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关心,弄得梁易春越发内疚。这位会长常抓他加班,那是人手不足实在没法子,除了爱叫人“小x”让他不适应了一阵,真是个爱护员工无可挑剔的好领导——何况“小梁”又不难听,战队的龙姓治疗选手为着不满“把我叫得跟包子似的”,开守护号和老裴竞技场血拼多少回了?
“没事没事,不是吃坏的,”他撂下了一次性筷子,“没那么夸张,就是……有些闹心的事,想开点就好了。”饭盒里赫然有只凤爪,这下是想硬塞也塞不进了。最早是他和邵海成、喻文州三个人,后来邵海成走了剩他们俩,但凡食堂有凤爪总要打一份来分享,用邵海成的话说是吃啥补啥,手速不行就多吃这个补补手。一朝真相大白,补手?补个蛋!是他梁易春急需补补脑子才对!他决定听取会长的意见,等下叫个外卖,天麻猪脑粥。
嗅到八卦气味的老裴兴奋起来:“失恋啦?不对呀,你天天加班哪有时间泡妹子?网恋啊?是咱们公会的妹子吗?”
……梁易春收回了对会长大人的歉意。
见他闭口不答,老裴撇撇嘴:“不说算了!会里也没几个妹子,当我打听不出来?”
梁易春心说你还真打听不出来,只听老裴又说:“不开心是吧?我给你指条道,看一眼群共享文件,我刚问老雷要的,看完特别开心!”
夭寿了,上班时间在工作机房公然传播种子?
腹诽着上司,他在电脑上点开了公会管理qq群,查看群文件,最新的一个果然是老裴上传的。倒不是种子,而是视频,文件名叫“老魏阴沟翻船”。
下载视频时,梁易春握着鼠标的右手就开始发抖,待到下载完毕,更是闭目深吸几口气才稳住手勉强点了播放。对战的两个术士角色,一边他不认得,另一边是熟悉的普罗透斯。看着他们打完三局,他的手是不抖了,心情却前所未有的古怪,半是如释重负,半是愈加难解的纠结。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脑洞过大,还是被智商限制了想象力。
喻文州仍是他认识的那个喻文州,既没有伐骨洗髓手速飙升,也没有中二晚期戏精上身,就那么慢悠悠地操纵着普罗透斯,把魏琛的小号干掉了一次、两次、三次。
他那些关于打脸的脑补,就只是24k纯脑补罢了。尽管只存在于他脑海里片刻,尽管他对谁也没说,尽管喻文州之前不知道、现在不知道、之后也不会知道,可他真真切切是误解过他了,甚至不能说是不带分毫恶意的。
种种思想品德教育告诉人们要以德报怨,原谅冒犯过自己的人,不过要他来说的话,如何坦然面对自己亏负过的人是更为麻烦的问题。
他想错了一切,唯有对天麻猪脑粥的需求是正确无误的。
☆、十二
“阴沟翻船”的视频在群共享里存在不到24小时就被老裴删除了,梁易春也很想将自己关于这整件事的记忆删个干净,不幸人脑无法媲美电脑。
他和喻文州的qq聊天记录还在继续增加,交流频率却大不如前,收到消息他仍会好好回复,可要主动发起对话是再不能够了。每当他起了像以往一样跟喻文州说点公会日常、生活琐事的念头,心里总有个声音适时地提醒他:你都把人家脑补成戏精了,道歉了吗?被原谅了吗?没有,什么都没有,那怎么有脸若无其事地去找人家聊天呢?而当他真的开始考虑跟喻文州彻底说清楚,心里那个声音又换了一套说辞:人家本来不知道,也不会为此烦恼,你非要说出来,不等于没事找事吗?他无言以对,只得闭嘴。
喻文州也曾不知有几分认真地给他发过一句“最近聊得少了”,他回了一个“忙”字。千真万确,他让自己相信,这不是借口,喻文州三胜魏琛后一跃成为重点培养对象,正常训练之外也和黄少天一般吃上了小灶,而技术部的材料需求堪比黑洞,公会哪有不忙的时候?
