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清冷渊

明珠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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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好冷啊,纤纤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寒冷的感觉了,可这是什么,寒意从心底涌出流向四肢百骸,既使她紧紧环住自己,那彻骨的寒还是纠缠不去,冷得让她以为自己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纤纤恍忽地听见自己的心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聂庸将双拳紧贴在腿侧,任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唯有这连心的痛才能让他对纤纤的哀伤视而不见。任那血滑落掌心。

    “纤纤,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张开口是聂庸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云淡风轻“趁着还有点时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去看那风中颤抖的纤弱女子,聂庸自顾自地说着:“辜且称它是个故事吧,这个故事是我无意中在书房那张檀木书桌的夹层里发现的一本手札上记着的,与其说是个故事,不如说是一个人的心事,那上面记着的是一个聂家了不起的大人物的心事。”

    聂庸低下头,慢慢地将心神沉入回忆:“最初的几页凌乱的写着‘辗转反侧,思之不得’,八个字翻来覆去写了一遍又一遍。”聂庸的眼中闪过聂家人骨子里无法抹去的豪气,冷冷一笑“那字迹刚劲有力,字字如刀,偏写的内容却如若多情儿女,在这世上,又有什么是聂家男子求之不得,需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好奇让我继续看下去,纤纤,看过这手札,我才知严谨端方的聂家也出过这样的人物。”

    长长叹一口气,多年后想起那手札所记,那人的风采依然宛在眼前“札中断断续续记着的是一个女孩子的成长历程,哪日多吃了几口崔厨娘的甜糕,哪日吹了风有些着凉,哪日不喜堂姐的冷嘲热讽闷闷不乐,哪日终于有了小女儿的心事,连至亲的哥哥也不肯说了。整个本子大半记的都是那小小女孩子的喜好憎恶,伴随着她一点点长大。那人记得很是仔细,就连我这外人看过之后,闭上眼那小小女孩子仿佛就在眼前一般。”聂庸心中酸楚“她定是娇弱的,因为他记得她的皮肤娇嫩,衣物一定要用锦绣庄最好的丝绸来做;她定是心软多情的,他记得狗儿来福死的时候,她哭晕过去,几天不肯好好吃东西,那时他一定很是心痛吧,因为他说宅子里除了人不许再有其他活物;她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因为他写着她笑起来的时候世交的林公子看得痴了着了魔了似地嚷嚷回去就请人来求亲,而那日他意外受伤,右手骨折,修养多日也使不力,从此他改为左手执笔。”

    “他的笔下只记她,她的哭,她的笑,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只因为,她皱眉时,他心伤;她欢喜时,他开怀。”

    “手札的后面,那个他放在心头的小小女孩子消失不见了。他也变了。这时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吧,如若出柙猛虎,谁人能阻,纵然乱世,也不能稍蔽他的风采。”遥想那人,聂庸胸中激荡豪气顿生“他多谋善断,谈笑间家族内斗冰消瓦解,有他坐镇的三十年,聂家空前团结;他知人善任,翻手间,六大管事换了五人,聂家管事哪一个不是商场鬼才,偏在他手下忠心梗梗,再无异心;他阴狠无情,挡住他路的,纵然亲如岳家,也毫不容情,亲手斩断岳家货源,一代两广首富在他手中家破人亡,灰飞烟灭,令敌手凛然侧目;他又是天下最护短的主子,青帮白虎堂动了他的货,他赔上全部身家单挑黑道巨魁,为的哪里是屈屈几万两白银。那一句聂家的奴仆该打该杀自有我这个主子处置,旁人越箸,聂家上下只好舍了这条命奉赔。奴才尽忠,主子岂能无义。好一个岂能无义,一句话,换得聂家上下以命相托。连那青帮帮主段天岚也头痛了他的不要命的死缠不休,找个借口处置了杀人者。当日聂桓只身登门赔罪,段自豪笑言,聂桓若有意,青帮扫榻以待。他在的那三十年,是聂家最风光的三十年。”聂庸感叹“自他后,聂家再无家主之名,只因聂家上下自觉无人能与他齐肩,再立家主,分明是辱没了他。生而如他,也不枉往这世上走一遭。”

    “那聂桓可是你的流云?”聂庸低问,手心粘腻的是血还是汗。

    纤纤回过神,悠悠地说道:“我初学字时嫌弃名字太过难写,便自做主张给自己起了字,“纤雨”,枕廉纤雨,幽窗料峭寒。他不喜这词,只唤我做纤纤。而我则叫他流云,那是我给他起字。聂桓是聂家的,而流云是独属于我的,是只有我能叫的名。”

    聂庸笑听,淡笑如烟,染上几分苦涩难懂。

    纤纤,只怕你自己也不知吧,你们对彼此的独占早已断绝了他人融入的可能,是他束缚了你,亦或者是你束缚了他,亦或者还没等你们分清的时候就已骨血相连,魂魄相系。聂氏双生,于你,于他,是幸还是悲呢。

    遥遥的天边放白,林中鸟鸣啾啾,晨风抚面,天欲亮了。

    有那么一刻,聂庸想冲口大声地说出在心中翻腾了多年无法出口的话,仅仅一瞬他,又断然的抛弃了这个念头,他满嘴苦涩,神魂飘浮在半空嘲弄地看着那个隐忍温柔的自己微笑地说着:“纤纤,时候不早了。我把他最后一段日记背与你听。”

    那份淡然也同时切断了所有的奢望。

    他日我为魂时,可会孤单?

    “桓之一生福寿无双,七情皆愿,世人艳羡。谁人知,桓自十八岁后,痛彻心扉,无一日安枕。百般呵护,却为一时失察,亲手葬送汝之性命,此为一恨。汝妄自剖断,绝绝而去,独留吾苟存于世,全然忘却当日同生共死誓言,生离死别,此为二恨。仇人为至亲,不能手刃,安汝之魂于九泉,吾枉为人兄,一生悲愤难平,此为三恨。身为家主,犹使少年意气,娇纵汝至此,因汝之嘱,违背本心,情难断,义难绝,自怜自伤,终无大成,此为四恨。天意弄人,不可得,偏又让吾触手可及,苍天可恨,此为五恨。恨天恨地恨至亲恨自身,连汝一并恨上,最恨却是吾与汝同生聂家。半生遗恨,催肝断肠。汝若有灵,可有悔之。”

    “漫漫三十载,汝可知吾之艰难。可恨,时至今日,吾仍欣喜独活非汝,汝心软体弱,不必受这三十年的苦楚,幸甚。今病沉重,死期不远,吾心中欢喜,梦中犹回幼时,相伴无猜,无一刻稍离。人之将死,所愿无他,只愿魂不入聂宅,身不埋聂坟。汝若有灵,可愿魂归来依。”

    “纤纤,他一生恨聂家入骨,当日之毒实是他父母舍弃女儿保全独子之举,他明知是至亲所为,却为你嘱他善待父母而不能伤之,恨意难消之下,他终生不归祖宅,不见至亲颜面。你要他照顾家业,他遍体鳞伤,无一日懈怠。他恨你抛他而去,可他临死却念念不忘的却是你的柔弱,欣喜你不必受这独活的寂寞苦痛。纤纤,死难,生又何曾简单。你声声怨他不入祖坟。你可曾细察,这里葬着他的妻儿,却独独缺了谁吗?他不肯入祖坟,又是为了陪谁呢。生不能同衾,但求死能同穴。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的不过是心中的那一点执愿。纤纤,世人皆知,为何独你不知。这许多年来,他好生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