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她老人家身边教养。真是,何乐而不为呢……“父亲解决了一大难题,转头欣慰地望着墙上的两幅字,拈起须来。
黛玉知道,她尚未开始的最后挣扎,已不必再做了。想起离家之日,已不远矣,不觉悲从中来,目中扑簌簌地,落下泪来。父亲见她如此,也是感伤,近来已将她当作大孩子,不再抱她了,此时仍起身走向黛玉,将她静揽进怀里,长叹一声。
书房内静寂无声,仍只听得,窗前绿竹,沙沙作响……
父亲隔日,回了书信。
黛玉仍日日读书习字,时时陪在父亲身边。只是比起往日,更要粘人。父亲除每日与黛玉谈书论文,偶也与黛玉说些待人接物之礼,御下统筹之策。谆谆教诲,其意拳拳。
待到大年三十,居然下了场新雪,林宅内外,虽未装红挂彩,倒也打扫一新,门上雄鸡傲然对立,门楹桃符更新。黛玉随父亲祭了祖,吃罢年饭,黛玉躲在父亲怀里看小厮们放炮仗。忽刺刺地有人在假山上放了个大冲天炮,满天霞光中,看见穿着新衣的润妍笑得没心没肺的,全不知裙角给炮仗点着了,急得闲雅扑上前,对着她又踩又踏的,廊下站得丫头们直笑得前俯后仰,窗边的姨娘们也各自拿绢子捂嘴笑得千娇百媚,就连父亲,也指道那两人笑骂道:“又是这两只小泼猴……”。守至新年,黛玉抢着与父亲磕了头,就跳起身来讨要红包。待吃过元宵,孙姨娘上来请黛玉安歇。黛玉意犹未尽,还待再磨一刻,终是被父亲劝回了房。
大年初一一早,丫头们原还因昨夜黛玉睡得迟了,均轻手轻脚地,怕将她吵醒。却不知黛玉是存了心要热热闹闹地过个年,想给自己多留点回忆。哪里睡得踏实,挨着卯时未尽,她就要起来。丫头们劝着,又躺了会儿,听得外屋的自鸣钟响了七下,终是打点着起了床。
春柳上来与她梳妆时,黛玉瞧见小丫头托的盘子里有扇松枝,尾端绕着细细一丝红线,不禁道:“今年不用这个了……”
春柳矮身福了福,这物事黛玉往年也戴过,是春柳她们那儿的习俗,说是年初一带这个,可保长命百岁1。母亲当时听了,就年年让黛玉戴。只是今年,因着这色儿,不是丧中的东西,黛玉就不肯再戴。
“姑娘放心,今年这尾上只用了一丝色,且我给姑娘藏在发里,定不露出来。想来姑娘能平安长寿,太太……有知,也是高兴的。”黛玉听得春柳说起母亲,心头一顿,春柳见她没有说话,抬头看看,不出声地与黛玉梳了。黛玉在镜中打量时,只在发中,见到点点墨绿的松针尾。她默然地看了一会儿。立起身来,过来母亲房里,先向正房上了香。再往东侧房内,捧了两碟母亲爱吃的果子,放在母亲平日起坐的椅旁,又在几上奉了盏香茶,对着空空的坐位,磕了两个头。默默跪了一刻,方出了门。
丫头们在廊下一排排站了,见着黛玉出来上坐,齐齐过来磕头。黛玉说了些喜庆话,一一发了红包。又将润妍与闲雅招上来,问了问昨夜可曾伤了哪里。
树下檐上,还留着点点白雪,黛玉自园子里过,依稀瞧着,天边有一线红,好似是红梅开了,心下想着,脚步也未停滞,不觉转向了那边。
渐行渐近,那一抹火红,数点、几枝、一片、满眼……渐次地,呈现在,乌桥清溪、灰瓦白墙的背景中。一转眼,黛玉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江南水乡,那常见的,轻淡细致……而置身于,团团火云之下。黛玉仰首,那充满生命力的色彩,立时满眼。热情、活力、渴望、感动,那一瞬,她好似又回到了前世,又是那个,独立坚强、充满干劲的时尚女郎。虽然什么都没有,却还有她自己的一双手,大把的富贵,她都能挣;千山万水,她都敢走……青春无敌,就是她的誓言……
往昔的记忆,如同这满目的红梅,让黛玉眩晕。她合眼垂首,平复心情。再睁眼,却发现,将将开的红花儿,已有些许,被一夜北风紧,吹落在了地上的。幸而早间无人,只轻轻地浮在残雪上,未曾踏进土里。
