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家脉2019

第四章 爸爸的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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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屋很宽敞,周末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大人一桌,孩子一桌,两桌摆开还够小狗撒欢跑着捡骨头。现在棺材摆在当中,怎么都觉得堵。人也多了,好多临庄不太熟悉的,甚至还有戴孝帽子的我压根不认识,听大姑说那是奶奶那边的亲戚,来跪棚的。我盯着空棺材想:奶奶啊,你看你王家门多热闹啊,街坊邻居都来了,你的六个孩子也都来了!

    奶奶病的时候,大爷总说他嘴歪,不能来,这脸上贴了块纱布也来了,至于大娘,打我记事儿起总共来的次数五个手指头都数不到,听说她身体不好,不能坐那么久的车,敏捷姐结婚时候跟着爸妈去了大爷家,大娘皮肤真是应了广告语“白嫩细滑”,退休了没事遛大金毛玩,大闸蟹能吃好几个,二姑说大娘是嫌老家脏。老家是不如小高层洋房干净,泥土地、猪圈羊圈、风箱地锅、厕所是露天石头蹲坑、吃饭的时候苍蝇嗡嗡乱飞,农村生活质量是不如城里,但人家几十年吃住都过来了,也没那么娇贵,呆一天也不行。对比实在太明显,难怪奶奶走哪都夸妈妈,村里人都担心妈妈嫌小张楼脏,妈妈从来没说过,锅屋烧饭,妈妈一屁股坐在柴火垛前拉风箱,没自来水前就压井水,吃饭坐矮马扎子,老家哪缺啥妈妈都张罗着,沙发、案板、饺子馅、米油,给奶奶买衣服连带着二大娘的,袜子毛巾都给配齐咯,连针线都不用二大娘上集去买。雪林姐来的时候,听妈妈跟她聊半夜,语气缓慢,似乎想托雪林姐带话给大娘,有一句话,只有三个字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家!是啊!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老家是落后点,但我们从来没有嫌弃的意思,回老家是去看奶奶的,那的一砖一瓦我都有强烈的归属感,不奢望大娘能像妈妈那样当个“中国好儿媳”,三年能回来看一次就不错了。奶奶能吃能睡的时候她都不来,不能动的时候才不指望她,可是奶奶走了,她作为长儿媳不来,丢脸丢到全村人面前了,她倒不怕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二大爷半身不遂,村里给了补助金还有手推车,慢慢不用拐杖也能走,只是身子半边还是不能动,病后不愿意偎着锅屋案板,都是一个人在东屋吃饭,后来信基督教,每周都去“聚会”,而奶奶是信“观音菩萨”的,不知道同在一个屋檐下冲不冲突,倒是觉得爸爸一句话挺在理“信仰是一种精神寄托”。二大娘啥都不信,就信钱,这个认知是奶奶病的时候全家默许的,也多亏二大娘,奶奶卧病在床近一年,甭管伺候好坏,都是她一个人忙活,奶奶是个富态的老太太,哪怕是最瘦的时候,我也拉扯不动她,二大娘常年种地,手上蛮劲不小,但在奶奶病之前,我对她并没有多少好印象。在我小时候,她就开始对我说奶奶的坏话,最常说的是奶奶故意使绊子,拿铁锹抵门害掉她俩门牙,还说奶奶太好吃肉,我小时候就很反感她这么说,那么大一人了跟一小屁孩说这干啥,无非是想透过我的嘴告诉我爸妈,大了她再说我就一句不吱声,其实很想说,我们家每个礼拜给你们的肉还不够我奶奶吃的啊,够你们全家吃的了都!二大娘这点“精神寄托”足够维持物质生活了!这不是气愤的点,最令妈妈和我不解的是,她藏东西。二大爷家一日三餐的时间基本为早上九点、下午两点、晚上九点,暑假在老家住就发现,二大娘早上五点起来,她还能磨蹭到九点多才做好饭。而晚上也得有四五个小时的时间“筹备”饭菜,奶奶八点多就睡着了,爸妈怕奶奶跟不上饭点饿着,总是买点火腿肠、蛋黄派之类的放奶奶屋里,下次来就连带着箱子消失了,妈妈有次没忍住问大娘:“二嫂,我上次带来的火腿肠呢?”二大娘咧着牙,说话带着些口水声:“啊,搁家来。”

    “在哪呢,我咋没看见。还以为没有了。”

    “哦,让我锁柜子里了,怕有老鼠。”我看那脏不垃圾的粉红餐具柜,哪里更招老鼠,傻子也能看出来吧。给奶奶买的袜子都会连带她的买,就怕她不给奶奶穿。不过每次周末去的时候,奶奶倒都穿着妈妈给的褂头。奶奶病的时候,我倒撺掇妈妈不给提前二大娘打电话,周三回去一趟,这才能看出来妈妈给奶奶的东西究竟用没用到她身上。

