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一只吃货的爱情故事(修改版)

第 18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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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晓米略微放下心来,想再问问别的,几个手术的医生却走开了。

    病房是临时安排的,在一个三人间。护士来埋了针,挂上了点滴药瓶,叮嘱了他护理的注意事项。年晓米把帘子拉好,呆呆地在沈嘉文身边坐下来。麻药没过,人还昏睡着,只有胸口在微弱地起伏。

    只是一夜,男人就在自己的眼前瘦下去了。

    年晓米拿胳膊抹了下眼睛,想起来生活用品他一样也没拿。

    午夜里医院静悄悄的。他摸摸沈嘉文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引流管里流出来的东西要倒,点滴药瓶要换,旁边的监测仪要有人盯着。年晓米一夜没合眼。

    凌晨的时候,沈嘉文醒过来了。

    男人迷迷糊糊地,下意识地去拔鼻管,年晓米惊恐地扑上去按住他:“不行,那个不能动!”

    沈嘉文愣了一下,艰难地抬了抬身,看见了自己身上的管子。他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呜噜声。男人眉头一皱,冲年晓米比比划划地打手势,想要把管子拔掉。

    年晓米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失望地放下手,闭上了眼睛。

    年晓米心疼极了:“那个是引流管,排气以后才能拔的。我知道不好受,你先忍忍吧。”

    沈嘉文一向身体很好,最大的病也不过是感冒,连个点滴都没打过,几时遭过这种罪。

    年晓米帮他把被子拉回来:“别担心,没事的。过两天就拔了。”

    男人没有回应他,只是在被子下悄悄攥紧了手。

    他本来应该是年晓米的倚靠。如今却像个废物似地躺在这里,害得爱人劳累担忧。这样进了医院,公司和店里的事怎么办?年晓米怎么办?宝宝怎么办?

    不过是三斤白酒。

    沈嘉文在心里暗暗自嘲,难道是我真的老了?

    年晓米却在着急另一件事。宝宝还在家里,他要回去取东西。但后续检查和护理,沈嘉文身边不能没有人陪着。他看了眼手机,这才四点多,怎么办?

    实在不行,也就只能给妈妈打电话了。

    年晓米心酸地想着,自己就算作为一个儿子,也是不争气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时,米瑞兰自己赶过来了。

    年晓米张了张嘴,米瑞兰叹了口气:“你啊。宝宝哭着给我打电话,说你们一宿没回家。我把他接出来送到你姨妈那里去了。我看他挺乖的,先在那边住几天吧。等下你去你李姨那屋睡一会儿吧,别把自己先熬坏了。”说着仔细看了眼引流管里流出来的东西:“还行,看着不是很严重。你也不劝着点,酒是能乱喝的么……”

    米瑞兰过来了,境况很快有了改善。同一个医院里的同事,多少都有几分交情。消化外科的护士长安排出了一个预留高间里的床位,总算不用忍受走廊的吵闹了。

    各项检查结果在早上出来了,米瑞兰仔细翻看了一下,略微松了口气:“各项指标都很正常。他身体素质还真挺好的。一点儿毛病都没有,除了胃上破了个小洞……这样最好了,恢复得也快,你不用太担心了。”

    年晓米这才长出一口气,露出了一点笑容,他凑近沈嘉文,小声说:“听见了么?没事的,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因为是消化道手术,术后不能吃东西也不能喝水,只能靠打营养针。但人体有正常的代谢,有些尴尬和隐私的事,终究无法避免。

    沈嘉文咬着牙,坚持要自己来。年晓米这次却没有由着他的性子。男人只得挡着脸,瓶子里的水声让他有种无力的愤怒感。

    失去视觉,触觉就被无限放大了。

    大概是年晓米的动作太温柔,愤怒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别的东西。

    他放下手臂,正看见对方满脸通红地把被子盖好。察觉到他的目光,青年嗫嚅到:“那个……现在不行,等你好了的……”

    沈嘉文脸上表情变了几变,最后还是没忍住,低低地笑出来。

    年晓米呆呆地看着他:“你笑什么呢?”

    男人止了笑,含混地用口型说:想通了。

    作者有话要说:

    ☆、32

    沈嘉文这一住院不要紧,店里和公司找不见人,一起乱了套。年晓米一早上手机响个不停。他也不晓得这些人是怎么知道自己号码的,只好硬着头皮一一应付。手术需要休养,他不希望沈嘉文见客,只可惜电话那边的人们并不能体会他的心思。又或者,有的人其实根本就是知道的,只是出于某些心知肚明的规则,非得过来不可。

    年晓米有点生气。可是又没有办法。

    这里头最让他糟心的是房东又来催他搬家,他很诚恳地说家里的哥哥生病了,一时没办法搬走,谁知那边一直很客气的房东态度却强硬起来,明显是并不相信年晓米的理由,还说违约金他已经是合同里定好的,想借机多要钱,门都没有。

    年晓米郁闷地挂掉电话,一回头,米瑞兰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他还没等开口说什么,娘亲就先发话了:“是不是房东撵人?早说让你们去我那里住你就是不听……”

    年晓米小声道:“他不同意么。再说租房也没什么,你那里离我们上班上学都远,也不方便。”

    米瑞兰叹了口气:“不要什么都听他的,你自己得有个主意。我上周才跟老严搬到滨海去,他们学校新在那边的学区建了个实验室,以后他在那边的时间长。你们就先回来住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年晓米鼻子有点酸:“妈……”

    米瑞兰瞪他一眼:“行啦,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天塌下来也没啥好怕的,有妈呢。对了,我刚刚给他按摩,你都看明白了?”

