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灼目的烈火。
兰心爬起来的时候, 满脑袋混沌的眩晕,最先传来的感觉就是浑身钻心的疼痛。他呼吸了一口呛人的空气, 一时间想不起来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之前遇到了什么事。
抬起头, 面前就是一片火光,将干燥的枯枝燃烧得劈啪作响。
……君忧呢?
君忧还在火焰里面。
兰心愣愣地坐在地上,破损的白纱盖着无法动弹的双腿,火星溅上来,落到身上, 了无痕迹。
他迟钝地低了低头, 心说也对, 没道理冰凤还能被随便什么火给燎着毛……可是君忧呢……?
“君忧……”兰心张了张口, 却发现自己几乎没出声;于是咽了口唾沫,用上全部力气,朝着火焰里喊:“君忧!”
火焰一阵不稳定的波动,疏忽间, 一道黑影从里头窜出来, 猛地落到他面前, 一把拉住了兰心的手腕;来者抬起脸,向来平板的表情悄然融化出一弯温暖的笑, 君忧揩了揩自己脸颊上的黑灰, 开口道:“我没事。”
兰心欣喜的表情微微一僵, 抿抿唇, 问道:“你说什么?”
他看君忧的唇形似乎在说“我没事”, 但他没有听到熟悉的话音。
“君忧?”兰心看着面前似乎毫无异状的君忧,忍不住微微凑上前,“你再说一遍?”
君忧笑着避开一点,嘴唇开合:“我没……”
下一瞬,兰心瞳孔骤缩,只见面前的君忧话未说完,转眼间便化作了一抔飞灰。
“君忧?”兰心耳中只有呼呼的火焰声,“君忧!”
——“嘭!”
额头一阵剧痛,兰心扒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截熟悉得不得了的脖子。
肌理、肤色、喉结的形状,包括那一声明显咬到了舌头的闷哼,在兰心的识别下,每一特征全都写满了君忧君忧君忧。
“——你捉噩梦惹?”君忧捂着嘴,大着舌头闷闷地问。
兰心晃了晃脑壳,怀疑自己之前不是做梦,而是脑子进了水。君忧老早就把魂丹塞给他了,哪有什么他还活着而君忧会死的可能性……
兰心摆了摆手,哑声回道:“没事……魔怔了。梦见你被火给烧没了,吓我一跳。”
君忧揉着自己的下巴,舌头上的伤口迅速愈合,就是那股子尖锐的痛感还在神经上晃晃悠悠的。咬到舌头这种事情,猝不及防下是真的疼。
黑沉沉的眼瞳中划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君忧垂首揉了揉兰心的额头,上面被他的下巴磕出了一块红印子,瞧上去可怜兮兮的。
“怎么会做这种梦。”君忧拍了拍袍子,在兰心身侧坐下,“最近咱们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兰心长叹一声,心有余悸,便歪过身子靠在君忧肩头,三下两下猛地蹭头发,把一脑袋柔顺的发丝蹭成了鸡窝。
仰起头,兰心脑袋往下滑了滑,便被君忧揽住了肩;他望着君忧微微发红的下巴,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做噩梦这种事情,基本上与化神以后的修士无缘。
化神期以后,修士的神魂上铭刻着大道纹,便也意味着修士受到了大道的照拂,不受迷惑、坚守本心,只要不是遇到了什么心魔或者幻境,神魂上的道纹是能帮助修士保持清醒的。因此,化神以上的修士一般情况下连梦都不会做,而做梦也往往会带有什么昭示、预知的意味,里头所有的内容都需要重视——
然而不包括兰心这回的情况。
现在的兰心,在神魂感知上,跟凡人没太大差别。
之前在猎场之中,出现了大天道小天道谈判这种事情,胤和源世界顺利回归,猎场上属于胤和的那块大陆部分被剥离出去,也就直接导致胤和源世界脱离了这次捕猎,不再被列入猎物范围,兰心和君忧也就没有了狩猎的最大优势,与此同时,两人也就暂时丧失了“被追杀”的价值。
算是因祸得福,君忧便借机带着兰心脱离了众人的视线,窝进了仙宫之中,又用云岫给的链子将入口封锁,决定在仙宫中当一阵鹌鹑。
反正距离猎场关闭还有四十多年,他们就算在仙宫之中呆上十年八载的,也不至于落后其他人太多;毕竟之前两人被多方追杀,又反杀了许多上界之人,手里掌握的不同世界的源气数量,怎么都能挤进众仙的前列了。况且,兰心君忧两人都不是什么清高无比的正人君子,比起老老实实地搜集源气,到处打劫持有大量源气的肥羊才是他们的作风。
君忧在仙宫中专门划出了一片地方供寒烟慢慢恢复,自己便和兰心一起呆在了主殿之中,启动了主殿的禁制,彻底激发了两人体内的残余药力。
云岫的友人炼制的仙药十分特殊,如果任药效慢慢作用,那便是潜移默化直至极限,便不再作用;若是彻底激发,便会将服药者的身体从凡人状态开始一点一点重塑调整,在三年内从头来过一遍,之后再无作用。
这过程的副作用,就是两人对回归凡人之后的生活出现了奇奇怪怪的不适应现象;譬如说吃饭开始怕烫,会一天不睡困得慌,还会走路摔跤、跑步大喘气。
不过好在两人毕竟是飞升成仙了的修士,倒不至于因为这种磕磕绊绊真的受什么伤;药力对他们的限制更多的还是体现在神魂拘束上,使得他俩对外界的感知力下降了许多。
君忧心大,这限制对他没什么影响,但兰心是个爱瞎操心的,在这种限制下,就经常会做梦。开心的,不开心的,有逻辑没逻辑的,还有这种毫无预兆的噩梦。
兰心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翻个身,干脆枕着君忧的腿再度躺下。
他最近做噩梦做的有点多,精神上有些反应过度,心情也多少受了点影响。好在君忧在他身边,能让他平静下来些。