    按年龄算,大姑应该排行老三,但农村老辈人都是习惯按男丁排顺序,小爱姑姑接送我上小学时,总能听到她管我爸爸叫“三哥”,回老家碰到村里人打招呼,也是一句“老三回来了”。如果按“老三”来讲,很多事情,不应该由爸爸操心,叫大家回老家看奶奶的是“老三”,当和事老劝兄弟姐妹的是“老三”,资助小辈上学的又是“老三”,当初资助宝林、来运、彬彬、丁丁哥、桂林姐上学,有几个知道感恩的,宝林哥写信来要钱时说一定会孝顺爸爸妈妈的,只字不提“三叔三婶”,当然,对于宝林哥那就不叫资助了,为此我跟爸爸闹了很大一场,唯一一次离家出走,恨得不愿意搭理宝林哥一句,那年我高三毕业;后来,大姑和二姑闹掰,大姑、二姑和二大爷闹掰,是“老三”劝了这个劝那个;看邻居清姨家每年都聚在一起,人家也是姊妹六个,距离也是有远有近,还有在青海生活的,过年却都陪在老人身边,清姨老家和小张楼差不多,姊妹合力盖起了二层楼,十几个房间,6个小家庭怎么也住的开了,倒没有人嫌泥土地有灰尘的。清姨说,“是恁家做老大的不对。”大爷么,比老佛爷难请,每回来都是“老三”定宾馆定饭店,买一堆土特产随车带走,生怕一个不顺心以后不来了。话说大爷家比我们家有钱多了,我考上大学,他给了爸爸两百块钱说给我的,还是瞒着大娘给的,真是哭笑不得。

    大姑是长辈中日子过得最苦的,鸡蛋不舍得吃,一块钱的公交不舍得坐,往我们家里送自己磨的面粉,一麻袋生从车站扛过来。大姑确是最朴实的农村人,纳的鞋底特别厚实,笑起来,这么说长辈是有些不尊重,但很形象——憨厚纯朴。来运哥结婚时,果哥、转运哥媳妇儿都来了,大姑给三个儿媳妇做了大红色唐装,别提多好看了。记得果哥媳妇嫁过来当天躲在新房里可劲儿哭,我要有这么纯朴的婆婆高兴还来不及呢,一定没有婆媳问题。果哥媳妇也不是善茬,果哥耙耳朵,冰琴嫂子当家作主,两口子都是教师倒也能干,我上初中的时候,家里有的电器她那都有。她家发生过一件被我当笑话的事儿,来运哥上大学,大姑没钱给他,果哥当时已经工作几年了,爸爸的意思是,我们家出点、果哥出点,冰琴嫂子不乐意,好说歹说就是不掏一个子儿,二姑拉着妈妈去说道说道。感觉爸妈就是王家主事儿的,充分掌握话语霸权,但太操心也不是好事,幸亏爸妈心宽。后来听长辈们聊天说起,冰琴嫂子那天一副受气包样,委屈得不行,呜呜地哭着说她家还没买微波炉呢。我在一旁听着都想骂人,她家当时俩电视机,自己丈夫亲弟弟上学拿点学费咋啦,这么说我们家更拿不着。前年找来运哥借的钱咋好意思到现在没还呢。又怎么好意思让来运哥一个人给大姑买电动三轮车,新农村建设,凭什么大姑的房子钱要来运哥一个人拿!欺负来运哥媳妇大度是吧。一个妈的孩子,谁混得好是谁本事,该贴补的贴补,该均摊的也不能由一个人承包,果哥家买房子没钱,来运哥家就不买房子了?县里买房子几个钱,市里买房子又几个钱,挣得多开销又能少了去?

    走得最近的,莫属二姑。当初我们家买房子,只有二姑送来两万,几乎全是零钱。二姑家在乡里街上开鞋店,卖些几块钱的拖鞋、布鞋,贵点就是运动鞋,从招商场进货,一般都些是杂牌子,几十块钱的,挣不了几个子儿,宝林哥家俩孩子又穿走不少;在二层小商场里,还有间铺子,卖些袜子、毛巾被,毛巾被利润大点,还得供俩儿子上学。奶奶在二姑家住的时间最长,老太太老了却想着干点啥,在鞋店帮二姑看店,好过无聊晒太阳打盹,最起码在二姑那按点吃饭!镇上离小张楼只有三里地,有好吃的就会喊二大爷家的一起吃,二大爷腿脚不好,二姑都是让孩子骑三轮车送一碗给他。宝林哥就在镇上工作,二姑最疼他,隔一两天总要喊他吃饭,给东给西。我们去的时候,二姑总是很开心,“老幺来啦”说着就锁毛巾被铺子拉着我回家,有时候二姑会想给我们鞋又怕东西不好,想到这里就特别有画面感,姑搓着手站在柜台前嘴咧到后脑勺般笑着问“老幺要袜子不,嘿,我进里好里,你看看,要是孬就不要。”走的时候又左顾右盼“嘿,家里也没啥给恁拿里,感觉恁啥都有,这有个大南瓜恁要不,可面了,烧稀饭喝。”一直不舍得要二姑的东西,总觉得她挣两个钱不容易,从县里进货,一个人扛上百双鞋,妈妈告诉我,要二姑的东西,她很开心,比给她东西更开心。

    小姑找了个山东的,离大爷家倒不远。口音已经脱离了老家味道,有时候说快了,我就得连蒙带猜。敏捷姐生的不像王家人,小巧的巴掌脸,从名字就能看出来,燕林、苏林、雪林、桂林姐是奶奶的“嫡系部队”,敏捷姐、丁丁、彬彬哥之类那是“那边的人了”,而我们这些“嫡系部队”姊妹都随奶奶的“宽脸膛子”。敏捷姐身怀六甲的时候,也是奶奶油尽灯枯的时候,小姑仍是过来照顾了一个月,替替农忙的二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