    年晓米点点头。

    “每天勤按按,拔管之前不能动,老这么躺着,对恢复也不好。”

    年晓米老实地点点头。

    两个人正说着话,探视的人就一波接一波地过来了。

    年晓米忧心忡忡地盯着病床。沈嘉文冲他打手势,示意没关系。

    知味居的杨经理,沈嘉文身边的助理小赵,赵恒志的助理。这些都是为了工作过来的,倒也没办法。

    但有些客人似乎不是来探病,纯粹是来看热闹的。年晓米看着一个头发上全是油的胖子攥着沈嘉文的手,脸上堆着笑:“沈老板呐,不是我说你,这做人呢,还是不要太拼,太倔。吃亏的是你自己。你看看,这就上眼药了吧?这得养上多久啊啧啧……”

    年晓米站在旁边,简直想把引流瓶的东西冲着这人的脑袋浇上去。

    胖子说着说着,突然攥着沈嘉文的手恳切地摇晃起来。

    年晓米一惊,赶紧去握那人的手腕,可还是晚了一步,滚针了。

    胖子赶紧站起来:“不好意思啊,不要意思。”

    年晓米觉得自己没从对方脸上看出一点不好意思来。

    他生气了:“您不知道他打着点滴么!这么不小心!我看您今天还是先回去吧,我哥需要休息了。”

    说罢也不看对方的脸色,按铃叫护士来换针。

    胖子讪笑两声,跟沈嘉文道别。出门时却飘出来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自己什么身份都搞不清楚……”

    沈嘉文耳朵尖,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扭头看年晓米,年晓米没听见那人的话,但脸上还是有点愤愤的:“什么人啊那是……说什么探病,纯粹就是捣乱。”

    岂料还有更大的乱子在后头。

    他拿湿纱布给沈嘉文润嘴的时候,病房门口一阵骚动,一个不认识的老太太领着一帮男男女女呼天抢地地冲进来:“文文啊!文文,你怎么得了这么个病啊……”

    年晓米目瞪口呆,赶忙阻拦:“诶你们干什么……”余光瞧见了沈嘉文那位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堂哥,一愣之下,就被一群人挤开了。

    来的老太太不是别人,正是沈嘉文的大娘。

    只见老太太情真意切地哭道:“要不是你二嫂的朋友提起来,我都不知道你成这样了……年纪轻轻怎么得了这么个病啊,这可怎么整啊……这一上来就晚期……”

    沈嘉文最近劳碌奔波,加上一场手术,现下浑身插着管子和监护仪器,乍一瞅确实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年晓米刚想开口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就看见沈嘉文眼神扫过来,极轻微地对他摇了摇头。

    他只好疑惑地把话咽回去,不明所以地站在后头。

    沈嘉文的大娘还在抹着眼泪喋喋不休:“你大伯也是这个病……咱老沈家有这个病根儿啊。可他发现得早,你这年纪轻轻的,这可怎么办啊……再说你都这样了,你爸也不来看看你……”

    沈嘉文不吭声,他也说不了话,索性做了个心灰意冷的表情。

    大娘一看他这样,渐渐止了哭,犹犹豫豫道:“那……念淇以后……”

    沈嘉文把俩眼一闭。

    老太太一愣,随即一喜,斩钉截铁道:“你放心,你爸要是不乐意管,还有我跟你大伯呢。你这么多哥嫂,总能把他拉扯大……”

    一边的男男女女纷纷表态。

    沈嘉文睁开眼睛,平静地望着她,缓缓抬手,比了个三。

    “还剩三个月了?那这……这……文文啊,你别怪大娘讲话难听,人呐,生老病死都是命,摊上了,就得认命啊……这,都这样了,也得给身后打算打算了……”

    沈嘉文指指年晓米,老太太回头一瞅,一个白净清秀的男孩子正茫然而焦虑地看着她。沈嘉文的那位堂哥凑到老太太身边耳语了一番,老太太看年晓米的眼神渐渐就变了。

    她对儿女使了个眼色,两个男的凑上来把年晓米往外赶:“我们家人有话说,你先出去。”

    年晓米心说我凭什么出去啊,就没动。

    这边正在往外撵人。那边老太太声音不高不低地:“什么时候还得是自家人,外人怎么靠得住啊。夫妻都不行,更别说……别说他这个了。”言罢又放低声音,做出一副慈爱的样子:“可得替孩子打算好了,他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以后守着你那么大的家业,总得有人跟着照顾着,你才能放心不是……要我说呀……”

    年晓米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你们……你们真的搞错了,嘉……我哥他是喝酒喝多了,才……”

    旁边一个女人插嘴道:“哎呀别睁眼说瞎话了,我弟刚才自己都比划了,不是就剩三个月了么……”

    年晓米急道:“什么就剩三个月,他是说他还有三天才能拔管说话!”

    满室寂静。

    恰好实习医生来送写好的病床卡,一群人看见卡上的字,一下子都成了哑巴。

    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沈嘉文,男,住院原因:急性胃出血伴穿孔。诊断:胃溃疡。”

    老太太把目光投向其中一个女人,那人瑟缩了一下:“小王是说她昨天抢救了一个胃癌晚期出血的病人,姓沈……”

    年轻的实习医生接话道:“哦,那个,是有一个,跟你同岁的,名字就差一个字儿,昨天在你前一个手术的。所以说,胃溃疡穿孔这种,但凡抢救及时,在我们看都是小病,你们家属太大惊小怪了,你弟弟昨天在走廊里吓得都快哭了……”

    年晓米脸一红。

    沈嘉文面面相觑,但是场面话还是要硬着头皮讲。明明算是坏事变好事,年晓米却觉得他们一个个笑得都无比勉强。

    好不容易把人都送走了。年晓米看着桌子上的一袋苹果,有点心酸。

    沈嘉文脸色很难看,他拿口型跟年晓米说:让你看笑话了。

    年晓米摇头道:“这哪里是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说着把矿泉水倒在干净的纱布上,继续之前被打断的事。

    沈嘉文抿了抿嘴,抬手握住他的手,在他湿润的指尖上轻轻吻了一下。

    再后来年晓米就学乖了。他把沈嘉文的病床帘子拉起来,自己在外头守着。有人过来,就说沈嘉文刚手术完很虚,已经休息了。知趣的人会寒暄几句,留下东西离开。也有少数不知趣的会没完没了地磨叽,年晓米就硬着头皮应对,一来二去,慢慢也摸出些门路,不像最初那样不知所措了。

    李秋生过来的时候,他刚应付完一个拿话左右试探的供货商,喉咙里干得直冒火。眼瞅着又是一个,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李秋生见过他几次,难得这回很和善地笑了笑:“嘉文怎么样了?”

    年晓米说还好,睡下了。

    对方大步流星地绕过他,年晓米匆忙想去阻拦:“真睡了,有话……出去说吧。”

    壮硕的男人横了他一眼,一把拉开帘子,沈嘉文睁开眼睛笑了一下,眼神很亮。

    “这可是……那叫什么来着,对,挟天子以令诸侯了。行啦,我就说几句话,累不着他。”

    年晓米不情不愿地看着沈嘉文,男人安抚地笑了一下,示意他不要紧。

    觑见年晓米出去了,李秋生敛了笑,神色复杂:“拿你看得很重么。”回过头来看见沈嘉文的眼神,骂道:“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啊,让一个小穿孔撂炕上了。到底怎么样,严不严重?”