黛玉想了想,让跟着的小丫头回去一个,叫月梅将去年得的一个汝窑小瓷缸并一只前朝的白釉梅瓶取来。她自拿手绢垫了手,就要去地上将那一朵朵红梅收了。慌得身后跟着的王嬷嬷急忙上来拦住,另有机灵的小丫头们,早上前来,帮着拾了。一会儿月梅领着两小丫头,自捧了那汝窑的瓷缸过来见过黛玉。说不放心别人拿着这个,且又想亲来看看,姑娘有什么吩咐。
黛玉让人将梅树上的残雪收了,将那汝窑小瓷缸,装了大半缸。又让那些小丫头们将拾得的红梅,捡模样完整的,小心地去泥了,放入缸中。三三两两的红梅,沉浮于缸中的白雪中。那小瓷缸其薄如纸,匀薄异常,缸壁本就作莲花瓣状。衬着这白雪红梅,却是别有情趣。
有个小丫头赔笑道:“姑娘若喜欢这梅花,一会子折两支插瓶,也是好的,怎地要去拾落在地上的?”黛玉拿绢子拭了拭瓷壁,也不抬头,“你懂什么:那花开在枝头,正是艳时,自有人来赏玩。可这些花儿,花期方至,就经霜而落,不得一展风华,岂不可惜?我现将她们救于初落之时,仍焙以寒雪,以激她们的生气。纵是无根之花,也得以将她们的丽色展于人前,方不枉,她们来这世上,开过一遭。”
黛玉又让丫头们将刚才余下的花瓣拿绢子包了,埋在树下。吩咐月梅将花海子捧回屋子,放在案前窗边,待她回来再赏。另选了一枝好的,唤人折了,插在白釉梅瓶里,捧着往内书房走去。
第一卷13第13章
年味,随着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过去,渐渐淡了。父亲已开始如常去衙门办差,在家陪黛玉的时间,少了。黛玉经过一个热闹的大年,略略冲淡了心中即将离家的悲意,开始考虑收拾行囊——问题出来了。
外祖母既然打得是照顾外孙女成材的幌子,暂不考虑父亲半路接她回家,最短她也得到,嗯,女孩十五才及笄,她马上要到七岁髫年了,那就是还有八年。当然,如果早定亲,她自可以早点回家,但其时,她也要早早地出嫁,在家的日子,总归不会太长。想到此,黛玉又发了会子呆。
八年,比她现时的年龄还要长,她会由一个总角小儿,长成一名窈窕淑女。父亲,如果无碍,其时已近知天命。这漫长的八年,要发生多少事啊,她却不能再伴在父亲身边。……当然,还有她自己,如何在贾府里生存,是她的当务之急。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她得认真打点打点。
黛玉找个了时间,与父亲谈起此事。却发觉,父亲已早做了好些准备:管家齐叔早早备妥了银款,欲按年送往贾府外祖母处,充作黛玉的抚养之用;京郊的几处庄子的总管也得了信,年节时将庄子出的东西,先选出好的来,送往贾府;……凡此种种,不足而论,且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半点也不要黛玉费心。黛玉心里略算了算,不说其他零星钱两,单前两项,一年即要往贾府送一万多两的银子,打几个与她一般大小的金人儿,也都够了。唬得她瞪大了眼,只让父亲不要再往下说了。父亲慈爱地摸摸她的头,笑道:“爹爹的,就是玉儿的,就是不在爹爹身边,玉儿也是爹爹的宝贝。”说得黛玉低头,又掉了几粒金豆子。
只是转而说到黛玉的随身人、物上,父亲却表现得出奇的低调。物且不说,单说下人,他就只想让黛玉随身带一个嬷嬷与一个丫头前往。黛玉十分不解,父亲却自有他的思虑,黛玉听了,倒也有些道理:一来是林府本较贾府位高权重,父亲怕贾府的亲戚们说他林家显富,倒使得黛玉将来在贾府,不好与亲戚们相处,且现今来接黛玉的,又是他的岳母,总不好让长辈多这个心。父亲又不知贾府里,与黛玉平辈的各位的侄女,所用下人的数,按惯例是多少,按父亲这为人低调的作派,自是按少的派。二来父亲也觉着,就是少了丫头下人,到了贾府,岳母自然也会给黛玉给配齐了,别的不说,他每年给这许多的银子,买多少个下人都够了。