他的解释貌似被接受了,对面发来个白团子点头说“嗯!”的表情。
但摸着良心说,他也吃不准喻文州问起这个是为什么,看到他简无可简的“忙”又想了些什么。
对于喻文州的心思,梁易春从来都不大吃得准。不同于数年后蓝雨队长在职业赛场上给自己挣下的“心脏套路深”风评,在梁易春看来,竞技之外他未必存心套路谁,只是在很多事情上,想法异于常人。他们相识之初,他说玩召唤师是因为精灵好看,后来训练营开始刷人,他排名挺危险却不见半点焦虑急躁,再后来发生qq群事件,他觉得黄少天通知正事把他漏了反而不如打错他名字严重,甚至一再认真想叫战队的希望之星帮忙搬东西跑腿……这等思路清奇的人才,比起以低于职业水准的手速在荣耀联盟混得风生水起,梁易春更好奇他是怎样维持好人缘的。
尽管曾在训练营沦落到qq群里只缺他一人的境地,喻文州也不能说是个不合群的怪人。以黄少天为首的尖子们不是对他本人有意见,天才无视凡人罢了,不合群的一方其实是天才。禀赋不够出众的凡人学员被淘汰干净之前,喻文州和他们相处不坏,梁易春印象里只有自己被刷掉那次,公布成绩时有人不忿他“走运”留下,骂了几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最恶劣的不过如此。更不必说,等他拿魏琛证明了脑速能弥补手速之后,尖子们的变脸速度也相当可观了。
据梁易春揣测,什么推己及人、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之类的好词,让喻文州来实践恐怕不能起到正面作用。这人大约是像学外语那样,用心钻研过“正常人都是怎么想的”这一课题吧?从难度上来讲,这甚至不是学外语,而是歪果仁学中国话。
歪果仁里不仅能出中国通,还能出汉学家呢,没毛病。
不管当时喻文州想的是什么,问题总算被“忙”搪塞过去了。qq上不时仍会由joqksovdnd单方面开始交谈,两人偶尔碰面也会打招呼,梁易春渐渐不再纠结,感觉保持着这种程度的关系也算不错。把话说开又一定有好结果吗?凭对面那非比寻常的脑回路,谁敢赌是一笑而过还是愤而拉黑?反正他梁易春不敢。还能收到喻文州的消息,就比收不到强。
唯一的一次,他顾不上排演复杂的内心戏,直接敲了喻文州,起因是老裴从外面回来,嘴里骂骂咧咧一直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那天老裴是跟战队出去的,选手们去比赛,会长则是去组织现场观战的粉丝加油助威。比赛没赢,本赛季蓝雨的征程到此为止,这当然很令人沮丧。假如裴会长骂的是敌方太狡猾或者我方不给力,大家都能理解,估计还可以帮腔一起骂,偏偏裴会长骂的是魏队长一声不吭跑路了,搞得公会众人个个不安,交头接耳探讨蓝雨是不是药丸。
跑路的是队长又不是老板,梁易春不担心战队药丸,却有些担心喻文州。担心的是哪方面,他自己都没理清,腿已经比脑子更快地走出了机房。他在空荡荡走廊里录了语音发给喻文州,很短,像他平时打字的风格:“还好吗?”
对面没立刻回复。他边问自己能有什么事呢,边录起了新一条语音,才吐出第一个字,忽然意识到了他是在担心什么。本想放弃这段语音,手一滑直接发送出去,慌忙要撤回,又点成了删除,这下子撤无可撤了。
喻文州听了要懵逼的吧……任谁听到一条语音消息,只录了个“黄”字,都要懵逼的吧?就算那是黄少天的黄,也不可能具备黄少天本黄的功能,自带巨大信息量……吧?
随即他收到了回复,听完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喻文州。
“我还好,”他听见嘈杂的背景音,这个时间宿舍快熄灯了,喻文州应该在寝室,那么室友自然是存在的,“倒是你,干嘛突然开黄腔呀?”
……这叫他怎么接!梁易春简直想撞墙。
亏得人家也没指望他接话,新消息紧跟着就发过来了,语音比上条长出一倍还多,开头录进了两句其他人跟喻文州的对话:“什么开黄腔?和谁聊呢?”“大春,就你们屋原先那个,梁易春。”
哦,又是自己那位前室友。梁易春略意外——这是谁去谁寝室串门了?
