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不改名?”梁易春似懂非懂,只明白那个见鬼的输入法已被喻文州抛弃了。
回复简明扼要:“好玩。”
日后看到蓝雨队长上电视访谈节目,被问到第一次领到薪水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答曰买了台速录机来玩,蓝溪阁总会长的心情一言难尽。
而当年已经二十分一言难尽的梁易春决定强行拉回话题:“pk还来不来?”
“稍等,大海的好友喊他下本,我跟他们说一声换人的事。”
就这样又耽搁了几分钟,熄灯前两人只来得及打了三局。喻文州拿了别人的账号卡固然手生,梁易春面对换了人操作的普罗透斯更不适应,思路不时往应对邵海成的方向跑偏,一胜二负输得毫不冤枉。
第二天梁易春仍是在跑圈时收到约战的消息。回到宿舍再次与喻文州版普罗透斯交手,他感觉有哪里不对,并在输掉第一局后意识到了究竟是哪里不对——普罗透斯八成是重新加点了。不过是朋友送了张卡就拿来玩一下而已,居然还为它花钱洗点,这是不是就叫做有钱没处花烧得慌?梁易春无奈摇头,他总不能再提醒喻文州一遍别太上心影响训练。然后他一连输掉了后面三局。
第三天他们谁也没再顾上约战对方,因为这天下午大名鼎鼎的夜雨声烦终于来了。蓝雨训练营出现了第一名中途插班的学员:黄少天。战队队长魏琛看重这个亲手拐来的小天才,拉上全队来训练营和他过招作为接风。其他学员也跟着沾光捞到一个向职业选手讨教的机会,大家的睡前活动不约而同,都是抱着电脑观看拷回来的和战队前辈对战的视频,各自总结学习。
第四天上午训练一开始,梁易春就以为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能把喻文州用来练习的账号看成普罗透斯呢?全是黄少天的锅!这个天才插班生在网游里就以话痨霸屏著称,真人声波攻击的破坏力更上一层楼,只要一开口就连他阳光帅气的脸都无法挽救形象分直线下跌,这才来训练营半天,昨夜梁易春便做了一宿噩梦,梦里都是黄少天唠叨不休魔音穿耳——所以没睡好觉的后果是头晕眼花有什么奇怪的?腹诽着黄少天,他揉揉眼睛,再看喻文州屏幕上的角色,仍是普罗透斯。
即使竭尽全力也保证不了下次测试合格,稍有懈怠一定会完蛋,这种情况下突然更换职业?
“感觉比召唤合适……昨天下午我就换了啊,还请魏队指教来着。”休息时一道去茶水间打水,喻文州如是解答他的疑问,“原来你没看到?”
“……被吵得头都大了,没注意。”好吧,锅还是黄少天的。
☆、六
率领蓝溪阁的虾兵蟹将从体检中心走向地铁站,半道经过一处公交车站,梁易春的脚步不由自主停顿了一拍。公交站有蓝雨战队的广告牌,是全队集体上阵宣传乘车礼仪的公益广告。公会精英们一早从反方向往体检中心走时就注意了这块广告牌,当时便展开一番热议,从战队选手以前接过哪些广告代言,到卢瀚文下赛季出道后会有哪些广告代言等着他。大家一致认同蓝雨今非昔比,不至于再让小朋友接什么碎三观的活计,小卢应该比当年初出茅庐的剑与诅咒幸福许多。
“还有人记得吗,喻队连足浴桶的广告都拍过!”此刻已脱队的笔言飞,早上也安定地犯着二。
记得很清楚的梁易春明智地没有开口跟他一起揭自家战队大神的黑历史。那时刚换掉一半主力的蓝雨战绩还说不上惊艳,新上任的小队长却不知怎么凭着“别人家孩子”的气质被那个保健器械品牌相中了,虽然广告走的是“买件贴心的礼物孝敬老人”路线,喻文州仍没能避免被人调侃“未老先衰”——尤其是他貌似还被商家送的试用品安利成功了。
梁易春一点都不想让同事知道,那年自己鬼迷心窍给自家爷爷奉上了什么寿礼。
回程再次路过广告牌,他意外地想起了姜砚,可能是因为至今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喻文州在训练营和一个泡脚狂魔同住时反倒没吃下这颗安利。
跟梁易春同一轮淘汰的姜砚个子矮小,在跑圈的大队里被排在最前,却总是呼哧带喘地落到队伍中后段;睡前雷打不动会用不知加了什么鬼药材的水泡脚,浑身永远散发着迷之中药味,比他早些被刷掉的两名前室友之一曾真诚建议他北上微草发展。他们三个原先是同班同学,一起报名来到蓝雨训练营,还像在校期间一样抱团行动,喻文州作为室友和他们多少算有接触,梁易春对这几位则是基本不熟。
所以当他刷着牙满嘴泡沫,听见有人敲寝室门,随后一个弱弱的嗓音问“梁易春在吗”,第一反应是“这人谁啊听不出来”。
手速傲人反应敏捷的室友发挥优势迅速去开门,梁易春也抓紧这点时间草草漱了口从盥洗室出来。姜砚并不进门,还是那么弱弱地问:“梁易春我有点事问你,能出来说么?”