黛玉一边听父亲谈论,一边也在思忖,父亲这番安排,若是她不知贾府的情况,也就十分的认同了。但现如今她是知道这贾府里,水可深得紧。外祖母接她的背后意思,她也只品出个一二层,除了要给她那个表兄作备选新娘外,大抵还有拉拢父亲的意思在里面,不知林府为黛玉给出的大笔的银子,算不算在这些心思里面……这还只是外祖母的想法。贾府里那些个舅舅、舅妈,对她的想法,她就更看不清了,比起来,二舅妈不想宝玉与她亲近的想法,算是落在明处的了。对了,宫中还有位未来的贵妃娘娘呢。如此境况,本就是到了新地方,再没两个熟手支使,如何使得。使自家的人,与使别家的人,看着一般,但却在理不在亲,下人们总是有个偏向,她手中若没有几个心里偏向她的得力下人,叫她如何应对呢。……可这些,又不能对父亲直言,徒使他烦心罢了。
正在寻思要如何开这个口,多带几个下人,听得父亲说到不知贾府里姑娘们使的下人惯例,黛玉心下有了主意。待得父亲歇了话头,黛玉抬头提了个建议:“爹爹,若说这贾府里姑娘们的衣食住行,咱们府里,现有几个最懂行的……不如请来问问。”
父亲抚须略一思索,笑道:“你说的,是烟霞她们吧,只是,她们那时的例子,已是十几年前的了……”
“若论年月,父亲说的是,相隔得确是有些久远。可若论辈份,也只是一辈之隔。又都是在外祖母身边。这规矩,大抵也是差不离的。”
父亲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即刻让人请了孙姨娘过来。
孙姨娘听得老爷问话,不禁笑道:“老爷可不是糊涂了,夫人自进咱们家门,上无高堂训诫,内宅里一应事项,若有先例呢,自按接咱们家的先例行事;若无先例呢,夫人自是比着原来贾府的规矩,斟酌着办的。姑娘的下人配置,即是按着夫人未出阁时,在贾府里的例子,办下的……”
孙姨娘想想,又道:“倒也不全是,因着姑娘日日跟在夫人身边,由夫人亲自教导,这嬷嬷的人数,夫人还少给了两个……按贾府的旧例,应是有四个教养嬷嬷、四个大丫头,小丫头么,倒是不计粗细,总有个十来个的……”
父亲听了,点头应道:“若论公候家的小姐,服侍的下人,也是要有这个数,方是个规矩。只是,玉儿一过去就带了这许多……这个……”
黛玉知道父亲定又是想着要低调,不由咬唇暗恼,父亲是个会做人的,可惜这一番与亲戚平易相处的心思,落到贾府里有些人的眼里,反倒是拿住了她林家落魄的话柄,真真恨人。
“老爷若是怕人带得多了,太过显眼,倒也可以只带上嬷嬷与大丫头们。待到了贾府,由老太太再配些小丫头。岂不又在理,又合情。
再说了,老爷您好歹也是三品大员,咱们府上又是王候世家,姑娘这面子,也是要撑着些的。不然,遇着起子不长眼的势利小人,还道我林家,连个梳头捧镜的人,都使唤不起呢。……”
“这,倒不至于吧……”听得黛玉会受委屈,父亲的话音,就带着些不确定了。
“虽说姑娘只在老太太跟前,但贾家宁荣两府里人多嘴杂,单只荣国府里现就有大舅老爷、二舅老爷两房人户……这人上一百,形形□,宁可多思虑着点,总是好的,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再不会为了这个恼。”
孙姨娘停了停,看了看老爷的脸色。又瞧见姑娘正望着她,眉目带笑,知是合了她的心思。于是接着道:
“若依我说,老爷为着姑娘送往贾府的银子,倒可少点,只这下人,可得配齐些。”
“噢,此话怎讲?”
