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夜间扫街的孩子(李心田儿童小说选)

第3章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夜晚,王翔睡不着,在灯下,他为自己画了一幅像——一个孩子守在冰糕箱前,两只深邃的眼睛凝聚着,像是在沉思,又像是泪珠欲滴。他画完,想在画下写几个字,写什么呢?想来想去,最后写了“永不忘记”四个字。永不忘记什么呢?是不忘自己的童年吗?那磨练是难忘的。还有什么不应忘记的呢?是潘老师和潘老师的嘱咐:“将来有了本事,报答咱们十亿人民吧!”是!我永记不忘,不忘那些像我一样的,像潘老师一样的普通的人!谢谢老师,我记下了!于是他又在“永不忘记”下面写上“谢谢老师”。

    王翔考了四百七十七分,火车把他载往科技大学。潘老师拿着王翔送给她的那幅自画像,她心底又涌起那种特殊的感情:有爱,有怜,还有敬。同时她又加上一点:老师的责任。

    附:关于《永不忘记》

    《永不忘记》发表于《人民文学》1981年2月号。《儿童文学选刊》于当年的第三期上选用时,编者约我写一段话,我是这样写的:“我们的国家是伟大的,但是我们目前还不富裕。革命是为了使广大人民都过上好日子,因此文学要启发人们为战胜贫穷落后而奋斗。生活中有许多奋发有为的青少年,他们身上闪耀着我们民族的光华。我愿意写这些青少年,尽管他们是一些十分普通的孩子。”

    1980年夏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

    山东省本届高考生前三名,其中理科第二名学生,是边卖冰糕边参加考试的,这个学生的事迹感动了我,很想称赞一下他的勤奋精神。同年,我送我的女儿去考“实验中学”,在学校门口,见到许多小学老师,带着本班的学生前来考试。这些小学老师,多为女性,一个个态度认真,像栽植树苗那样,想亲手把学生安置在肥沃的土壤里。我望着那一张张情真意切的面孔,油然而生崇敬之心,因而想写点什么歌颂他们。以上两点,是我写《永不忘记》的初衷。

    我笔下的王翔,并不是那个卖冰糕的学生。我有一个同学李宗羲,他上中学时,是“吃”数学课本的,即每学完一个章节,便把那几页课本撕下来烧掉。他说这样可以逼迫自己把那些定义、公式和例题全“吃”在肚子里,牢牢地记住。他的数学成绩,一直为全班之冠。我小时在家读私塾时,老师王子敬不但要求学生背书,而且要求默写。谁完不成作业,就打手签。为了不挨打,每天早晨听见鸡叫了,我便强迫自己醒来,把学过的文章,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头到尾在肚皮上划一遍。由于下了这个苦功夫,学过的70篇古文,全都能默写下来,直到现在,大多能记得。这些死记硬背的学习方法,也许不可取,但我们下的苦功,费的苦心,还是值得称道的。把这些苦学精神,写在一个学生身上,无疑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除了刻苦学习,还写什么呢?写意志。意志是组成一个人人格力量的主要成分。意志力薄弱的人,是很难成就一番事业的,王翔在他的生活里培养他的意志。一边卖冰糕,一边参加高考,没有坚强的意志,是办不到的。然而王翔之所以敢于这样做,又是建立在牢固的知识基础之上的。“对于知识的考验”,同样是一种意志力的表现。一个中学生,沿街叫卖冰糕,不怕同学们笑话吗?这一方面是因为家庭生活困难所逼,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王翔敢于冲破世俗观念,同样表现了他的意志力。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幼年时敢于承担这种种压力的王翔,当他成人了,掌握更多的科学知识了,他会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呢!人民把重担放在他的肩上,是可以信任的。

    文学,最终要给读者留下一个鲜明的形象。形象是由人物的内心世界、行为和肖像等方面构成的。王翔给自己画了一幅肖像,“一个孩子守在冰糕箱前,两只深邃的眼睛凝聚着,像是在沉思,又像是泪珠欲滴。”透过眼睛凝聚、沉思、泪珠欲滴,人们可以看到王翔心底所蕴藏的东西。再加上“这个孩子灰色的衬衫下透着汗渍,脸色黑黑的,头发挺长”,一个具体的形象便立

    在我们面前了。不过,不要忽视画像下面八个题字:“永不忘记”,“谢谢老师”。永不忘记什么呢?是童年的磨练,是老师的嘱咐,“将来有了本事,报答咱们十亿人民吧!”

    “是!我永记不忘,不忘那些像我一样的,像潘老师一样的普通的人!谢谢老师,我记下了!”至此,王翔这个形象便延伸了,直至他的将来。于是在他的身上,便可以看到我们这个民族的光华。在改变我们贫穷落后国家的进程中,多么需要这样具有爱民之心、报民之恩的人才啊!