对着这么一只委屈巴巴的小弱鸡很难说出拒绝的话,虽然想不到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事要避着人讨论,梁易春还是点头走出寝室,跟着姜砚来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又下了一层楼。下面这层原计划是女生寝室,目前也只是理论上的女生寝室,走廊上的灯大半没开,留着几盏是为了方便宿管进行消防检查——开营初期曾有人被抓到躲在女寝楼层偷偷抽烟。灯光太昏暗,梁易春甚至感觉眼前的姜砚比他的真实身材又缩小了一圈。
“……白天,雷指导说的那个事,你……有什么打算吗?”天并不冷,姜砚却边说边抖,“我……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没发出声音。
那天早上开始日常练习之前,包括他俩在内的数名学员被训练营主管点名叫了出去,到他的办公室“谈话”,事实上是学员们单方面聆听教诲。这位雷指导相当简单粗暴,翻着一叠统计表,念出他们每个人自上次测试至今的训练数据分析结果。
雷指导不是针对谁,雷指导是说在座各位,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没药医的手残。
话很不好听。战队本身都还年轻,训练营更是草创时期,管事的首先要懂游戏,至于懂教育、懂青少年心理什么的,都得往后排。和蓝雨战队最初的选手班底一样,雷指导也是蓝溪阁公会元老,来俱乐部工作前是个成日混迹于网吧的网瘾青年,游戏里跟人互喷屏蔽词从来没在怕的,总不能因为开始带孩子了,就一夜间循循善诱春风化雨起来。
梁易春很清楚雷指导没有恶意,甚至觉得他挑明了手残吃不了电竞这碗饭的事实,提醒他们趁早回头是岸找找别的出路,堪称一片好心。姜砚如果愿意接受他的建议放弃,不是件奇怪的事——不如说跑来找自己谈这个问题才比较奇怪。
他们又不熟。
“我?能有什么打算,就这样咯。”不熟归不熟,人家都紧张得瑟瑟发抖了,梁易春也只能好声好气地回答问题,“该考就考,过了留下,过不了就走。”
姜砚的头垂得更低了:“这样吗……这次我不准备考了,横竖是垫底,多垫一回也没意思。明天我想去跟雷指导说退训的事,不太敢一个人找他,就问问……还有谁愿意一起去。”
雷指导的画风比较凶是一回事,他们这些放弃学业来打游戏的学员也没几个心是玻璃做的。能让家长点头放行,不是经过艰苦卓绝的抗争,就是成绩惨不忍睹早已在学校受够了打击,父母干脆破罐破摔。怂成这个样子的姜砚,家里到底什么情况?再想想他不敢独自面对雷指导,解决办法竟是找人一起去,而不是联系家里让家长出面……梁易春好奇了一下,又没好奇到非要探听明白的地步,最后说出口的是:“你害怕的话,要不我陪你过去?”
