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谭艺清整个人都觉得轻松无比。
像是她深埋于心太多年都复杂情感, 在完成自我分解后终于有了一个出口。
换做多年前的她自己, 根本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能把想法无所顾忌地说出来的时候吧?
自己对靳阅的固执已经变成了一种自我束缚的枷锁, 以至于她的世界都变得窄了,窄到只有这么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等跳出来之后, 才发现世界这么大。
我因为年少时一意孤行的渴望而去拆散,伤害了别人不少, 最后还一无所获。
也算是另一种报应了。
她自己必须要承受的一种报应。
她看着对面坐着的女人。
靳阅和素着一张脸的她相比实在是锋芒毕露。
从小到大, 这个人都是的闪闪发光的存在。
说起来有点好笑,她以前还在小号上说过“我喜欢的是一座发电厂”这种话。
她不知道别人的长大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她自己现在也不能算一个普通人,但也依旧明白了有些东西不属于自己, 抢来也没有用。
父母离婚的理由的感情不和,母亲和她说是跟他爸没有过一辈子的缘分。
那时候问什么时候缘分。
她妈也答得很勉强,随随便便地敷衍了一下, 说——
“你们总能遇到, 性格合得来,这就是缘分。”
现在想来, 缘分也分三六九等, 遇到是最基本的,也有孽缘。
性格合得来已经从跳到了那个六。
剩下的到九的那些准则,她也没摸出来。
她和靳阅, 只不过是三和六的区间。
她一点点地去争, 去挣, 也没跳出“六”的圈子,更别提九了。
一辈子的缘分乍看很简单,其实也不是九。
可能是灵魂伴侣才配得上这个“九”。
有缘遇见,有缘适合,有缘长久。
反正她和靳阅没有这个缘分。
谭艺清从说完开始就这么看着靳阅。
这张脸她从小看到大,年龄相仿的朝夕相处就是这样的,有时候觉得我和她一样大,有时候又有一种我们互相看着长大的感觉。
所以包容,所以没有隔阂。
这原本是蔺妃言的特权。
谭艺清垂眼,看着眼前的凤梨酥,心里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坐得很端正,两只手交叉放在桌上,垂眸的时候给人一种浓重的疏离感。
这样的谭艺清对靳阅来说特别陌生。
她知道谭艺清是一个性格不太合群的人。
这点在她认识对方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靳阅到现在还记得那天的天气,是个雨天。
那天蔺妃言家里有点事,所以提前一节课走了,刚走没多久,就开始狂风暴雨,噼里啪啦的。
临近暑假,天气又闷又热,也正好是个不用晚自习的周五,连带着住校生也有不少回家的。
靳阅知道蔺妃言又在抽屉存雨伞的习惯,想着用她的就好,拒绝了同学一起撑伞的提议,想着也没事,慢慢回去,路上还可以去便利店买个关东煮。
没想到找了快二十分钟,还没找到,还把书给碰倒了。
捡起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蔺妃言给她留的便利贴,可能没粘好,掉到了地上。
上面是对方装模作样的正楷——
「伞我先拿走啦,怕回去下雨。
你晚上跟大荆一块走就成,她那巨伞,反正路过她家,你把伞撑回去就好啦。」
啦你个大头鬼。
真让人头大。
她们学校住校的还挺少的,放学久这么二十多分钟,教室也空了。
靳阅看着窗外的雨,最后想了想还是索性牺牲一下,冲到学校外面打个车好了。
她父母都经商,这段时间正好不在家,她放学有时候都是直接去蔺妃言家,蹭吃蹭住。
现在对方家里有点要事,她也不好打扰,更没有叫人来接的道理。
除了父母,唯一能肆无忌惮让她提要求的哥哥,也因为和男人恋爱和家里说断就断。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少,蔺妃言是她的好朋友,知道是理所当然的。
这件事情发生在靳阅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时候他哥刚上大学,说走就走,这么多年也没回来过。
靳阅的父母承受不了这种打击,心里也有怨气,挂在嘴边全是对这种行为的厌恶。
耳濡目染下,靳阅也觉得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初中的同学也没人知道她有哥哥。
但纵然不理解,在父母的熏陶下也觉得恶心,但在这种时候,她还是会想起她的哥哥。
争吵的是也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她哥还是个少年人的身躯,被父亲踹翻在地,又默然地爬起来,不过多解释,像是拿这样的拳脚去偿还他的亏欠。
在被打得整个人站起来都是打颤的时候,靳阅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想去抱住这个一直保护她的亲哥哥。
但被母亲拉了回去。
她看到她哥勉强地勾起被打倒淤青的嘴角,冲她笑了一下。
然后转身开门走了。
他的身躯还很单薄,像是少年人往青年发展的阶段很难洗褪干净的青涩,就这么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冲出了这个尚留一线温暖的家,冲向了外头的滂沱里。
和今天一样的滂沱。
靳阅走到楼下,她的书包背在胸前,学校空荡荡的,她手举着校服该在头顶,姿势都做好了了,就差一鼓作气,结果腰被不明尖锐物一戳,整个人都跟漏了气似的。
“谁啊?”
楼里都没人了,靳阅转头一看,看到的就是一个有点滑稽的形象。
一个带着绿帽子的人。
绿色的长款卫衣,外面套着校服,唯一的帽子就这么套住头,她还在自己下巴把帽绳系了系,露出一张圆滚滚的脸来。
好好笑啊。
靳阅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认得这个女孩。
隔壁班的那个怪人。
蔺妃言上次还给介绍过。
总是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超市,一个人去升旗,连上厕所也是。
这在青春期女孩的友好交往中却是挺怪的。
叫什么来着?