“老爷您想:这银子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再多的银子,也不能时时顾着姑娘的冷热。现着贾府人多事杂,老太太又有些年纪了,哪里处处看顾得到。就是二舅老爷、二舅奶奶,说句不敬的话,总归不是自家的孩子,哪得老爷这般的尽心。听说如今府里理事的琏二奶奶,是个能干的,但阖府一大家子两户人的日子,都是她照应着,又没什么特别的情分,哪就能另眼看待我家姑娘了呢。姑娘若真是有点小事小情的,主子们看顾不到的,不就全靠身边的人儿提点照拂了吗?”
说到这儿孙姨娘想想,又笑道:“这是一层意思。再者,贾府家大业大,姑娘去了,不过是看在孝敬老太太的份上,前去承欢膝下而已,给点银子,不过是个意思,谁还敢为着这点银子,小看了老爷与姑娘去。
……
老爷要是,实在觉着,使得银子少了,会委屈姑娘,或是心下对老太太过意不去。我倒有个两全的法子:前个儿,我听着老爷让京郊那几处庄子,年节下选好的的先送进贾府孝敬老太太。我就想着,贾府在京郊也是有庄子的,就是产的东西,大抵也是差不多的。可咱们府上,于江南,湘西各地,均是有庄子的。不若各地的庄子到了日子,均往老太太那儿送点时鲜。如此一来,又合了老太太喜欢新鲜物事的意,又全了老爷爱护姑娘的一片心,且又别致,又尽心,又不显着咱们家拿银子压人。”
“听听,敢情我倒是个俗人了,只知拿银子压人。”父亲被孙姨娘一连五个“又”字,说得笑了。于是应下再考虑考虑。又让黛玉先按着孙姨娘说的“四个嬷嬷、四个大丫头”的置式理着,至于其他物事,嗯,总是以不要堕了林府小姐脸面的样式,咳咳,办吧。
黛玉规规矩矩施了礼,退了出来。至于她怎么谢过孙姨娘、烟霞美女助言之情,这里暂且不表。只说,不日,贾府来接黛玉的人,到了。
这次来的,仍是周瑞周管事,除了上次的几个小厮,这次,也就多带了几个婆子。不巧老爷正在衙门里办公,不能马上得见。下人们报进内宅,孙姨娘知晓此事,即时叫人往衙门里去报与老爷,另又将那几个婆子唤进了后宅。
孙姨娘一见来人衣着打扮,即知是贾府里三等的婆子。待一一问过,得知此次来接黛玉的人员,竟无一个正经主子,只得周瑞这些下人时,孙姨娘怒了。
第一卷14第14章
别人不知道贾府,孙姨娘这个贾府的家生子,难道还不知道吗。她父母本就是老太太身边得力的人,她打小也是在老太太房里学的规矩。贾府里原来那些事儿,她哪样不知情。就算两房里的正经主子都挂着些虚衔,大小是个官,不得亲自来接。但府中多少偏支庶房,哪项上寻不出个姓贾的来,偏偏用这些个下等的奴才。
孙姨娘也不欲与婆子们多说,一时打发了出去。另着人在大门上候着老爷。请老爷一回府就先进后宅来,说她有要事相商。吩咐罢,她自己搁了手上的事儿,坐在房中默默发起了呆。
她的父母是老太太陪嫁的下人所生,也算是当年史候府里出来的。老太太心疼女儿,将她父母一房都陪嫁给了夫人。她陪伴了夫人多年,随她嫁到了林府,可谓是情同姐妹,且又是看着姑娘出生、长大的。她自己儿女缘薄,私心里,是把姑娘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的。如今遇着这事,她如何能不气。
自小在奴才堆里长大的她,什么手段没见过。这种阳奉阴违的把戏,也太小家子气了。且来的又是她的心腹人,一看就知道是二舅奶奶——王氏,做的手脚。
老太太要接外孙女,再是存了心的,但这接送人的事,想来,也必不会劳动她老人家亲自安排,好不好的,下面总有两房儿子承欢膝下。王氏只怕就是打着孝顺的名义,接了这项差事。周瑞,是她的陪房,手下第一得力用得着的人,这二次都是他来,明面上,王氏对这事是十分上心的。可是么……那周瑞上次来见,冷冷淡淡,没半分和善样,一付办公差般的黑脸。这次,要接的,是林府的嫡小姐,居然就只几个三等的婆子……这样的把戏,也只有二舅奶奶才使罢,也忒没意思了。只是……我们姑娘,就是去了她那儿,又有什么碍着她的,竟这会子便使下了袢子。