后边的话才是说给他听的,喻文州不再开玩笑,正正经经地回答了他的疑问:“黄少天也还行,话少了点,过几天就好了吧。我们没事,我问心无愧,他也很讲道理,人很好……特别好的。”
“那……没事就好。”
——这回梁易春操作无误,成功取消了语音发送。得知前室友在场,他就不希望自己的语音被播放出来给人听了,遂改为打字,在末尾又补上“早睡,晚安”。
收到小团子盖被说晚安表情,梁易春把手机揣进口袋,转身回机房,准备听听老裴骂完了没。推门的瞬间,他猛地意识到,喻文州答了那些话,可他问的就一个字而已。
技能【秒懂】满阶的,不独他一人啊。
☆、十三
取完钱回到网吧,时间还早,梁易春又登录荣耀随便玩了玩。他的大号春易老虽然不像职业选手的比赛账号那样属于俱乐部财产,但血统尚可,单看技能点是偷渡欧洲成功人士,他也不介意自己休息时账号卡换人接手继续为公会发光发热,所以今天在外边用的是刚好带在身上的一个剑客号,还没满级,无公会,是为自家养的预备卧底,没事拿它练练级,也算义务加班的一种。
给小剑客涨了涨人生经验,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梁会长招呼大家下机结账,回去吃饭。由于会长要先充饭卡,他们这批歇班员工到食堂比正常开饭早一些,充完卡正赶上第一波饭菜新鲜出锅,当抢饭战斗力最强的训练营小朋友成群结队杀到战场,他们已经脱战坐下开吃了。
这么些人能凑到一块吃食堂,归根结底是因为突击体检,突击体检又是因为小汪发病,不是什么值得欢欣鼓舞的喜事,故此,饭桌上的气氛并不如以往同事聚会那般热烈,食堂菜虽美,众人吃得倒像当班时在机房集体对着电脑吸溜泡面。平平淡淡地吃完这顿高规格的工作餐,几个夜班党就先行撤退了,距他们接班还有十余个小时,没必要耗在俱乐部。梁易春等晚班党再过不到两小时就要接班,当下分裂为两派:精神十足的回网吧继续玩耍,忧心上班时间会睡着的就跟会长去他办公室午睡——会长办公室如今鸟枪换炮,已不是简陋的小隔间,摆得下沙发,空地也够码开几张折叠床,平时有谁熬夜熬得实在hold不住了,过去躺躺是不成问题的。
梁易春事先没料到,成了问题的反而是自己。起初他不觉得困,安排其他人睡下后,便打开电脑写起了检查——顶头上司分管经理让他明天交,小汪出事,部门负责人于情于理都该做检讨。他不爱打字是多年的老毛病,凑齐字数几乎要了半条命去,一看表还剩半小时可睡,再一看床……全躺满了。到杂物间搬张床来,他嫌太麻烦;沙发其实也是折叠的,靠背放平能当双人床,然而现在去扳靠背,又可能会弄醒正睡在沙发上的许博远。会长办公室,会长没处躺,冒着睡醒后腰酸背痛手臂发麻的风险趴在电脑桌上入睡前,梁易春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是:天理何在?
比腰酸背痛手臂发麻还糟糕,半小时的午觉睡过,他是一身冷汗醒来的。
做了一个梦。
难以归类为好梦或是噩梦,只不过是曾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件小事,不能说不愉快,可若能遗忘,好过回想。也许是刚在食堂吃过午饭,也许是在体检中心接过喻文州的电话,本以为早忘光了的陈年旧事才出现在梦里吧。
但要说那是他和喻文州在食堂一起吃的一顿饭,又不太准确,彼时与他同坐一桌的,分明是郑轩。
早在郑轩进入蓝雨训练营前,梁易春已在网游里对他的账号枪淋弹雨印象深刻了——少见的□□流弹药专家,操作不俗,又加入了蓝溪阁公会,顺理成章引起了同职业的笔言飞注意,笔言飞知道的事,同事们也就全知道了。后来裴会长把枪淋弹雨的战斗录像发给雷指导,雷指导发给方队长——魏琛走后,副队方世镜接了他的职务——方队长又干了什么就不是梁易春能了解的了,反正没多久他就在喻文州的qq消息里看到了枪淋弹雨及其主人的大名。郑轩被邀请来蓝雨试训,就此留了下来。
梁易春的前室友却走了。不是被淘汰,不是家长强烈反对,而是被其他战队挖去,于第三赛季冬季转会窗签约出道了。喻文州提起这事,话说得含蓄,道是那边原先以狂剑为核心,夏天就有意挖个弹药模仿百花的双核。
夏天枪淋弹雨还没来呢。梁易春心领神会,对交流极为有限的郑轩好感倍增。日后看着那支战队渐渐把自己从中游折腾到为保级奋斗,他又在精神上给郑轩发了无数张好人卡。
至于梦中那次和郑轩面对面吃饭,是再次入夏的时候。由于蓝溪阁新近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有个往日没啥存在感的小透明账号突然出手豪阔,给公会捐赠数件稀有材料,填上了技术部为夜雨声烦打造银武的大窟窿,网游部工作压力骤减,梁易春久违地有空在正常晚餐时段光顾了一回食堂。打完饭端着餐盘找座位时,他听见喻文州在叫他。
“大春!”不是幻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喻文州站在一张靠窗的桌子边对他招手,“过来坐啊,我们这边还有空位!”
