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综)寻王启事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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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丁从没见过自家师父那样高兴的样子。

    丁丁是王遗风路上捡的,据说是看中她乞讨时的眼神够机灵。

    但她资质普通,后来又来了个叶凡师弟,人家练了凝雪功一年不到就能凝雪了,这么对比一下吧,她花了三年才凝出一块完整的雪花……实在有点丢人。

    加上王遗风素来对她不苟言笑,丁丁其实有点怕她师父,但人与人一旦习惯了相处,突然这么久见不到,又着实想念的很。

    尤其丁丁打心里把王遗风当老爹供着。

    老爹嘛,凶一点就凶一点呗,反正背不出书又不打手心。

    唉,比起抄书,其实还不如打手心呢,反正都是要肿……

    她知道师父为了师弟出了一趟远门,却没想到这趟远门足足用了一年的时间。

    这一年里,丁丁都老老实实的在小西天,每天除了练练功,就是给师弟叶凡送菜送饭。

    眼看就要入冬,昆仑本就常年积雪,入了冬山道就要被雪封。

    那天丁丁烤着火,还寻思着会不会师父明年初春才能回来。

    结果烤着火暖和的都快要睡着了,突然被冻的一个哆嗦。

    丁丁抬眼一看。

    她师父就这么披着一身风雪,宛如神降般出现在她的眼前。

    再一看。

    师父那神情,那风姿。

    丁丁狠狠揉了揉眼睛。

    就看到刚刚还对她笑的师父目光凉凉的看着她。

    丁丁顿时倍感亲切的打了个喷嚏。

    结果师父居然说要带她去自贡,说是要带她去见师娘和小师妹?

    什么?什么师娘?还有小师妹?

    什么??小师妹就是师父的女儿?!!

    丁丁瞠目结舌。

    师父就是师父,出个门家都成了,女儿都有了,师父果然神勇无比!

    一路上丁丁都在畅想着师娘的样子。

    那肯定得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不是菩萨就是天仙,总之救苦救难救她脱离苦海。

    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丁丁觉得他不用凝雪功就可以直接凝雪。

    但现在雪化了,变成了和煦的风。

    连作业都没考察。

    丁丁做梦都记得要感谢师娘。

    师父虽然看着好说话多了,但余威尚在,丁丁不敢直接问,但不妨碍她目光热情起来。

    师父咳了一下,似乎终于觉得不能再忽视她。

    丁丁赶紧坐直身子。

    “你师妹一月便可凝气成雪。”

    哦。

    丁丁坐了回去。

    唉,再等一下!

    丁丁瞪大眼:“小师妹多大了?”

    师父沉吟了一下:“……尚不及黄口。”

    十岁不到,那就不是师父的亲女儿喽!

    就说嘛,师父出去才一年功夫,还得去帮师弟办事,哪能速度这么快。

    “年岁尚幼,却熟读经史百家之作,贯通诸家之言论。”

    丁丁揉了揉鼻子。

    “且心性极佳,神清气清,神怡气静。”

