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兄长,根结还在于左家。左家倒了,则左万年没有倚仗,那时你在寻个因由免除他,自然水到渠成。而一县税收,凭他一己之力,无从掌控,多还是靠自下而上依附他的层层胥吏协同完成的。至于这些人,树倒猢狲散,到时定然纷纷脱离他,而那时兄长或以利诱,或以威吓,施些手段让他们为己所用,则事可成。”
“可若想扳倒左家又岂是易事,为兄此来赴任,山高水远,并未携带家眷,只仆从几人。我虽为朝廷命官,可未必能压过这地头蛇。”“文博兄所虑甚是,因此兄长需要借力。”“何处借力?”
“与民借力,与其他各大家族借力。”
☆、遭遇
大成醒来有些的茫然,混混沌沌不知身在何处。恍惚中自己面前站了个人。这人可真俊,眉目清朗,神情温和,一件普通的长衫穿在他身上,却也是丰采卓然。
“你醒了,可还能说话?”
随着问话的人出声,涣散的眼神慢慢聚集到他身上,神智也渐渐回笼。自己还活着,料想是眼前这人救了他,再看这人风采气度不像是普通人。支撑起来就要跪拜“谢大老爷救命之恩。”
“快快起来,莫要行此大礼。你可别跪我。我姓伍名云舟,草字子远,家住并州,无官无职,只是一介书生。近日来文阳访友,途径郊外,见你一人伤重倒在地上,才将你救起,已有几日了,你既苏醒,可是要归家报个平安?”
听到回家,大成忆起从前的遭遇,不由悲从中来,不能自己。
伍云舟将人扶起,倚靠着软枕,就见这人神情萎靡,毫无意志。眼里的泪穿了线似的,一串一串划过脸颊,偏还不出声,那模样,伍云舟心生恻隐,柔声问道:“这是怎么了,莫哭了,你有什么难事,可愿说与我听?”见他还是一个劲儿地抹泪,安抚到:“你莫怕,可是路遇了盗匪?纵使我没有办法,也可以替你报官。”
大成不愿拂了恩人好意,因此说道:“多谢恩人,非是小子不知好歹,只是不愿恩人涉险,去惹那□□烦。”大成又冲伍云舟施了一礼才道:“小子名叫大成,年已十七,是文阳本地人,家住小济村,爹娘早逝,自幼跟阿姐相依为命。”似是说到伤心处,那泪又滚滚流出。
大成胡乱擦了擦脸才又道“因为家中贫苦,我们经常做些旁的活计,贴补家用。那日我们将采了几日的山货拿到城中售卖,不想竟遇着恶人。那人见我阿姐长的秀丽,便强掳了去做他的小妾,我阿姐性烈,不堪受辱,竟自尽而亡……”说到此处已是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好一会大成才继续说“我满腔愤恨,去找他拼命,无奈他仆从恶奴众多,将我打伤,许是一时闭住了气,他们以为我死了,就一张草席卷了将我扔在城外乱坟岗。不知过了几时,我竟又转醒,因着满心的不甘和恨意,我慢慢往官道方向爬,直到用尽力气。再醒来就是在这里了。”
伍云舟听完也是气愤不已,嘴唇紧抿,手握成拳,竟有如此嚣张妄为的狂徒,实在是可恶至极。打定了主意要帮他讨回公道“你可知那人是何来历,竟罔顾国法,张狂至此?你有如此冤屈,为何独自一人去跟他拼命,不去报官?”
大成回道:“他是本地豪绅左万富的儿子,叫左春鸣。左员外家有良田数顷,屋宅华美,奴仆成群。据说县尊见了都要以礼相待。不瞒恩人,这左春鸣横霸街市,作恶甚多,官府哪里肯管。从前也打死过人,碍于民怨,官府也不过是将人招来堂前问话,最终都无罪释放,不了了之。”
竟是左家,呵!这左家还真是无法无天!教子如此,可见一斑啊。“你好生在此修养,左春鸣禽兽行径,人人共愤,国法当前,定不能叫他逍遥恣意。”
大成原本得救,活了下来,转眼一想,自己没本事报仇雪恨,又是百念皆灰,生无可恋。听伍云舟的话音,似乎不怕那左家,当即跪倒拜道“公子救我性命,已是恩同再造,小子恳请公子为小子做主申冤,此生大恩无以为报,只愿给公子当牛做马,供身驱使,还请公子不要嫌弃我粗笨。”
伍云舟忙去扶他“你是清白人家的孩子,自有前程,怎肯轻贱自身,甘愿入奴籍。我答应你,会替你向官府申冤,待你大仇得报,就回家去吧。”
不想他竟执意不起,又连连磕头。“小子在这世间已经无亲无故,是孤身一人了,先前我唯一的愿望便是为阿姐讨回公道,让恶人得到报应。可是今后,我还想报答恩人,请恩人收留我吧。”
伍云舟见他不起,只好应道:“好吧,待此间事了,你若还有此念,那时便留在我身边吧。”
☆、定计
伍云舟带大成见了徐衡,将他所遭逢的变故都一五一十说了。
徐衡令徐青领着另外几名仆从,隐蔽行事,去到大成说的地方,将他阿姐的尸骨收殓。
徐衡心中也是怜悯,叹息道:“那日你叫我暗暗访查,左家这些年巧取豪夺,作恶多端,似大成这般遭遇的比比皆是。但是有些苦主忍气吞声,并不告状。”他正不知该从何入手,不想今日伍云舟就递给了他一把开膛的刀。
“大成,若要你当堂状告左春鸣,你可敢为?”
