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竹园,是开阔的府中水塘,水塘边景色极好,入春的季节,什么都是春意盎然。开阔的地方,琴音听得不太真切,但是沐云肯定,水塘边有人在抚琴。
往前走,水塘边,身着水碧色长衫的男子独自抚琴,他并没有发现沐云的到来。沐云也不愿打搅他,沿着河塘,静静地向他靠拢。男子神色一动,四指按住琴弦,一瞬间,琴音停止,他只说了一个字:“谁?”
沐云没料到男子突然发难,心中一跳,脚下不稳,竟向水中跌去,沐云轻呼出声:“啊。”男子借助琴案,轻轻一拍,整个人飞升而起,单手扣住沐云的手腕,沐云恰与水面成三十度角,及腰的长发由于重力作用垂到水面上,发尖在水中漂散开来。男子逆光站立,容貌看得并不真切。大风吹过,男子的长发四散,挡住了一线阳光,趁着这个空档,沐云看清了他的面容——温润如玉。这一瞬,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沐云却觉得似乎有很久很久,模糊的记忆中似有同样一个温润的男子与她在这般晴好的天气中相遇。男子一使劲,沐云便站稳了身子,答谢道:“谢谢你。”
男子重新坐到琴案前,笑了笑:“不客气。”他继续抚琴,换了首曲子,并不多话。一曲停罢,男子才询问道:“你是前些日子太子救的女子?”
沐云有些无措:“啊?对。”
男子站起身,抱起琴,朝竹园走去。沐云跟在他身后:“喂喂,我叫听宁,你嘞?”
“知玉,兰知玉。”
沐云又问:“你是这府里的人?”
知玉回过头,笑道:“倒是个喜欢问问题的丫头,我过来找太子办事,他在忙,所以先去水塘边坐坐。”
不远处,厨房大娘的声音传来:“听宁,听宁!”
沐云应道:“钱大娘,什么事?”
大娘跑过来看到知玉,连忙施礼:“三王爷。”
知玉点点头,先走出了竹园。大娘吩咐道:“今天三王爷到府上,厨房忙着呢,还不赶紧去端菜。”
沐云尾随钱大娘,回了厨房。菜色已经备齐,端菜的三个丫头都已经准备好,沐云也端起菜,与其他三个丫鬟走到正厅。
兰知瑞在右,知玉在左。八道菜上齐,沐云与其他丫鬟站在两侧,等着吩咐。
兰知瑞并不十分待见知玉,神色淡淡:“三皇弟前来,有事与我相商?”
知玉点头道:“衍国四王爷莫名暴毙,衍帝暴怒,说是辰国派人下毒,要与我月升结盟共同对抗辰国。”
“此事,朝堂上不是讲过了吗?”
“父皇要我把礼部交给你,让你安排接待外使。”
兰知瑞这才正眼看向兰知玉,问道:“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没听到。”
“今天我去后宫看母妃,母妃近些日子身体不好,父皇让我放下手中的事多陪陪母妃。”
兰知瑞眯起眼,神色莫名,说道:“好,吃过饭,就把事情交接一下。”
知玉点头,眼中的神色也一闪而过。
晚上,沐云经过书房门口。此时夜已深,书房之中还亮着光。泽一守在书房外,沐云不禁问道:“泽一壮士,殿下还在里面?”