靳阅努力想了想,但压根没想起来。
靳阅觉得自己笑得太缺德了,最后抓住还抵着自己腰的伞柄,嗨了一声——
“同学,有什么事情吗?”
她早就放下了那个蠢兮兮的要“起飞”的姿势,也还是放下了抓着伞柄的手。
“借你。”
谭艺清说话的声音倒是格外好听,不是那种甜嗓,也不是是清脆那一挂的,就是让人觉得非常有辨识度,一下子就变成了标签。
“借我?”
“嗯。”
“你不用么?”
虽然觉得很感动,但靳阅还是觉得不太好, “谢谢你啊,我已经决定出校门打车回家了。”
“你自己用吧。”
“哦,好。”
靳阅没想到对方居然想也不想地同意了。
她整张脸被帽子罩出圆形,长得并不精致,有一种滑稽的可爱。
说完转身就要走。
靳阅哭笑不得,把书包肩带往上拉了拉,再整装准备冲出去。
再次起飞前,她忍不住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想到又看到了这个戴绿帽子的。
她怎么还没走。
“你看我做什么。”
小个子女孩拄着直伞,一副看杂技的样子。
“看你好看。”
靳阅啊了一声。
她觉得这货可能脑子不大正常,虽然她知道自己挺好看的,可是这种大鹏展翅的姿势到底哪里好看了。
反话吧?
没想到她这么啊了一声之后,对方倒是笑了,走了一步,隔着点距离,握着伞柄,把伞勾够在了靳阅的校服领子上。
然后干干脆脆地走了。
靳阅愣了几秒,冲对方问了句:“同学!你叫什么啊?”
雨声嘈杂,她只能看到那个绿帽子就这么在雨中跑向了住校生的寝室楼。
周一早晨,她在早自修开始之前去了一趟隔壁班,站在前门扫了一眼,一眼就瞧见了角落里那个人。
不少人认识靳阅,还打了声招呼,靳阅大剌剌地走了进去,向谭艺清那天对她那样,只不过反了一下,用伞头勾的,勾住了的校服。
一张倏然抬头的脸。
靳阅弯了弯眉眼——
“谢谢你啊,初二三班的谭艺清同学。”
初二三班的谭艺清后来变成了初三二班的谭艺清。
变成了和靳阅一样在高一四班高二四班高三四班的谭艺清。
最后变成了和靳阅一个组合的light的谭艺清。
她们从同学变成朋友变成搭档。
到现在,又一步一步拆散,好像有点连朋友都要做不了的样子。
谭艺清很依赖她。
她的眼里只有她。
她好像离不开她。
这样的认知是靳阅一步一步形成的。
所以她肆无忌惮,所以她四处奔波,认为这样的“依赖”“只有”“离不开”会永远存在。
世界上新鲜的事情太多,值得尝试的也很多,所以她马不停蹄,觉得身后永远有这么个人凝望她,会很有安全感,很幸福,很稳定。
但现在这些认知全线崩塌,她回忆起来唯一能觉得是差错的,就是和谭艺清第一次的争吵。
源于她外出半年的拍戏。
那是她第一次接戏,不是小配角,戏份还算多。
这个机会很珍贵,经纪人推荐,她也很想尝试。
这是她和谭艺清在练习生出道后第一次分开那么久。
她提出的为了演戏不需要探班。
她以为再见面也没什么,潭潭喜欢唱歌,总会有好的机会的。
然而她们的事业也开始分叉,最后变成无可挽回的局面。
就像现在。
她听到谭艺清这么直率地说“只有吵架才能让你停下来看我一眼”,觉得不可置信的同时心又开始砰砰直跳。
有些被她可以忽略的事情开始不再受压制,一点点地侵蚀她早已盔甲尽碎的心。
她看着的谭艺清,谭艺清低着头。
她伸手去拉对方的手,嘴唇开合,隔了好久才喊了一声有些哑的潭潭。
谭艺清推开她的手,抬眼看她的时候笑容还带着歉疚——
“别这么叫我了,”她舔了舔嘴唇,“我不配的。”
“靳阅,我是一个很坏的人,我以前很喜欢你,想要得到你,所以在你面前说蔺妃言的坏话,最后还害她落选甚至没办法再跳舞。”
“我很坏,我很自私,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
“我的喜欢太扭曲了,不对,那种感情也配不上喜欢。”
谭艺清说得不快,但也不慢。
靳阅都听进去了。
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的反应是继续去拉她的手说:“你明明很好。”
谭艺清的手很冰,她再一次推开了她的手,摇了摇头——
“我不好,我很卑鄙。”
她抬眼望进靳阅的眼眸,“我知道你讨厌别人提起你哥哥,但当初,就是我说的,却告诉你是蔺妃言到处散播。”
“也没人会包养我,我能被选上当练习生是因为我爸是公司的股东,现在转签,也是因为他帮忙。”
谭艺清没哭。
但她发现从不掉眼泪的靳阅哭了。
谭艺清不忍心再看,她站起来,打算走了。
走之前,她说了一声对不起。
“蔺妃言已经回国了……我也会和她道歉的。”
“靳阅,真的对不起。”
谭艺清根本就是落荒而逃,薛凌的位置有点偏,其实能看到她俩的状态。
看到谭艺清走了,唉了一声。
手覆上沈鹊的手背,“看来我可以直接和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