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万香园

第一章 (上)参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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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外山青,江南水碧,同是一家脉路。赏尽南朝烟雨,又向北国去。浪迹流离,尝遍人生颠苦。日日楼上凭栏,空羡他神仙眷侣。愁凄凄,寂寞无人共语。终日寂寥,只是无情绪。回眸往昔,羞做亡国歌女。手把哀筝轻弹,强做欢乐曲。只盼得才貌儿郎,不辜负此身如玉。”

    ??深夜的大都城已经是灯火阑珊了,一弯明月隐在淡淡的云层中,照的大地一片朦胧模糊。幽静的小巷内,走着一位失魂落魄的女子,她刚刚从万福楼里卖唱归来,同在一处的姐妹都早已经回去了,因为她的家离万福楼比较近,所以最后一个归来,一天的疲惫,早已经是累的踉踉跄跄了。

    ??她唱的不是很好,长相也不出众,所以听的人也十分有限。终日的陪着笑脸,挣得的几个钱,勉强度日。此时是她到大都的第五个年头,目睹了蒙古军的残暴和南人的离苦,自己生活的又是如此艰难,感觉活的很是苟且。

    ??终于到家了,这个房子还是租别人的,破破烂烂,推门进去,摸黑着上了炕,一仰头便睡着了。在梦里,又回到了故都临安。

    ??这女子原来是南宋的一个宫女,名叫金德淑,当年服侍昭仪王清惠。南宋灭亡后,随着皇上和谢太后被掳到大都,当年大权在握的谢太后也不自由,经常是和人冷眼交流,终于是抑郁而死。没有办法,全后带着皇上出家,苟且偷生。皇上太后尚且如此,地位低下的妃嫔们更是境况凄惨,好多的皇宫贵族都沦落为奴,王昭仪等又辗转北上辽阳,不知所终,想来也是不怎么样。迫于生计,金德淑只好沿街卖唱。因为她曾经从师汪元量先生,识得乐谱,可惜学的不精,只是临场应付应付。

    ??她梦见自己在昭仪王清惠的带领下,和众多的宫女一起在西湖上荡舟,太后谢氏、皇上皇后都在另一个龙舟上,大家欢歌笑语,快乐非常。王昭仪带着众多的宫女还翩翩起舞,霎时间是衣带飘飞,人影错落。皇上不禁拍手赞道:“好啊,好啊!”旁边的太师贾似道也眯着眼,撅着山羊胡子,笑眯眯地说:“盛世歌舞升平,这分明是月宫的霓裳羽衣曲啊!”左右的几个太监也应和着说道:“是啊,是啊。”

    ??谁料到一个小宫女偏不识趣,挺身而出,朗然说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皇上,那蒙元大军已经攻克襄樊,马上就要进逼健康,健康一陷,临安休矣!想我太祖皇帝自从即位以来……”皇上未等得听完,早已经是勃然大怒,气的浑身只颤。太师贾似道立起双眉,指着那宫女骂道:“一这个贱人妖言惑众,来人呀,给我剐了!”谁料那宫女摇身一变,只见成千上万的蒙古大军挥舞着刀枪,直砍过来,也不管什么皇上皇后,太监宫女,揪头发,扯衣冠,将众人捆绑起来。金德淑只见一个军官恶狠狠地举起大刀,直朝自己砍来,只觉得颈间一凉,噩梦已醒,只吓的冷汗直出,喘息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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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呆坐了一会,她不由得失声大哭起来。从小就孤苦伶仃,现在又成了亡国之女,虽说现在是大元朝,全国一体。可是自己总是不得劲。且不说言语不通,便是北方的百姓也瞧不起这些南朝的人,叫他们“蛮子”固然北方人是“靼子”,但是现在南北歧视十分的严重,人分四等,像德淑这样的南朝旧人,算是第四等,不受压迫才怪。想着自己的遭遇,德淑哭的更厉害了。