泽一对“壮士”这个称号有片刻无语,然后认真抱了个拳,答道:“是的。”
沐云暗自思忖,说道:“我去给殿下泡个茶,你帮我端进去?”泽一应道:“可以。”
等沐云再次回到书房门口时,灯火又亮了几分。泽一对她摇头:“礼部的人过来与殿下商量要事,你一会儿再来吧。”
沐云说道:“我就在这儿等会吧。”
沐云怕茶水凉了,把茶盏护在了身前,用双手挡着风。没想到这一等就是月上中天,星子西移。议完事后,兰知瑞开门去寝室,却在门口见到一个蜷缩的黑影,泽一说道:“是听宁。”
沐云本是等着兰知瑞,她由直直地站着演变成坐着再演变成现在的睡着。泽一想劝她早些回去,但看到沐云连睡觉也本能地护着手上的茶,心中一动:“或许……或许这个听宁会让主子忘掉小云呢……”所以后来,泽一也没有叫醒她。
兰知瑞几不可微地皱了下眉头,说道:“把她叫醒,让她回房。”泽一应道。
沐云从迷迷糊糊中转醒,看到了台阶上的兰知瑞,喜悦地站起身,跑了过去:“你议好事了?我给你泡的茶。”沐云把茶递过去,在中途的时候又收回手,“茶都凉了,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明天再泡给你喝吧。”说完,收回茶盏,失望地往回走。
“等等,拿来我尝尝。”
“啊?可是它都凉了。”沐云转过身,说道。
“无妨,拿过来。”兰知瑞也不懂为什么这么在意沐云的心情,见她失望,他心中似乎也有点难受。
他接过茶盏,浅尝了一口,说道:“不错,这回又是什么茶?”
沐云神色明朗,微有些得意:“给你特制的晚安茶,用薰衣草、枸杞、勿忘我、桂花做成的,很温和,可以帮助你入睡,我听你房里的丫鬟说你很晚才睡,晚上还睡不踏实,所以给你泡了晚安茶。”
“你好像对茶很有研究,你……从哪里学的?”
沐云闻言一愣,垂下眼眸,思索片刻,摇摇头:“不记得了。”
兰知瑞把茶盏放到她手上,说道:“你明天来我书房继续做奉茶的事吧。”
一个月,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时间总是模模糊糊,就像沐云对兰知瑞一个月道不明说不清的感觉一样。沐云对兰知瑞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但无关男女之爱,像是积淀了多年的如水温情。
那天,兰知瑞问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关心?”
她道:“你救了我一命,我报答你必须的。”
难得兰知瑞开了个玩笑:“救命之恩大于天,非以身相许无以为报。”
而沐云傻笑两声,并没有放在心上。
按照一个月的惯例,沐云晚上都会去书房送杯晚安茶。今日,泽一的神色不太好,看到沐云神色才微微转晴:“今日,殿下心情不好,在房中喝闷酒,他身子不太好,你去劝劝他?”
沐云应声推开房门。
兰知瑞果然心情不好,房中酒味弥漫,人都开始说胡话:“小云,你说,他为什么什么都要和我抢呢,我把父皇都让给他了,他还想要什么,这个太子之位么?”
沐云上前,夺下他的酒杯,说道:“今天早些休息吧,你明日不是还要早朝?”
兰知瑞睁开眯着的双眼,推开沐云:“是你啊。”然后拿起桌上的酒坛往嘴巴里倒酒。沐云无奈,把酒杯递过去,说道:“你还是用酒杯喝吧,喝个够,我不拦你。”
兰知瑞倒也无趣,放下酒坛,沉默下来。
沐云喃喃道,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他听:“喝酒又解决不了什么,它能让你忘掉一切痛苦吗,忘掉了又如何?像我这般忘掉了一切,你觉得好吗,我觉得不好,我什么都记不起来,我害怕,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谁还挂念着我,我不知道对我好的人是不是在找我,我甚至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兰知瑞皱眉,没有说话,伸手抚摸上了沐云的额头,细细地摩挲着,沐云愣愣地望着他,他收回手,问道:“还害怕吗?”
沐云没有答话,兰知瑞望着远处,眼睛半眯:“那我和你讲讲我的事吧。”
“母后原先很得父皇宠爱,后来父皇又纳了很多妃子,其中颜妃深得父皇欢喜,父皇的心思也就不放在母后身上了,随后,颜妃的孩子出世,父皇把父爱都给了他,我是由母后一个人抚养长大的,八年前,母后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和泽一出去找雪莲为母后调理身体,我几经辗转找到了连绵山寻找雪莲,却没想到……母后在我外出的时候走了,我当时就想,世上唯一爱我的人走了,我的世上什么都不剩了,倒不如和母后一起走了算了,但是,当时,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吧,她把长生送给我了,她说了些什么我没在意听,我只记得她的眼睛里没有虚伪,只有对我的关心,你的眼睛就像她的一样,关心人的时候特别像,我从那时起就忘不了她,我想,她是我这辈子想要在一起的人,能看着她笑,看着她哭,便是我最大的幸福,可是,我找不到她,我去哪儿找她呢,小云……”
沐云听了有些动容,说道:“其实关心你的人很多啊,比如泽一啊,要不你跟他在一起吧。”
兰知瑞两把眼刀飞向她:“你再说一遍试试!”