    再说说潘老师。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身体矮小的潘老师”,她有“一双痩瘦的手”,“王翔站在潘老师面前,潘老师比他矮半头,他看得清那头上几缕白发,他望着那慈祥的湿润的眼睛,觉得潘老师像祖母,像母亲,但又不是祖母,不是母亲。”她教了30年书了。

    然而,这位身材不高的老师,却有一个高尚的人格,有一个博大的胸怀,有一腔无私的爱。她开始发现王翔有惊人的记忆力,便产生爱才之心。当他知道王翔家中生活困难要中途辍学时,“像是看见一棵可以成为栋梁的小树要夭折”,便主动地找到王翔家,说服了他的家人,让王翔继续念高中。在即将高考时,她发现“王翔每天中午上学时,来得都很匆忙,而且衣服都被汗浸湿了”,便在放学时尾随王翔,直到发现他卖冰糕,于是“潘老师的眼睛湿润了”。她“到菜市里买了一捆青菜”,到王翔家中,失明的母亲告诉潘老师:“王翔是为了给自己积累上学的费用,同时也给家里积点钱。”潘老师“心中又涌起那种感情:是爱,是怜,还有敬”。

    以上,我们可以看出潘老师对王翔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不仅如此,在考完第一门课,她到王翔家中,发现王翔还在卖冰糕,“她有些恼怒”。虽然王翔的“对知识的考验”的观点有道理,但潘老师仍不放心,拿出六元钱,说:“这三天不卖冰糕了,这六块钱,我补偿他。”这是六元钱吗?它是多么深厚的心意啊!正因为潘老师有这样的深情厚意,所以在考试的最后一天,在阴云密布的午间,她同女儿一起去买了王翔的冰糕,解除了王翔的后顾之忧,顺利地完成了考试。老师之心,良苦矣!

    “最后谈一下潘老师与王翔的关系。我们可以看出,潘老师与王翔之间是充满了敬与爱的。这种爱,是人间的大爱,不是私人之间的小爱。潘老师与王翔的家庭之间,平日无什么往来,王翔与她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她之所以关心王翔,就是因为“当老师,不就是发现人才,培养人才吗?”她是出于公心的,认为爱惜人才是老师的责任。因而当王翔一家人感激她时,她说:“王翔是个难得的孩子,应该深造。自古英雄出在寒家,穷家的孩子知道日子难过,长大了,有了知识,能更好地为老百姓服务。”除了这为国为民的崇高情怀之外,潘老师对王翔也还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是爱,是怜,还有敬呢?”这三种感情是兼有的,因为她被王翔的勤奋精神感动着,谁能看着一个中学生刚放下冰糕箱子,带着满身汗水,匆匆走进考场去拿100分而不感动呢?这就不仅是怜爱,更会使你心头怦怦然产生敬意的。潘老师的爱生,得到王翔由衷的敬。王翔去上大学,第一次离家,面对着送行的父亲和妹妹,尚能强忍着,不让泪水滴出,可是“当他望着身材矮小的潘老师,一面笑着,一面流泪望着他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他觉得有千言万语想跟去师说,但又不知怎么说,可是这样骤然离去,又觉得实在未表达出对老师的感激之情。”因而把画像交给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老师”,就“呜呜地哭了”。这种感情是在六年的中学中积聚起来的,他能忘记那些往事吗?他望着小桌上的六元钱,“很想把这个矮小的老师抱起来,亲亲地吻几下”的,但是“中国人没有这种表达感情

    的方式,终于未能伸出双臂”。他忘不了那阴云密布的午间被买走的那36根冰糕,更忘不了在潘老师家中喝的“甜甜的,冰冷的,带着奶味的”一杯水。这里有多么崇高的人间温暖啊!更令他难忘的是潘老师的嘱咐:“不要报答我,将来有了本事,报答咱们十亿人民吧!”王翔完全可以高呼一声:“伟大的潘老师!可敬的潘老师!”但他把这种感情凝聚到那幅画像上,凝聚到那画像下面八个题字上:“永不忘记”,“谢谢老师”。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崇高的师生关系,纯洁的师生关系,看到了人间的美好感情。

    这篇小说,通篇使用白描,用朴素的语言,生动的细节,表达真挚的感情。

    顾新雨这学期该上初中三年级了。明天就开学,需要交三元五角钱的学杂费。

    家里本来是有钱的,昨天爸爸在集上买了两只小猪,把钱用掉了,于是决定在园子里摘些黄瓜和芸豆去城里卖。

    两只蟋蟀

    新雨的爸爸叫顾祥福,他觉得孩子整个暑假除了在地里干活,就是埋头在家里温功课,一直也没好好玩玩,想借这个机会,让孩子进城散散心。小新雨也觉得,爸爸一天忙到晚,进趟城来回要走三十多里路,应该替大人分点辛劳,所以这趟进城卖菜的任务就由新雨来担当。

    除了卖菜,还有个“送菜”的任务,就是把些鲜黄瓜和嫩芸豆送给在城里当副厅长的宋介夫伯伯。爸爸和宋伯伯是老朋友了,打日本鬼子时就认识;“”时,宋伯伯下放劳动,也是住在靠山庄顾家的。粉碎“”以后,宋伯伯又回城里当副厅长,可是还不断地捎信、捎东西给顾祥福。