    丁丁揉了揉膝盖。

    丁丁突然觉得师父以前少言寡语真挺好的。

    丁丁还觉得这师妹怕不是个神仙。

    就这样,丁丁无比期待的到达自贡准备去见她的神仙师娘和神仙师妹。

    但她却闻到了血的腥气。

    而师父脸色突然苍白,撇下她就运起轻功。

    似乎哪里开始变得不对劲。

    越是靠近,血腥气就越来越浓烈。

    踏进门的时候丁丁直接一下子跪倒在那里。

    恐惧的浑身僵直不能言语。

    不是因为满地的血。

    而是因为站在那里的师父。

    他背对着丁丁站在那里,分明一动没有动。

    却让人感受到无数刀锋划过皮肤的粘稠杀意。像是被血海浸没了头顶,贴着头皮,压着心脏。

    霎那间铺天盖地。

    直到他对上一双眼睛。

    一双孩童的眼。

    那孩子就这么睁着眼,也只是睁着眼。

    像是镜子一样,因为内里空洞和虚无,所以只会反射外物。

    它映出了疯狂又绝望的男人,也映出无边血海上沉浮的尸体。

    四周不知何时燃起了熊熊烈火。

    屋子起了火。

    火舌蹿的好快,很快就烧进了屋子里。

    那孩子依旧一动不动。

    燃着火的木梁重重的砸下来。

    丁丁看着师父突然走过去。

    她看不见师父的表情。

    只看见他朝那个孩子走了过去。

    然后伸手。

    遮住了那孩子的眼。

    *

    丁丁怕的要命。

    自那天以后,她根本不敢靠近王遗风,连多看一眼都吓得浑身打颤。

    丁丁有种模糊的恐惧。

    她时常疑心师父是不是已经疯了,但又不敢细想,只要一想便觉得毛骨悚然。

    师妹一直昏迷着。

    丁丁至今不明白那场全城燃起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自贡为什么一夜大火,为什么一夜被屠了城。

    为什么开始有无数江湖人指着名来追杀师父。

    她本就不聪明,想秃毛了都想不明白。

    “王遗风你这衣冠禽兽!竟为了一己私心屠戮自贡三十万人!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了——!”

    但下一瞬那个叫嚣不停的江湖人就倒在一边。

    师父分明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但丁丁知道寒冰已经瞬间冻结了那个人的心脉。

    师父的凝雪功早就出神入化。

    她把昏迷中的小师妹抱的更紧一些,再想方设法藏的更隐秘一些。

    她看见剩下的那些江湖人又惊又惧的分作多方站立。

    然后再一片片的倒下去。碾的身下草地被歪七扭八的压碎。

    丁丁第一次看见师父杀人。

    可短短几天,师父就杀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

    似乎有些东西一旦开了头,就再也无法停止。

    这些江湖人,总是前赴后继,又都是有来无回。

    师妹很乖。

    丁丁从来不知道有一种乖会这么让人难受。

    丁丁一直照顾她,而一旦照顾久了就会有感情。

    她觉得师妹这么小就经历了那些,实在太过可怜。

    她曾在师妹昏迷的那段时间想像过很多她醒来的情形,并想了各种应对方法。

    但是等师妹醒了,丁丁却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

    丁丁那时小心翼翼的问她,“……你叫什么?”

    “文长乐。”

    想象中的崩溃没有。

    失语失魂没有。

    连哭都没有。

    “你能把我眼睛蒙上么?全是红的,我害怕。”

    就连开始时被以为的绝食,蒙上眼睛也就好了。

    丁丁不知道该怎么办。

    无从安慰,似乎安慰才是伤害。

    丁丁甚至开始希望她能大喊大叫痛哭流涕。

    而乖,反而成了一种最可怕最糟糕的反应。

    丁丁完全不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

    “你,你还好么?”

    蒙着眼的女孩点点头。

    “那…你能不能对我笑一下?”

    可她微笑的样子,能叫人连心都跟着一起颤抖起来。

    丁丁鼻子泛酸,却真的再无办法。

    而师父,自从师妹醒了就再也没过来看一眼。

    从自贡回昆仑的一路上都好艰险。

    似乎一夕之间‘王遗风屠戮自贡三十万人’就这么彻彻底底的在江湖中传开了。那些江湖上据说有名有姓的正道高手不断出现。

    而师父永远不会开口解释。

    师父是想杀人的。

    丁丁恍然惊觉。

    师父大概是觉得所有活着的人都碍眼极了。

    世上活蹦乱跳的人有那么多,偏偏他最爱的那个,却再也不能回来。

    他本以为的救赎,却终究成了覆灭的深渊。

    后来因为那些围剿师父的江湖人都因全身经脉冻结而死,尸体上都覆着一层薄薄的寒冰。

    所以江湖人给师父一个称谓:

    “雪魔”。

    *

    “王遗风!你最好给我束手就擒!”

    那人的声音颤抖中透着一抹张狂。

    因为在看到他手中那个孩子的时候,雪魔的的确确是停了下来,用那双像是来自地狱的眼睛,冷冷的盯着他。

    丁丁吓得捂住嘴巴。

    那一次,是因为她的一个疏忽,也不知道到底这些人是如何得知师父和她们的关系,竟然让一直保护的小师妹被对方掳走了。

    看到确实有用,那个江湖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狰狞狂喜,一只手狠狠扣住小师妹的脖子,另一只手挥舞着剑锋:“雪魔!今日就是你偿命之日!”