若说是为了姑娘用的那几个钱么。林家比起贾家来,家业殷实得多,林家不担心你来借钱也就罢了,那里轮得到你贾府担心林家人去拿了你们家那点银子。将姑娘接到老太太身边住着,能多出几口嚼头?……只是这般算法,却是有点象王氏的性子,倒底是管商家的出身,行动脱不出个利字去。可夫人自嫁入林府来,每年年节里孝敬老太太的礼,这许多年下来,万把两银子,还是往少里说的,哪里就这般只算出,不算入呢。……这王氏,还是这般小心眼的浅短眼光,怪道夫人旧日里笑她只是个管事的料,不象个理家的人。
咱们姑娘就是去了,也是在老太太身边,哪就用得到她王家的钱。担心老太太的私房么,且不说姑娘这边,只老太太那儿想,姑娘也只是老太太的外孙女,终是隔了一层的外姓,哪里就会为了咱们姑娘,短了给二位舅老爷的家底,再者说了,这私房银子既然还在老太太手中,她操这心,也太早了些。又者,咱们老爷这等心思周到的人物,将心爱的女儿送到老太太身边,又怎会不打点下多的银子送过去,王氏这般做法,倒是要推财神出门的架式,却是为了哪般呢。
年前听说她那入宫为官的女儿,蒙圣上宠幸,升作了嫔妃……就算如此,这后宫佳丽如云,美人三千,她也指不上为了这个张狂……这王氏倒是得了天大的便宜,若要让她自己来教,如何教得出个宫里人来,哼,不定教出些个满身铜味,只会算账的阿堵物来……
倒是她那个小儿子,名叫宝玉的,说是老太太万分疼爱。莫非她怕我们姑娘去了,分薄了老太太对宝玉的宠爱,短了给他的私房么……
孙姨娘这边,颠来倒去,对王氏这般早早给姑娘穿小鞋的作派,全未理出个头绪。却已听得外屋有人来回,老爷进府了。她也就暂收了心神,往二门上迎去。这事儿,她是没掰明白的,还是将原委说与老爷听听,指望老爷拿个主意罢。
林老爷草草了了公事,赶回府来要见贾府来接女儿的人。不料想未及进门,却被烟霞又派人给留住了。他沉吟了一下,问道:“贾府来的何人?”
“回老爷的话,还是上次来的那位周瑞周管事。”
林老爷听了,愣了下,接着神色不动地,吩咐轿夫一路将他抬到二门上。
林老爷进了内书房,抬手挥退了下人,转着望向跟进来的烟霞,“这贾府,是要做什么?”
孙姨娘听得老爷如此问话,即知老爷心中,十分不快。只是,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这话。
“这是要接我林家的姑娘么?”林老爷自顾自地接了下句。不过,还是反问。因理了大半日的公事,又是大病初愈,林老爷的脸上,显出了几分疲态,虽看不出半分怒容,但跟前亲信的人,都知道老爷这会儿,气可不小。
孙姨娘停了停,见老爷不再发话,方小心地说:“往日在闺中时,咱们家夫人,与二舅老爷的正房——王氏,性情上,不太相投。
……
老太太虽说是老当家,只是早就不理事儿了,一应管家事宜,均由二舅奶奶住持……现如今虽改由新进门的大房媳妇掌家,只是,这新媳妇,也是王氏的内侄女……”
几句话,林老爷心下已明了关键所在。他倒是只知二内兄为人中正,不想内宅里,却有这般一位胸襟浅窄的夫人。俗话说的好:士可杀,不可辱。如今家中,女儿的性命,虽有隐忧,可她自小未受过半分委屈。京里岳母那儿,纵有万般的好处,可惜,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得当家作主,这人还未送过去呢,点子先递了过来,如此情景,老太太都看顾不过来,哪里还能指望别的呢?……他不日即要起程往异地办差,说不得,也只好先将女儿托于烟霞,另送到自家别院暂住,待他回来,再细细谋划谋划……岳母那里么,长辈的面子,不好轻辞,这……嗯,就托词女儿身体蠃弱,用一个“拖”字诀,慢慢化掉此事吧。