    ??恰在此时,有人用力的拍着窗子,德淑止住哭声,只听外面有人说:“深更半夜的嚎什么丧?还叫不叫人睡了?”连说了数遍,又嘟囔着说:“住这样的店!挨着一个撞丧的寡妇,真他娘的晦气!这杀千刀的娼妇!”德淑听了他那不南不北的怪异腔调,又气又恼,索性止了哭声,坐着生闷气。

    ??次日下起了小雨,德淑也懒的出门,正好昨日也没有休息好,就一觉睡到晌午。起来松松的挽起头发,怪没心思的。木然地把自己的包袱打开,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换个地方。本来就过的很勉强,房东也不怎么样,又遇见昨天晚上那场气,德淑觉得好没有意思。

    ??包袱打开,里面都是自己当年在宫廷里的时候的一些东西,衣服,首饰,还有乐师汪元量提诗的一把扇子。用布皮还包着一堆东西,是从皇宫逃走时胡乱塞的杂物。里面有几本古书,德淑本来是想留下些纪念,不想自己一向不得志,这些东西反而没有兴趣去看。

    ??倒是汪元量提诗的那把扇子自己还珍藏着,一直当做至宝。那扇子是宫中御制,官家寿辰之日赏赐的,人人都有,但是那上面的两首诗,却是汪元量和昭仪王清惠唱和之作,当时南宋皇宫大迁移,集体北上,在颠沛流离之时,偶有感触而成。德淑见那诗十分凄苦,就请汪先生写在了扇子上。王昭仪的诗是:“万里倦行役,秋来瘦几分。因看河北月,忽忆海东云。”汪元量的诗是:“三宫锦帆张,粉阵吹鸾笙。遗氓拜路旁,号哭皆失声。”德淑睹物思人,想起了那场浩劫,那热泪是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劈劈啪啪掉个不住。

    ??这里正自伤心叹气,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个人,进屋就撇嘴,拿手使劲在面前呼扇几下,尖着嗓子说道:“我说金姑娘呀,你实在是不干净,瞧这屋子让你布置的,整个一个猪窝,哪像是一个女人家的样子我的房子是生生的让你住瞎了。也说不得,你们南蛮子一向是龌龊惯了的。”

    ??德淑听了,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心说:“讨厌,我既然是租来了,爱怎么住自然就怎么住,又没让你住进来,你来操什么心。”心里这么想,嘴上可没说出来,脸上淡淡的,站起来说道:“是房东大娘啊,快请坐。”那婆娘道:“请坐请坐,请我往什么地方坐?我可是干净惯了的……还是站着的好。”

    ??那婆娘拿手绢擦了擦嘴,咳嗽了一下,脸上堆起了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儿个特意来给姑娘说媒道喜!”停了一停,德淑问道:“道喜?什么喜?”那婆娘道:“何喜之有,告诉你,是天大的喜事!我说今天早上有喜鹊顶着雨就喳喳叫个不停,我还诧异呢,原来是应在姑娘身上!姑娘你听我来细细的和你说---且慢,我得先问一下,姑娘夜夜单身一个人睡觉,可曾感觉到孤单么?难道就不想有个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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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淑问道:“什么如意郎君?”那婆娘笑道:“如意郎君,就是日日陪你说笑,白天给你干活,晚上给你暖被,还要打发无聊解闷的。不是我说,你来到大都也不是年头少了,怎么还不开窍?难道就没往这方面想过?亏的你熬得住,要是老娘我啊,一夜也离不得那事。”又道:“姑娘的年纪我也不好问,依我看来,人说三十而立,姑娘往小了说,只怕是也早过了吧?你看看,你还害臊低头了。只要你肯呀,这事就有七分成,如今人家还在等着呢。让我告诉那个小杀才去,让他早些欢喜欢喜。这事还多亏了我,人家只当你是南朝来的寡妇,是我费了无数的口舌说,你还是没出阁的闺女,性子腼腆,一个人在街上卖艺,挺不容易的,虽然是个江湖人士,慢慢的还想着往良家这面靠靠。我还说你年方三九,人家这才肯的。只怕你不是头婚,被我这一说,人家也认了。这样的好事还上哪里找去?你先点个头,我早给人家说去,杂牌被下红定肯酒,早办事早成家,早点抱娃娃。”说完转身就走。

