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张威这句话了。
我打开书本，却没心思看。
广告专业的书刊大多是彩色的，漂亮的铜版纸印着迷离绮旎的颜色，因此大多很贵。我们这些无力承受的学生，每每都是到图书馆借书，看得爱不释手。
记得那时候还大一，经常上一些基础的绘画课，手上沾染的颜料洗也洗不净，总是色迹斑斑。
“你那样会弄脏书吧？”
忽然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伸出去的手不由自主缩回来。我扭头一看，张威正笑嘻嘻地站在我旁边，手里揪着我右边的耳机。
“叫你半天都听不见，只好‘动武’了！”他晃晃手里的耳机。
我一把抢过来，停掉随身听里面的音乐，没好气地说：“怎么这样还能遇见你？”
“广告专业那么弱，所有的书就这两个架子，找你还不好找！不像我们建筑系，淹没在成排的书籍里，想找都要花上半小时！”
这家伙，随口说出的话就让人火大！我瞪他一眼：“那有什么用，反正某人是不看书的！好端端的书摆在那里也是等着长虫子！”
“嘁！”张威嘎嘎一笑，拎起我的头发，“我看再不晒晒太阳，该长虫子的就是你了！离老远就闻见一股霉味儿。”
我气恼地甩开他的手，心里不禁有点儿嘀咕。我们的画室是院里面原本一间普通课室改的，一楼，位置背阴。要画素描阴影，都要拉上窗帘打灯光。春天里面，整个儿画室见不得阳光，又湿湿潮潮的，的确有股子霉味儿。我这几天在画室泡得有点多了，是有点儿担心这小子的混话成真。
“一会儿去吃饭不？”张威见我没顶嘴，接着问道。
“不。我们广告协会中午要搭展台，大家都过去吃盒饭。”
“哦……这样，那你自己辛苦好了，我走了哈！”张威摆摆手，转身走了。
我们之间似乎是上了高中才熟起来。初中时彼此没几句话，高中报道的第一天，没想到竟在同一个教室又见了面。张威那个时候还没有长到一米八五那么高，排座位就在我旁边。看见我笑着打招呼，张嘴第一句话却是：“没想到你也能考上这里。”
我正生气呢，他却摆出一副自然熟的态度跟我闲聊起来，满嘴跑火车地开玩笑。他就是这样子，一会儿认真一会儿玩世不恭的。
熟了之后，张威什么话都会开口说。一起做习题，一起做值日，自习课也在聊天。没事儿还跟我商量哪个班的女孩子漂亮。不久就传出他追四班某个女生的消息。
课间几个男生围在我们附近闲聊，有人跟张威说：“其实咱们班也有不错的，你干嘛大老远去追另一栋楼的？那女生看上去挺一般。”
我们年级六个班，由于课室安排的问题，并不在一起：前三个在a楼，后三个在b楼，中间隔着常常的甬道和宽大的平台，课间想去借本书都要用跑的。
“这你们就不懂了。”张威刚踢球回来，身上还微微带着汗，一边喝水一边开讲座，“找女朋友有两个原则，第一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第二就是不要找太漂亮的。美人如蛇蝎，还是平凡点儿的安全。”说着把脸往我这边一甩，摆明了我是平凡中的平凡，故意问我，“你说是吧？”
周围的几个男生哄笑起来，我假装没听见不去理他。
初中的时候，张威曾经和我们班班花交往，后来据说是班花的家长找到老师了，班主任把张威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还请了家长。班里面对这件事的看法分成两派，有支持班花的，有同情张威的。张威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自此不再和他的“前女友”讲话。可是每次有什么事情（类似小组讨论之类）把他们两分配到一起，整个儿班里的气氛都会变得怪怪的，这种情况延续到毕业为止。
我看，他是爱怕了。
