都使得。”
真真又替她捡出两套衣棠来,指着苹果绿比甲道:“这几日你穿这个罢,正月换桃红的。这回不眼红人家穿的比你好了吧。”
小梅想起对门那个穿大红遍地金比甲的丫头,呸道:“我眼红她做什么?主人家的脸都叫她丢光了,谁家丫头送个东西到邻舍,那样浪声浪气叫门?”
真真“啪”一声拍小梅一下,吓她道:“休要说粗话,再有下次,叫姑爷拿荆条抽你。”
小梅吐舌头,笑道:“不敢了。”快手快脚把衣服小心收起,把妆盒放到窗台上,问:“晚上吃什么?”
真真想了想,笑道:“必有冬笋的,咱们煨笋吃,你使温水泡两片火腿。”两个系上围裙在厨房一边做活一边说笑,不知不觉中风雪越发的猛烈,天色渐渐昏黑,还不见王慕菲来家。
真真到门口看了两回,担心道:“这样大雪天,若是吃醉了半道上叫风吹着了可怎么处?”饭菜凉了又热一回,主仆两个吃了些,怕王慕菲吃醉了,移到东厢使大火盆烧着两大壶热水,就在窗下做针线等候。
但听见隔壁的狗吠,真真都要开门瞧瞧,小梅索性点了盏灯笼挂在门首,劝真真道:“婢子去前边杂货铺站站,小姐拴了门等可使得。”
真真想了想,笑道:“这样去平白叫人笑话,你去厨下取两条鱼送到铺子里去。只说走累了要歇歇。若是姑爷还不回来,你只叫小三儿送你来家,到门口再吩咐看着些,若是姑爷吃醉了就扶他回家。”
正说话间,就听见外头人喊马嘶,王慕菲大声喊:“娘子,快开门,爹娘来了。”
第十章公公婆婆搬来住(上)
真真手忙脚乱拉开门,只见外头站着四个抱着包袱的瑟瑟发抖的雪人,还有一辆大车,车上堆着些箱笼之物。真真忙去接婆婆手里的包袱,笑道:“娘,媳妇来抱。”
王婆子不肯松手也不说话,真真愣在那里进退不得。王慕菲看娘子面上有些下不来,忙道:“那个重,你抱不动的,且去烧锅开水来。”
真真只得领着公公婆婆到客座,搬出两张骨牌凳安到火盆边,又拨了拨灰,让公公婆婆道:“爹娘且先烤烤,媳妇去烧些姜汤来。”走到灶后添柴,就觉得眼睛酸酸的。
小梅跟过来,抱怨道:“我帮着擦擦箱笼水渍,老太爷骂我是小偷呢。”
真真叹气,良久方道:“老太爷老奶奶虽然脾气都有些古怪。到底是长辈,他们面前多放些小心。”整理出四碗姜汤,叫小梅捧到客座,自家在厨房又发了一回呆。王慕菲寻来道:“这几日雪大,家里草房都压塌了。只怕爹娘要在我们家长住呢。且把东西厢收拾出来给爹娘和妹子住罢。”
真真为难,举着灯带相公到西厢看,两间房一间摆着织机等物,另一间摆着几筐年货并些杂物,虽然还能搭个铺,给公婆住到底有些不恭,因道:“这样杂乱,公公婆婆如何住得?不如把我们西屋里外两间收拾出来罢,妹子叫她住外间,如何?”
