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苏艾打会盹醒来,僵尸坐立,精神错乱,写道:“我自愿退出中国国籍。”签上姓名,在信封右侧写上国内单位地址,贴上邮票,梭下床,将信插进信袋。回到床,头痛、心慌大减,倒床便睡。
白天,苏艾醒来,回忆凌晨的事,惊出一身大汗,想:“我的妈,我无缘无故把国籍给退了,我背叛了祖国。”跳下床,奔去信袋,一阵乱翻,根本没那封信,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问胖子道:“我,纸。”胖子道:“警察拿走了。”
苏艾挝打铁门。声音道:“一把粉打在后颈窝。”良久,狱警打开洞窗,问道:“干什么?”苏艾道:“我爱中国,我,纸,不要。”苏艾只会两三百个捷语单词,对语法更是一窍不通,就是平时,也说不清楚写信、寄信这类事,心急之下,如丧考妣,更是语无伦次。狱警骂道:“神经病!”‘砰’地重重关上小铁窗门。那灯传声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苏艾悲痛欲绝,背靠铁门滑下坐地,泪如雨下,哭道:“我,不需要,离开,中国,我爱中国!”高个子躺在床上,骂道:“婆娘!”那灯又传声道:“叫花子要黄连,自讨苦吃。”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木怕枯心,草怕断根。苏艾有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懑,怒气攻心,一跃而起,扑了过去,一拳朝高个子脸擂去。高个子眼疾手快,头向左攲倾,苏艾拳头只碰到点皮肉。
胖子、瘦子、高个子齐跳下床,将苏艾逼到墙隅,苏艾蜷缩在旮旯,双手抱头,任凭三个茨冈男子雨点般地拳打脚踢。三人毒打了约十五分钟,个个‘呼蚩’喘气,回到床上躺下休息。那灯传声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后又叹道:“一个包子吃了十八里路,还吃不着馅。”苏艾用中文骂道:“妈的,你们想把我置之死地!”
苏艾蹲在墙角,一个人伤伤心心地哭泣欷歔,这时,头痛异常,苏艾满地打滚,不停用头盔撞地、撞墙,惨绝人寰。一个小时后,头痛、心慌有所减弱,苏艾坐在地板上,有气无力地靠在墙隅。电视里播放着悲怆的音乐,悠扬顿挫,回荡在整个狱室。苏艾远远望见电视屏幕上,一位姑娘悠荡着鲜花点缀的秋千,只是相距太远,眼睛昏眊又带散光,而且泪眼模糊,始终看不清楚姑娘的脸。一个声音对苏艾道:“你坚持到最后,便是胜利,打秋千的美女在监狱外等候你。”苏艾那有闲情逸致拈花惹草,想到自己背叛了祖国,泣不成声,泪涕纵横。
傍晚,苏艾头痛、心慌有些减弱,体力仍严重透支,罗锅着背坐在床上看电视。罗蛙电台新闻正在播美国女国务卿访问捷克,给捷克总统颁发奖章时,两人配合不好,把奖章掉在地毯上。哈利先生身后一位男人赶忙躬身拾起奖章,递给了哈利,避免了大家不方不圆,场面尴尬难堪。
随后,女国务卿发表演讲。电视传声道:“美国国务卿要求捷克整顿外国人秩序,把你这样的中国人踢出去。”苏艾不以为然。
新闻后,便是广告时间。一条公牛被关在一间玻璃房中,晕头转向找不到出路。电视传声道:“那条牛便是你,你现是网中之鱼,瓮中之鳖。”一间房里放一盒猫食,一条黄猫扑去,那盒猫食遁地消逝。电视又传声道:“那条猫便是你,不得食。”顿一顿,又道:“香到嘴巴边没有吃成。”苏艾心中骂道:“妈的,你才是动物!”电视传声道:“你要是动物便好了,有《动物法》保护,你连动物都不如,栽条尾巴也算牛。”
广告后,是短喜剧。一个男人追着一位孕妇要吃奶。电视传声道:“那男人便是你,一把年纪仍想吃奶,还小,是个处男。”一个男人牵着小孩的手漫步街头,小男孩指着汽车,问他父亲道:“这是什么?”电视又传声道:“那男人是哈利,那男孩便是你,连汽车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狗咬摩托不懂科学。”一位妇人在街上打自己的孩子。电视又传声道:“那小孩是你,那妇人是捷克,捷克打你,就像打自己小孩,拣到的娃娃用足踢。”