后来才听说，其实是四班那个女生追的张威，几个星期下来，他点头默认了。我知道张威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随着文理科分班，我和张威不再走得那么近，他和四班的女孩儿也分手了。
我的理科不好，到了文科班简直就是如鱼得水，成绩越来越好。分班后第一次年级考的大榜上，我的名字赫然在文科第三名，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在以前班里，我一般也就是十几名的样子，完全挤不进年级大榜。路遇以前班里的同学，纷纷称赞着恭喜我，整个儿人都飘忽起来。
上课铃打响的时候，看见张威皱着眉头站在榜单下。
“瞧你那得意的样子，一脸气球相。”他笑着说，擦肩而过。
还来不及我习惯性地顶嘴，他就闪进教室不见了。
第二次的年级榜，张威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理科第九名。我很清楚这在一个理科生远远多过文科生的学校，是有多么不容易。我发现其实我很清楚，张威是个要强的人。
“听说高三有一个学姐在追张威。”我们班最八卦的“小喇叭”，偏偏分班前就是我的好友，这会儿正跟我嚷嚷，“让张威一句话拒绝了。他说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好好念书！说的真是一语中的啊！你说没几个月就高考了，这学姐怎么还有心思老牛吃嫩草！”
“太喜欢了吧。”我淡淡地回答。有人追张威并不奇怪。他在学校里一直是个惹眼的人，初高中都有女孩子仰慕他。
“是吗，这么喜欢？”张威面无表情的脸忽然从走廊转弯探了出来。“小喇叭”在我身旁一僵，说了声“不好意思”，一溜烟儿不见了。
“我不知道啊，随口猜的。”我决心以面无表情回应他的面无表情。横眉冷对千夫指嘛，谁不会啊。
张威倚在墙上看着我，半天没说话。我正迈步要走，他叹了口气，小声说：“我那一句话，当场把学姐气哭了。”
“哭是因为她没看清你本质吧，气人不是你的专长吗？”我发现在他的面前，我总能一张刀子嘴，毫不客气地揭他的短处。
他“扑哧”就笑了，嬉笑着说“说的是”。刚才一脸的正经，果然就是装出来逗我的。这厮，就是不能小觑。
快入夏的时候，班里有个男生追我。我想起“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话，说学习太忙，高中不想考虑这些事，便拒绝了。
忙着忙着，我们自己就高三了。张威在校队踢完了最后一场比赛，二比零赢了，画下圆满句号。我们学校主场，“小喇叭”拉着我夹在学校观战的人群中，使劲儿地喊着“加油”。她喜欢张威不是一天半天了，我跟她走得这么近，再傻也看出来了。印象中，那是她最后一次大胆无疑地给张威呐喊助威。她的暗恋之后也在毕业之时画上了圆满句号，并无结果。
那天放学后我在教室做值日，到后来只剩我一人，我倒了垃圾，正要关灯锁门。张威碰巧路过门口，看见我便停了脚步：“你怎么还没走呢？”
“今天值日。”
他看看我们班黑板旁边挂的倒计时，离高考不过剩下200来天。
“想考哪里？”他忽然张口问，“财经还是师范？”
“唔……”我摇摇头，不由自主地笑了，我知道他猜不到，“我的志向很遥远呢。”
“不会是北大吧？”他口气中有点揶揄的成分。
“不。”我伸出手，点着挂在墙上的地图，在祖国的土地上划出长长的弧度，落在距离这个城市遥远的地方，“这里，那所闻名中外的学校。”
张威看着地图微微张了张嘴，没说话，满脸诧异。
我想，大学报到那天，看见剪短头发站在我面前的张威时，我脸上也一定是那个表情吧。
怎么绕了大半个中国，他还是出现在我面前？
广告协会其实不过成立两年，会员不多。纳新已经过了很久，这次是想展出我们新进会员的一些作品，壮壮门面。另外戏剧社这两天有演出，我们协会帮他们设计好了宣传海报，正好立在一边招揽观众。协会里面几个男生买来盒饭，我和赵玫停下发传单，坐在展台后面吃着。