思量已定,他即刻吩咐笔墨,另封了书信,快马送与岳母。信中只说自家的女儿身子太弱,近来又时常缠绵病榻……且作女婿的又细细想了想,自家女儿如此多病,十分不利远行。纵是到得老太太身边,怕也是难以在老太太膝下承欢,反倒要受累老太太费心费神地看护,如此劳动老人家,让晚辈们如何担待得起……自己先时考虑多有不周,还望老太太谅解……凡此种种,均是想方设法,要将前话作罢。
回信自是一时半会儿得不着的,林老爷其后,礼节上,还是见了见周管事——不管他是谁的心腹,面子上他总是岳母大人派来的。他本欲打发周管事回京的,不想那仍是十分厌人的周管事居然梗着脖子说:“……老太太是让我来接林姑娘的,哪有人没接着,自己一个人先回去的理……”那口气,那神态,哪象是下人见主子呢,倒分明有几分忠臣不事二主的风范。只把个林老爷气得,当时都要拍桌子了,终是看在岳母的面上,强自按耐了下来。——这般不知规矩的奴才,居然还成了管事,不是用他的人太蠢,就是别有居心。这般花样,即用到了他的面前,也不让你白使……若不治上一治,还真以为我林家无人了呢。
林老爷一时对如此尽忠职守的周管事大加赞赏,并当着周管事的面,吩咐下去,特例单拨一间小院与这位“贾府忠仆”居住,又另派了两个精明的小厮伏侍与他,每日里定要好酒好菜招呼着,不可“简”慢了……
周管事被请入他的小院享受不到半日,就有些哭不出来了。此间百事,均依着林老爷的吩咐办得,只一样:因他这位“忠仆”,乃是在办差之中,自不可随意走动。莫说出府了,只说要出他那个院子,也是不能得。两位小厮言语有据,咱们姑娘这会子都不定起得了床呢,我们一家上下的人都担着心,您这位大管事即是姑娘的外祖母派来的,自然更应该悲痛欲绝,如何还有心情出门。这一出门,不就说明了周管事心中没有主子,这可不把贾府的脸,给丢尽了么。周管事还是就在屋里呆着罢。……两人笑嘻嘻地一唱一和,说得周管事半步也迈不出去,竟生生被软禁在了小院里。
第一卷15第15章
下人们间传递消息,好似总快过主子。林老爷见过周管事,刚回到内书屋,尚在平复自己心情的时候,黛玉屋里,润妍已经将今日贾府一众人等入府后的遭遇,手舞足蹈地演义了遍。房里屋外的丫头们,都有心无意地伸着耳朵听着,边悄声地议论着。不一会儿,闲雅也转了回来,续上了最新的一段:厨房张婆子已得了话,周管事的一应饮食,均按着管家齐叔的份例办理,这就已经开始备晚饭了。闲雅说完,偷眼看了看姑娘:“那张婆子可真讨厌,都不让我进去,看看菜色……”月梅在旁笑接道:“那是她为人老道,放你进去了,可不单单是看看罢?”闲雅见被说破了心事,扁了扁嘴。还想说什么,却被黛玉的一阵咳嗽,给拦了下来。
前头小厮们拿府里姑娘生病的由头来堵周管事,倒也不是乱说的。黛玉如今,确是病了。初时也就有点头痛脑热的,黛玉一是心里存多了事儿,没太在意,二来想着自己就要离家,总要试着坚强点,三者她想热热闹闹地过个年,给父亲留个念想,所以一直强撑着谁也没说。因着症状外表不显,月梅她们几个,虽日日跟着,但黛玉不说,她们也就被蒙了过去。黛玉每日仍照旧读书习字、收拾行装。却不想那日在父亲书房里,忽然就晕过去了。
黛玉醒来就被父亲指着医嘱,要求着卧床静养。一应读书习绣功课,凡是费点心的,全都停了。黛玉先还撒娇,怨父亲小题大做,担心过了。她身子本就不健,这隆冬节气,她生点小病,也是常事。父亲却坚绝不允,一叠声地传出话去,竟是将她这病,当着重症来看待了。
