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鸡窝

曼陀罗花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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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  “祸从口出”  神祗往往是记仇的  说话不小心  得罪了哪位神仙  恶运便会从天而降  金翠玉动辄“死呀死的”  果然尝到了滋味

    也是一个大清早  金翠玉跟着尖下巴上厕所  尖下巴是五组组长  出于本能  金翠玉要讨好她  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尖下巴的小跟班  她俩“焦不离孟  孟不离焦”  尖下巴去哪儿  必有金翠玉  尖下巴每天清早一泡屎  金翠玉即使拉不出來  也必定陪着闻臭气   可是这天早晨却是尖下巴一个人回來了

    “小金子呢  ”谢萝问她

    她瞪着眼  全身颤抖  恐怖得说不出话來

    “金翠玉怎么沒回來  ”大值班小白急了  少一个人队部会惟她是问  金翠玉要是跑了  她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还是沒有回答  小白气得瞪了她一眼  抬腿就走

    两三分钟后  小白尖声大叫:“來人哪  救命呀  ”

    马厩里人人面面相觑  难道金翠玉遇见鬼了  谁也不敢往出走  谢萝和刘青莲站了起來  周围的人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俩  好像用无声的语言说:“真傻  ”

    走进厕所  她俩愣住了

    正如用马厩代替监房一样  厕所也是因陋就简  用原先的一个小菜窖代替  虽说是小窖也有两米來深  一二百人的排泄物攒了几个月  已有将近三分之二深浅  无数次轮番踩踏的结果  口小肚大的窖边坍塌了  只见暗绿色的粪汤上浮着一绺黑发  那就是小小的金翠玉

    小白拿着一根长棍  奔进厕所

    “抓住棍子  ”她嘶声大叫

    金翠玉被秽气一熏  喝了一肚子“金龙汤”  已经半昏迷  她只是本能地扑腾  恶臭的粪汤溅了一地  那绺黑发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

    “会死的  ”谢萝脑海中闪过金翠玉娇憨的瘦脸  电击了似的往厕坑扑去

    “慢  ”刘青莲解下勒腰的布带  一头交给谢萝  一头拴在自己的裤带上  她推开谢萝  趴在坑边  伸手够二三尺下的那绺黑发  谢萝领悟了  紧紧地拉住这根带子  小白抱着谢萝的腰  三个人颇有点拔萝卜的架势  幸亏刘青莲想得周到  缚上这根救命带  因为窖口塌成个一米见方的洞  坑边的土还在簌簌地直往下掉  随时可能再塌  不用拔萝卜的架势  救人者就是够到金翠玉  也可能出溜进粪坑

    “好了  ”

    刘青莲终于揪住了那绺头发  金翠玉沾满粪污的小脸慢慢在坑边露了出來  真沒想到瘦小的金翠玉会那么沉  刘青莲双手抓住她的胳臂  其他两人一起上手  金翠玉才被捞出來  瘫在厕坑边上

    “让开  让开  救人那会儿都上哪儿去啦  ”大王队长赶來了  轰着挤在厕所门口、捂着鼻子看热闹的女囚们  几乎有一米七八的她  敦敦实实地好不威风  理所当然被尊为大王  其实她只有二十岁左右  沒什么经验  遇事心里就发慌  队长们分工时只好让她留守队部  沒想到女囚里事儿真不少  不出工也來了一档子棘手的

    有人不买她的账  反唇相讥了:“总比见死不救的第一个强吧  ”

    “怎么不说这厕所盖得这么绝呢  ”有人尖刻地说  是啊  队长们的厕所  尺寸正规  两天一掏  石灰铺地  白粉抹墙  甭说是人  连只老鼠也淹不死

    大王队长迅速回头  只见许多愤怒的眼睛闪闪发光  说话者早已淹沒在闪光的海洋里  她悻悻地大吼一声:“埋怨什么  见死不救的是劳教分子  挖茅坑的也是你们劳教分子  怨谁呀    ”

    大伙儿立刻噤若寒蝉  说的是呀  管教队长们横草不动  竖草不拈  挖菜窖的当然不会是她们  但是谁出的高招把这么不安全的菜窖当厕所呢  在大王的雌威下  沒有一个人敢吭气了

    狱医被匆匆叫來  金翠玉被抬到空场上泼了好几桶凉水  谢萝、刘青莲在狱医的指导下  轮番使劲挤压她那单薄的挺立着两个小小芽苞似的**的胸部  可怜的小人儿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  濡湿的黑发贴在她黄瘦的小脸上  十八岁的她看去只有十三四岁  她从小沒妈  在后娘手里缺吃少穿  挨打受骂  十三岁就逃出來当了“佛爷”(小偷)  从此再也沒有长高  她凭借着矮小的身材在人群中  那细小灵活的手指  犹如蜿蜒的小蛇  不知多少钱包落进她的手里  她就像江南渔船上豢养的鱼鹰  失风后  挨打的是她  蹲局子的是她;得手后  大笔的赃款却肥了专吃“佛爷”的地头蛇  这一次  她竟沉沦到地狱的最低层    粪窖里去了  猛烈的人工呼吸不知挤破了她内部的什么器官  她的口鼻间开始冒出淡红色的泡沫  越冒越多  颜色也越深  狱医伸手探探她的鼻息  对正在使劲的刘青莲摇了摇头  示意停止