进校半年多，我和自己宿舍的人到没有多熟，反而是跟对门的赵玫十分说得来。赵玫是本市人，长得白白嫩嫩身材苗条，细细软软的头发垂在肩上，说不出的温柔可爱。她给人的感觉不是聪明水灵的，却意外地贤淑可人，怎么看都适合嫁人当媳妇。
老远看见张威走过来，手里拎着两瓶鲜橙多。
“你少吃点儿！再这样下去就噎死了！”放下饮料他还不忘数落我，“你学学人家赵玫，怎么看都是淑女，哪像你啊，一脸民工相。”
我和赵玫总是出双入对的，他渐渐也和赵玫熟起来，三个人遇到一起就经常说笑打闹。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拿起饮料开瓶就喝。倒是赵玫在旁边一边笑一边说：“谢谢你的橙汁啊，要不要加入我们协会？会费给你打五折！”
“还是算了吧！我们学建筑的要不就是特艺术，要不就是完全没艺术细胞。偏偏我是后者。”张威摇摇头叹口气。
“怎么会？我们很多人学广告也是赶鸭子上架呢！”赵玫就是好性子，总能陪他聊些无聊话。
张威待了一会儿就走了，说是要回宿舍午睡。赵玫一边喝橙汁一边小声跟我聊天，说，你同学人不错，还一直挺照顾你，要是没女朋友你就跟他得了。
“谁要他啊？！”我刚一抗议，忽然回过神，满脸饱含深意的笑，跟赵玫说，“他的确是没女朋友。”
“你跟我说这干吗？”赵玫忽然撇清干系，满脸不自然。
“你心虚什么！难不成你还喜欢他？”呵，赵玫和我一样容易脸红，我就喜欢逗她。
“是……是有点儿。”
我没想到赵玫就这么承认了。
“你别跟他说啊！”赵玫又急忙接着说，“我就是看他人挺好的……你千万别跟他说哈！！”
我看着她急红了的小脸儿，应声说：“知道啦，知道啦，放心吧！！”
赵玫喜欢上张威，这并没有错。五百年前她就好奇问过张威是否我男朋友，自然被我果断否决。无论外貌品行，张威都是会轻易讨得女孩子欢心的类型，这也不消说。赵玫会渐渐喜欢上张威，是常理，太容易让人接受了。我只是没想到，看上去那么内向腼腆的赵玫，就这样坦然跟我承认了自己的感情。是思恋给了她太多勇气呢？还是她百分百把我当成最贴心的知己？
事后我没有多问，只是留心给他们多制造几次机会。大概一个月之后，张威在一个中午把我叫出来。我们坐在学校广场的花池边上，春天的温煦阳光把我们都映成煎蛋皮儿的颜色。张威随手揪着花池里的嫩草，蓄谋了好久才开口：“赵玫今天跟我表白了。”
“哦，这样啊……”虽然事情的发展如我所料，但是我确实没想到赵玫会有勇气先告白。
张威一听我的口气，猛然抬头盯着我：“你是不是早知道她对我有意思？”
“知道那么一点儿点儿吧……”避开他的目光，我如实回答。
“你不会还跟着出谋划策吧？！”想起我曾经帮他谋划追女孩子的那些经历，张威陡然问。
“那倒没有，我们很少聊起你。”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和赵玫，最近甚至刻意避开这个敏感期中的话题，“而且赵玫那个人，其实很腼腆，不会谈这些事。”
“那、那你说我怎么回复她好呢？”张威叹口气，搔搔头，眼神漂移到远处。
“这是你的事，我怎么知道？”
张威被我的话一惊，转回头来定定地看着我。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该知道结果。
“不过我觉得你和她倒是挺合适的。”最后，我说。
张威起先没说话，别扭地皱眉，半天才吐出一句：“有你这句话就好。”然后起身走了。
之后，事情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们，都是心甘情愿坐在现在的位置上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