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红鸾错

1.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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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蒙着盖头,仍然能感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已经一个人在这里坐了几个时辰,直坐得后背僵硬,连腿也似乎麻了。在这漫长而又无聊的黄昏里,不要说有人进来陪着说话解闷,就连人声也甚少听见。我不易察觉的吁了一口气,忍不住哀叹着自己悲惨的遭遇。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恶的缘由,害我不得不出现在这个地方,等待一个素未谋面的,却即将成为我的丈夫的男人。

    “唉——”这次我叹出了声,什么缘由,我难道不是再清楚不过了么,要不是因为家境贫寒,连生变故,又为了之前爷爷的丧事四处举债,我怎会落得如此境地。回想之前应承下这门亲事的场景,心中的悲壮感已经荡然无存。

    其实在外人眼中,我们家能攀上这门亲——尤其是因为欠债攀上这门亲——简直是这辈子的造化。唐家世代为官,家境殷实,虽然是嫁为人妾,大约仍然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要不是近几年唐家二少爷始终身体虚弱,需要人嫁入家门冲喜,“这样的好事恐怕再过几个轮回也轮不到你们头上。”——这是到我家收账的陈管家的原话。

    我又想起被逼债的当天,陈管家带了一个杂役找上门来,开口就是:“那二十两银子已经拖了两年了,唐老爷宅心仁厚,连利钱也不再跟你们计较,你们要是再不还可实在说不过去吧?”然后他又换了一副推心置腹的笑脸,对我爹说:“老庄,唐老爷知道你们的难处,这银子要真的还不上,倒也有个折中的办法。”看到爹的眼睛开始闪闪亮,他接着说:“唐家二少爷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好,你们也是知道的,老爷和夫人打算着,最近是不是该冲冲喜……”“我情愿去他们家做丫头,也不要嫁给唐二少爷。”我插嘴说。陈管家瞪我一眼:“唐家的使唤丫头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缺你一个不成?再说,二少爷至今尚未婚配,唐家的二少奶奶你做得么?虽然是为着给二少爷冲喜,不过迎亲的是大少爷。”“他不是有老婆了吗?”我嘟囔。陈管家笑道:“小丫头心气倒不小,凭你的出身嫁进唐家也想做正房夫人?顶多也就是给大少爷做个小妾罢了——这都是抬举你的!”我白他一眼:“那你们不会另找人嫁了去,反正听你的口气,等着大少爷提亲的姑娘要排到塞外去了!”陈管家有些急了:“别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哪个愿意嫁做小妾?又有哪个愿意成天守着个病秧子?……”话一出口,陈管家便知失言,赶紧干咳两声,道:“总之唐府前天请了位高僧,说是须在三天内给二少爷冲喜,时间紧急,老爷夫人也顾不得许多了,这才便宜了你们庄家。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还钱,要么让闺女打扮打扮准备嫁人!”