    可他实在激动到连剑都握不住的地步了,于是手中的孩子突然问他:

    “你们为什么要他偿命?”

    或许是因为这个孩子是个蒙着眼的小瞎子,或者是因为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雪魔真的被他控住了不敢靠近。

    这个人开始用一种又鄙夷又恐惧的口吻说:“杀了自贡三十万人的雪魔,人人得而诛之!”

    就听他怀里的小瞎子说:

    “一个人,如何能杀三十万人?”

    许是猖狂过了头,这个人居然真的再答:“自贡一夜之间再无活口,就除了这个屠城的人!”

    “再无活口?”孩子用一种平静的有些诡异的语气说:“可是我活了下来。”

    这人大惊:“你是自贡人?那为何雪魔把你留在身边?!”

    “我阿爹没有做那样的事。”

    她似乎天真的想要跟对方讲道理。

    但是那江湖人却因此再次恶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原来如此!怪不得雪魔如此在意一个小瞎子!”

    丁丁眼见得小师妹的脸涨的的青紫,几乎就要闭过气去,慌乱间只能把目光投向师父。

    但师父只是冷冷的看着。

    然后淡淡说了句:“你想死么?”

    “你想干什么?!”

    江湖人眼里突然腾起一抹恐惧,又很快变成一种狰狞的狂喜,“别动!否则你的女儿就要没命了!”

    他似乎想起来手中这孩子是他威胁魔鬼的保命符,略微松了松手,于是女孩发出一连串痛苦的咳嗽。

    江湖人没有注意,对方的注意力全在雪魔身上,他似乎想到了除掉雪魔后扬名天下的样子,哪有功夫注意一个小瞎子。

    但是一直紧张瞪着眼的丁丁却看到了。

    女孩的右手慢慢抬了起来,先是扯开了蒙眼的布条。而随着她痛苦咳嗽的动作掩盖,一切都令人难以发觉。

    然后那孩子猛地往后一斜,乘着那人一个踉跄的功夫,回身跳起来一掌拍向那人的心口。

    不过一个起跳的功夫。

    不过小小的一只手掌。

    便隔着单薄的衣物凝住了那人的心脉。

    似乎出乎意料,又完全理所当然。

    是了。丁丁想。

    能在一月内就凝出冰雪。

    能有天塌不惊的心性。

    原来师父的那句话不是对着这个找死的江湖人,而是对着小师妹说的。

    师父转身直接走了。

    丁丁连忙去牵小师妹的手。

    却才注意到,她似乎已经不再需要布条了。

    女孩专注的凝视着地上的人。

    “师妹,你……眼睛怎么样?”

    女孩摇摇头,她本就长得非常可爱,一张雪糯柔软的脸静静对着人的时候,仿佛心都能被化开来。

    因此认真摇头的样子更是惹人怜爱。

    “我以为跟别人讲道理会有用的。”她盯着那具尸体,看的非常专注。“但是我很弱,没有人会和我讲道理。”

    没等丁丁开口,女孩又说:

    “阿娘说小花一定会活下去。阿娘还说,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活下去。”

    她说,“那段时间我以为我要活不下去啦,但我真的活下去了。”

    “阿娘说的真对。”

    许是她语调太稳,丁丁吓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但好在想法都是好的,不那么令人担心。

    “但我好像一直在丢东西。”孩子说:“我很怕长大了就会全被丢光。”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像是遇见了什么苦恼的事:“但是如果要活下去,似乎就一定要丢东西。”

    就像是绕口令一样叫人摸不着头脑。

    丁丁突然觉得她似乎只是需要一个听众,便站在那静静听着。

    “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我一直在想。”

    等她抬头的时候,丁丁真正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杏眼,线条很柔软,像是画师最精心的点缀。

    眼眸纯然清亮,无论是黑或白都完好的呈现在那双眼底,泾渭分明又交织相依。

    “这是对的么?”这个眼眸干净的孩子指着地上的尸体问,既没有后怕,也没有内疚。

    “你若不杀他,他就会杀你。”

    “这样啊……”像是遇到什么既矛盾又困惑的事,女孩低下头。

    好不容易看上去好了一点,丁丁又实在有点怕她想不开,只好挠挠头继续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为了保护自己而杀人,是对的。”

    丁丁赶紧点头。

    “仅仅为了报仇而杀人,是对的么?”