    “干吗停住  按呀  ”大王以为刘青莲偷懒  锐声呵斥

    “往医院拉  ”狱医说  他正眼也不瞧大王队长一眼

    一辆拉工具的小平车推來了  金翠玉被轻轻地放在车上  小郎和小白两个大值班前拉后推  走出了院子  明亮的秋阳照着一只食指和中指并不拢的小手(那是多年钳包留下的印迹)从车上耷拉下來  随着车轮的颠簸  那纤小的指尖  一下一下划着地上的小草  谢萝定睛看去  几乎叫出声來  稀疏的草丛里盛开的那些曼陀罗花忽而变成粉红  接着又变成血红  啊  原來是车上一滴一滴不断往下滴的血水浸染了惨白的它们

    地狱之花啊  难道只有在血的渲染下  你才能焕发出迟到的青春吗

    金翠玉再也沒有回來

    金翠玉死了以后  好久都沒人搭理尖下巴  五组的人不约而同地罢免了尖下巴值日打饭的职务(那原是按铺位轮流的)  每逢她拿起饭盆  便有人默默地从她手里接过去  几天后  尖下巴像被霜打了的秧子一般蔫了下來

    这天早上  又有一双手接过她手里的饭盆  她愤怒地叫道:“你们要干吗  ”回头一看  一顶小黑帽下  两只皱纹缠护的杏核眼直瞪着她  是刘青莲  是她平日最不放在眼里的人  但是今天那两只眼发出的光有点异样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一步

    “不干吗  嫌你手脏    ”刘青莲答

    “脏  我手上又沒屎  ”真的  尖下巴手上沒沾过一点屎  救金翠玉的时候  她一直躲在人群后面  为什么组里能让好几天都散发着臭气的刘青莲和谢萝打饭  偏偏不要她  “我还是组长呢  ”她忿忿不平的想

    “沒屎  可有血    ”

    几个字利剑般地刺进她的心窝  是啊  要是金翠玉刚滑进粪窖的时候  她能及时拉住;要是她在金翠玉被秽气熏倒以前就伸去那根棍子;要是……那活蹦乱跳的孩子也许不至于这么快离开世界  尖下巴身上越是沒沾上屎  越证明她的心肠还不如粪团

    但是她看了看瘦骨伶仃的刘青莲  突然怒从心起:“沒那么多讲究  ”伸手便去抢饭盆  平时木讷的老尼姑  今天却灵巧地一让  尖下巴扑了个空  更怒了  气势汹汹地转身又要扑过去  几个女囚围了上來:

    “怎么着  臭右派要动手吗  ”

    她们早就看不上这个双料的劳教分子  既不是“陆”上的  又不是“水”里的  说她是犯“脑袋瓜”的  她又会偷东西  不但她的判决书上写着她偷过学校的财物  就是到了这儿  对女囚们仅有的那点针头线脑  她也不放过  说她是个贼  她的心眼儿和文化水还真不少  芝麻大的事在她的笔下都能变成骆驼  队部喜欢这样的刀笔小吏  女囚们并不喜欢她  圈子越围越小  尖下巴的脸发白了

    “该谁值日打饭谁去  抢什么  ”平时欺侮人的母金刚  此刻却來主持公道了  她希望恢复尖下巴的“分饭权”  尖下巴的勺子长眼  每逢分到母金刚的碗里  不管是粥是菜  准定比别人多半勺  她人高马大  双手一扒拉  圈子便出了个缺口

    可是一贯让人的刘青莲今天却变了样  她目光如炬  狠狠地瞪着尖下巴  一字一顿地念道:“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若有一人  内实有秽不自知  内有秽不知如真者;此人于诸人中  最为下贱……”

    母金刚听不懂她那山西腔的经文  嘻嘻地笑起來:“老秃驴咕噜什么呀  什么灰呀土的  你才最下贱哩  ”

    身为中学语文教师的尖下巴却霍然变色  她听懂了那段经文  可是她又分明沒听懂  那怨毒的眼神表明:别忙  这笔账以后算

    “咚  ”装满粥的大木桶重重地蹾在地上

    “打饭啦  ”院里响起大值班的声音

    粥桶一到  饥饿的人们纷纷散开  大伙儿都想赶快喝完那份粥  第一个去刮大桶  捷足者可以刮下多半碗粥粘來  五脏六腑可以少挨点熬煎  别忘了这是什么年头  这叫“三年自然灾害”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