黛玉想着,若真要去了贾府,她就是要开始一场为期八年的持久战,那现下的这段日子,就全当放自己一个在大假罢。父亲这般紧张,怕也有女儿即将离家远游,他不能再刻刻关怀的想头在里面。她何不顺了父亲的意呢,是以也就安心在屋里养起了身子。不想一日孙姨娘过来,借着放年纪大的丫头们出去配人的事头,又看似不经心地,换了她房里的几个人。黛玉也就上了心,平日里再瞧着,饭食汤药、被服器皿……凡沾她身的事物,多多少少都有些改动。只不过今日这件,明日那样,倒也不怎么显出来。黛玉方觉晓,她这病的起因,怕并不全是,为着她身子弱的原故。
再想想父亲当日的神情,黛玉知道,父亲虽说那日也与她提过,府里不太安稳。但事到临头,他还是关心则乱,又觉得她年纪尚小,怕将她吓着,终是对她隐瞒了实情。黛玉想通了原委,且见父亲这通外松内紧地安排,她也就很配合地,每日里足不出户,在自己的院子里,渡起了假期。平日里除了父亲等几个亲近的人来探病外,一人也不多见。有精神时,就与丫头们说说闲话,玩笑一回,无事时,最常做的,就是睡觉。日子过得,倒也暇意,只是,若这身子也能不病不痛,那就更圆满了。
黛玉如今的状况,也正是林老爷今日十分恼火的引子。本是为女儿安排得好好的后路,正是立等要用的时候,偏偏半路杀出这么一个人物。且他背后那位,现下看来,对女儿以后在外生活的影响,怕是比自己设想的,要大得多。本想着岳母大人是女儿嫡亲亲的外祖母,是女儿最近的祖辈了,若说这世上,除了自己,还有谁能为女儿真心实意地打算几分的话,只怕也就是这位岳母大人了。可……到底老太太年纪大了,力有未逮啊。一时叫他到哪里,再为女儿寻个,这般合意的去处呢。自己这边的亲戚么,一是血缘太远,再来么,也没什么出众的人选。哎……真放着年幼的女儿一个人去住间宅子,也不是个事啊。
不说林府里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只道这日已到了年后的第一大节——花朝(zhao一声)节,此日也是黛玉的生辰。
黛玉原来虽耳闻过这花朝节,或者叫花神节,但从未过过。本以为只是个地方的小风俗,到得这里,方知二月十二的花朝节,却是一个与八月十五中秋节——即月夕节,交相呼应的中华大节。成语有云“春花秋月”,这节日,古人也是春有“花朝”,秋有“月夕”。一个挑菜观花,一个庆丰赏月;即实用,又风雅,让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在历史中,渐渐为人们所遗忘的节日……且这个节日,还是她的生辰。让她不禁遐想,莫非当日她作为绛珠草,是与百花们一起过了生日,喝过庆生酒,特特地,选这一日下的凡么?
第一次过这个生日与节日时,晨间与母亲去花神庙酬神,香甜的花糕味,一直萦绕着马车,恋恋不去。偷眼自马车的碧纱窗往外瞧,见一路上的女子,无论老幼,均头戴鲜花,身披彩带,真是,前世无从可见的奇景。热闹的氛围,让她觉着,仿佛,全天下的世人们,都在为她的生日,而大肆庆祝……道旁晃过一个老妇的容颜,红花白发,眉目含笑,自有风韵,黛玉见了,也有些发痴,心想着:女儿们,大抵都是花儿作的,方是正理。
……可今年的生辰,纵是一般香甜的花糕,吃在嘴里,也淡了味道……
黛玉今日精神尚好,早起受过丫头们的礼,又在一早过来贺生的孙姨娘的陪伴下,略瞧了眼各房送来的礼,一一遣人答谢了。因着没见到父亲的礼物,黛玉闲得发闷,静极思动,听孙姨娘说,父亲一日都在府里,于是借着生辰的名头,打着向父亲要礼物的幌子,出了院子。
阖府的花草,均被打理得焕然一新,虽未加红帛,却也束了些淡彩的锦带。父亲在书房里看邸报。见着她来,本还想因她出了院子,嗔她几句。不想反被黛玉指着要礼物,撒起娇来。父亲架不住黛玉如此小女儿之态,只得将前事放在一旁,捧出一只漆匣来。