王慕菲迟疑道:“都挤在一处怎么好?和我爹爹在一间屋子里头,我哪里睡得着。也罢,我把这几架织机搬到柴房去。”
真真心疼他奔波一天,道:“奴使小梅去铺子里叫两个伙计来搬罢。”
王慕菲摇头道:“叫人来搬,多少总要把几文赏钱,老人家过惯了节省日子,看我们大手大脚花用,又不知怎么说呢。还是我自家来罢。”回到房里换了一身旧衣,连帽子都除去。不过一会功夫,不只织机,就是那些杂物都搬到小梅房里。两口儿再加上小梅三个人,七手八脚搭出两张床铺来。真真抱来厚被褥,小梅移过两个大火盆。王慕菲和妹子青娥把他家搬来的箱笼又移到西厢里,足足忙了一个时辰。真真在后边收拾出一桌饭菜,王家四口儿吃过了。青娥笑嘻嘻到厨房,抢着做活。真真推她出来道:“小姑奶奶,你是客,哪有叫你做活的道理。”
青娥笑道:“哥哥嫂嫂的家不是妹子的家么。方才爹爹说了,一家人分两处住不像,乡居又甚是不便,以后就和哥哥住在一块,等嫂嫂生了小侄儿,也好叫我娘照看。”
真真心里打个突,请公婆搬来同住的话她也曾和相公提起,只是相公一直不肯。如今公公打定主意要长住,比不得从前两口儿独居自在,想必相公极是不乐意。她随着小姑子走到西厢,看到窗上映出三个人影,他父子三人正聚在一处不不晓得说些什么。青娥推门进去,屋里三人都停下,真真因公婆面色不善,相公也是一脸不快,想了想,笑道:“媳妇才想起来,前些天替爹娘做了两件皮袍,奴就去取来。”反手将门轻轻合上,就听见婆婆压低嗓门说话。真真无心细听,到房里开柜取出早就打好的两个包,转到阶下套上木屐,皮靴虽然厚,咋一踏到寒冷的木屐里,只冻得真真想跺脚。她咬着牙吧答吧答从院当中穿过,到西屋廊下重重跺了跺脚,里屋突然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真真推门,门是拴上的。王慕菲一边开门,一边笑道:“叫小梅送来也使得,这样冷天进进出出小心着凉。”
真真就觉得鼻子发痒,侧过身打了个喷嚏。王婆子一边使黄铜火箸拨火,一边慢慢说道:“想是冻着了,快回房去焐一焐。”
真真忙拿袖子掩着嘴,笑道:“那媳妇先退下。爹娘累了一天,还请早些歇息。”回到自己房里,脱了大衣服,如释重负倒在床上,外头雪花簌簌落到窗上,隐约能分辨公公的粗嗓门和婆婆尖细声音。
桌上的一支白蜡烧到只剩一寸,王慕菲才打着呵欠回来,愁眉苦脸叹气道:“爹说要搬到城里来住呢。他哪里舍得买房,必是要和咱们挤一处,完了,完了。”
真真一边替他宽衣,一边安慰他道:“住在一处虽有许多不便,到底是你亲爹娘。”
王慕菲苦笑道:“好不好,住几日你就晓得了。明日我去大姐家里捎信。等大姐来了,你且好好瞧瞧她是怎么对付爹娘的。”无意中看见房里多了四个箱子,忙问:“这是你娘家搬来的?”
真真略点点头,她爹爹送来的东西虽多,却无半件是给王慕菲的,所以她心里极是愧疚,赔笑道:“爹爹上回见我穿的旧了些,所以取了几件从前旧衣与我。还有几块上好尺头,奴明日去寻几斤上好丝棉,给妹子做件新袄罢。”
王慕菲看了看房里,差不多都是这几个月从真真娘家搬来的,好半日才道:“我爹娘最爱的是银子,最恨的是花银子。咱们且把房里扎眼的东西归置起来,休经了二老的眼,平白叫他们说你。”
真真顿时觉得满腹的委屈都烟消云散,兴高采烈取出一个白地绣红梅花的缎子,挂在身上比给相公看,“夫妻,这个给妹子做件家常穿的褙子如何?奴用梅红压细边。”
灯下尚真真的笑脸格外娇艳,王慕菲感念娇妻,取下尺头放在一边,搂着娘子笑道:“叫青娥自家做去。咱们做些正经事要紧。娘问我们什么时候养个孙子给她抱?你说说咱们什么时候给她抱孙子?”
王慕菲口里的热气一阵一阵喷到真真的耳垂。真真就觉得自己一寸一寸软下来,贴着相公宽阔温暖的肩膀再也站不起来,轻轻倒下去,倒下去。王慕菲吹熄灯扯下帐子,黄铜帐钩荡了许久也不肯歇。
王老爹咳嗽了一夜,到了清早醒来,推王婆子道:“老婆子,起来烧水做饭。”
王婆子伸个懒腰,笑道:“老头子,你糊涂了,有媳妇呢。”
王老爹披衣起来道:“叫青娥起来,叫儿子收拾收拾东厢两间,咱们搬那边住。这边原是他的作坊,咱们住着,作坊怎么办?。”
王婆子道:“若说住人,谁家儿子媳妇住正房,反叫娘老子住东厢的?”
王老爹叹气道:“你惯的好儿子,何曾把爹娘放在眼里过?”
王婆子不快活。一边穿衣一边道:“素娥在秦家是当家太太,不然咱们搬到她家去住罢。”
王老爹吐出一口浓痰,喝道:“放屁,谁家放着儿子家不住,去投奔女儿的?”唧唧呱呱数落了老太太一早辰。
真真听了半日,爬起来想去劝说,王慕菲伸出胳膊搂住她,用力把她拖回被卧里,笑道:“爹娘无一日无一事不争几句的,休要理会。昨晚上叫娘子劳累,且再睡睡。”
真真用力挣脱相公,道:“看情形公公婆婆都起来了,我做媳妇的哪好意思再睡。”忙忙的光梳头净洗脸,系上围裙去厨屋和小梅一起做活。少时青娥也来帮忙,煎鱼烧鸡,收拾出十来碗抬到客座,请公公婆婆来吃饭。王老太爷对着满满一桌鸡鸭鱼内,极是舍不得,使筷子点了七八样,对青娥道:“这几碗撤下,哪里吃得下这许多。”
青娥看着嫂嫂,只道:“这是哥哥嫂嫂的心意呢,又是过年,多几碗荤菜怕什么?”