    丁丁再点头。

    “那么因为心中的善恶而杀人,也是对的么?”

    丁丁这次点头点的有些犹豫。

    孩子抿起嘴,眼底却像是流转着光。

    “我明白了。”

    她说:“这个世界是错的。”

    丁丁有点迷,“啊?”

    孩子说:“这个世界不够好。”

    它让孩子失去母亲,让无辜者背负骂名。

    它让弱者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让善恶成了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定义的东西。

    它让律法成为可有可无的东西。

    它甚至让人必须丢掉道义才能活下去。

    “总得有人去修正它。”

    孩子的语气分明是软糯而天真的。

    但是这句话,丁丁一直都记着。

    因为在那一瞬间,她的的确确在小师妹眼睛里,看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世界。

    **

    昆仑,小西天。

    天冷到雪狼藏山窟、猎户不出门。

    山道上竟还有人行走。

    前面的大人穿着白衣,相貌儒雅,吃不准年纪。但若是有人见了肯定会惊叫,以为遇见了什么雪山精怪,因为他这一路走来,身后的雪地竟然没留下半个脚印。

    大人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孩子,大一点的大概有十三四岁了,小一点的看着十岁都没有,倒是都穿得鼓鼓囊囊的,走在大雪里很吃力。

    雪埋得很厚了,个子太小的那个几乎就是半截身子在雪里移。

    雪里藏着山石,害得她常常走着走着就一个踉跄,裤子鞋子都湿透了,冰凉凉的。

    可怜小孩子脸色青白的,嘴唇都冻得发紫,可她连一句哼哼都没有,半点不曾表露出停下的意思。

    便就这么磕磕绊绊的跟着前面的大人。

    路过一个小亭的时候,大人终于停下,于是两个孩子赶紧追上去。

    小孩子还险些在雪地里滑出一跤,等到到那人跟前了,就仰起小脸,明镜似的双眼仿若也盛着昆仑的雪气,一眨也不眨。

    男子只垂眸淡淡扫了她一眼,转而又抬步迈进小亭。小孩子还是紧紧的跟着,直到那白衣男子拂去石凳上的雪水坐下、朝着她略微抬了抬手后,她这才走过去,乖乖等着对方施手化去自己身上的寒气和冷意。

    衣服全干了,身上暖和了,感觉到那只手落在头顶的暖意,女孩抿起嘴巴,露出一个笑来。

    她笑得那么柔软,哪怕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无视。

    可白衣人表情和神情皆是一动不动,仿佛被昆仑的雪气所冻结,眼底结着空洞的乏。

    女孩看见了那双眼底空洞的乏,便伸出一只手捉住对方的袖子,左右来回晃一晃,等到自己的影子再次映上那双眼里。

    她便牵动唇角——

    “阿爹。”

    声音似乎随时能被昆仑呼啸的山风带走。

    可等了半响,却全然没有回应。

    面前人的动作和神情皆是一动不动,仿佛被昆仑的雪气所冻结。

    他的沉默令这小小的孩子感到紧张,有那么一瞬丁丁都以为她快要哭了,可她把眼睁得大大的,捏紧手里的袖袍。

    可那双眼却是避也不避。

    “阿爹,我很想阿娘。”

    那一瞬间空气似乎凝滞了。

    可是小孩子却笑起来。

    她笑得很甜,眼睛里甚至泛出泪花。

    丁丁从没见过有谁笑成那样的,那么柔软,又悲伤的叫人心碎。

    她大声说:“我有每天都好好的想着阿娘。”

    王遗风面无表情的凝视她,半晌伸出手,丁丁在一旁不自觉的屏住呼吸。

    但那只手只是轻轻的落到孩子的头上,再轻轻的揉了揉。

    全天下对王遗风来说都不及一个文小月。

    他希望有人能记得她。

    而珑花亦明白。她能活的多长,阿娘就能留到多久。

    不要没出息的哭。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忘却才是。

    *

    自贡一夜血流成河,天下悚然,雪魔王遗风从此遁入恶人谷,以其武功莫测,多智近妖,逐被谷中恶人奉为众恶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