深夜,苏艾打个盹,梦见自己潜入龙潭,从深水通过一条隧道,进入一个大山洞,洞穴里满是金银珠宝,顿时失声大笑,此时醒来,想:“我怎么会做探骊得珠之梦?”僵尸般坐在床中央,写道:“秘密警察先生,我自愿退出中国国籍。”签上字。重新从枕下掏出纸,又写了和父母、妻儿、兄弟姐妹脱离关系的信,写个信封填好地址,贴好邮票。梭下床,擩进信袋。
苏艾打个盹醒来,想:“不妙,我怎么又退国了?”跳下床,将高个子写给家人的信,撕得粉碎,扔进马桶冲掉。声音笑道:“闭着眼睛捉麻雀。”
苏艾打个盹醒来。那灯传声道:“你撕了高个子的信,你的信早被警察拿走了。”苏艾跳下床,信袋空无纸片,想到自己又一次背叛祖国,涔涔泪下,呱呱而泣。那灯又传声道:“如果你弃暗投明……。”苏艾没等灯把话讲完,又哭又闹,传声道:“我不听,我不要。”这时,头痛、心慌又起,只得爬上床忍着。声音道:“时光容易过,岁月莫磋跎。”
那灯又传声道:“你喊,你热爱捷克共和国,你热爱捷克共和国的姑娘,头便不疼了,心便不慌了。”苏艾心烦意乱,心中骂道:“妈的,猴戏唱三遍便没人看,伊于胡底?”那灯却传声笑道:“老太太吃炒蚕豆,咬牙切齿。”苏艾又传声骂道:“把人关在监狱玩弄,不算英雄好汉!”那灯又传声笑道:“西瓜皮做鞋底,不是这块料。唉,赶鸭子上鹦哥架啊!”
白天,一个小时头痛心慌,一个小时又稍有减弱,交替着,苏艾闭目养神。
傍晚,苏艾又看罗蛙电视台新闻。电视传声道:“哈利总统说你志大才疏,不辨菽麦,不识抬举,无声无臭,不伦不类,非常一般,马屎皮面光,里头一包糠。”苏艾传声道:“我喜欢一般,他咬我屁股一口,臭。牛大压不死虱子。”电视又传声道:“哈利讲,朽木不可雕,是驴是马,牵出来遛一遛,量实虾子没得二两血,他是太公钓鱼,愿者上钩。”顿一顿,又道:“快马不用催鞭,响鼓不用重捶。”顿一顿,又道:“小塘能养大鱼,软绳能套猛虎。”顿一顿,又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一个小时后,罗蛙电视台播放故事片《绿卡》。电视传声道:“但愿你的护照能够得到!”苏艾想:“自己有护照,而且是大公务绿皮护照,出狱时,狱警自会退给自己。”
《绿卡》播完,接着又播故事片,讲一位茨冈男子和一位白人姑娘,冲破社会偏见和家庭束缚,产生了爱情。故事放了一半,那茨冈男子的头突然变成了苏艾的头,高个子、胖子、瘦子捧腹大笑。苏艾正在琢磨电视里偷梁换柱的技巧。电视传声道:“你除了个头,其它部位都不能用。”苏艾传声骂道:“妈的,我再丑,也是父母给的。”
深夜,苏艾头痛心慌醒来。那灯传声道:“你苟且偷生,我们都为你感到羞耻!”苏艾传声道:“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三灾八难,缠绵病榻。也不知如何才能芟夷大难,濒于绝望,早有看破红尘,厌世轻生的念头,可监狱里连把水果刀都没有,叫我如何去死?”那灯又传声道:“错,你现在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才对。”顿一顿,又道:“狱室里有把用勺杆磨成的刀,就在胖子床头笔筒里。”苏艾颓废,看不到一线光明,被灯一激,豁了出去,跳下床,奔到胖子床头,拈出勺杆刀,发狠想:“一死百了。”用力在手腕上划了一刀,勺杆顽钝,断为两截,手腕上被刲出一条红线,略微冒出几滴鲜血,心中骂道:“妈的,骗人。”那灯传声叹道:“叙利亚人讲,人到无路可走,赤手按住刀口。”
苏艾爬上床躺下。那灯传声道:“受了再大的凌辱,也要做到站如松,坐如钟,坚贞不渝,不屈不挠,泰山压顶不弯腰。你却压不住心火,只会寻死觅活,人头畜嘶,婆娘一个。”苏艾传声骂道:“妈的!”那灯又传声道:“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那灯又传声道:“你知道你每天头痛心慌的原因吗?”苏艾根究真相,传声道:“什么原因?”那灯又传声道:“那三个茨冈人在你面包和饭中加了药。”苏艾大惊失色,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传声道:“难怪自己有中毒的征象,原来是他们三人在背地里捣鬼!”