“……诶?”姜砚有点讶异地抬起头来,“喻文州也是这么说的。可、可是……我还是再问下别人吧。”
遭遇劝退的同伴中有住一个屋檐下的室友,通常应该第一个被问到,姜砚看来也不是喜欢标新立异的性子。
“那随你吧。”知道谈话该结束了,梁易春拍了拍对方的肩,带着点安抚的意味。尽管不熟,这个弱鸡总归是挺可怜的。
被雷指导点名劝退的学员中,最终有两人在下一次测试前主动离开了训练营,而姜砚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留到了公布成绩那天,全无悬念地又垫了一回底。
过关的那一拨人里,喻文州排名最低。
淘汰的那一拨人里,梁易春排名最高。
前排照例传来黄少天的叽叽喳喳,这种背景音他已逐渐习惯,不再烦得一个头两个大,甚至听得出差点被盖过的来自斜后方的议论。有人在说“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有人直接骂出了脏字。
“恭喜啊!”向右边邻桌送上祝贺的同时,他最后一次从训练室的读卡器中拔出了春易老的账号卡,“今天你不请客可说不过去。”
☆、七
时隔数年,得知被淘汰那一刻难过的心情再回忆起来已淡化了太多。哪怕是在当时,梁易春也没为这个结果消沉多久。不是完全没准备——并不出众的摸底成绩、学员群群主和邵海成的离开,一次次逼迫他看清自己有几斤几两;也不是走投无路,他的水平丢进普通玩家堆里仍数高端,代练也好、倒腾装备材料也罢,不愁从游戏里挣不出钱;运气好可能就直接留在公会了,只要裴会长乐意收人,他父母离婚后都不怎么想管他,绝不会像邵爸爸那样拦人。
所以那顿由喻文州请客的午饭,在食不知味的程度上并不如跟邵海成吃的散伙饭,多年之后梁易春甚至记得,那天食堂的蜜汁叉烧比平常甜,甜得发腻。
他甚至还记得,那天自己忍了又忍,最后忍不住破功,用筷子指向喻文州刚夹进碗里的叉烧问道:“这还吃得下?你以前不吃这么甜啊。”
喻文州说的却根本是另一回事:“大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瞧这反常的口味、这迷之跳跃的思维,真不知道测试没通过的究竟是谁。
尽管关于自己的出路已经思考了不少,梁易春仍没有立即答复,反而扒了一口白饭把嘴堵上。
有什么打算?这话姜砚也问过他。倒不是说喻文州这个人有哪里和姜砚像,只是他忽然意识到,姜砚那个垫底的位置,从今往后要换人坐了。这么一想,喻文州情绪不对头也很正常,压线过关吊车尾,搁谁身上压力不大?
“你也是不容易……”咽下那口饭,梁易春感叹。话音才落,自己又先笑了——叉烧、打算、不容易,他们没头没尾转进如风的对话大约是超出尬聊能涵盖的范围了,该叫鸡同鸭讲或者驴唇不对马嘴。
听说笑会传染,这可能是真的,继他笑出来之后,对面的喻文州也笑了。
“嗯,是甜过头了,今天大师傅手抖了吧。”新晋吊车尾笑眯眯地说罢,也扒了口白饭。
梁易春终于肯正面回答问题:“我想试试去公会干,裴哥原先也提过。可惜宿舍不能继续住,要尽快搬出来,我家又挺远的,得好好看看附近租房的信息了。”
“上回群里还有人说,我们宿舍楼留给女生那层要改成员工宿舍,没下文吗?”
听到这个,梁易春心里一阵发虚。喻文州所说的“上回”是黄少天进训练营之前的事,后来那个学员群都没人说话了。他那室友成绩好,有几个玩得来的朋友,不时互相串门,在这群尖子眼里梁易春约等于不存在,谈天说地也不需避着他。这就给了他机会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来,鉴于找不到群主无法拉黄少天进群,尖子们索性另建了个新群。偶尔还能从室友他们口中听到一些新群里的八卦,但梁易春本人从未被邀请加入那个群,他知道喻文州也不会在里面,被认为留不过新一轮测试的人当然没有拉进去的必要。姜砚更不会在里面——这一点他确定,不能确定的是,喻文州是否知道那个群的存在。
“这不是训练营计划着马上要招新了嘛,宿舍怎么分还没定。”略一迟疑,他还是抖出了来自室友的情报,“话说,快有新人入住了,搞不好要把老人集中一下方便管理,到时你也得搬呢。”
谢天谢地,喻文州也没深究他的情报来源:“搬到其他寝室,有点麻烦啊……那也还好。倒是你,找到房子之前怎么办?”
