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前朝士子温约红这一手长短句写的是令人叹绝,江南道上当年无人不赞,纷纷说道温八叉这一手写尽了廿八豆蔻年华春闺少女心中难言的绵绵情丝,干脆就将一生都交予他吧,那份未嫁少女的情态活灵活现。
但又有谁知,温约红写这篇《南歌子》,为的本来就是接近谢小曼,据说当年谢小曼读到这篇《南歌子》之后,慨然批一句,不与三才同时,当是横行一世。温士子知晓了,回了一句,怀抱温香软玉,也当得横行一世。怎料谢小曼当即叱咄道,男子生而为丈夫,怎可沉湎于温柔乡之中?虽说后来二人是结了白头之好,相携而老,但自后温约红都对谢小曼服服帖帖,对人不称拙荆,而称其妻曰谢师。
当然,这份夫妻互补的情怀,在那片斑斓壮阔的丧乱历史上,也是有着不少,想当年的通州守卫明泽海,与其妻叶氏,想当年叶氏白衣胜雪素手芊芊独自一人傲立于通州古道黄马坡前擂动战鼓,鼓声震天而起,悲凉动人,当年可是六月三伏,但鼓声之悲,似是冻彻寒江。
不过,夫妻互补,也有反例,像是夫君豪放狂傲,其妻更是剽悍潇洒的,当时还就真有这么一对,便是燕塞王吕蝉和王妃萧飒,两人当年也是在血战通州之时惊世骇俗地大杀四方。吕蝉当年已升任大将军,背负一口大刀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杀出一条血路,当时还不是王妃的萧飒在一旁仗剑狂舞,据说这是当年残唐的《公孙霓裳剑舞》,一口长剑宛如白龙上下翻飞,二人一着黑甲一着红衣,端的是让人心惊胆寒。
试问天下人有几个能找到所谓的贤妻?有缘人也不过那么几个屈指可数,偏生还如此口味挑剔,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几斤几两,有那个本事对天哭嚎许我一温柔貌美的娇妻吧,还不如披甲上马保家卫国来得快。
上述这段话,是当年的令尹吴起死前对还只是个副将的吕蝉说的,吕蝉听后点了点头;后来吕蝉也拿这番话对吕苍说了一遍,吕苍不仅没有点头,他直接转身就走,末了撂下一句话。
“才子佳人多摧于乱世,所以吴老爷子才会有这么一句话;而且我估摸着当时你应该是在犹豫和我娘的婚事,所以吴老爷子才这么恨铁不成钢。你道他是在针砭时弊?他在骂你呐!”
留下一个燕塞王嘿嘿直笑。
“伏芝,我问个问题,你说,是执黑赢的几率高,还是执白赢的几率高?”世子殿下轻轻落下一子,气绝,黑龙再无法做活,伏芝叹了口气,着手开始收拾被断去活路的一枚枚黑子。
“执白后手,但多为大能;执黑先手,但多为小辈,这个其实没有的盖棺定论。”伏芝收好了被世子殿下围杀的黑子,思索片刻,也轻轻地落下一子。
“不要和我征棋啊,我手筋很强的。”伏芝笑咪咪地看着满头大汗的世子殿下。
“输了输了,到我去。”摇了摇头,吕苍把残棋收拾好,跑出去拿了壶茶回来,黄铜滚瓜壶,沏的一壶芳香四溢,“你最喜欢的毛尖。”
伏芝接过世子殿下递来的一杯香茗,轻呷一口,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怎么,有心事?”
“你什么时候走?”
“早着呢,至少得等下个月去拜了娘,然后进行加冠礼。王濛说是大限已到,但他给我的信里写着只要不到明年方来即可。”
“那你打算除夕那天晚上快马加鞭奔赴通州?”
“有这个打算,只是这样太伤踏影了。”
“他三月给你写信,你十二月去拜访他,这三九之交可真是名符其实了。”
吕苍摇了摇头,“他那里,我必须得去。”
伏芝放下茶杯,“学武真的这么重要吗?”