    沈嘉文摇摇头,示意他一周就能出院。

    李秋生这才放下心来:“早跟你说,那帮瘪犊子就是个扯蛋,你和老赵偏不信,非要谈。”

    沈嘉文面色一变,急迫地看着他

    李秋生叹了口气:“你也别太上火了。他们现在要毁合同,说酒桌上人不清醒,签的东西不作数……唉你先别急,咱们当然是不同意。合同书上明明白白写了违约金的事儿,他真要毁,也得考量考量。哼,无非就是想再多捞点好处……老赵高血压犯了,在解放军医院住院观察呢。要我说,这事儿,咱尽力了,往后能什么样,就随它去吧。”

    沈嘉文闭了闭眼睛,神色黯淡下去。

    李秋生拍了拍他:“没事儿,你人好好的就行了。还有以后呢。我过来照看你几天吧?左右最近也没什么事儿。我看就你家那谁一个,有点忙不过来。赶明儿你好了他再躺下,可就要命了。”

    年晓米对李秋生这个人,最初的感觉是亲切,后来觉得他似乎对自己有敌意,隐约有了点畏惧。可现在此人堂而皇之地在沈嘉文身边留了下来,他又嗅出了些许不一样的味道。

    这个男人和其他人不同,是沈嘉文过命的好兄弟。

    理智上知道没什么,心里还是有点醋溜溜的。

    沈嘉文身体底子好,恢复得很快,穿孔又小,三天就拔管排气了。他能开口以后头一句话就是喊饿,可是医生叮嘱不能吃东西,顶多能喝点汤水。

    汤水总比什么都不能吃强些。

    年晓米想起了姨妈住院时姨夫煲的乌鸡汤,心里有了主意。可惜想法是好的,实践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他跑了几家超市,都是只有普通的肉鸡。

    超市码货的阿姨热心地问他要买什么,年晓米老实地说了,对方还“嗐”了一声,告诉他乌鸡不在超市卖,只有农贸市场有,离这家超市还真不算远。

    年晓米就按照地址找过去了。

    大白天的,农贸市场很热闹,年晓米踩着满地泥水在一片叽叽咕咕里穿梭,终于在杂乱喧嚣里找到一家卖乌鸡的。

    老板很热情,说他今天买着了,最近的供货都是正宗的武山竹丝鸡,很难得。乱七八糟的声音和味道让年晓米头昏脑涨,他随手指了一只大公鸡。收了钱,老板把吱哇乱叫的活鸡从笼子里提出来。

    年晓米被农贸市场的味道熏得死去活来,迷迷糊糊地就提着鸡往外跑,老板在他身后的呼喊声被一片喧嚣淹没了。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搬家的事,一会儿是下一顿给沈嘉文做点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又换成了总是突然请假又要被老板骂,宝宝在姨妈家不知道怎么样……

    等进了家门,一片混乱的大脑终于清醒过来。他呆呆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鸡,公鸡忽然扑腾起来,下意识地松了下手,这扁毛畜生就咯咯叫着从他手里跑掉了。

    望着满屋子踱方步的白毛鸡,年晓米终于想起来,买活鸡不是应该菜场老板给现杀的么!

    大公鸡在屋子里晃荡一圈,啄开了放在地上的米袋子。一把小米漏出来,它叽叽咕咕地叨起来。

    年晓米蹲在地上,一筹莫展。

    他长这么大,连条活鱼都不敢杀,更别说这么大的一只鸟了。可是……难道买回来是养着玩的么!

    他和妈妈一起住的时候,杀鱼的事是米瑞兰来做。后来和沈嘉文在一起,这些事就一直是沈嘉文的。他们都不曾因为这种事责备他。他也心安理得地觉得,自己胆子小,这样没什么不对。

    现在他知道,其实这些和对与不对都没关系。

    他翻出了枕头下头的那把猎刀。抽掉刀鞘,刀身上森冷的流云纹泛出微微的光。他的手开始发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到底该从哪里下手啊!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想把手里的刀丢掉,其实买冻鸡回来做有什么不一样呢。

    可是不行,那不一样。他知道的。

    鸡在手里挣扎的时候他觉得被人割脖子的不是手里的鸡,而是他自己。

    垂死的活物力气大得吓人,公鸡到底从他手里扑腾出去,拖着断头满屋子乱跑,年晓米满身满脸血,呆呆地坐在地上,直到鸡壮士扑通倒下去,他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半晌,手里的刀啪啦一声,落在地上。

    他提着煲好的鸡汤赶到医院的时候,沈嘉文正在病床上沉思着什么,一遍李秋生和方致远都在,脸上的神色是如出一辙地凝重。

    年晓米神思依然有些恍惚,没有留意。他打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浓香飘了出来。

    沈嘉文早在看到他进来时就迅速把满脸的心事收了起来。一旁的两个人也都不白给,病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仿佛方才的静默都是假的。

    鸡汤里的营养其实没有鸡肉多,但医嘱所限,无可奈何。沈嘉文四天没吃东西,全靠营养针过活,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此时终于见到一点饭菜的影子,眼睛里立刻放出光来。

    年晓米怕他吃得太急,坚决要喂他。男人喝了两口,做了个委屈的表情:“没有个干粮米饭啥的?”

    撒娇耍熊这一招原本对年晓米是百试百灵的,可这一次却不起作用了。年晓米把保温杯拿给他:“里面是米浆。”

    沈嘉文暗暗磨了磨牙,声音又温软了几分:“几口就成,我都多少天没吃东西了……”

    “医生说……”

    “医生都爱往严重了说,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年晓米低头看看手里的鸡汤。生命的消失是比想象里更容易的事。

    如果,那时候送医晚了一点,穿孔的位置糟糕一点,出血量再大一点……

    他突然有些握不住手里的勺子了。生气,伤心,恐惧,突如其来的情绪瞬间淹没了他。

    沈嘉文眼看着年晓米眼神飘忽了一下,脸色迅速惨白下去。他习惯性地伸手覆在对方手上:“怎么了?”

    男人的手心不复以往的温热,但那点残存的温度依然足以唤醒青年的神智。

    他顿了一下,勉强笑了一下:“没什么,一周的时候就可以吃固体食物了。晚上,有藕粉,我妈说她给你煲山药猪肚汤。明天想吃什么?我做西湖牛肉羹给你?”

