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说 曼陀罗花白色而有妙香 花大 见之者能适意 故也译作“适意花” 传说 萌生于地狱边缘……
“什么羊肠子羊肚子的玩意儿 扔了 ”
“别 别 扔了它 我用什么洗脸 ”
“队长叫搞卫生 你敢反对 ”
“啪 ”一条破毛巾扔进马厩中央的垃圾堆里 几把平锹嘁哧喀喳一响 垃圾立刻被铲到门外停着的平车上 毛巾破得丝丝缕缕 又灰又黑 上面竖着一粒粒布毛疙瘩 确实像一挂羊下水 但是毛巾的主人却从地铺上蹦了起來 直追出去
晚了 平车已经拉走了 她垂下戴着小黑帽的脑袋 沮丧地回來 这是一位佛门子弟 可是实在寒酸 在这群女教养分子中数她穿得最破 那一身补丁摞补丁的中式衣裤 都看不出原來的布料 满是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补丁 一双缠过又放了的半大小脚 登着厚厚的布底鞋 鞋脸上露出家做的白布袜子 双眼皮 圆眼睛 高鼻梁 年轻时许是个美人胎子 但现在那苍白的鹅蛋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地布满皱纹 看去有六十多了
她心疼得直叹气 一条破毛巾对别人说來算不了什么 对她可是个不小的损失 她自从进了教养所就沒有家人來看望 意味着沒有“财路” 在这物力维艰的所在 沒人送日用品 你只好干忍着
门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好像挂着一张无边无沿的水帘 “先下牛毛沒大雨 后下牛毛不晴天 ”这雨从后半夜就不紧不慢地下起來 直到现在快开午饭了 还毫无放晴的意思 远远近近的田野都蒙上一层灰色 人们的心头也是灰蒙蒙、湿漉漉的 像马厩里的土地一般 塞满了泥浆 又沉重又郁闷
这个大马厩改成的号房 塞了一百多个女囚 劳动教养所的女队刚搬到滨海的慈渡劳改农场 监房还沒盖起來 除了队长们住在一溜小小的红砖房里以外 其他的人全挤在这里 喂马的木槽已全部拆去 几根大方木拦出中间的走道 南北两边的泥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草 就是两溜儿通铺 女囚们一个挨一个 沙丁鱼似的挤在统铺上 每人只有二尺宽的地盘 衣服鞋袜、脸盆牙具 零七八碎都放在靠墙一面
据说是为了照顾妇女 把女队分配到葡萄园劳动 其实是为了减少对男犯的诱惑 葡萄园是个相对独立的去处 这一來除了技术员 就不必派男人进去 可以省掉许多管理上的麻烦 于是葡萄园里的全部活茬儿都落到这一百多个女人头上 深秋时节正是葡萄园最忙的时候 收完葡萄 跟着便是修剪和埋藏 这儿的人不娇 葡萄倒挺娇嫩 如果上冻以后埋不完 娇嫩的葡萄在这北国海滨的严寒下 立刻会冻死 心疼葡萄就不能心疼人 女队足足有两个月沒有星期日了 人们一个个累得贼死 收工回來就往铺上一倒 胳膊腿都懒得抬 两溜儿通铺乱糟糟地堆着沒叠的被褥、满是泥污的衣裤 像个猪窝 马厩里除了原有的马粪尿味 又发出一种臭脚丫、脏裤衩、汗透的衣服组成的女号独有的腥臭味
清早有人发现今儿下雨 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在被窝里小声嘀咕:“别停 别停 让我们歇一天罢 ”老天爷真的可怜这帮女囚 雨越下越大 可是她们沒这个福分 早饭后 大值班白仁新的哑嗓子便响起來:
“搞卫生 搞卫生啦 ”
“湿不叽叽的 怎么搞啊 ”
“谁敢不搞 队长说的:回头有人來参观 ”小白虽然不是穿警服的公安人员 仅仅是个外雇职工 可是她自认清清白白 比这帮肮脏的女囚高着一头 说话总是带着几分火药味 可沒有另一个大值班郎世芬好说话
参观 大家的心头一沉 这就是说 要搞那门面活啦 被窝要叠得方方正正 见棱见角 墙上的包裹全得拿下來 卷在被窝垛里 毛巾要一叠三折挂在横穿空间的铁丝上……不管这批人们身上的垢污有铜钱厚 虱子虮子成群 外表一定要收拾得干干净净 跟表面光的驴粪蛋似的 这种搞卫生比出工累得多 有一次 一个什么王国的公主要來参观 人们足足搞了三天卫生 把屋里的地皮都抢掉一层 还是不行 最后从远处拉了几车干黄土 重新铺垫、夯实 但是那位公主上别处去了 沒有來
尽管人们头疼 还是得搞卫生 小白的话像刀子一样悬在大家的头顶上:“想想你们的身份 ”
马厩里掀起一场混乱 老尼姑刘青莲的毛巾 就在这个时候被一个外号母金刚的女囚扔了出去
