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明净无云 像一块极大的琉璃 清晰地显出一行排成人字的大雁 撒下一连串铿锵的嘎嘎声 惊动了匍匐在稻田里割稻的谢萝 她直起腰抬头遥望南去的大雁 大雁回家了 我什么时候回家呢 不知何年何月 雁去雁來 已经迎送了七八趟 鸿雁传书是个美妙的传说 传说多半是假大空的创造 看这群大雁丝毫沒有为底下的动物送信的意思 自顾自往温暖的南国飞去 不过话说回來 真的给你带信 你有什么可写 写这里怎么受罪 让家人看了着急难受吗 谢萝长叹一声 弯下腰又挥动手里的镰刀
“嗨 歇会儿 ”
旁边一块田里 半人高的稻丛中 有人招呼 谢萝拨开密密的稻穗 发现澳洲黑舒坦自在地躺在一层割下的稻子上微笑
澳洲黑可算全女劳教队最懂得养生之道的冠军 她有知识有文化 深知任何化妆品都不能保持青春 皮肤不是墙壁 要靠内部的营养而不能靠外部的粉刷 但是跌落到最底层 家里跟她一刀两断 一切生活必需品都不给 别说什么补品和“44776”美容蜜 在这艰苦的环境里 她像荒岛上的鲁滨逊一样 捉摸出一套生存的经验:
一是捡破烂 放下架子捡其他女囚扔掉不要的破草帽烂包袱皮 刷洗干净补缀一番武装自己 这种物理方式可以保护娇嫩的脸皮免受风吹日晒 当然 在物资匮乏的劳改农场 扔掉的东西都是破烂到家的 过去的司空丽别说捡 连看一眼都怕脏了自己 但是现在成了一无所有的澳洲黑 这里又不需要吸引异性 再丑怪也沒关系 重要的是保全自己 “上什么山唱什么歌 ”破烂便成了她的宝贝行头
二是注意营养 光靠囚粮自然不够 她趁出工之便寻寻觅觅 对一切可以入肚的动植物全不放过 经过两年锻炼 她能把活生生的蛇鼠蛤蟆剥洗干净 向好心的“同窗”要点盐粒一揉 架起火一烤 香味扑鼻 不亚于叫化鸡 至于葡萄稻麦玉米萝卜 连火都用不着 此刻她躺着摘了一把最饱满的稻粒用鞋底搓去外壳 一粒粒像嗑瓜子般地往嘴里扔
三是抓紧时间休息 她决不像项四姐那样豁出命干活 她知道自己的能耐 即使一天干二十四小时也赛不过姓项的 何况顶尖儿的项四姐至今还在铁丝网里 并沒提前释放 因此她从來只拿出一半力气 只要周围沒人 便找个清静的旮旯一躺 好在鸡窝组里病号不断 只要躲过芦花鸡的眼睛 其他“鸡”不管闲事 今天她利用组长的身份 抢到项四姐那把“宝刀” 挑了一块稀稀拉拉的稻田 不到十点钟就割完了 自我感觉对得起政府 捯了地段以后悄悄做了个窝躺下了
金黄的稻穗遮去褴褛的衣衫 只露出那张黑瘦的脸 皮肤依然细腻 弯弯的双眉依然乌黑 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依然水汪汪地十分灵活 微笑诡谲地在她的颊上画出精致的线条 像个秀丽的精灵
谢萝的脑袋警惕地转了一个圈 只见一片稻浪起伏 最近的女囚也相隔两三块地
“放心 ”两片正中弯曲成m形的薄唇吐出两个字
“芦花鸡呢 ”谢萝潜伏过去躺在她身边
“发给她一把最钝的刀 配给她一块稻子长得最密的地 在那里拼命呢 大概割了三分之一吧 ”澳洲黑捂着嘴抖动双肩悄悄地无声笑起來 谢萝也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嘘 ”对方立刻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唇上
“一朝权在手 便把令來行 ”
“哪里 哪里 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我比姓芦的当组长那会儿差远啦 ”
两人悄悄笑了一阵 谢萝问:“病好了吗 ”
“都收口了 谁知断根儿沒有 ”两道细眉皱了起來 这是澳洲黑的心病
“脸色好多了 ”谢萝安慰她 “刚才你只露一个脸 真漂亮 我还以为《仲夏夜之梦》的精灵出现了呢 ”
“哼 我不配当仙后 ”
“这身衣裳不行 ”
“衣裳是包装 可以换的 两个月以后叫你看看麦当司空 ”