    沈嘉文拇指在他细白的手背上摩挲了一下:“都行。”

    午饭吃到一半,年晓米的手机响了,房东又来催搬家的事,年晓米只得恋恋不舍地叮嘱了一番,匆匆跑出去。

    他这边才一走,那边方致远和李秋生就又进来了。

    沈嘉文看向李秋生,男人拍拍他的肩:“放心,我让小张他们过去了。”紧接着露出了有点复杂的表情:“他这是……真把自己当你媳妇儿了……你别说,还挺温柔贤惠。”

    沈嘉文没笑:“方才的事,你们跟经侦大队的老孟打过招呼了么?”

    “还没,这不一有消息,就过来先跟你说么。人要是真抓到了,按眼下的状况,她的量刑……你儿子的妈这辈子估计都得交代在牢房里。而且你的钱还够呛能拿得回来。何师傅之所以知道这个事,是因为她把你原先结婚时给她的那个玉镯子卖了。那么好的羊脂玉现在根本见不到了,他们做玉石古玩这一行的,眼睛多毒啊,一眼就看出来和你送去修补的那个玉佩是一块料上的,说是放在一起花纹都能对上……说起来你老婆……”

    “前妻。”

    “……你前妻可真是个败家子,两百多万的东西让人唬一唬,几十万就出手了。我看她也是走投无路了……你也是绝了,这么值钱的东西说送人就送人了,离婚也不知道要回来。话说回来,你家祖上到底是干嘛的?盗墓的?”

    沈嘉文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怎么知道,祖宗早都死光了。离婚的时候她死活不给,说是丢了……”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来。

    “你那个玉佩还打算留着?何师傅说你要是愿意,他可以帮你联系买家……”

    沈嘉文忽然笑了一下:“再值钱也没用,那玩意儿就不是拿来换钱的。帮我联系何师傅,请他暂时替我把东西保管好,别的事,就不用他操心了。”

    搬家的事年晓米本来没跟沈嘉文说,只叫了闲来无事的邵怡过来帮忙,所以看到等在门口的几个陌生人有点诧异。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跑过来,笑着跟他解释了一番。

    李秋生的电话这时候追了过来,年晓米问清了来由,认真地道了谢。

    开门请人进屋的时候,大家都震惊了一下。年晓米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满屋子的鸡毛和鸡血。

    专业的搬家公司手脚很利落,很快东西就装了车开走了。

    邵怡皱着眉头饶了一圈,狐疑地看着他。年晓米没敢抬头,小声道:“等一下还得把屋子收拾一下。”

    邵怡翻了个白眼:“收拾个屁,正好,房东不是非撵你走么,还不兴你走之前给他添点堵?”

    “他怎么样是他的事。”

    邵怡无可奈何地看着挽起袖子打扫屋子的年晓米:“你啊,就是太老实了。你家那口子好点了?”

    “嗯,能吃流食了。对了,你……和他……”

    邵怡跟在他后头拖地,哼了一声:“就那样,还僵着呢。一个礼拜能跑过来看我一回,一来就按着人脱衣服。问他怎么办就知道抽烟。前两天我稍微露出点实在不行可以散伙的意思,他竟然抱着我哭上了……”

    年晓米拍了拍他的背。

    邵怡有些木然地把拖布丢回水桶,良久忽然开口:“这是最后一个了。我累了。我现在真的觉得,我可能老了。以后一个人养条狗,就这样吧……别担心,一夜情我也玩不动了。将来要是实在无聊得狠了,我就上庙里当和尚去。”

    他看着年晓米憔悴了许多的脸,轻轻拥抱了他一下:“没事儿,你比我强。苦是苦了一点儿,但总还有希望。”

    年晓米虚弱地微笑了一下:“我倒是,并没觉得苦。都会过去的,你也要好好的。”

    邵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33

    沈嘉文一晃儿住了十天院。十天里就没有一天是消停的。公司那边被一笔订单搞得人仰马翻,货款一拖再拖,始终没有结果。赵恒志的血压居高不下,连带着还查出了酒精肝。这边陈宪的一个小情人怀了孕,二奶和三奶发现了彼此的存在,打成一团。李秋生不过是个出钱投资的,对经营这边一窍不通。剩下秦铭一个人支撑着,捉襟见肘。

    沈父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了沈嘉文住院的事,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还是跑来想好好看看。谁知道一过来就看见自己的好儿子在帘子后头搂着那个年轻的男孩子,一面吃东西,一面情意绵绵地上下其手。老头子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个,当场就炸了庙,扑上了要打人。一向温吞胆小的年晓米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噌地跳起来顶住沈父,愣是把个暴怒的老头子给顶了出去。

    气得沈父当场拂袖而去。

    其实两个人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是沈嘉文揽着年晓米的时候下意识地在他肩头摩挲了几下。这本是两人之间再平常不过的小动作,连一向害羞的年晓米都没有什么反应,然而看在沈父眼里,就是个不堪入目的了。

    照这个状态下去,恐怕老爷子一辈子也接受不了年晓米。

    但那不是沈嘉文现在该操心的事。

    出了院日子还要照常过下去。黄丽丽在港城的踪迹如死水微澜,转眼归于沉寂。沈嘉文焦头烂额,无暇它顾。万幸有年晓米家的几位长辈不时照拂着,日子还不算太过辛苦。宝宝一周里大多是米瑞兰带着,偶尔送去年晓米姨妈家照顾。小东西乖得出奇,又有一张甜甜的小嘴,大人们都很喜欢他。年晓米的家人都很热心而和善,沈嘉文住院的时候,他们还陆续来探望过他,姨夫甚至煲了养气补血的阿胶羹带过来,嘱咐年晓米一天冲一勺给他吃。沈嘉文看在眼里,除了感激,多少也有一点心酸。

    万幸有年晓米一直仔细照料着,沈嘉文四下奔忙,却依然恢复得很好。除了上腹部落了个伤疤。

    年晓米有的时候会趁他睡觉,掀起他的衣服偷偷看一看,只可惜再怎么看,手术留下的疤痕也下不去了。

    他就有点伤心。

    沈嘉文都是知道的。年晓米以为他睡了,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醒着的。青年睡觉的时候会摘掉眼镜,为了看他,只好把脸凑得很近,呼吸喷在他的肌肤上,痒得厉害。