王老婆子拿筷子敲碗,清了清嗓子道:“过日子哪能这样奢侈,细水长流才是正理,叫你收起就收起,哪有那么多怪话。说到你哥哥嫂嫂,怎么你哥哥还没有来?”
真真小心捧了碗粥送到婆婆跟前,笑道:“想是在房里做什么,媳妇叫他来就是。”
王老婆子忙道:“想是还在睡?媳妇,不是婆婆说你,不要只顾自家贤惠。你男人好吃懒做也要提点些,人家说起王秀才日日睡到日上三竿,你的名声儿就好听么?”
其实王慕菲早就起来,因嫌娘老子烦,缩在房里百~万\小!说,浑忘了吃早饭。真真去叫过一回,因他正经要背书,回说背完了再来的。无缘无故叫婆婆抢白了几句,真真虽然好脾气,也免不得辩白“实是和媳妇一早就起来的。不曾睡懒觉。”等语。
王老爹在席上只是咳嗽,王老婆子一张脸阴沉沉的能滴出水来。真真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小。青娥替嫂子不平,却不敢说话,偷偷溜出来,寻王慕菲道:“二哥,你还不来吃饭?娘在说嫂嫂呢。”
王慕菲叫妹子打断了,本来就恼火,闻言放下书本,赶在妹子前边到东厢,正好看见老娘拿着筷子冲娘子指指点点,口内正说:“我们穷人持家过日子,能省则省。又不是请酒,摆出这许多菜来做什么?”
真真低着头看碗,不敢做声。王慕菲心疼娘子劳碌了一早晨反受褒贬,冲上前道:“我们平常在家吃早饭也只一荤一素两个菜,为着爹娘好容易来一回,才把这些舍不得吃的鸡鸭鱼肉都摆上来。娘若是嫌我们奢侈了,都撤下。”乒乒乓乓把桌上的菜碗都搬开,只留下一碗梅干菜烧肉,一碗咸豆角在桌上。大声跟真真道:“中午这两个菜没吃完,不许添菜!”
真真偷偷看婆婆,老太太伸出去夹胭脂鹅脯的筷子还悬在半空中收不回去,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忙站起来道:“妾身都记住了。”甜丝丝的看了相公一眼,召呼小梅把菜都搬回厨房。
王婆子本是早晨受了老头子几句气话,又因儿子对这个媳妇偏听偏信,存心要杀媳妇的威风。却不料儿子长大了,敢当场给老娘没脸。再看他两口儿一条心,格外的恼火,把筷子丢到桌上,抹眼泪道:“我养活你几十年,就给几根咸菜给你老娘吃。”
王慕菲懒得理她,说道:“我还有半篇字没有写完。妹子回头送两碗粥去给我。”反手还捎走了几上一碗没来得及搬走的煎黄鱼。走到厨下吩咐小梅道:“咸豆角,腌雪里红,酱王瓜一样一碗。再加上一个荤菜就使得。老太爷老奶奶在家,不许多上菜。”
真真本来还有些气闷,听出来相公在耍性子,忍不住笑起来,偏着头道:“休要胡说,哪有给公公婆婆吃咸菜的。三荤两素到底寒伧了些,再加个什么才好?”
王慕菲也笑了,接过娘子手里的茶,吃了几口道:“我回房去背完那半张卷子,去寻姐姐来。这几间房窄鳖鳖的,如何住得下这许多人。姐姐家在府里租房不少,随她挑个院子给爹娘住着也罢。”
真真虽然叫相公体贴的无一丝抱怨,到底见识过公公婆婆的本事,心里多少有些不想同住的想法,只是不好和相公说,料得相公回头要请公婆搬走必有争吵,不如先避避,笑道:“我姐姐送了这许多年货,我们也要回个礼才好。她家什么没有?只送她两盒泡螺表表心意罢,到底是我捡的。”招手叫小梅道:“快去换衣裳,带你出门去。”连早饭也不肯吃,换了衣裳,小梅捧着盒子,先到杂货铺子落脚,掌柜李二叔喊了两顶轿子送她们到尚家去。
且说王慕菲送走了娘子,吃了粥又被老子叫去。王老爹指着对面道:“你们这西厢原来是作坊吧,转过年还要重架织机,我们不好在这里居住,还是搬到这东厢来的好。”
王慕菲忙道:“我家就这几间屋,爹爹暂住几日还罢了,若要长住,还是另觅个屋舍多的宅子罢。妹子也大了,怎好叫她住在爹娘外间。”
王老爹恨恨道:“败家子,有了几两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