“喔 两个月就解教了 ”谢萝很羡慕 犯什么罪都比右派强 “祝贺你 不过你出去也当不上仙后 ”
“怎么 不够格 ”
“够 也得看看外面是什么世道 最时髦的是什么 仙后穿绿军装吗 帝王将相早就成四旧被打倒了 你老老实实在农场当‘二劳改’罢 ”
“哼 偏不当 ”
“不当‘二劳改’ 当‘二劳改’的老婆 ”
“去你的 谁看得上那帮痞子 ”
“痞子 至少是中国人 ”
“中国人 同胞 咬掐起來比狼更厉害 这辈子不嫁中国人 ”澳洲黑咬着牙说 眼都红了 谢萝看了有点害怕 忙改口:“得 得 不嫁不嫁 一个人过日子 凭劳动吃饭 ”
“才不呢 这地方我连一天也不想呆 ”
谢萝摇摇头 不知说什么好 澳洲黑想呆哪儿 她的家会接待她 对方却猜到谢萝的心里话:“你不必可怜我 该可怜的是你们右派 ”
“什么意思 ”谢萝恼了
“别生气 只要你起誓不告诉第二个人 我什么都告诉你 ”
“你要不相信我就别说 ”谢萝不想刺探别人的隐私 自己的烦心事就超负荷了
“面前有个真正的王后 你也不想认识 ”
“王后 你 ”谢萝惊奇得一把抓住她
“你得起誓 ”
谢萝乖乖地起了誓 立刻见到“王后” 就是躺在身边破衣烂衫的澳洲黑 国王是谁 怎么会选中她当王后 贵为国王怎么连王后都不能保护 时隔两年不会变心吗
国王 现在还不是 但很快就是 他是非洲某国的王子 咱们这块黄土地的传统从來是只会“窝里反” 打倒帝王将相也只打倒本国的 对外国一向优待 “准国王”在中国留学 一切免费 还配了个翻译 就是我 当年他送给我一只钻戒 约定学成毕业后一起回国结婚 一定给我戴上后冠 冠上的钻石有鸽蛋大 他对我像一团火 决不会变 我进劳教队他不知道 是我生下个黑孩子露了馅儿 家里人检举的……解教后正好他毕业 只要我进了大使馆的门 谁敢管
谢萝觉得好像在听她说《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哼哼哈哈地应道:“呃 到底是两个种族 太黑点儿了 ”
“可是黑得有风度 一米九的个子 宽肩细腰长腿 穿上西服真帅 ”
“我记得那个国家的人不穿衣服 穿树叶 还有 黑国王的宫里不止一个王后……”
“别瞎说了 几千年以前的人才穿树叶 王后只有一个 剩下的叫妃子 他说过 我最美 当然是王后 ”
“说正经的 你在外事部门呆过 国际常识比我内行 这些国家恐怕还在奴隶社会 国王不过是个酋长 妇女沒有地位 你去了只怕 ”谢萝好心好意给她泼冷水
“再沒地位也比这里强 ”
谢萝见对方铁了心 便不再言语 澳洲黑以为她被说服了 宽宏地抛出一个许诺:“只要你出了铁丝网 我一定想法把你也接了去 ”
谢萝笑笑 道了谢 知道这是句应景话儿 并不在意 心说:那个地方 让我当皇太后我都不去
她俩说的话沒人听见 但是躺在地里磨洋工却叫别人见到了 汇报到新上任的皮中队长那里 很让这位年轻的公安人员伤脑筋 割稻子不能紧挨着 否则镰刀割下的不是稻子而是左邻右舍身上的什么部件 每人一块地 稻田那么辽阔 就算当队长的像马王爷一样长三只眼也看不过來 有经验的方队长在批斗会上打断了一条腿 回家靠边了 三王队长对姓皮的坐直升飞机当上中队长 正运了一肚子的气 本來这位置应该姓王 对女队里发生的事只当沒瞧见 皮队长成了孤家寡人 沒地方讨主意 着实为难了几天 “风雷激”的头儿多事 要带一批新米回城 把这个任务交给女劳教队 皮队长一个人沒有三头六臂 不能又在场院又上稻田 她调不动三王队长 只得找方队长商量
“你带着泡汤儿的两个组上场院脱粒 场院巴掌大的地儿 干什么你都能瞧得见 让三王去稻田 她的经验比你多 ”方队长在家养伤 腿断了脑袋沒伤 给年轻的中队长出主意
“我也是这么安排 可三王队长不去 她说要整理案卷 ”
“你叫她上我这儿來 我跟她谈 ”
不知方队长怎么跟三王队长谈的 第二天三王队长带着大队上稻田割稻 皮队长带着三组和五组去场院脱粒 场院空旷平阔 站在旁边不用挪窝一切尽收眼底 比稻田省事多了 分工的时候 谢萝和澳洲黑便上了脱粒机 皮队长俏丽的脸儿微微含笑 心说:看你俩怎么躺下
