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路的人生中，曾经见过很多凶犯。
严格说起来，这一次发生的以十字架为标记的连续杀人事件其实还不算最为凶残。也许在和普通的犯罪行为比较时会感觉到这次案件的凶残，可要是比较的对象变成了其他大量杀人的案例，那么就会发现这次案件其实也还算普通。至少比起几年前，江路在英国所参与的那起案件要正常得多。典型的连续杀人犯罪，凶手的精神可能存在某些异常或者扭曲，但是这种异常和扭曲只能让人体会到邪恶，而无法让江路有那种疯狂到恐怖的颤栗感。
通过凶手在犯罪行为中的签名，可以确定凶手的罪行是具有某种动机或者目的的。
而无论是摆放尸体的姿势，又或者是隐藏尸体的行为，还有在第四起案件中对尸体残忍的破坏，从中确实可以体会到凶手精神方面的某些异常之处，但是同样也可以因为这些行为感觉到凶手的精神中还存在着某些普通人也可以理解的部分。尤其是在破坏适体时，凶手内心的愤怒和暴躁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而这正是普通人也会具有的情感。
所以，即便对于这个凶手的罪行感到愤怒厌恶，但是江路却并不会觉得凶手有什么恐怖的地方。而对于警方终究会逮捕这个凶手这一点，江路更是没有丝毫怀疑。只是当面对那个前来自首的嫌疑人时，江路作为警察长起侦察案件使养成的直觉，却让他感到了某些背心发凉的异常感。
皇甫军，十八岁的文弱少年。
就和很多连续杀人狂一样，从外表看他只是一个温和安静的普通人而已。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到普通罪犯自首之后会有的解脱感，也看不到那种宗教狂会有的狂热眼神，缺乏紧张感和危机感，带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冷淡，就好像现在来自首的人并不是他自己一样。
一般而言，连续杀人狂因为其精神之中的异常性，往往会将自己的杀人行为正当化或者是将这样的杀人行为当成普通的日常行为，所以很难产生什么负罪感，自然也很少会有连续杀人犯投案自首的。最近这段时间的四起案件，明显具有连续杀人案的特征，依照过去的经验其凶手多半也会隐藏在普通人之中，直到被警方查到确切证据之前，这个凶手并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在最近发生的案件中，江路可以感觉到凶手是一个相当活跃的杀人狂，对于杀戮同类完全不存在任何心理障碍。在短暂的几天时间里杀死四个人，这可是连很多职业杀手也做不到的事情呢。在没有利益纠葛的情况下，仅仅靠着个人的杀人冲动就完成了这种事情的凶手绝对具有典型的反社会人格。这样的凶手，依照理论来分析，是绝对不会自首的。
从最初的将尸体摆成十字架这样醒目的留下标记，到之后连续两次都仅仅在尸体上划出伤痕，甚至于第三起案件中还把被害人的尸体隐藏了起来。这样的行为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应该是凶手自我保护的手段，凶手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确保自己不会被警方逮到。而第四起案件中再次刻意地强调自己的存在，通过签名标记来吸引警方的注意，这种态度却有和之前的行为模式有所矛盾。
当然，这也不是无法理解的事情。
人类的精神之中本来就存在着毁灭和自我毁灭的冲动。
“就算我自首，杀了那么多人，我应该也会被判死刑吧？”这是在被询问的时候，皇甫军对警察说的话，并非玩笑的语气，也没有那些悍匪虚张声势的感觉，完全只是一副陈述事实的语气，“我听说中国已经取消枪决，采用注射的方式来执行死刑了。不过这样会不会太浪费时间啊？当然，我是不喜欢枪决的。我在网上查过的，枪决的话样子会很难看，而且会很痛啊。”
不需要警察提问，少年自己就已经将四起案件的过程说了出来。在雨夜轻松的杀死流浪汉，然后花费大量时间来摆弄尸体。刺杀教授，然后又刺杀了那个从教授家离开的年轻人，因为时间紧迫的关系所以根本没有摆放尸体的余裕，不过总算还是把标记留了下来。最后是几天前杀死了一个晚归的女子，因为觉得刺杀花费的功夫太多，所以选择了绞杀的方式来杀人，而且因为时间充裕的关系，所以处理尸体的时候也可以做得更充分一些。
在讲述杀人经过时，皇甫军并没有刻意描述一些什么残酷的细节，感觉就像是在转述电影或者的剧情一样。很难听出他对自己做下的那几起案件有什么深刻的感想，就像是在叙述每天吃饭睡觉这样普通的事情。而在说完了案件之后，这个看起来依然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更是直接将话题转到了死刑上面。用一种好像事不关己般的语气说起这话的时候，很难让人理解到他内心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感受。