    天刚蒙蒙亮,爸爸就起来收拾,等新雨起来的时候,两只篮子已经装满黄瓜和芸豆了。在一只篮子的下面,放着两个塑料袋,一个装着十根带着花的嫩黄瓜,另一个装着几斤刚摘下的鲜芸豆。

    “这是送给宋厅长的。”爸爸嘱咐说,“别人给多少钱也不要卖。”

    “哎。”

    “你知道宋厅长的家住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在水利厅宿舍大院里,我跟你去过的。”

    “到他家,把东西放下,就出来;要是他们不留你吃饭,你可不要等着。”

    “哎。”

    “如果他们真留你吃饭,你也不要犟着出来,免得让人说你小孩子不懂事。”

    “哎。”

    “卖菜的时候,不要抢在别人前边,惹别人不高兴。”

    “嗯。”

    “不要卖得比别人贵,贵了卖不出去。”

    “哎。”

    “也不要卖得比别人贱了,压低了价钱,别的卖菜的人要骂的。”

    “哎。”

    “太阳不落就回来,我在庄头上等你。”

    “哎,哎。”

    一条扁担挑起两只篮子,爸爸望着儿子走出了村庄。

    出了村子,到了一座小桥上,新雨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少年的影子——那是六年前在这桥边上看到的。那时新雨才九岁,赶着两只小羊到桥边来吃草,见公路上走来一个孩子。

    “这是靠山庄吗?”那孩子在新雨面前停下。“是的。”新雨打量面前这个孩子。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瘦瘦的,穿一件很脏的圆领汗衫,一条灰色短裤,光着脚,穿一双塑料凉鞋。

    “这庄里有姓顾的吗?”那孩子又问。他墙唇干裂,像是十分干渴。

    “姓顾的好多哪,你找哪一家?”新雨看着面前这孩子怪可怜的,头发挺长,脸上布满了灰,一双眼睛又涩又滞。

    “我找顾祥福家。”

    “那是我爸爸。”

    那孩子笑了,随即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因为焦干的唇上裂开了小血口子。“我爸爸在你家吗?”

    “你爸爸是谁呀?”

    “是宋介夫。”

    “在!在!”顾新雨忙牵过小羊,带着这个孩子向自己家走去。

    后来他知道这孩子叫宋家骏,是宋伯伯的小儿子;他妈在前年死了,他跟着姐姐在城里过;姐姐结婚了,他到乡下来找爸爸。不久,新雨和家骏成了好朋友,直到姐姐从城里捎信来让家骏回去上学,两个人才分开。今天肯定会见到他的。

    “嚯……嚯……”路旁有蟋蟀在叫。

    “啊!宋家骏是非常爱斗蛐蛐的,我逮两只蛐蛐捎给他玩吧!”想到这里,新雨放下肩上的担子,轻手轻脚地在路边的石头下面捉到两只全须全箭的大蟋蟀。他把蟋蟀装在两个小纸卷里,装进衣袋。

    “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呢?”新雨挑着篮子一边走,一边想:他大概比我要高一点,可能还是很瘦的……两只蛐蛐,给他一只,一只算我的,见了面先斗一斗……新雨想到要看见好朋友,不觉笑了。

    十八里路,走了两个小时,太阳升起的时候,新雨已挑着担子来到农产品自由市场了。他根据爸爸的嘱咐,不把摊子抢在别人的前面,要的价格不比别人的贵,也不比别人的贱。

    但是,新雨的黄瓜、芸豆比别人的新鲜,一样的价格,却卖得比别人快。当他快要卖完的时候,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推着一辆自行车来到他的摊前,探着身子问:“黄瓜怎么卖?”

    “两毛五一斤。”新雨抬起头来,见那个问价的少年却转身走了。他觉得那个少年有些眼熟,又张望了、一下,恰巧那少年也回过头来看,啊,是宋家骏!可是当他要张口喊时,那少年忙转过头去,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了。不是他吗?

    当篮子里只剩下那两个塑料口袋的时候,新雨挑起篮子去水利厅宿舍大院。

    “有人在家吗?”新雨站在一所小楼门前问了一声,接着又轻轻敲敲门。

    屋子里似乎有人在走动,窗玻璃上的窗帘似乎被人撩了一下,但是没人来开门。顾新雨四下端详了一下,上次来的是这所小楼,刚才问路时,院子里的人也告诉他宋厅长是住这儿的。他又轻轻敲了敲门。门开了,出来一个约四十岁的女同志。“这是宋厅长的家吗?”

    “是的。”

    “我是靠山庄来的,姓顾,我爸爸送给宋厅长一点黄瓜和芸豆。”新雨说完后,就从篮子里拿过那两个塑料口袋。

    “谢谢啦!”女同志上下看了看新雨,眉开眼笑地接过两个装着黄瓜和芸豆的袋子,“你快进来吧,宋厅长还没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