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很多,说那些大臣,说他自己。
“飘飘……”最后,他停住了,搂住我,清亮亮的瞳仁里,情意如涌泉。
“我只想让最心爱的女人生的孩子做太子!”
紧紧拥住我,他一遍遍地说着。
伏在他肩头,心中如有潮水涌动,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的难。
李世民最钟爱的儿子是李恪,可是李恪不能成为太子,李世民只小心地提了一次就被群臣否决了;朱翊钧最爱的女人是郑贵妃,可是他和臣子们斗争了十年都没能使郑贵妃的儿子福王成为继承人……
皇帝,并不能事事如愿。
沉默。两人都无话。
天光逐渐地黯淡下去,灯烛亮起来了,晚膳摆了上来。
对着满桌色彩斑斓的菜肴,他久不下箸。
“吃了饭再想吧。”一个人吃饭总是无趣的,喝了几口汤后我挟了一筷碧绿诱人的韭菜放到他的碗中。
“韭菜可是好东西。”见他抬起头来看我,我顺口说道。
“好在哪里?”
“常食可治阳气虚损。”我笑说道,说毕低头舀了一匙汤到碗里。
“哈哈!”他笑了,一边伸出手来在我的颊上拧了一把。
“我需要壮阳么?”饭毕,回到内室,他抱我坐在膝上,捏着我的耳垂说。
“讨厌!”我不理会,打掉他的手,把脸埋在他颈窝。
睡前,洗澡。
还是两个人一起洗。
身子浸在温热的水中,他阖上双目,重重地喘息着,片刻方睁开眼睛。
“这些日子不得安生了!这些人必定会轮流上表。”撩起一捧水浇在脸上,他看着我说。
“他们怎么说?”我问。
“早立太子,以安社稷……如此种种,聒噪得可以。”他皱眉道。
“那些人必定与王、郑两族有瓜葛吧。”我说,心道肯定是皇后母族与舅族在煽风点火。
“大多是,但也不全是。”抬手抹了把脸,他眼睛转向前方,一字字地说道。
“宋若水不在当中吧?”我突然想起宰相之一的宋若水不是王、郑集团的人。
“啊,你倒提醒了我。”他转向我,眼睛一亮。
沐浴完毕,略整衣装,他急召宋若水面君,地点在他的寝宫。
随他来到紫宸殿,我进了内殿,他端坐于外殿。
独坐于内殿之中,我心惶惶。
是害怕么?不是,和他在一起,我不会害怕。
是期待么?不是,在他的寝殿,和他一帘之隔,我还有什么期待?
坐在精美的檀木榻上,仰头看那雕花的屋顶,那泥金的墙壁,那镶金嵌玉的画屏……再看看那巨大的龙床……“腾”地一下……心里竟冒出一个念头,一个羞于启齿或者可以说是沾染着野心的念头。
我在想:如果我有了儿子,如果我的儿子做了皇帝……这里,不正是他日后的居所么?
……
“中书令宋若水到!”
就在这时,脚步声自殿外响起。
我猛地抬起头来,乱轰轰的脑子里一闪:宋若水来了,这个朝廷中最可能站在我一边的大臣来了。
“臣中书令宋若水参见陛下!”
“爱卿免礼!爱卿可知朕深夜召卿来所为何事?”
君臣之礼行完,元重俊开门见山地开始了。
“臣愚顿,望陛下明示!”
“宋若水,你就不要客套了,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事。”元重俊的声音大了些。
“储君乃国之副主,将以保绥家邦、安固后嗣者也……臣以为,储君之选当慎重!”
宋若水终于放开了。
“好啊,朕也这么以为,朕自己的儿子朕还不知道么?魏王瑶身子单弱,鲁王璟年甫周岁,你说,这该如何选?况后宫年少者甚众,将来再诞下皇子也未可……可气有那么一班人,竟然要逼着朕现在就册立太子……”
听到这里我几乎想笑,憋住了才没笑出声来。
他竟然这样交待宰相!