    心里也痒。只可惜外科手术后有医嘱。

    他出院以后,年晓米话少了很多,只是每天坐在电脑跟前查胃病食谱。有一些东西煮出来实在不大好吃。男人习惯性地闹小脾气,年晓米却不再像往常那样顺着他了。青年不会大吵大闹,也不会指责他,只是轻轻咬着嘴唇,微微垂了眼,端着那一碗碗的东西发愣。

    沈嘉文真是受不了他这个样子:看上去又伤心又难过的,戳得人心窝子疼,于是只得苦大仇深地把那些“补血养胃”“强身健体”的东西皱着鼻子咽下去。

    可是年晓米脸上的笑依然少着。沈嘉文仔细琢磨了一下,终于意识到,爱人大概是在生气。

    年晓米是那种天生没什么脾气的人,有个温软的好性子,天性又很简单快乐,一点小事,比如新吃到了一种好吃的点心,家里的绿萝又长了一片叶子,都能让他高兴上好一阵子。糟糕的是,快乐在他身上留得长,恐惧和难过也是一样。

    之前米瑞梅出车祸的阴影像个隐形的病灶,一直在他心里藏着。但那时候诸事纷繁,没有时间给他往细里琢磨,何况米家人多,似乎好多事根本轮不上他来操心。

    沈嘉文的事像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唤醒了他心底无休止的恐惧,他总是忍不住钻牛角尖地想着,万一这样……万一那样……

    他怕。

    人生有太多的不能确定。

    他满心希望沈嘉文能给他一个保证,保证以后好好爱惜自己,保证以后事事小心。

    关心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神经质了。年晓米成天神经崩得紧紧的,生怕他再有什么闪失。

    可是偏偏男人对这件事不痛不痒,不屑一顾,仿佛胃上破了个洞跟手上蹭破块油皮差不了多少。

    这巨大的反差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有心想生气,偏偏又没有多少脾气。又或者其实他是有脾气的,只是这脾气来得太绵长了。

    这些心事他没有对沈嘉文说过。但男人细细一想,居然也猜了个□□不离十。

    晚饭是煲得很香的牛肚粥。洗净的牛肚切了极薄的丝,混着姜蓉和葱末,用牛肉汤熬的。味道对了沈嘉文的胃口,但口感上,他其实更宁愿吃些大块的东西。至于菜,只有丸子炖豆腐和蒸南瓜。

    宝宝不在家,只有两个大人的晚饭吃得有点沉闷。沈嘉文心说不妙,以前他老嫌弃小东西碍事,如今没了这小崽子,倒成了个没话说了。

    年晓米对沈嘉文的旁敲侧击有点心不在焉。年终很快要开始忙了,许多琐碎冗杂的事等着他去做,往后就没那么多时间照顾沈嘉文了。男人还在东奔西跑地忙着,虽说应酬已经推掉大半,依然有些不得不去的席面和不得不喝的酒。

    而且,照眼下的情形看,沈嘉文之前对事业的担忧恐怕要成为现实。

    他们需要钱。尽管不是那么急迫,但是没有积蓄在手里,总是让人不安的。年晓米也是这些年家里总出事才开始慢慢对钱有了个具体清晰的概念。他开始理解沈嘉文的财迷心。

    沈嘉文眼见出师不利,很利落地换了方式:“你是不是一直在生我的气?”

    年晓米楞了一下,不知道这话是打哪儿讲出来的。

    “我不听劝,老喝酒,最后把自己喝进医院。你还在为这个事生气是吧?”

    年晓米避开他的目光:“其实也不是……我没有……”

    沈嘉文搂着他,有点撒娇讨好的口气:“不生气?那我什么时候才有牛肉火勺吃?”年晓米上班的地方有家卖馄饨的小店,四季外卖老式的牛肉火勺。他知道他的口味,从前如果赶上火勺新出锅的时候,都会给他和宝宝捎一些回来。这种一面平一面凸,油酥面做的小饼子对胃肠不好的人而言太过难以消化了,打从他住院,就再也没吃到过。

    年晓米叹了口气:“医生说,以后油腻的东西都得少吃。你的饮食习惯太不好了。”

    沈嘉文冷了脸:“不过就是个小病,我年纪轻轻的,这就要吃上斋了?算了,我想吃,自己还不会去买么。”

    年晓米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神经一下子断了。

    他看着沈嘉文,颤声道:“你总是这样……总是,那么不听人劝么……你再这样,再这样……”

    沈嘉文突然伸出双手握住他的肩,眼睛死死盯着他:“再这样,你怎么样?”

    年晓米扭开脑袋,眼圈不可抑制地红了:“我能怎么样呢。”

    眼见着怀中人难过,男人心里也不好受。可是这个结不能就这么放着,做了心病就麻烦了,他硬下心肠抱住年晓米,在他耳边说出了让人伤心的话:“左右人是都得要死的。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再说我死了,就没人老气你了……”

    年晓米一下子推开他,眼泪迸出来:“你……你太混蛋了!”

    沈嘉文捉住他那根发颤的手指,叹息了一下:“你还说你没有在生气?”

    年晓米吸了下鼻涕,一时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沈嘉文眷恋地在他腮边吻了一下,刚好尝到了那一滴泪水。他抱着他瘦削的身体,顺着脊背一路抚摸下去:“还是这么瘦……”

    被忽视了很久的欲望适时地探出头来。

    年晓米本能地抱紧他,又像烫到了一样松开手:“不行……”

    “两个月早过了……”

    到底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年晓米心里很难受,也有些没明白沈嘉文的意思。可是□□先一步烧坏了他的脑子,他最后一点清明是:“现在是冬天啊……”

    冬天……意味着这场情爱会无比漫长。

    失去的恐惧和心中压抑的情绪都倾覆在身体的索求里。他像一只路过火山口的飞鸟,岩浆兜头而下,鸟儿被灼热的疼痛和无所依凭的窒息一瞬间吞没。

    年晓米嘶声哭叫起来,泪雨滂沱:“抱我……抱着我……”

    沈嘉文动作一顿,依言俯身抱住了他。年晓米如愿以偿地搂紧他,在他脸上笨拙又急切地留下一串湿润而苦涩的吻。

    男人停下动作,看着抽泣不已的爱人,沙哑的声音里有种别样的蛊惑:“不生气了吧?”