    惨痛的回忆到此结束,毫无疑问,我和我的家人们选择了第二条路。

    于是两天后,我便被抬进了唐府。由于是纳妾,所以只摆了一桌酒,招呼自家人吃顿饭,行事低调,全无排场,我简直疑心这样的冲喜到底有没有效果。

    就在我自怨自艾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吵闹声,似乎有什么人被一众人等推攘着往这边过来了,我心中一紧,赶紧动了动身子,坐的更直一些,一颗心止不住得乱蹦。吵闹声渐渐近了,我却听出有些不对,虽然听说新婚时亲友们要“闹房”,却从未听过尚未开始闹,便有人怒气冲天的。然未等我细想,便听“哐啷”一声巨响,似乎有人被推进门来,紧接着,门仿佛又从外面给锁上了。被推进来的人大力拍着门,嘴里嚷着:“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说是给二弟冲喜,怎么变成了给我纳妾!真是笑话!”我的心一沉:敢情唐家的大少爷压根不知道这门亲事,是被骗来的?完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就在我独自哀叹得无比纠结时,盖头猛地被人揭开了,我惊得猛一抬头,撞见了一张俊俏然而愤怒的脸孔。大约是我的表情太过错愕,那张脸愣了一瞬,把心头的火强压下去,换上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指着门道:“你出去吧。”“诶?”我不禁眨眨眼,“去干嘛?”对方不耐烦得皱紧了眉头,只重复:“出去。”“去哪里?”他瞪我一眼,似乎要发作,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他又犹豫一下,兀自倒了一杯茶喝了,也不说话。我坐在床沿,只觉得全身都不自在,于是便站起来,往墙边挪了两步,同时心里忍不住开始东想西想。唐家大少爷因为品行放浪不羁,早有名声在外,不过想不到本人竟这样俊朗……不过我只嫁进来做妾罢了,甚至还有“骗婚”的嫌疑,恐怕只会招致讨厌,唐少爷这样生气,应该是跟元配夫人感情很好吧。说不定我会被赶出去的,那样岂不是很可怜?等等,这样一来,就不是我不嫁,而是唐家悔婚了,爹欠钱的字据之前已经被毁了,那我们家岂不是很划算!还有……

    “喂。”我还没有畅想完毕,唐少爷就唤我道。我望向他,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此刻竟然有了一点笑意。只听他接着说:“我说,你究竟在瞎想些什么?”“诶?”我一惊,赶紧否认,“没、没有啊。”他若有似无地笑着:“没有?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么一会儿工夫,你究竟换了多少种表情?不想承认就不要把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我下意识地抚了抚脸,简直能够想象我的表情是如何由痴笑变成哀怨,最后归于喜悦的。“觉得丢脸是吗?”他突然又说。“你怎么知道!”他头一次在我面前真正露出笑容:“都写在你脸上了。”

    又沉默了一会,唐家大少爷的心情似乎好多了,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庄栩蝶。”他默默念了一遍,又问:“怎样写法?”我一下来了兴致——我的名字是我会写的字里笔画最为复杂的,平时难得有机会写出来显摆——三两步走到桌前,蘸了他杯里的茶就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庄栩蝶”三个字。他眯缝着眼睛看我写完,缓缓吟道:“‘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庄周梦蝶,蝶化庄周,偏你又姓庄,实在是个好名字……”我蹙着眉头听他念诗,本来听得云里雾里,待听到庄周一段时,又高兴起来,因为这一段,我仿佛听给我起名字的先生讲过,于是又忍不住插嘴:“庄周我知道的,就是写《起雾论》的那一个。哇……有学问就是不一样,随便起个雾就能论来论去的!”他也蹙着眉头听我讲,仿佛也不大明白,突然却爆发出一阵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那……那是……《齐物论》……”我仍是不明所以:“是啊,就是《起雾论》呀。”他笑着连连摆手,连话也说不出来。我隐约明白自己大概又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但偏不服气地嘟囔:“本来就是嘛,先生还说,我的名字就跟那个什么‘起雾论’有关系呢,还有个苏什么的……”他强忍了笑意,告诉我:“你说的是苏东坡,你的名字,大概就是化用他的《南乡子》当中的‘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一句。至于‘起雾论’嘛……就要另当‘别论’了,人家庄子写的,本是《齐物论》。”他说着,也学我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齐物论”三个字。我皱着眉,歪着头看了半天,只磕磕巴巴地念:“齐……齐……齐什么仑来着?”他也不告诉我,只一壁看着我微笑,看得我脸也禁不住烧起来。他突然问:“你为何答应嫁入唐府?”我伸出一根指头抹糊了桌上的字迹,一边缓缓说了前因后果,并未注意到他脸上的笑容正渐渐隐去。“所以,”待我说完,他道,“你爹只为区区二十两银子便将你嫁进唐家?”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就像之前他让我“出去”时的表情。我瞪大眼睛,叫道:“‘区区二十两银子’!你知不知道二十两银子是多少啊!是好大一笔钱呢!”他又愣了,终于再次笑道:“真是搞不懂你……总之,你嫁到唐府并非自愿了?”“当然是自愿,谁让我爹欠你爹钱呢。”“如果不欠钱呢?”“不欠钱?要是不欠的话……那、那我还是想回家……”他很久没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我,直看得我刚刚才冷却下去的两颊再度烧起来。然后,他又兀自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女静好,宜其室家……你若未入唐门,该是嫁在怎样人家,执手偕老……”后面说了什么,我照例不懂,只听得“逃之夭夭”一句,是叫我趁现在无人赶紧逃回家么?看来这唐公子意外的是个大好人。我匆匆鞠一躬:“多谢公子美意,小女子就此拜别了!”接着抬脚就要出门,却被他一手拉住:“你去哪?”我不明就里地指着门口:“你不是说让我‘逃之夭夭’吗?”他看上去陷入了某种无语的境地,终于道:“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已嫁给了我,即使放你回去,又岂能不生事端?人言可畏,只怕到时候你连家门也不敢出。”我笑道:“哪里又有很多人知道。陈管家说,因为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我又不是正室,婚事要从简,只用了顶轿子把我抬了来,别人哪里知道是来做什么。我回去了,只说是来做了几天丫头顶债便是了。”他独自想着什么事情,自语道:“我是该想到,为了瞒住我,不可能大肆操办……”他突然紧盯住我,问:“你果真想回去?”我点点头。他的笑容暧昧:“即使成了家,也可以回娘家串门的。”我又点点头,表示同意。大约是我没领悟他的意思,他又说道:“你难道不想以我的妻子的身份回门吗?”我仔细想了一会,突然醒悟过来,同时脸“腾”地红了,心跳得比他刚进屋时还要厉害,我不确定地四下张望着,似乎想找个什么人求助,只是这房里除了我与他,哪里还有第三个人。见我不言语,他又凑近,在耳畔问道:“肯、或不肯?”“我……我说不清……”他狡黠一笑:“那便当你不肯了。”“等一下!”我失声叫道。他的笑意更浓:“那便是肯?”“也、也不是……我不知道……”他佯装听不见,重复道:“是肯了?”我抬眼看他:“你……你刚才还很生气,要我出去呢。”“莫名其妙地又被塞给一桩亲事,难道我会心情愉悦吗?”我无暇理会那个“又”字,只问:“那、那现在怎么……”他的笑容里掺进了些许纨绔子弟的成分:“因为,似乎他们为我找了个很不错的妻子呢。”