吕苍低下头,一对狭长的眸子注视着另一对饱含秋水的眸子,末了,他低低地轻叹一声,“你明白的。”
伏芝点点头,“三殿下写了信回来,被大殿下拿去了。看完以后大殿下大哭一场,独自离去了。”
吕苍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那个男人悔了婚,他自恃是平阳马家的人,就敢这样凭空污我大姐清白?他不敢的,所以必然还有什么事情放在那里。”
伏芝跳下了小床,打开古玩阁上的一个小屉,取出一封通体赤色的信,吕苍伸手接过,只见信封上赫然写着“悲伤公子亲启”。
吕苍双手仿佛被炭火灼伤一般猛地一跳,伏芝已经乖巧地出去了,信封上的字,她知道是什么意思,整座燕塞王府只有核心的几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她并没有愚蠢到那个地步。
吕苍轻轻撕去了封条,露出了其中的内容。这封信就写在信封的内里,将封条一撕展开便是。
悲伤公子:
见信安。
十数年前余与公子匆匆一别,未几,公子已逾加冠之年,实乃人生匆匆犹如白驹过隙。然,余接密报,其曰数十刺客将于公子加冠之日密谋刺杀公子。望公子万分小心。
是以此信
吾人顿首
吕苍读完了信,默不作声地将信塞进了纸灯罩之中,点上火,转身出了房间。
门口,垂手立着一名老人。
“你当真不怕死,我现在可以把你直接当刺客抓起来。”吕苍冷哼一声。
“公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让墙边的高手们散开了。”老人低着头,略显苍老的声音说话时显得微有滞涩。
“我希望你家主人是诚心提醒我。”
“那个,公子可以放心。只不过,主人收到讯息,此次刺杀有可能涉及党争。”
“那当然了,陈杨二党常年争执不休,我无论偏向哪一方,对另一方都是个致命的打击,好,我便谢谢你家主人。”
老人作揖三下,忽地消失。
吕苍缓步走出青木阁,手里提着两壶酒。
景鄱湖边上,李绍棠正在钓鱼,小小的竹篓子里一条鱼都没有,空荡荡的。
吕苍一屁股坐下,敲开了一瓶杜醅的封口,自己先喝了几口,然后就递了过去。
李绍棠头也不回地接了过去,喝了一口后,砸吧了几下,“嗯,这个封口不严实,格老子要喝烈的。”
吕苍敲开了另一瓶酒的封口,然后也递了过去。
李绍棠这次喝了一大口,“够烈,很好,但是不是杜醅,对吧?”
吕苍没有答话,而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杜醅,南阳,北国烈酒和南朝佳酿,何时出现的分别呢?”
“哟,”李绍棠扔了钓竿,摸了摸吕苍的头发,“小子多愁善感起来了?”
“不是多愁善感,师父,您听说过悲伤公子不悲伤这句话吗?”
李绍棠捻着不剩几根的所谓三绺长髯,双目微眯,“知道啊,怎么了?”
“没什么,”吕苍大口地喝下一口酒,“我还是爱喝杜醅,烈不过南阳,但一口灌下去的感觉,就像吞刀子,然后刀子一丝丝地涌上来。”
“到老了,你就知道,喝酒不图后劲,讲究的是那吞酒时入肚的燥热。”李绍棠喝空了他的那一壶酒,随手扔进了鱼篓里。
酒中藏鱼鱼化酒,饮酒实乃啖鱼肉。
当年专诸刺杀南越王僚时,就说了这句话,然后操起鱼肠剑将僚捅了个透心凉。
如今,到底是燕塞王世子,还是悲伤公子?抑或是未来的鬼谷先生?