他有种想逃的冲动,下肢却不听使唤,朝着那扇窗一步步走去,走近才发现,他们的桌子原来是坐满了的。四个位子,有三张面孔他不陌生,除喻文州之外,队长方世镜和他的副队都在,不认识的第四人目测也是训练营的学员,左手托腮,手肘支在桌面上,眼睛似乎没完全睁开,一副随时要睡过去的模样。
所谓“有空位”,指的是一旁还有张没人坐的空桌,梁易春就把自己的餐盘放在那里,向两位职业选手问好。搬椅子过去挤是不可能的,他跟方世镜他们没熟到那地步,而喻文州既然肯叫他来,也不可能将他一个人晾在旁边,所以他只要等喻文州坐过来就可以了。
“你就是春易老?”这样问着,端起餐盘挪到他对面的,却是那个懒洋洋的少年——行动之迅速与本人的气质形成了巨大反差。
还没从“这和说好的不一样”的打击里恢复过来的梁易春,糊里糊涂地点点头,随着对方的动作坐下了。
郑轩不是难应付的人,自我介绍过后,略提了提某次两人在一个团里刷副本的经历,又对今日食堂菜单进行了言简意赅的点评,就专心致志地对付盘中餐了。努力收拾好情绪的梁易春深以为这才是正常人类的嘴巴,“吃”与“说”是无法兼顾的,换成黄少天那食物都堵不住的嘴,哪有这样安静?安静得能在人声喧闹的食堂里,基本听清邻桌音量不高的谈话。
用不着多听,耳朵里只灌进两句,梁易春对郑轩主动跟自己坐一起的行为就很理解了。那一桌的氛围,令人想躲开真是不能更正常——
方世镜和喻文州在某个问题上存在不可调和的意见分歧。
“文州你再慎重考虑考虑,”方队长语气中的无奈有如实质,“我就快退了,这事经理要是同意,我也拦不住,但是少天……”
郑轩抛来个“你懂的”眼神。
梁易春并不想懂,只是习惯性地、打了多少次脸也学不乖地,又开始担心喻文州。
☆、十四
“我看挺好,别说经理了,老板也不会反对,再说跟少天又有什么关系?”喻文州还没开腔,副队长先站了队,站的还不是他的老战友方世镜。
这位创建了守护天使账号灵魂语者并将之带入职业联赛的治疗选手,在初代蓝雨队员中年龄最小,自称是倘若出生再晚半小时就赶不及成为联盟一期生的幸运s;梁易春听老裴八卦过,方世镜当上队长后提拔“小龙”为副手,也正是因为他年轻,精力充沛能干活——可怜的奶妈最终是为魏琛所迫接受了“包子似的”称呼,魏队长表示不叫小龙可以叫小龙女,毕竟他名字太像妹子了。
蓝雨第二任副队长,灵魂语者首任操作者,大名龙则灵。
“老魏说叫小龙女,老方说还可以叫灵儿,反正都是刘※菲。”裴会长讲起这段得意坏了,梁易春用余光瞄着邻桌的龙则灵,就想起他叉腰的样子。
龙副队还在侃侃而谈:“……我老家也有差不多的说法,扎纸人烧替身,消灾挡祸之类的。咱们老板是生意人,这方面讲究蛮多,你不记得他请大师看风水了?经理还年年开赛前组织大家去庙里烧香呢,文州这才多大点事,又不花一毛钱,让他好好说说,没有不成的。”
烧香这个梁易春也有印象……不是,等等,让他们产生分歧、害郑轩在那一桌坐不住的问题是……那个、封、封建迷信?
副队他真的不叫信则灵吗?
方世镜身为话题的直接参与者,也认为这很不ok:“那些神神叨叨的玩意能跟记者说吗?到时候人家问,喻文州选手为什么注册了两个同职业的比赛账号,有一个从来不用?他答是给索克萨尔当替身挡灾的,保佑平安过新人墙?”
“就说交注册材料那会儿,是让他继承索克萨尔还是另起炉灶弄个新号,队里没最后确定下来,先都报上呗。”当事人喻文州仍不作声,由着龙则灵冲锋在前。
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副队如此积极跟队长对着干是为了报“灵儿”之仇,但此时此刻梁易春已分不出心思去琢磨,他整个人都被喻文州这波操作搞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