这一招确实高 人跟着机器转 不但不能躺 连一秒钟都不能停 皮队长不用使眼睛看 光用耳朵就能听出机器是在脱粒还是空转 脱粒不必大弯腰 不必使大劲去砍半湿的稻子 比割稻轻松多了 可是沒人愿意脱粒
劳改农场的场院比农村强多了 已经半机械化 宽宽的皮带把一台小马达和五个浑身铁齿的大滚子连在一起不停地转 发出震耳的轰鸣 每个滚子后面站两个人 身后是一排稻捆 人捧着稻子 让稻穗与铁滚亲嘴 稻粒就纷纷落到滚子下面的槽里 后面有人收拾打完的稻草 补充未打的稻捆;还有一位皮队长在细细检查是否打净了 只要残存一穗 机手肩背上便会挨上一下 别小看这一下子 这不是亲朋好友的拍打 肉掌上戴着个铁玩意哩 机上的囚只得劈开稻捆 用胳臂肘压向铁滚 让它们亲得密些再密些 稻芒、粉尘、秕皮 纷纷扬扬飘浮在空中 在脱粒机上下左右前后织成一个巨大的黄灰色的网 阳光和蓝天在这里全变了色 机手们都包裹得像个会走路的行李卷 脖颈上绕上围巾 袖口裤腿紧紧扎上 脑袋密密包上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 双手戴上好几双手套 有的甚至戴上棉手套 武装得这么严实 细如牛毛的稻芒还会钻进去 钢针似的扎得又痒又疼 用不了两天袖子和手套都被打得开了花
其余八个机手两小时一换 唯有谢萝和澳洲黑一直顶着 叫你们俩泡
几天一过 澳洲黑便成了红眼小兔 稻芒打得她的两只眼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她见了谢萝十分羡慕:“还是你行 戴副眼镜 好赖能保护眼珠子 ”
“快跟皮队长说说 调换一下 ”谢萝怕她瞎了
“算了 说也沒用 你沒看出來 在收拾咱俩呢 熬着罢 还有一个多月 ”
一个多月 三十多个日日夜夜 一千來个小时 近万分钟 熬得过去吗 魔鬼只需要几秒钟
这天早起 谢萝的肚子出了毛病 不到一小时 就往茅房跑了好几次 皮队长火了:“又泡汤 懒驴上磨屎尿多 ”
“报告队长 这是六一年留的根 得了菌痢 沒有药……”
“别污蔑政府 沒药你还活着 ”
“真的沒药 那年拉痢的太多 先头的还给药 后來的都喝游大夫的偏方:大蒜泡二锅头 当时凑合不拉了 这几年一不对付就犯 ”谢萝本來还想告诉皮队长:那一年痢疾大流行 死了不少囚 自己算命大 活下來了 可是见皮队长沉着脸 对痢疾不感兴趣 赶紧煞车不说了
“少说废话 快去快回 ”皮队长果然不爱听
谢萝早憋不住了 奔向茅房痛泻一通 蹲得太久 站起來出了秫秸圈的茅房 头晕眼花认不出东南西北 好不容易两眼从一团漆黑中冒出点点金星呈现出亮光 看见脱粒机旁演出一幕 吓得她以为看岔了 揉揉眼睛 沒错 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内
穿着拖一片挂一片的黑囚衣 脑袋上包着块破包袱皮的澳洲黑 正掰开稻捆俯身压向飞转的铁滚 打净残余的稻粒 忽然地下伸出一只惨白的手 抓住她的一只脚 只一扯
机上的澳洲黑失去平衡 顿时整个身子趴向铁滚 轰轰的声音忽地变成“轧 轧 轧 ” 皮队长从脱粒机的另一头飞跑过來 女囚们纷纷扔下手里的稻子奔向脱粒机 几十条嗓子发出的尖叫盖过了机器发出的怪声 喊的是三个字:
“快关机 ”
谢萝以为青天白日恶鬼出现 又使劲揉了揉双眼 戴上眼镜 恍惚之间看到地下站起一个矮个子 好像是鸡窝组的一员 还沒等她细认 矮子迅速加入忙乱的一群 一晃不见了
电闸一拉 铁滚的转速明显放慢 终于停下了 趴在滚子上的澳洲黑已经晕了过去 但是这个女囚够机灵的 跌倒的时候沒忘记用右手捂住自己的脸蛋 卷进脱粒机的只是 只左手和一捆稻子 滚子上的铁齿牢牢地咬住“俘虏”不松口 皮队长和众女囚手脚无措站在周围 直到机修工赶來 旋开螺丝 卸下铁滚 才把那团粉碎的稻子和稀烂的骨肉拉了出來 半个铁滚已被鲜血染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