恍惚间,吕苍想起了扶桑庭中的一本怪异古籍,《大猩红魔窟术》。
其实,他早在六年前就看过那本古籍,因为他觉得这古籍的名字可称得上是奇异,当世魔道多不愿被人所知自己所学之术是为魔功,但偏偏这本古籍要自称魔窟术,编撰者也倒是有几分勇气和魄力。只不过世子殿下当年仅是粗粗翻阅就差点走火入魔经脉逆行死于非命,所幸有过一些不薄的底子吐纳了快一柱香的时间才缓过来。
他后来才明白,这古籍是要一页一页的看,一页看不明白绝不可往后翻阅,否则便会有杀身之险。
而如今,他找谁去学武呢?他一踏出这座王府,暗中便有数不清的力量窥伺着他的人头,他没半点保身之术,只靠身边之人吗?靠得了一时,又怎靠得一世?这也正是为什么吕蝉给他要到世袭罔替之后他选择一定要学武。所以,在前往通州之前,他必须想办法。于是,他又拿出了《大猩红魔窟术》。
这古籍也是奇异,虽名为大猩红魔窟术,但开篇便写道,此所谓大,并非相对有小而言,实乃笔者创术之时深感其奇异,顿觉非大不可言其力,望天下人莫有那闲心去找寻所谓小猩红魔窟术,此实乃吃饱撑着是也。
吕苍翻开第一页,只觉顿时数不清的文字映入眼帘,偏生这编撰之人喜好红色,大红的书页配上漆黑如墨的文字看得吕苍双眼生痛,所幸第一页是看完了。
读完第一页后吕蝉才明白为什么要一页一页接着读,第一页讲的没有半点修炼的法门,全部都是自我保护的措施,文字虽多,但胜在详细周密,将练习时所有有可能遇到的危险都一一提出并进行解析,同时讲解了解决措施。
吕苍也不急,将古籍放好,径直走出王府,他前几日托商游喙办事,此时应该事已办好,只是他要亲自取罢了。
“哟,世子殿下呐!”年迈的铁匠正坐在铺前,看到燕塞这片地的地头来了,忙的起身,笑嘻嘻地向世子殿下问好。
世子殿下点头示意,“海叔,我前几日托商将军让您办的事,您办得怎么样了?”
老铁匠拍拍胸脯,“俺办事,您就放心咧!这不,那东西就在里屋。”说着,老铁匠走进了里屋,拿出了一个通体如墨的葫芦。
“很好,”吕苍接过黑黝黝的葫芦,这葫芦通体由多种不同的金属糅造而成,入手极为的沉重,吕苍取来一条红绦,将葫芦挂在腰间,“说好的,五百两银子,我很满意。”吕苍递出一张银票,老铁匠乐呵呵地伸手便拿,但吕苍却没有松手。
“世子殿下放心,俺的嘴严实着!”老铁匠嘿嘿一笑。
吕苍松开了手,转身向市集里走去。
“上好的黄瓜哟,水灵着!”一个提着篮子沿街叫卖的大婶拦住了吕苍,递上一根黄瓜。
吕苍微笑接过,反手拍拍两下,摁倒了两个刚刚欺身而上的年轻人,笑吟吟地望着大婶。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两名燕塞军官。
大婶苦笑一下,嘴动了动,瘫倒在地上。
其中一个燕塞军官上前检查了一番,对吕苍点了点头。
吕苍左手一挥,两人将三具尸首抬走了。
吃着手里的黄瓜,吕苍叹了口气。
小苍,黄瓜是最安全的食物,知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因为黄瓜味道清淡,不论下什么毒药,都会有区别的。
大叔你不是说有些毒药是无臭无味的么?
哦呵呵,是啊,大叔把这茬忘了。好,奖励你,来,多一根黄瓜。
黄瓜其实不是清淡无味的,吕苍边吃边想,它其实是甜甜的,所以一旦下了毒,就会发现味道变了。无论什么毒药都是这样,无臭无味,却一样会影响到黄瓜的清甜。
小苍,知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大叔要出手?
呜呜,大叔你受重伤了,别说话,小苍给你包扎。
没你想得那么重,听大叔把话说完。
因为那是个坏女人!
不,不是的,十字鸳鸯空白头,四方野鹤恨离愁。
大叔,那是什么意思?
等你大了就懂了。
吕苍把最后一块黄瓜吞进肚子里,斜眼看着城头。
十字鸳鸯空白头,四方野鹤恨离愁。
一线白鹭往青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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