“能怎么办,住家里,路上多花点时间呗。”其实无论是他爸家还是他妈家,都位于通勤便利的范围内,可他唯一能回去的是离俱乐部车程将近两小时的爷爷家。
话题就此终结。下午喻文州还有训练,梁易春也要回宿舍去打包,不可能耗在食堂聊到地老天荒。而那份甜到齁的蜜汁叉烧,最后也没吃完,剩下一半,只得拿到残食台去倒掉了。
那天在收盘子阿姨无声诉说着“浪费食物天打雷劈”的目光瞪视下,他们走出食堂大门,去往训练室和宿舍是两个方向。道出“再见”之前,梁易春心里忽地一动,举起了右手,喻文州配合地也抬起手来,与他双掌相击。
“你加油,给我们手残党争口气啊!”他以勉励代替了道别。
回应他的是与以往一般无二的微笑:“分头努力。”
在那顿午饭后,梁易春有不短的一段日子没再和喻文州一起吃过饭,连碰面也没几次。
他们关于居住条件的最坏猜想都不曾变成现实。训练营进行了第二次招生,但宿管考虑到新旧两批学员仅仅是练习进度有差别,作息时间安排都一样,混住也没什么问题,便决定不折腾老人搬一回寝室了;网游部那边,老裴欣然接收了梁易春,笔言飞也热心邀请他在租到房子前去自己的住处挤一挤——虽然也只是个租住的隔断间,添进一张折叠床就转不开身,还要担心被房东发现,不过他们成天扎在俱乐部的机房,回去就洗个澡睡个觉,倒也没感受到过多的不便。
新上手的工作很忙,昏天黑地,昼夜不分。当时网游部本来就没几个人,还有异地的、兼职的、异地兼职的,像梁易春这种戳在会长眼皮底下随叫随到方便好用的,会长恨不能将他一个人掰成八瓣使唤,排班制度是什么,能好怎?不多的空暇,他还要用于寻找付得起租金的房子,总不好厚着脸皮在笔言飞那里长期蹭住。那个年头,许多职业选手的收入水平都算不上多高,俱乐部旗下公会的职业玩家靠工资也就维持个饿不死的生活,租房谈何容易?
脱离了训练营整齐划一的时间表,他跟喻文州即使是在qq上也难得有机会聊天,两条消息一来一回之间,隔了数十分钟是短的,长能长达几个小时。这样有一搭没一搭保持着联系,两人都很默契地不去提自己的麻烦,梁易春不时播报公会的趣事,多半是笔言飞犯蠢;喻文州和同期学员关系没那么热乎,却不妨碍八卦一下新人,特别是他自己寝室也进了三个新室友。
vyofkrod会说技术部已经向公会打过招呼要着手收集剑客装备所需的材料了。
joqksovdnd会回复黄少天从搬进宿舍就独占的那间寝室没安排新学员去住。
梁易春会躺在隔断间里的折叠床上,感慨天才就是了不起,然后放下手机,沉入梦乡。
☆、八
工作日非上下班高峰时段,地铁车厢里的乘客密度还比较恰人,许博远甚至找到了一个空座,问梁易春要不要坐,会长大人的回答是把他按到了座位上。结果这个位子也没坐多久,才过了两站,就被许博远又让了出去——刚上车的一家四口,哥哥目测小学三四年级,妹妹还是被妈妈抱在怀里的小娃娃,而爸爸负责背包、拉行李箱。妈妈抱着女儿坐下时,夫妻两人连声向许博远道谢,口音听得出是北方的。现在正是学校放暑假期间,一些家长会趁机把年假休了,带孩子出门旅游。梁易春望着他们家那个硕大的拉杆箱,想到之前通电话时自称在机场的喻文州可能也拖着这么一口大箱子。
他有过一次和喻文州一道搭公交车的经历,他背包,喻文州拉箱子,包和箱子都是他的。那天他从笔言飞的隔断间搬出来,入住位于另一个小区的自己租下的隔断间,喻文州是去帮他搬家的。要搬的东西没多少,装了一箱一包而已,折叠床是俱乐部的公物,老裴帮忙借出来用的,就不必带走了,笔言飞答应替他还回去,要了包烟;搬家这事他完全能一个人搞定,但喻文州提出要来,他也没拒绝,因为当时的情境实在不太正常。
凌晨一点多,qq语音消息,时间和方式都不正常。喻文州生活习惯良好,这个钟点早该睡了,而且梁易春的工作常常需要戴着耳机仔细听游戏音效,他对此也很清楚,极少会发语音过来。梁易春看到那两条消息还以为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幸好他是在盘点由自己担任会长的公会分会仓库,没在战斗状态,直接点开了语音,只听第一条是问“后天停电,你们那边怎么安排”,第二条是纠正“抱歉已经过十二点了,是明天停电”。
梁易春看看四周,同事一个个头戴耳机,他们的办公用品质量不赖,隔音效果相当好,想必自己用普通的音量说话不会被听到,便也录了语音发给喻文州:“裴哥要带白班的一起出去,找个网吧干活。我夜班,白天准备搬家,晚上供电就恢复了,不影响回来上班。你们呢,放假还是也去网吧接着练啊?”
新一条语音很快回了过来:“白天休息,晚上照常。我跟你去搬家吧。”
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可梁易春就是感觉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