“臣明白。”宋若水朗声道。
接下来,两人又商讨了一番关于朝臣任免事宜。
我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河南尹窦德昌改任京兆尹,正式任命平原县令、河东兵马使姚鲁望为河东节度使,朔方节度使秦武为朔方、河西两镇节度使,朔方节度使行军司马钱程为幽州节度使……京兆尹张方庆致仕,刑部侍郎郑昱出为华州刺史,礼部郎中韩宣出为齐州司马……
在帘幕外这一对君臣的对话声中,烛台上的焰火,摇曳着矮了下去。
眼皮沉重起来……终于不支,我伏在床头睡着了。
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是厚重的锦被,床前,仍是那对巨烛。
“嗯?”翻了个身,我以肘支撑,半坐了起来。
“三哥!”我边走下地边喊。
“回禀娘娘,陛下在外殿。”脚刚伸进拖鞋,立刻有宫人上前答应。
松松地披着袍子,靸着拖鞋,我擎起厚厚的帘幕。
偌大的外殿中,他还在伏案,身边侍立着周良玉,稍远一些是两排宫人、内监。
“宝贝,醒了?”正犹豫要不要唤他,却见他抬头朝我看来。
不待我回话,他站起来,几步走了过来。
“宝贝,你真美!”一把拥我到怀中,他低下头深情地喃道。
“睡吧。”我看着他的眼说,那里面,满是疲惫。
“现在是何时辰了?”他转头问。
“回禀陛下,寅时已过,快到卯时了。”周良玉答道。
“哦?这样晚了。”他笑了一下,仿佛是自嘲。
“今儿到此为止吧。周良玉,你们也都去歇着吧。”
说着,他拥了我到内殿中。
两天后,是早朝的日子。
回来后,他满脸喜色,拉起我的手,笑得像个孩子似的。
“宋若水果真利索,呵呵,一早就有几封帖子,建议暂不册太子。哈哈哈!”
我也笑,却不全是开心。我知道,“党争”已经开始了。朝中重臣只要能在他身边说上话的,怕都抽不了身了。以册立太子为中心,一边是以中书令宋若水为首的反对派,一边是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皇后舅舅郑守道为首的支持派。其实……我苦笑一下,这哪里是朝臣之间的争斗啊,这两派其实应该叫做“帝党”与“后党”!而从目前状况来看,“后党” 人数众多啊,倒也不全是因为王、郑两家的拉拢,实在是有些人就是认为国家当早立太子。
“朝里这样变动,有人上书了吧。”我说,知道人事变化必会引起猜疑。
“这一次,你可是猜错了!”他笑说。
“褒贬、升黜皆有凭有据,并非是抑制王家。你瞧,王元辅偶感风寒,我前儿还差人去探问,王泰由校书郎一转河南县尉再转礼部员外郎……你说,他们能说什么?”
“我知道你是明君,不以好恶褒贬人。听说王泰颇有吏能,所以你才升他的官。”
“正是。王家嘛……老的虽没立大功,倒也谨慎无过,小的嘛,朝中对王泰看重者颇多,至于王宇和那最小的王乾,眠花宿柳,走马斗鸡,早已是名声在外了。棘手的,是郑氏……”
说到这里,他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算了,不想那些了。”我边说边拉他坐下。
午睡后,他去校场。这是多年来的习惯,稍有空闲他都会去演习骑射、练习剑术。
我没陪他去,觉得身上有些懒,况且心里还有个事——为端木云写墓志。
我不是能文的人,可是……端木云的墓志,我要写。
然而,在案前坐定后,对着那一汪浓墨和一案白纸,握笔的手却不由地颤抖起来。因为,想起这个名字,眼前便出现了这个人,嬉笑、皱眉、嘲讽、惊艳……临终前的那一抹笑……
我再也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娘娘……”秋云小心地喊道。
“嗯?”我抬起眼,才见面前一张生宣已被泪染湿了。
“你们暂且出去,我一个人待会儿。”我低头说道。
“是。”
人都出去了,拿起帕子抹抹脸,我站起来,闭上眼睛,旋即坐下,提笔书写。
《齐故归德将军端木公墓志》
“将军讳云,润州河阳人,幼失怙,从师学艺于浣溪先生。先生以将军孤,子视之,将军亦父事先生。及长,将军夜语同门兄秦君曰:‘人生苦短,但得一佳人,可死而无憾!’时将军年甫十五,秦君以将军少年谵语,顾而笑之曰:‘汝思佳人,怎知佳人肯顾汝?’将军曰:‘纵佳人不顾我,我亦不以为意,但求追随佳人左右,为佳人故,死亦不辞!’”