    年晓米目光散乱着,脑海里只剩下一件事:“你发誓……发誓……保证……好好的……”

    颈侧忽然一痛。沈嘉文抬起头,抹掉嘴角的一点血。床事里从不讲话的男人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知道错了。没有下回。”

    这一场久违的□□太过羞耻,年晓米清醒过来之后变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嗯嗯呜呜地吐不出一个字来。沈嘉文实在不知道,都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他还总是这么怕羞。年晓米似乎永远也无法习惯太过羞耻的事,做得稍微过头一些,就要不知所措。

    这是他的本性。就像那些敏感,胆小,死心眼一样,它们共同构成了怀里的这个人。

    说起来都是缺陷,可是其实也没什么。至少对沈嘉文而言,这些都没什么。

    他搂着怀里白瓷似的爱人,一点点舔掉牙印上渗出来的血:“你让我给你一个保证,你是不是也得给我一个,才算公平?”

    年晓米声音低得像蚊子:“什么保证?”

    “咱俩之间,有话直说。起码在非得要钻牛角尖的时候,跟我打个招呼。”

    年晓米伸手摸了摸他肚子上的疤痕,忍着满脸的羞意,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于是心结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解开了。

    年晓米有时候会觉得,沈嘉文很神奇,除了爱人,大概还可以兼职心理医生之类的角色。男人心宽,并且总是试图把这份宽心传递给他,尽管所用的方式总是那么出人意表。

    可惜还没等他细细品味,加班季又到来了。

    今年的加班很不寻常。老板谈下来一个大项目,从所里抽调人员,组成了一个足有二十人的项目组,这二十人中就有年晓米一个。

    原本以他的资历,做这样的项目可能有点不够格,但是老板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组里安排的人员是清一色的男同志。

    有人问原因,老板脸色冷淡:“抗折腾。”

    抱着文件路过的年晓米听了这么一耳朵,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上市的国企,审计环境的复杂程度可想而知。原本参与招标的事务所里,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远比他们这一家有实力,但是谁也没想到最后这个大馅饼会落在他们头上,这其中很有些耐人寻味的地方。

    项目是老板谈的,谈下来以后殊无喜悦,光是亲自培训就做了好一段时间。年晓米本来是个心里不挂事的人,也连带着被弄得紧张起来。

    前期的筹划有老板亲自顶着,一切还算顺利。等大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信心满满地开始的时候,才发现,馅饼大归大,啃起来却实在是痛苦。

    二十个人里,除去项目合伙人和经理,余下的人被编成六组,一组一个执业经验丰富的注册会计师,带一个年富力强的审计员和一个小助理。以年晓米的资历,原本够不上做这种大项目的审计员,谁知道项目开始没多久,小组里的审计员被企业里的相关领导气得犯了心脏病,老板一挥手,让年晓米顶了上去,另从所里抽了个人做审计助理。

    而这只是这个艰难项目的开始。

    他们是受政府部门委托,而国企上面也有个政府部门,两方角力,事务所夹在当中,角色介于枪杆子和替罪羊之间。

    这个公司打从一开始就对他们充满防备,不论是旁敲侧击还是软磨硬泡,得到的答案永远是官腔式的敷衍。送过来的资料也不全,导致工作进展慢得像蜗牛。

    年晓米抱着材料在公司里气喘吁吁地跑来跑去,终于找到了在办工桌后面看报纸的财务主管:“不好意思,您送过来的那个合同部分不全,中间编码少了好多,麻烦您……”

    “唉这个不归我管哦,我也不晓得少了的部分在哪里,你去问档案室嘛……”

    “但是……档案室说送过去的时候就是那么多……”

    “那就是那么多啦,唉就那么审嘛,少点的话你们也轻松点嘛……”

    年晓米真是有点想吧“嘛”和“啦”糊他一脸:“可是这样……我们真的没法审……”

    主管一抖报纸:“怎么审……这个要问你们嘛,你们才是审计师嘛……”

    年晓米揣着一肚子“嘛了个咪”回到了办公室,头发已经花白的小组长从一堆票据里抬头看他:“找到了么?”

    年晓米沮丧地摇摇头。

    审计师勃然大怒:“去他妈的,这怎么审!编底稿的时候往上随便报数么!再去!不管怎么样,想办法!你是不是个男人!拿出气势来!”

    年晓米吓了一跳:“呃,我……我再去问问……”

    前面进度越慢,后面就越痛苦,他实在是不想没完没了地通宵。

    但是……他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主管背着手去食堂吃午餐,年晓米抱着文件,拿着一个包子跟在后面。主管去视察工作,年晓米抱着文件,拿着个小笔记本跟在后面。主管走进厕所,年晓米依然抱着文件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

    主管终于爆发了:“你这个……这个……你这是要做什么嘛!软刀子逼死人嘛!到哪里都跟着,我又没有欠你钱嘛!”

    年晓米低头盯着地砖:“可是……那个合同确实是少嘛,您想办法帮忙找找嘛,这样大家都好嘛……”

    主管暴跳如雷地放了水,怒气冲冲地拽他:“你来嘛!我要找你们领导嘛!”

    年晓米噌地往边上一跳,大怒:“你!你没洗手!领导你爱找找!先把缺掉的合同拿出来!不然……不然我就告诉别人!你那个只有拇指长!上完厕所还不洗手!”

    “你看我!”

    “谁要看你!要不是你脏手拽我我怎么会不小心看到!又丑又小!眼睛都瞎了!你到底给不给我合同嘛!”

    “你别想!”

    “好嘛!那我就告诉别人嘛!”年晓米脑子里那根正常的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断掉了。他怒气冲冲的出了卫生间,深吸一口气:“大家听好……”

    “好嘛!都给你嘛!你这个神经病!我要找你们领导!”