书房中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甚至有些欢愉的因子在空气中跳跃,只是书房外的泽一狠狠打了个喷嚏。
沐云委屈道:“泽一人很好嘛,跟他在一起真的不错啊。”
兰知瑞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
“要是谢谢我,再给我讲讲月升国吧,我什么都忘记了。”
“好,月升……”
讲了不到一半,沐云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兰知瑞试图唤醒她:“听宁,听宁……”沐云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兰知瑞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神色有着宠溺,轻轻说道:“那我抱你走了,真的。”睡着的人依旧没反应。他将外衣脱下,盖在沐云身上,然后抱起她,往沐云的房间走去。
泽一看到兰知瑞抱着沐云,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主子……你这是……”
“嘘,小声点,别吵到她。”
“主子,要不我来吧。”
兰知瑞瞪了泽一一眼,抱沐云的力道又紧上一分:“不用。”
泽一心下委屈,他没惹到主子啊,干嘛瞪他,泽一只好默默地跟在他家主子身后。听琴给沐云留了个门,当她看见兰知瑞抱着沐云时,眼睛张得比泽一还夸张:“殿下,殿下……您这是……”
“她的床在哪儿。”兰知瑞有些不耐烦。
听琴反应过来,回道:“在那儿。”
沐云睡了一个好觉,殊不知,府上为了昨天晚上殿下抱她回去睡觉的事闹开了锅,以至于谣言传到府外变成了这样:
“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和一个身边的奉茶丫鬟睡了呢。”
“真的假的,我怎么听说是那个丫鬟死缠着殿下,殿下才宠幸她的?”
“你瞎说什么,是殿下对她百般爱护!”
“你懂什么,是丫鬟勾引殿下!”
总之外面再怎么吵,沐云不知道,沐云知道的是,她的觉还没睡到自然醒就被听琴叫醒了:“听宁,慕容小姐让你去大厅见她。”
“慕容小姐?哦,好的。”沐云摸着还惺忪的双眼,走到大厅。
沐云想说,如果没有大鱼大肉招待也不要上来就一个巴掌甩过来吧?沐云轻巧躲过巴掌,微怒地问道:“做什么打人,你妹啊。”
打人者一身明目黄衣,面容娇俏,双眼含怒:“好你个贱人,勾引我太子哥哥!”
沐云想喊一声:“勾引你妹啊。”又觉得太失礼了,所以换成了:“勾引你妈啊。”
黄衣女子指使着:“听琴、听棋,听书、听画你们给我抓着她,我今天要教训这个贱人,打烂她的脸,看她以后怎么勾引人。”
沐云被摁在大厅的柱子上,心道:“吃大亏了!”她闭上眼睛等着迎接巴掌,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手上的力道也没了,她疑惑地张开一只眼睛,兰知瑞的手接住了黄衣女子的巴掌,大厅里的人跪了一地。
兰知瑞怒道:“慕容绵,这里是太子府,不是你慕容家,容不得你撒野!还有琴棋书画,你们是太子府的人,本宫不在,你们就是这么放肆的?”
他发完火,控制了自己的声音,问沐云:“你没事儿吧?”
沐云眼睛“咕噜咕噜”转了两圈,硬是憋出两滴眼泪来:“瑞哥哥,这个坏女人她骂我还要打我,她好坏哦。”
泽一在旁边听得冷汗连连,这姑娘娇撒得太假了,矫情啊。兰知瑞则是被那一声“瑞哥哥”引得失神片刻,太像了,语气那么像小云……
兰知瑞正了脸色,没有再看慕容绵一眼,领着沐云走向后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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