苏艾忍着头痛心慌,不敢打盹,好不容易盼到早晨六时发早餐,飞跳下床,抢着去领早餐。瘦子见苏艾在领早餐,心安理得地倒床又睡。苏艾想:“人是铁,饭是钢。”迅速爬上床,将一块黑面包吃得一干二净,喝完茶水。那灯又传声道:“怕死了吧。”苏艾传声道:“我不怕死,但我怕折磨。”那灯又传声道:“英雄好汉不怕折磨,婆娘不怕死。”苏艾懒得理会,倒床,希望能打个盹。那灯灯又传声道:“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爬不上的坡,关键是你的心。”
白天,苏艾仍是头痛心慌,想:“是不是灯又在骗自己?”
日中,苏艾打会盹醒来,小方桌上摆着午餐,不敢下床去吃。傍晚,苏艾又错过了发饭时刻。
晚上,罗蛙电视播放新闻,一条小白狗东跑西看。电视传声道:“那条小狗便是你,东看西看等于鸡蛋。”一位男人跟在两个警察身后,走了一条街,两个警察都没察觉。电视又传声道:“警察身后的男人便是你。”一个小男孩和小女孩手中高举着录相带,电视又传声道:“那小男孩是耶鲁,小女孩是里那,他们说,他俩都有录相带。”一位老年夫妇推着一位坐轮椅的男子。电视又传声道:“那夫妇便是你父母,坐轮椅男子便是你。桑榆暮景,将在轮椅上度过忧患余生,尽其天年。”苏艾不吱声。接着是广告,一位男子和女子坐在啤酒馆喝酒,男子起身头撞在货架上,出啤酒馆,望见对面街一位美女,又撞在路灯杆上。电视又传声道:“那男子便是你,喝了‘啤’酒,还在撞头。”广告结束,接着放故事片,一位白人青年,翻墙入院,与一位白人女子幽会。电视又传声道:“那男子便是你,那女子是秘密警察翻译官。”顿一顿,又道:“你未经捷克驻中国大使馆许可,翻墙进入捷克,吃了果子忘了树,在岸上急,上了船不急。”不知为何,那男子想离去,女子却掏枪对准那男子,俄而,女子平抬的手慢悠悠放下,男子又翻墙而出。电视又传声道:“女翻译官饶恕你,让你回中国。”一只鹦鹉从窗外飞入屋中,站在铁花床头尖叫,惊醒了梦中女人。电视又传声道:“那只鹦鹉便是你,没头没脑,别人说什么,你便说什么。”良久,一位男子握着手腕尖叫。电视又传声道:“大家挖苦你,割了几滴血便说是自杀。”苏艾缄口。
电视结束,苏艾两顿颗粒未进,肚子饿得乱叫,想:“肯定是灯捉弄自己。”顾不上有毒没毒,跳下床将中午冷饭吃得一干二净,视死如归。
高个子将音乐台调出,睡去。苏艾听见再美的音乐,也刺耳头痛,下床关掉电台。高个子醒来骂道:“婆娘!”苏艾指着头,解释道:“痛。”高个子打开电台,向苏艾挥动拳头,又睡。
苏艾更觉电台歌声刺耳,只得强忍。曲毕,电台好像在播天气预报,一个声音对苏艾道:“希望你的护照能够得到!”此话苏艾已听得耳生老茧,处之泰然。那声音又道:“抱着娃娃找娃娃。”
夜里,楼外烟花爆竹噼里啪啦,搂内砸凳撞墙,欢呼、嘘声不断,此起彼伏,喧嚣经久不息。那灯传声道:“因为你写了《捷克需要死刑》,在捷克引起轩然大波,今天捷克恢复了死刑,死囚犯们砸凳,砸门,砸窗,声嘶竭力,表示抗议。支持恢复死刑的捷克人在外冲着你所住囚室,放烟花炮仗表示庆祝。他们抗议把你关在狱里,说不定,迫于外界舆论,监狱明天便会特赦你,平地一声春雷,又是一番新的气象。还有件事,抗议人群中也有绿热林和里那,她俩要等到你出狱,才肯离去。”势态瞬息万变,苏艾耳食,信以为真。那灯又念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苏艾望穿秋水,一夜未曾闭眼,盼到天亮,直至发放午餐,都不见监狱释放自己。高个子拿着一张购物清单让苏艾看,苏艾想:“自己今天要出狱,购买些烟和肉留给狱伴也好。”看也不看,便道:“好。”
高个子手里拿个大香蕉,笑咪咪走到苏艾床前,问道:“喜不喜欢?”那灯传声道:“香蕉有毒,你别吃。”苏艾想:“关在监狱人不人鬼不鬼,真是生不如死,蝇营狗苟,还不如死了的好,用自己的鲜血为捷克恢复死刑洗礼。”抢过香蕉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