何必呢 刚从病号班回到五组的谢萝忿忿不平地想 收起來掖在被窝垛里不也可以过得去吗 她心里想着 嘴里就说了出來:“这不是欺负人吗 ”
“仨鼻子眼要你多出这口气 臭右派 要拔冲(打抱不平)就出來练练 ”一身腱子肉的母金刚像个汽油桶似的站在中间的过道上 双手叉腰向麻秸杆似的谢萝叫阵 她是有名的“天桥小四霸”中的老二 打架最拿手 此刻她轻蔑地看着眼眶深陷、鼻子尖削、颧骨高耸、胳臂腿和躯干像用粗细不等的干柴棍拼凑起來的谢萝 心想:这右派分子活得不耐烦了 要找死吧
旁边有人阴恻恻地说:“干吗 打抱不平吗 要不把你的毛巾送给老秃驴 可惜所规里有一条:不准私自赠送 你不怕蹲禁闭就试试 ”说话的也是个右派、五组组长孙新明 她外号“尖下巴” 行事极讲策略 滴水不漏 如果母金刚是刀马旦 她就像个狗头军师
谢萝被噎得干瞪眼说不出话來 回头看看刘青莲 虽然也气得脸白唇青 可是居然能够默默地坐在一边 半闭着眼 嘴唇微微翕动 不知在念叨什么
当事人都不言语 我干吗管这闲事 谢萝强压着怒火 低下头去收拾自己的铺位 母金刚还在不依不饶地骂着 幸而耳朵极尖的小偷金翠玉听见了远处抬大桶的声音 尖声叫道:“别吵了 开饭啦 母金刚 今儿你值日 快 ”正值饥荒年月 劳教所的午饭一贯是盐水煮白菜帮 装桶以后 浇上一勺熟油 外带每人两个窝头 机灵的人打饭赶两头 “早打油 晚打稠 不早不晚稀溜溜 ”第一个打饭的 那勺油百分之八十可以归她 最后几个去的人菜汤倒是稠一些 但一点油星也沒有 各组的值日叮当五四地拿着饭盆 抢出大门 直奔冒着热气的大桶
“喝 今儿浇的是荤油啊 ”
拔得头筹的母金刚掀动肥厚的鼻翼 贪婪地嗅着手捧的菜汤 脚步一侧歪 右手带着的那盘三分之一是草籽的棒子面窝头 全部滚进菜汤 她一怔 把汤盆放在地下 不知怎么办才好
“什么大不了的事 连汤带窝头分吧 ”尖下巴慢条斯理地说
“说的是……”母金刚恍然大悟 一勺勺分起來
老尼姑却紧张地捂住她那只粗瓷大碗 细声说:“不成 我不沾荤腥 ”
“那更好了 不吃 归我 ”母金刚回手要往自己碗里分下双份
明摆着要让老尼姑饿一顿了 在谎祸加天灾的1960年 窝头赛过金子呀 谢萝觉得不公平 把碗伸过去:“刘青莲这份分给我吧 她不能吃荤 我把这个换给她 ”谢萝取出家送的炒面 倒在老尼姑的碗里 突然一只手伸來端起那只大粗碗 哗地把炒面倒在还未分完的菜汤里:“教养分子不许混吃混喝 这是所规 ”
说话的是尖下巴 她执行的是组长的职责 至于刘青莲吃什么 不在她的责任范围内 她决不多管闲事
谢萝太不识相了 站起來说:“你这个组长怎么不管欺侮人的流氓 专挑软的捏 ”
“他妈的 谁是流氓 流你哪儿了 ”母金刚恼羞成怒 一巴掌过去 谢萝的饭盆骨碌碌地滚到门外 刚分给她的窝头在泥泞中滚成两个泥球
谢萝愤怒地跳起來 被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扯住了 老尼姑连连说:“犯不上去理她 ”
“我是流氓 比你们这帮犯脑袋瓜罪的干净多了 哪像你们 姓贾的嫁给姓贾的 一窝子假模假事 不吃荤 吃骚 什么玩意儿 当人贩子……”母金刚凶相毕露地撒起泼來 整个马厩都响彻了她那破锣似的嗓音
谢萝觉得她骂得离奇:“谁当人贩子啦 别把自己干的事往别人身上扣 ”
“反正有人干 有人干 ”母金刚满嘴喷着白沫大嚷
难道是说刘青莲 谢萝回头看看这个佛门弟子 觉得实在不像 老尼姑对母金刚的詈骂只睁了睁眼 又垂下戴着小黑帽的头 两片干瘪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着 谢萝侧耳细听 一缕细若游丝的声音清晰地在背诵:
“……世无所怙 惟忍可恃 忍为安宅 灾怪不生 忍为神铠 众兵不加 忍为大舟 可以渡难 忍为良药 能济众命……”
“你在念什么 ”谢萝莫名其妙
“《罗云忍辱经》……”
“你怎么那样窝囊 ”
“……众毒横加 忍默不说……外静内寂 植念道根……”
又在念经了 这个尼姑是呆子吗 可是不呆又怎么样 在这“牢头”面前有什么道理可言 谢萝看着自己那两只细如麻秸的胳膊 血管和骨胳在皮肤下显露得一清二楚 她心里明白自己决不是母金刚之流的对手 无论是打架 是骂街 还是劳动 自己都是“不入流”的 啊 她忽然想起來:雨一住 就要出工了 來到劳教所不久 她便进了病号班 明天将是她参加劳动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