    神经病年晓米严肃地转过头:“几分合同而已嘛,早这样你们也轻松嘛。”

    合同还是不全的。年晓米过了那个发神经的劲头,脑子终于清醒了。他总感觉自己胳膊上有股卫生间的怪味,于是立刻嫌弃地脱掉了外套。又想到自己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然后那玩意儿还那么丑,简直想把眼睛抠出来丢掉。

    他委屈地打了个喷嚏,翻出手机。

    沈嘉文在他的屏幕上安详地睡着,睫毛长得能在脸上留下阴影。年晓米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揣回去,至少,这个项目结束后奖金会非常可观嘛。呸呸呸。嘛个大头鬼。

    合同拿回去的时候,小组长翻了翻,眉头皱起来:“还是少,这么一点,拿到跟没拿到一样……算了还是我去一趟吧,你把今天的表格汇总一下。

    年晓米回到自己熟悉的,不用和麻烦的人打交道的工作中,内心终于平静下来,excel表格的数据一行行跑着,他手底下噼里啪啦,动作飞快。

    阶段结束开小会的时候,经理脸上有点无奈的严肃:“我知道这次的项目,大家都面临着很多困难,但是工作要注意方法。审计不是只和死物打交道的,我们把人际这一块做好了,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我们好几个审计员,屡次被对方投诉,这不好。年晓米,你不要低头,我说的就是你。当然你工作非常努力,查出了好几个重大问题项目,这都是值得表扬的。不要有畏难情绪,人都是在困境里才能得到锻炼……”

    话没说完,就被老板淡淡地打断了:“我谈一点。我觉得作为领导人员,还是更应该按照每个人的性格和擅长的领域分配工作。锻炼也不急于这一时,只要不脱离这个行业,怎么都是锻炼。当前的要务是提高效率把工作尽快完成,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春节之前一定要把主体部分结束。大家吃点板蓝根,最近team里感冒的太多了,越到要紧的时候,越要注意身体。”

    散会时老板拍拍年晓米的肩:“挺好的,年轻还是有潜力,老孟都漏过去的,你能发现。后生可畏啊。”

    年晓米脑袋沉沉的,吸了吸鼻涕,点点头。

    短暂的喘息时间,他和团队里另外两个人去打点滴。感冒来势汹汹,他不太难受,只是一直在发烧,人有点倦怠。

    一晃儿快一个月没回家了,男人打电话过来,他不敢接,只是回短信说自己一切都好,对生病的事只字不提。说了也没有用,工作依旧要做,还惹得爱人白白地担心。

    年晓米和同事背靠背,和衣蜷缩在点滴室的病床上,周遭的嘈杂都成了催眠的背景音。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护士正在拔针,天已经黑了。最早打完点滴的同事买了蔬菜粥和素馅的小笼包回来,年晓米道了谢,几个人默默地吃了起来。

    元旦过完,离春节还早,街上节日的气氛却早早地酝酿着。今年似乎山楂多,卖冰糖葫芦的也多,东一份西一份地,散落在大街上。放在往常,年晓米是一定要跑上去买几串的,宝宝爱吃,他也爱吃。现在他却没有这个胃口。红色的,晶莹的果子再也不能让他流口水,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零件,已经停止工作了。

    打车回去的时候,发现单位的大门让几十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堵着,被审单位的保安站成一排守着门,双方都是虎视眈眈的模样。一月里是隆冬,北方最冷的时候。他看着他们穿着单薄破旧的衣服,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嚷嚷着要企业发钱好回家过年。一群人张嘴闭嘴全是白色的哈气,那此起彼伏的白气一缕缕魂儿似地飘飘往上,消失在路灯昏黄的残光里。

    一行人谁也没说话。刷了卡匆匆往里走。大楼晚上空空的,讨薪人堵着前门,职工和领导们都从后门走了。要过年了,一面是要账的,一面是查账的,职员什么都不管,领导更是早早跑得无影无踪。

    但是审计师的工作还是要做。

    年晓米低头,想着那一笔笔东挪西挪最后不见踪影的款项,那些莫名其妙的发票,糊里糊涂全是漏洞的合同……

    偌大的办公楼漆黑一片,关上窗子,楼下的吵嚷声变得似有似无。

    只有这一层亮着十几个窗口。

    他们静悄悄地,接着工作。

    很早以前,在年晓米还是个普通的小会计的时候,他觉得审计师是个很光鲜很精英的职业。他怀着一点做白日梦一般的憧憬,按部就班地去考试。但是考试似乎只是他学生时代里遗留下来的一点习惯:缓慢但不间断地吸收新知识,如果有可能,希望自己能更好一点。

    他对职业一直没什么太多的规划。大学里选专业不过是因为学校离家近,他的分数正好在那里,经管类就业还不错。大家都去考cpa,他也跟着去考,考下来会如何呢,他想大概可以出去挂个靠,每年多领一点钱。

    在他认识到自己的取向之前,他就没想过婚姻和孩子,知道自己的是同性恋之后更是如此。他平淡如水的人生,全部的意义就是守着亲人,能赚钱养活自己,能吃到点好吃的,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并非全然不羡慕那些精英,但是从不奢望自己成为那个样子。

    直到生活在他后背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

    工资条上的薪水和卡里的奖金让他充满动力。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是个所谓“精英”了,他依然像最初还是个小会计那样勤勤恳恳地工作。

    做着更累更辛苦的工作。

    要加班,要通宵,接连不间断地通宵,在项目里,即使生病了也不能离开。

    这样紧绷着,把自己视为机器一样地去工作,耗损着生命和健康去工作,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薪水么。

    除了养活自己和家人,工作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在培训的时候,合伙人之一说过一句话:“professional 不是笔挺的西装和你卡里的薪水。”那人说这话时的神情很严肃,有种不容玩笑的郑重。

    在通宵明亮的灯光里和讨薪人脸上一日比一日更沉重的悲苦里,他突然明白了那句话背后的意义。

    一个人的价值究竟在哪里。他在这个行业里,而这个行业的意义又是什么。

    平凡与平庸是两码事。

    凌晨三点,他敲下了最后一个数字。脖子和眼睛似乎都已经不会转动了,年晓米一点一点缓慢地低头。

    数据核对无误。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手边日历上的字一个一个整齐地排列着,他却怎么也看不清。年晓米眨眨眼,同事在对面,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码材料。

    他们到底在死线之前弄完了,甚至,还提前了半天。

    年晓米站起来,想要去再冲一杯速溶咖啡,却觉得头顶上的灯光时明时暗,渐渐晃眼起来。

    他刚想问一下今天的灯怎么这么刺眼,那白光却在一瞬间四散开来,吞没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34

    大雪封江上,冬至不行船,小寒近腊月,大寒又一年。

    米瑞梅提了一罐参汤过来。重症监护室一天只能进去两个人,她叫丈夫在外头等着,自己去护士那儿签了字,让人领着消了毒,套了无菌服,这才穿过重重的门帘进了去。

    米瑞兰穿着无菌服坐在病床边上,小心翼翼地按摩。

    不过一个多月,她本来就不胖的小儿子瘦得露了骨头,细细的胳膊一拎一层皮,刺得当妈的眼睛疼。

    病房里静悄悄的,米瑞兰声音也是轻轻的:“煲了点鸡汤拎过来,原想弄点人参的,问了老张,说不行……好歹……也是小年了,沾沾嘴也是好的。”

