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紫樱落

二、月下风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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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楚朝,济南府。夜色已深,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刚刚挂到树梢,白日大明湖边和喧闹的人群早已散去,各自归家,湖上大大小小的渔船画舫也都一一归岸,诺大的水面,一片寂静。晚风丝丝吹来,带着一点湖水的凉意,稍稍压下了北方夏天的干热。

    一只小船悄悄划破湖面,渐渐拖起两道长长的水痕。船尾一个老艄公,头戴夏凉帽,穿着对襟坎肩,慢吞吞地撑着浆。船头两条颀长身影,并肩而立,不时小声说着些什么,间或传出一声声清脆笑声,见那梢公如此之慢,倒也不甚着急。

    “姐姐,那边这样好看,是什么地方?”刚刚脱离了稚嫩模样的少年好奇问道。

    陈紫樱顺着少年的手指望去,见湖东一片红色阑珊处,是高阁上挂起的灯笼,把半片天空都染成了霞色,映在湖面上,光影斑驳,煞是好看。

    她虽是女子,但长年跟随父亲在外经商,自然知道那是眠花卧柳之地,脸上腾地红了一片,立即不屑地使劲转过头去。“呸,什么地方不好看,偏看那样的地方!是什么好去处吗?”语音中略略带着些责备之意。

    少年尽管平日少出家门,但也是个灵透之人,见姐姐的神情,就知道了大概,很是不好意思,赶紧把头一低,盯着船头,一时不再作声。老艄公听见姐弟俩一问一答,在船尾轻轻笑了起来,却让少年更加羞怯。

    紫樱平日最疼爱这个弟弟,见他不说话,一副局促模样,心下不忍,便拉起他的手,指着前方笑道:“萱儿快看!那不是就快到了嘛!”

    少年抬头望去,只见一片黝黑,高出湖面约有两尺,只是离得有些远,虽然月光明亮,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他回头客客气气地轻轻催道:“老伯,烦请您快些。”

    老艄公笑道:“好咧!两位少爷小组,少不得卖卖老力气,俺再加把劲就是了。”说罢,清清亮亮地甩了一句梆子腔:

    “听说老包要出京,忙坏了朕的东西宫。东宫娘娘摊煎饼,西宫娘娘卷大葱——”手中的桨可还是慢慢划来。

    紫樱听了暗暗好笑,心想难不成这娘娘都是你家的厨子,还一个摊煎饼,一个卷大葱。再看这老艄公又老又瘦,只怕半个时辰也划不过去,三两步便跑到船头,一把夺过他的木桨,用力地向前划去。这一下,小木船在湖面上晃了几下,一股湖水便冲向了船舱。好在三人都是湖边生长,水性极熟的,也并不惊慌,那老梢公索性一屁股坐下,从腰带中抽出旱烟袋,点上火,慢慢抽起烟来。

    紫樱的力气不小,又惯会划船,不多时就稳稳划出老远,眼前那一团黑色已经渐渐看得清了,叶片葳蕤,随着夜风层层波动,一朵朵花儿玉立亭亭,月色下展露出娇媚容颜。原来是大明湖边的一片莲藕田。

    弟弟云萱家教极严,再加上身体素来不好,还是第一次在晚上偷偷溜出家门,虽然有姐姐带着,到底心里很忐忑,直怕父兄发现了又责罚他,这一见到月中莲花的清姿,一时高兴地得忘了担心,大声嚷着叫姐姐再划快些。