    事后想想,“妻子”应该是只能用于元配的称呼,他两次那样称呼我,的确有不妥之处。然而当时,我却只顾得上脸红心跳,只记得当再度恢复思考能力时,他已带着笑意问我:“如此仓促地嫁了,可有后悔?”我叹气道:“说不上后悔,可也确实挺遗憾的。”“哦?哪里遗憾呢?”“我小时候看见街坊里别的姐姐们出嫁,就是再不宽裕的人家,那天也定要打扮得很漂亮,由大红轿子抬了,一路直上新郎家去,新郎也个个笑得傻乎乎的,一路上吹吹打打,又热闹又好看……”他笑道:“原来是嫌自己的婚礼冷清了。怎么,你也要我笑得傻乎乎的在唐府门口等着你吗?”“这倒不用……”我心不在焉地应着,却听他说:“那么就由你一回。”“什么?”“你不是说尚没有什么人知道你嫁入唐府吗,况且你我既未拜天地,也未饮合卺酒,这样怎好算夫妻?不过送你回娘家意头不大好,不若你暂搬到唐府在近郊的别苑去,等我迎你进门怎么样?”“啊?”我的表情大概很白痴。只听他自语道:“对她尚且如此,对喜欢的女人,我唐玄成更要明媒正娶。”我仔细考虑了一会儿他的话,突然叫道:“你说你叫唐玄成?”他怔了怔,笑问:“你只想问这个?”我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的名字让你取笑半天,怎的不许我笑你么?”他笑着应:“许,许。你倒说说看,又有哪里好笑了?”我咬着嘴唇想了想:“唔……‘玄成’……‘成’是成才的意思吧?偏又加上‘玄’字,那能不能成才,岂不是很玄?”他怔了半晌,蓦地大笑起来,边说道:“真是分析得在理,分析得好啊!”我不懂他在笑什么,只觉得小小地得意,也抿着嘴笑起来。

    第二天,我被玄成亲自送到了近郊的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