黛玉见那匣子虽带着古物的味道,但通身雕得百花,朵朵绽放,莞如时间在此静止一般。她不由笑道:“爹爹送得礼物,可是这只匣子?若不是,倒叫女儿,也生出买椟还珠的心思了。”父亲但笑不语,示意她自己开匣一观。黛玉琢磨了半刻,方在一朵牡丹的花蕊中,寻着了机关。她轻轻一按,匣面自藏在花底的匣缝处一分为二,带着各自的花朵往两边分开。显出匣底的红缎,并红缎上的一片叶状的绿玉。说它是玉,只因黛玉比不出其它的物事来。它有着上等翠玉的各色优点,却在其外,更带着些……生命力的感觉。黛玉拈起玉片欲细观,立觉有异:如此春寒料峭之季,入手竟无一丝玉石的寒气,反带着些暖意,这若真是玉石,就是极难得的暖玉了。
父亲见黛玉惊讶之色,不由拈须得意地笑了:“玉儿说的不错,这匣子,原本就是为父送你的礼物,只可巧,为父上月,偶得着了此物。”他说着,也倾过身子,看向黛玉手中的这片“玉叶”,“那人说是家有难事,立等钱用。才将这家传之物拿出来,寻个有缘人。可是怪了,人人看它都说是假的,只得为父我看来看去,总觉得此物不俗。再者又解人急难,也就收了回来。”
黛玉反复看了看,实在辨不出这“玉叶”的真伪来,侧头问父亲:“爹爹可请人看过?”
“请了古玩界的章老看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定不是个凡品,也试了试,百般都如玉一般……
那卖的人却还说了两样这宝贝的好处,很让为父动心:一是可解百毒,二则若贴身收着,日子久了,就会生出异香来,浸在肌肤里,经久不散……为父也试了试,这解毒之说,倒也可信上几分,只不知是否如那人所说,解得百毒……我见总无坏处,且香味这东西,自来是女孩儿都喜爱的。”
说到此,父亲看着着迷盯着“玉叶”的黛玉笑问:“玉儿可喜欢此物?”
黛玉听得父亲发问,收了心中对此物的悸动。笑颜绽放地向父亲道谢。因黛玉一见那“玉叶”,就被迷住了,这时回过神来,才发觉此物在“叶尾”粗的一端,镶了一芽银边,竟一分都没损着“玉叶”地,做成了个坠儿,缀在根细银链上。黛玉见着,立时就要戴,孙姨娘笑着为她扣上扣儿,黛玉细心地将它贴身收在衣内。又向父亲福了一福,取过了那个机关精巧的百花漆匣,坐在一旁,开始赏玩。那“玉叶”地贴着她的肌肤,有着一种陌生,而熟悉的触感。她有一句话,并没有说出来,因她毕竟是个穿过来的无神论者,这感觉,让她自己觉得不可思议——她一见此物,就觉着,这即是她的东西,且一时一刻,都不想再分离。
第一卷16第16章
孙姨娘见父女二人其乐融融,也就悄悄退出门外,自去处理事务去了。
黛玉伴在父亲身边,把玩起这漆匣来。黛玉每年生辰得的宝贝,一般都是那年里得的最好的。父亲本要将这漆匣作礼物,想来其价也定不菲。这匣子看质地与做功,定是个古物,且又机关精巧,她先时开的,只是最上层,启开来,下层又分有不同的小格子。且在盒面上又另有机关,管着另开的几个暗格。一个半尺见方的漆匣,尽似藏着无数的小格。保何况父亲又怎会真的只送个空匣子,每格里,自是放着些小玩意,只把黛玉玩得,不以乐乎。父亲在一旁,半心半意地看着邸报,时不时地,被黛玉或惊讶、或赞叹的表情,逗得笑出声来。
黛玉玩了一刻,注意力却转到了父亲手上的邸报,她被春柳、月梅她们管着,好多日子没见着本书了。这会儿见着字了,哪还忍得住不看。父亲见她高兴,也不拦着,偶尔指着邸报上的时事,与她聊上两句。内里一条消息,让黛玉上了心:“都中奏准起复旧员”——这不正是,贾夫子起复的机缘么。
因黛玉这大半月都被圈在院子里,这学里,自是去不了的。父亲与贾夫子,缘与黛玉的窗课本子,倒是结成了半个文友。父亲病好后,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