    紫樱知道这个弟弟素来被家里拘束惯了,小小年纪便每天心事重重,处处谨慎,很少见到这样欢声笑语,也不由自主地手上更加了些力道,不多时便划到莲花丛前。

    “姐姐,你不是说可以划得进去吗?”云萱见那莲叶葱茂,密不透风,便好奇问道。

    “老伯!您老人家可歇够了没有啊!”紫樱不答,却故意板起一张俏脸,问那老艄公。

    “得嘞!老头子今晚这钱赚得轻松,若是再不领着你们两个小闺女小小子儿看个够,也说不过去!”说着,随手用烟袋锅子往南一指。

    紫樱便往南划了几十尺,果然见密密匝匝的莲叶之间,隐隐有尺把宽的水路,用两只桨一分,船头便钻了进去。

    两边的莲叶和莲花次弟分了开去,小船顿时陷进了花海之中,船头船尾的姐弟两人身处其中,硕大的莲花不时轻轻拂面而过,如美人起舞一般,而莲叶向远方漫延,无穷无尽,正如舞女的裙裾,月光柔柔洒下,斑驳银光镶嵌在莲叶之上,微微晃动,一阵阵淡淡的草木清香弥漫,令人心醉如斯。

    “怪不得人都画墨莲。我从前只觉得墨莲白白地辜负了莲花的好颜色,原来莲花本不用以色媚人的,所以人都叫它花中君子。”云萱喜道。

    “可是莲花本来也挺美的呀!这浓浓淡淡的红色才是莲花的本色呢!漂漂亮亮的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偏不画出来,让它失了本色?”紫樱道。

    云萱性子极淡,见姐姐和自己的意见不一样,也不再说什么,只心里默默地想道:这莲花心性真是高,就连香气也不屑有,难道是因为生得太美,不想以香气再添柔媚之态?又想道,做人也自当如此,只要自己清高正直,又何必管他人怎样?可是做人,哪里有做一朵花儿自由自在?一生出来,就背负了种种烦恼,不知到哪里倾诉。就如今天,偷偷出来,姐姐是一定不会被骂的,而自己,只怕早晚又是一场好罚。他自怜自伤之中,不由得紧紧了衣襟,衣襟里瘦小的身子已觉得有些凉意。

    紫樱也是第一次在藕花深处划船,大有兴致,她虽在弟弟面前装足了长姐模样,到底也是少女贪玩儿心性,哪里还顾得天色已晚,一桨桨偏往更深处划去,不时惊动了那莲叶下眠着的野麻鸭,扑腾扑腾翅膀,扑腾一下扎进湖水中,不见了踪影。

    姐弟两人正贪看时,突然看到莲叶之间有一小片空空荡荡的水面,建着一座小小凉亭,凉亭以六根木柱支撑着一顶茅草顶,甚是简陋。紫樱不由奇道:“哪是什么?”

    “嗐!当真是个小姐!哪里知道这些。那是种藕人搭起来看藕田的,过了秋,踩藕人也好在这里歇歇工。”老艄公道。

    原来济南府盛产莲藕,这莲花好看,莲藕却来得辛苦,须得等到秋后,踩藕人穿上带靴皮裤,在冰凉的水中一脚脚把藕从根上踩下来,再从污泥中挑出来,洗净了上街去卖。济南府富庶,当地人是不肯干这份苦差事的,多是雇外乡人来做。

    此时还不是踩藕时节,山东民风古朴,也少有人去偷采别人家的莲花,这小草亭正是空无一人。

    紫樱见那草亭高出水面,四边荷花围绕,一轮明月倒映,阵阵晚风清凉,风景甚美,便动了心思。她把桨儿交给老艄公,一手扯住云萱,气息微沉,足尖一顿,便挟着少年,如同鸿雁一般,飘飘扬扬,直往那草亭飞去。一来是她家学渊源,二来机缘巧合得遇良师,三来见周围无人也难得卖弄,这一下,身姿曼妙轻盈,不输于身下月下风中蹁跹起舞的荷花。

    “好俊功夫!”两声称赞几乎同时传来,倒把姐弟二人吓了一跳。一声是那老艄公,另一声,却是从草亭中传来的。随着一声赞叹,月影下,草亭中,分明站立起一个人来,长身玉立,宽大的衣袖随风儿轻轻飘动。

    (战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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