曾经有连续杀人犯被逮捕后，在询问案情时放声痛哭，对自己犯下的罪行矢口否认。也曾经有连续杀人狂在被逮捕以后，完全就是一副遗憾惋惜的样子，认为自己无法继续进行杀戮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这样两种态度，基本上也可以反应他们各自对于自己罪行的认识，前者是从普通人的角度，意识到了杀人是一种罪行，自己会为这样的罪行付出代价。至于后者，那种遗憾惋惜的态度，则是因为这样的凶手已经把杀人的行为完全正当化了，将自己摆在了超越人类的位置上。
至于这个叫皇甫军的少年。他会提及“死刑”这就表示他认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是一种犯罪，可是用这种平淡的语气，却又表明了他对于自己的犯罪行为其实并没有那么介意。如果不是少年明确的交出了凶器，并且在这之前详细讲述了他执行杀戮的细节，那么江路甚至都要怀疑这个皇甫军到底是不是真凶了。
“痛起来很糟糕的，我知道的。其实难不难看的，这个倒真的不重要，毕竟那个时候我多半都已经死掉了，就算介意这种事情也没有办法。而且难看与否是一件很主观的事情，搞不好在恋尸癖的眼中，那种血肉模糊的尸体也有特别的魅力呢。”而紧接着，他就把话题转到了关于自己的死亡上，“但是疼痛就不同了，别人不会在乎这种事情，但是我觉得这很重要。你知道吗，要是人类不怕疼的话，我之前杀人的时候可以做得更干脆一些。”说到这儿的时候，少年叹息了一声，脸上露出了苦笑来，“不过我可没有那么厉害的技术，可以让人毫无痛苦的死掉。”
不只是在说到这个话题时的苦笑，之前少年也曾经浮现出各种表情。皇甫军绝对不是那种感情确实的人，或者说他对于情感的感觉和普通人之间存在太大的差距。江路在之后反复查看询问录像时确认到了这一点，但是少年在谈论死亡时的态度，有确实和普通人有所不同。皇甫军似乎完全没有体会到生命的沉重一样，他对待生命的态度，就和对待一件普通的日常杂物那样，全然就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但就这副态度，让江路感觉到了微妙的寒意。
在通过视频观看同事对皇甫军进行询问的画面时，江路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了几年前自己在英国参与的那个案件。已经过去了四年，江路一直将那起案件深深的埋藏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恶魔儿童的灭门事件。
整座公寓楼超过十三户居民，总计四十七人在那起案件中被杀。和这次的案件不同，那并非连续杀人案，而是疯狂杀人案，也就是为短期内爆发的大屠杀。而案件的凶手则是居住在这座公寓楼中的三个小学生，他们比皇甫军更为年幼，但是却制造出了更为惨烈疯狂的案件。而且那起案件扭曲疯狂的后续发展，更是宛如恐怖片一样，在三个最小才仅仅八岁，最年长也不过才十一岁的恶魔小学生互相残杀同归于尽之后，杀戮的暴行却并没有就此停止。就在警方以为案件应该就此落幕时，这三个小学生的同学，让更大的杀戮在他们原本就读的小学中爆发出来，这一次更是制造出了包括凶手自己在内，超过三位数的牺牲者，以至于官方不得不用“意外事故”的理由来封锁消息。而侥幸幸存的很多学生，在未来也将要长期接受监管和心理治疗。
曾经参与过调查公寓楼中的案件，并且在后来接触过那些幸存学生的江路还清楚的记得。那些孩子在看似正常的言语间所以透露出的，对待生命的态度。他们完全不觉得生命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地方，更是将杀戮的行为视为游戏一般，彻底释放出了自己的兽性。而这些小孩的言行，就像是媒体给这个案件所起的名字一样，已经是彻底的“恶魔儿童”了。无论看起来多么无邪可爱，可是在这样的外表之下，所隐藏的内在却是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怪物。
“当然，如果可能我也不想杀人的。”皇甫军在这样说的时候，言语间并没有懊悔的意思，同样仅仅是在陈述自己的态度而已，“但是，有些事情总还是要去做的。很艰难啊，每次杀人都会遇到反抗，这我是可以理解的，至少大部分是能理解的。但是还是很艰难啊。我觉得这样积攒的压力搞不好比我准备高考的压力还大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这个局面，我大概也不可能继续参加高考了吧？”
也许感觉上更接近普通人一些，但江路在看到监控画面中少年的神情时，却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四年之前的英国，好像重新面对了那些已经变成怪物的“恶魔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