写到这里,眼泪又汹涌而出,一把推开纸笔,拿起丝帕捂住脸……
端木云啊,你怎能想到?十五岁的那个夜晚说的话,竟成为你短暂一生的谶言。
抹去泪,我继续写。
“天德十四年春正月,范阳、平卢节度使张思成反,将军从朔方节度使秦君讨贼。时大雪数日,道绝,将军数度单骑夜驰,往来传信,君臣之间方得通讯息。二月甲午,王师与叛军战于洛阳城下,将军随帝迎战贼首,于数万敌众中,如入无人之境。日中,叛军将败,贼首张思成嬖幸冷氏出袖中暗器击天子亲将叶风,而风无觉,将军遂腾身往扑,中毒刃,厥倒。
入城,帝急索医为将军疗治,然毒势迅猛,须臾之间已是药石所无及。迨暮,将军方醒,顾叶风云:‘汝泪可是为我而流?’风哽咽不能语,唯颔首。将军顾笑曰:‘汝,终肯为我流泪……’言讫,阖目而逝。”
……
又写不下去了。
想起端木云临终前的那一抹笑,心如刀割。
“宝贝,怎么了?”
泪眼迷蒙之际,他来了,身上的武服尚未除下,英气逼人。
一把捧起我的头,凝视着我,他的眼睛里写满了心疼与不解。
“想写点东西,写不下去了。”我转过头说。
他放开我,拿起案上那被泪洇湿的纸。
“这个,让秦武找个人写就是了,何必自己亲为?看,又招了这么多眼泪来。”
放下纸,他皱了眉头说。
“我知道我写得不好,写的时候会难过,可他是为我而死!不是他,你现在能看到我么?”
我一边说着,一边抓过一张薄绢来覆在案上。
“我倒没什么意思,只是怕累了你,又伤心又动脑子的。瞧,眼睛肿得这样。”他拉我到怀中,手指轻轻抚着我的眼皮。
“我知道秦武会找人给他写墓志,可是我想自己写一个,这不也快写成了,虽然不好。”
“不好?宝贝,你真是谦虚!你知道么?后宫之中,你是唯一具文武才的。也许,在整个大齐帝国境内,你都是唯一文才武略兼备的美人!”
“嗯。”我含糊地哼了一声,心说我这哪叫“文武才”?不过是在战场上不怕死,闲来翻几本书,不得已写几个字而已。
梳洗罢,又是掌灯时分了。
晚膳摆了上来,扫视一眼,元重俊眉头微皱,令人拿酒来。
“怎么了?又喝酒。”我望着那鲜红的酒液缓缓流注进羊脂白玉的酒杯,随口说道。
“与尔同销万古愁!”
说着,他把酒推给我,令秋云又倒了一杯放在自己面前。
“好!”我举起杯子,送到他眼前。
“当!”两只玉杯碰在了一起。
仰起脖子,我一饮而尽。
夜间缠绵,两人都竭尽全力。他要我做的,我全做了。我在上面,睁着眼睛,他在下面,闭着眼睛。随着我一次次大动,他一次次发出迷醉的低吟…
真的累,做“压迫者”所耗体力确实比做“被压迫者”多得多。
结束后,我伏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浑身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到无力起来。
“宝贝,辛苦了!”他睁开双眼,伸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我闭目不语。
“心里觉怎样?”睡前,他揽我到怀中,小声问。
“累了。”我说,伸手在他鼻翼旁边轻按了几点,那上面有道浅浅的细纹。
“过几日,待闲了些,带你出去走走。”他说。
“我自己不会走么?要你带?”我撅起嘴说。
“还敢说?一个皇妃在大街上乱走,成何体统?记住:以后不许偷偷摸摸出去了,若是再去,就是讨打!”说着,他伸手在我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
“讨厌,就去!”一把打掉他的手,顺势又在他臂上拧了一把。
“唉哟。”他一把抽回手臂,龇牙咧嘴地叫起来。
“哈哈哈!”我翻身过去,把脸埋在被子里笑到不能自已。
“坏丫头。”他猛地从身后抱住了我,唇触到我的肩,轻轻在上面磨擦着。
“胡子?”感觉到后背痒痒的,我只好又翻转过来,面对他。
“躲不掉了吧?”
“是我不想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