    ??德淑心里明白,暗自叹气,忙叫道:“站住!大娘,什么喜事你说清楚了再走,不明不白的,没的让人误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我说清楚了,咱们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不像他们办事不明白。据我猜想,大概是大姑娘有了人家了,你们二老要招个养老女婿,所以才这般快活。”

    ??那婆娘回转身,将手一拍,笑道:“你看这可不说两差了!姑娘是聪明人,怎么就没听明白?少不得还要多费我一番口舌。也罢,既然是做媒,就好事做到底。待我和姑娘细说:其实你也是知道的,就是你这隔壁住着一个河南汉子,长相马马乎乎也还过的去,算是个中流人物。虽然是少了一只耳朵,你们行走江湖的人,不拘小节,也不必在乎。今年年方三十五岁,有一桩大买卖正做的红火,据他说家财上万,买卖做遍了全国,不但是大都有他的店铺,陕西、四川、湖广、江浙都有他的本家,真是不知怎么个富贵呢!这可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那相公就相中了你。真是姑娘的福分。央着我做媒,我紧忙给你说好话,说你今年二十七岁,也是个江湖卖艺的出身,虽然是结了一次婚,克死的当家的,还没有过门,也算不得。这汉子姓贾,本人家里还有一个太太,姑娘去做了二房,也还不亏。怎么样?我这就告诉他去,多要点定钱,也不枉姑娘在我这里住了这么多年,出门子也风风光光!”

    ??金德淑听了这一番话,就知道是隔壁昨天晚上拍窗户的那位,心里早是不愿意,只是刚才插不进话去,等这婆娘住了嘴,才沉着脸,道:“大娘,倒是辜负你了。你就去告诉那个癞蛤蟆说,本姑娘是不同意的,叫他别痴心妄想要吃天鹅肉了。”

    ??那婆娘听了,老大的不情愿,拉着个驴脸,撇着嘴道:“老娘一番好意,全拍在了狗屁上,也罢,就你这么样的主儿,想是生来就克夫,自己过活到是干净。”甩着手绢,扭着屁股摇晃着出去了。

    ??德淑把门一摔,坐下来生气,心想今天得罪了房东大娘,这里无论如何也是住不下去了。同时又很发愁,不知道自己此身该去向何处。随手把汪元量提诗的扇子装起来,漫不经心地翻弄着那些古书。只见一本是《灵虚宝典》,名字很是奇特。她知道前朝有几个皇上信奉仙道,写了几本符录咒语的书,自己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个,所以也不怎么在意。当初从宫中出来,信手在书房装了几本旧物,留做以后之念,现在既然翻开,却不知道里面都有什么。

    ??德淑只盼着能从中看到什么希望,然而却不得再次失望,那本书里面除了一些古怪的咒语,就没有什么别的,不禁是又伤心又叹气。看看外面雨已经停了,心想先出去看看,搬家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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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生意却不怎么好,几个姐妹都早早的回去了。只有德淑还在等待着。看看天色不早了,也就叹口气,收拾收拾,准备回去。

    ??德淑这一向不怎么舒心,一天的心事重重,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心想这么狼狈的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一想到死,不由得心里一震。以前觉得十分遥远的一个字眼,如今却变得这么亲近,让她从心里害怕,想到这,德淑不禁脸上失色,惟恐自己会一不小心死去了,虽然自己很是孤苦,但是死毕竟还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德淑忙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往家赶。

    ??走进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巷,前面黑乎乎的,德淑心里一阵紧张,捏着汗壮着胆子硬着头皮走着。猛然的一股阴风刮过,德淑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寒战,感觉头皮发炸,四周冷气袭人,黑暗之处,不知到是不是有鬼怪躲藏,德淑只觉得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她不敢回头,撒开腿就跑。