    米瑞兰摇摇头,一地眼泪滑下来:“没用,他吃不进,喂水都喝不进去……”

    米瑞梅试了几次,汤水都顺着年晓米嘴角滑下来。米瑞兰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大面积肺感染,也不发烧……他爸爸就是这个病啊……”

    米瑞梅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抱住妹妹:“没事儿,没事儿,现在不是那时候了,有药,还能打白蛋白……”说着说着,自己却忍不住也哽咽了。

    沈嘉文赶过来的时候,今天的探视名额已经满了。护士不放人,他也没再说什么。多进去一个人,对年晓米未必是好事。

    宝宝从大人们不小心漏出来的话音里听得明明白白,哭闹着要过来。沈嘉文心力交瘁,没有答应他,小东西耍起脾气,在他手上咬出了一个冒血的牙印子。咬完了见还是不能成行,哭得更厉害了。

    沈嘉文也没有去安慰他,只是把儿子丢给了李秋生的媳妇。

    玻璃后头年晓米的妈妈也姨妈搂在一起哭,他静静地站着,眼睛里很干,一滴泪水也没有。

    他想起许多年以前,他从大伯家里跑出去,辗转回到老家时,奶奶的病已经很重了。她也是这样长久地昏迷着,除了一封遗书和一把钥匙,最后连一句话都没跟他讲。

    从老人过世到出殡,他没有流一滴泪。旁人说他不孝,说他奶奶白养他一场,他也不去反驳什么。

    外人又知道些什么呢。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监护室的玻璃,好像这样就能摸到年晓米似的。

    玻璃是冷的。

    他收回手,碰到了衣兜里硬硬的盒子。里头有个补好包金的白玉坠子。他刚刚拿到手的,之前还想着今年过年时送给年晓米。货款结清了。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以后慢慢就都好了。

    他想着人有旦夕祸福,年晓米的担惊受怕也不是没道理,就去公证处立了遗嘱。把财产分了三份,分别留给了年晓米,宝宝,和他父亲。

    去办手续的时候才知道,年晓米跟他在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为了这个“没有任何关系”,他还要多交好大一笔契税。

    但他也认了。遗嘱的事他没打算跟年晓米说,说了怕他多想。他想自己是个大男人,总得把什么事都规划安排好了,年晓米算是他媳妇儿,媳妇儿是用来疼着宠着的。等日子再平稳一点,就让他赶紧辞了事务所的工作,换个清闲点儿的。不愿意工作了想在家里,那更是求之不得。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哪知道……是如今这个样子。

    他手里分明握着大好的钱程,却觉得自己很快就要一无所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让他对自己感到愤怒。

    年晓米不会有事的。打下去的药不管多少都不起作用,不过是因为还没到时候。沈嘉文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他不是许多年前无能为力的那个小男孩了。

    钱也好人也好,要什么他都给。但是谁也不能把这个人从他身边带走,老天也不行。

    护士来催费,他一言不发地抽出卡跟上去。

    排队续费的时候,手机响了,电话那边的声音是冷淡的公事公办。

    黄丽丽已经找到了,但人在医院里,据说是开煤气自杀未遂。这边电话刚放下,就又响起来,他盯了那个号码好一阵,才想起来,这是他前岳母的手机号。

    沈嘉文把那个号码直接拖进了黑名单。公诉有检察院,整理和递交材料有方致远和律师,没他什么事了。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管,只希望能一直守着年晓米,等他醒过来。

    只是这世上的事多数时候总是天不遂人愿。他和年晓米的家人在监护室外守着的时候,黄丽丽的父母和他父亲一起找过来了。

    沈父隔着玻璃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年晓米,再看看自己一向高大英武的儿子憔悴的面容,半晌,很重地叹了一口气。他在沈嘉文身边坐下来,催促道:“去吧,跟……那谁她爸妈过去看看,我在这儿。”

    沈嘉文没看他,眼睛一直盯着玻璃后头:“您都知道了?”

    回答他的是沈父有些犹豫的声音:“你怎么没跟我讲……还以为是你做生意赔钱了呢。我……唉,去吧,去看看,好歹夫妻一场。”

    沈嘉文没动弹。

    半晌,还是年晓米的大嫂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你去看看吧,这儿有我们呢……”

    沈嘉文看了一眼表,抬头望向他前妻的父母。

    黄丽丽的父亲头发几乎全白了,见他望过来,嘴唇抖了抖,似乎有话想说,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黄丽丽的母亲依旧微微抬着下巴,目光没有落在他脸上。

    沈嘉文在心里冷笑一声:“那走吧,快点。”

    黄丽丽住院的地方在医大住院处最偏远的一个病区,与年晓米那个邻近花园的监护室刚好是住院区的两个端点。几个便衣守在病房门口,老孟和一个女警官看见沈嘉文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背对众人对他比了个食指向上的手势,耳语道:“能判多少年,看你自己的意思。”

    沈嘉文知道,那是老孟在提醒他,黄丽丽的母亲找人了。旁的事大概会落个不予追究,但是盗窃和诈骗这两项罪名她跑不掉。只是,刑罚有轻重,一切看被害人的意思。

    黄丽丽到底是真想死还是做样子沈嘉文不知道,他只知道,抢救及时,没有大问题。

    女人半靠在床上,脸色有些憔悴,见他进来,惨笑了一下:“你很高兴吧。”

    沈嘉文没说话,目光冷淡地看着她。

    “我现在这个样子,什么都没有了。我爸妈……年纪也大了。那件事……是我不对……可那时候……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黄丽丽自顾自地说了一阵,泪水掉下来:“嘉文……”

    沈嘉文看着她,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似乎是满心悔恨的。但他对她的那点应有的怜惜早在看见年晓米病危通知单的时候就消失殆尽了。

    那时他无法不恨她,即使知道这恨意没有道理。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他最恨的,是无力的自己。

    现在他看她在自己眼前哭成这个样子,就像看见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陌生人在马路上痛哭。他是天生心肠冷的人,看这样的人,同看一块石头,一堵墙,殊无分别。然而石头和墙壁有什么好看的呢,那真是让人除了不耐烦,什么也没有。

    所以他就只是看着,还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表。

    既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

    女人哭着哭着就哭不下去了,泪眼朦胧地看他:?</br></br>

    <font size="2">《<a href="./">一只吃货的爱情故事(修改版)</a>》ttp://. “<a href="." style="color:red"></a>”,!</font></p></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