“前阵子养的几头云鲸怎么样了?小宝宝活下来了吗?”略微缓和了一下心情,兰心又开始操心前几年在猎场中救下来的几头云鲸,其中有一头小崽子,受了些伤,被鲸群牢牢地护着不让接近。最近鲸群的活动范围似乎变大了,想来可能是小鲸脱离了危险。
君忧对兰心时不时发作的圣母心肠毫不意外,温热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揉着兰心早就不红了的额头,口中则一一叙说:“小鲸活下来了,状态似乎还不错。你之前睡着的时候我去看过,小鲸身侧有一条螭线,可能有龙族的血统,似乎在族群里颇受推崇……”
君忧不是话多的人,但兰心想听什么,他心知肚明,便也不厌其烦地一桩桩一件件都讲给他听。
他知道这只心软又傻兮兮的大白鸟其实很粘人,有的时候就是想听他的声音罢了。
兰心在君忧低沉的嗓音中很快陷入了沉睡。
他侧着身,脑袋枕在君忧胯骨的地方,姿势有些别扭,又似乎是觉得被硌着了,便躺得不怎么安分。
君忧见他睡得沉,便慢慢止住了话音,然后轻手轻脚地把人横抱到怀里,站起身往卧室里头走——之前兰心是睡在门廊处的地板上的,阳光扎着眼,也难怪他会做噩梦。
把某只贪睡的冰凤安置到榻上,君忧俯下身,替他脱了鞋袜,解散了腰带,把零碎的东西都放到床头的柜子里,这才坐在榻边,把自己的鞋袜脱了,翻身躺到了兰心身侧。
兰心在睡梦中,很自觉地往君忧怀里钻了钻,才算是安分了。
君忧微垂着眼睫,动作轻柔地拍着兰心的背,好一会儿后,才慢慢停下来,轻声道:“好梦。”
这段时间,兰心受到药效限制,梦境繁多,君忧猜测,这里头也有他的锅。
兰心的识海毕竟支撑着两个人的生命,君忧虽然把魂丹放到兰心识海中护持着他,却毕竟也是外来物,在这种身体修复和进化的过程中,总是会有些影响;多梦、做噩梦、做和君忧性命相关的梦,似乎也有迹可循。
君忧微微低头,额头抵着兰心的额头,有些踟蹰。
其实,要解决这个问题,他倒是知道一个办法……自然不可能是将自己的魂丹取走,而是让他俩彻底不分彼此;利用大道效果的话,恐怕就是需要结个道侣契。
但是君忧心里很忐忑。
他和兰心相识数百年,一起长大,一起飞升,飞升后依旧不分彼此……但两人从来没有考虑过把他们之间的关系转化成比知己、挚友甚至亲人更深的关系。
他们有过无数接触,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默契,也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与感情;超脱开物质,在灵魂层面上,他们彼此交融,相依为命,像一株并蒂莲,依靠着同一根茎输送养分,缺一不可。
君忧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很难用亲情或者友情,亦或者爱情来定义。
深重或浅薄,也无法描述。
他们可以是搭档,是挚友,是兄弟,是家人……但君忧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在这些关系里,再加上一重“爱人”。
似乎多了这个,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变化,少了这个,他俩也依旧无法割舍。
要是能像班岚和迤墨那两个小家伙一样,他们的神魂能够互通,能够不分彼此的话……
君忧感觉胸腔里流过一阵灼烫,不由得用上了些力气,拥紧了怀里的兰心。
一股子占有欲从胸腔深处涌出来,噗通一下落入脑海,掀起一片涟漪,就再也回不到波平浪静的时候。
破土的芽,不可能再按回泥里去。
君忧搂着兰心,睁眼到天明。
……
兰心窝在君忧怀里,倒是一觉睡得舒爽;自然醒转的时候,只感觉这几日损失的精气神全都补了回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只长着君忧脸的熊猫。
“……”兰心迟疑地张开五指在君忧面前晃了晃,“君忧?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也做噩梦了?”
君忧回过神,对上兰心关切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表情,嗓音有些干哑:“没有……我就是没睡着。”
兰心觉得稀奇了。
这君忧是大刀卡在脖子上都不上心的人,怎么会突然睡不着?
支起半边身子,兰心凑近了君忧的脸,像是要从里头扒拉出什么稀罕玩意儿来。
君忧被近在咫尺的脸激得晃了晃神,嘴上把门一个没刹住,就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一晚上……我都在想。”
他抬起手,有些迷惑地摩挲兰心的颊侧,然后移到他的脑后,将兰心的脑袋固定在原处;君忧凑近了一些,与兰心呼吸相闻。
兰心不由得摒住了呼吸,心脏蓦地空了两拍,就听到君忧近乎气声的询问:“……我在想,我们有过那么多接触,你会不会介意……再多几种。”
温热的触感落在唇上,兰心猛地一抖,脑中一片空白。
君忧在亲吻他。
啄了一下……第二下,第三下。
兰心恍恍惚惚如同飘在云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主动分开了双唇,近乎主动地含住了君忧的下唇。
似乎……似乎多一重爱人的身份,也不错。
兰心迷迷糊糊地想着,近日来飘忽不定的情绪,忽然明快而热烈了起来,如同雨后划过天际的虹。
他听见君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