    ??往前跑不远,忽然跳出来一个人来,伸手一拦,笑嘻嘻地说道:“小娘子,往哪里跑?”德淑乍一听见有人说话,只觉得心中无限的惊恐,大叫一声,几乎晕了过去,只觉得那人一双大手在自己的胸前恣意轻薄,又揉又捏,还呼吸急促,才有点回过神来。只听得那人一嘴的河南话说道:“好个小娘们,生的这么娇嫩。”嘴巴直往德淑脸上贴去,一只手在德淑胸前抓弄,另一只手就去扯德淑的衣带。

    ??德淑心知不好,又怕又恨,使出浑身力气拼命的挣扎。那汉子看来也不是很魁梧,和德淑两个撕扯了一会,也没得着什么便宜,只是不甘心,还在那里纠缠。德淑见左右都是高墙深院,知道就是喊叫也未必有人听的见,但是不喊叫也实在是有点不甘心,就拼着嗓子喊道:“来人呀,救命呀!”

    ??喊了几声,还真有人路过。影影绰绰地跑过来两个人,黑暗只中也分不出来面目。这两个人喝道:“住手!”就过来拉住那个汉子的手臂。那个人见有人来,自己也是心慌,恐怕吃亏,狠命的一推,推倒了德淑,又向那二人虚晃一招,抽身要跑,谁想胳臂被一个人抓住,急切里挣不脱,那汉子一口恶气上来,也不管不顾了,一低头就狠狠地咬了下去,抓他的人哎哟一声,手一松,脚却向前蹬去,只听得那贼汉子也大叫了一声,双手捂住下身,拼命地跑了。想是那一下子踹到了命根子的地方,不晓得是不是要断子绝孙呢。

    ??德淑险些被人非礼,好不容易被这两个人相救,心中很是感激,同时又多了个心眼,怕这两个人也非善类,就轻轻地万福一下,道:“多谢二位相救,小女子感激不尽。”那二人道:“不敢。大姐不知府上何处?若是不放心,我们两位也可以相送一程。”德淑谢道:“不老二位费心,此次大德,永生难忘,告辞了。”一边整理衣衫,一边转身就走。

    ??到了家,德淑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心想今天实在是险恶,自己几乎就要失身于坏人。一面又觉得那个坏人声音有点耳熟,一面又觉得那两个壮士声音和善温柔,不知道长的什么样子,住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买卖,一晚上胡思乱想,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着。

    ??次日醒来,德淑想接连几次的和房东大娘闹不愉快,不如趁早离开这里,免的日后互相的不高兴。自己没有官籍,不像那些妃子等要发配为奴,没有人管就很自由了,不如到乡下的什么地方终此一生,何必在这烦乱的大都里面苟且偷生呢。想到这里,德淑就收拾行装,准备到姐妹们那里去辞行。

    ??德淑略微的梳洗了一下,刚要推门出去,只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是要住店的。房东婆娘殷勤招待,德淑听见是两个人说话,声音颇为熟悉,从门缝里一瞧,只见两个中年书生,像是南方的士人,一个头戴方巾,星眉剑目,一脸的正气凛然,衣着朴素,却是十分的干净。另一个面目和善,手中拿着一卷书籍,一身的书卷气息,德淑看了暗暗羡慕,仔细一琢磨,身形就好象昨天晚上救了自己的两个好汉,一时忘乎所以,只是呆呆地看着。

    ??正好德淑对面的房子还有空闲,这两个人就看了看,叫马夫帮着搬行李,暂时的安顿下来。在屋子里面略收拾收拾,那个书生先告辞了,说:“李兄,小弟先告辞了。”那个头戴方巾的出来送别,道:“实甫有空多来坐坐。”两人拱手告别。德淑心中有事,只管呆呆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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