“小人求之不得!大老爷,非是乡民苦主不愿告状,而是告了也白告,县衙不过是堂前问话,那左春鸣颠倒黑白,不但不受惩罚,反而转头打击报复苦主。久而久之,便没有人再敢告他了。”
大成道出了其中原委,说到激愤之处,这孩子又哭了“小人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原以为抱冤无门,心灰意冷。可上天垂怜,让我得遇贵人。伍公子宅心仁厚,救我性命,又有大老爷公正廉明,不畏强豪,替我做主,不要说当堂状告他这本是我分内之事,就是与他拼命,当场死去我也甘愿。”
“ 子远,若我差人将他拿来,你看他肯不肯就范?当下衙役多旷职,能调集的人数有限。”“怎么,难道本县县尉也投靠了左家?”“这我还摸不准,只知道他成天宴饮游乐,于职司上也是敷衍了事,治绩松弛。”
“明公放心。”当着外人面前,伍云舟也不好与他称兄道弟“县衙就是左万年的地盘,左春鸣定然有恃无恐。将他缉拿不是难事,难的是怎么让他认罪。”“是啊,他必然狡辩抵赖,拒不招认。那子远可有法子?”“是有个办法,不过得委屈明公您了。”诶,我岂是那迂腐之人。要达目的,就该能屈能伸,子远你只管说出来。”
伍云舟也欣赏徐衡这般个性,从不拘泥。“左主簿不是一直称病告假吗,他不在,这正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待左春鸣到堂,明公您需伏低做小,奉承讨好于他,诓骗诱哄他说出实情,签字画押。等左主簿得到消息,已是板上钉钉,再别想翻供脱罪。”
计已定好,伍云舟亲自为大成写状,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真是读者伤心,见着落泪。
这边徐衡更衣,击鼓升堂,无奈多数衙役旷职缺席,左右只零星站立几人,也是老的老,弱的弱。大成陈说冤屈,又是声泪俱下。
伍云舟侍立一旁,看着边上本县的县尉林维扬,年约三旬,蓄着短须,官服褶皱,神情像是酒醉刚醒似的,一时也拿不准他是什么秉性。
徐衡问完话,立刻出签,对着林维扬道:“林县尉。”林维扬才行礼应道“卑职在。”“你带人去请左公子来县衙对证,切记,左公子是贵客,你们行事不要粗暴,要以礼相待。”“卑职遵命。”林维扬态度恭顺,领命去了。
不多时,人已带到。这左春鸣衣着光鲜华丽,身形肥胖,随着步子迈动,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徐衡快步迎到阶前,张嘴就是一通寒暄“贤侄啊,今日唐突,有人递状告你,我欲将人打发了。不想这人言辞凿凿,不肯罢休,我也是无可奈何,才把你请来。没扰你正业吧?”将原委与他细说了一遍。
左春鸣经历惯了,对这一县之长也没有多少恭敬意思,随口就道“县尊大人明察,我平时最是遵纪守法,不是我干的。都是这些小人,看我家有资财,便来诬赖讹诈,请县尊大人为我做主啊!”
徐衡见他有恃无恐的样子,红口白牙颠倒是非,制止了恨不能立刻上前撕咬他的大成,叫了徐青。
不多时几个小厮将大成阿姐的尸身抬进堂中,见左春鸣有些慌乱,不复先前强硬,徐衡又悄声说道“贤侄莫慌,虽然此案已是证据确凿,国法面前,不徇私情。但我与你叔父是同僚,协同共事,犹如兄弟。你父亲在文阳德高望重,我将在此任职三年,要想有所建树,还需要多多仰仗他们。此案发生的经过,你与我细细道来,好叫我心中有数,继而我们也好商讨个对策,来堵住这悠悠众口。在这如山的铁证面前,你若一味推诿抵赖,叫我难做,恐伤了两家和气。”
左春鸣见了那女子尸体已是有些惊吓,往日手无轻重也打死过人,不想人死之后经过几日,竟是这幅模样,真是吓人,晦气!再细想新县令的话,颇有庇护他的意思。也有道理,他在文阳想站稳脚跟,必须倚仗我左家,因此他敢不救我?他现在态度和善,轻声细语,与我商量,我若拒不承认,叫他下不来台,他好歹是朝廷命官,我家虽有些势力,但还未到与县令大人撕破脸皮的时候。不如先招认了,等到叔父到来,这新县令必然会和叔父商议,到时寻个因由,宽宥于我,还不是轻而易举。
因此状纸上所述,左春鸣俱以承认,书吏记录在案,左春鸣还不知这将意味着什么,根本没有惧怕,满不在乎地就签字画了押。
☆、后手
“你说什么?大爷认罪了!”
指着跪在地上给他回话的左家的仆从,左万年气个仰倒。这个族侄,简直是猪脑子!舒服日子过久了,竟养成了这愚蠢的性子。
你拒不承认,他徐衡若强加用刑,倒给了我拿捏他的把柄,我必然参他,滥用刑法,诬陷良民,屈打成招。
或者推脱家奴干的,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现在倒好,签状画押了,明晃晃的凭证落人家手上了,真是气死人了。
自从这新县令到任,左万年软硬兼施,也有几番试探,他一直都表现的软弱顺从,好拿捏。不想竟是条会咬人的狗!不出手时既能隐忍,一出手便是干脆利落!还真是个人物,从前竟是小瞧了他。
虽然骂着左春鸣这蠢货,但是左万年比谁都明白,左家族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左春鸣如今被定罪收押,不是他想见到的局面。不管怎么样,先去会会这位县令,“来人,更衣,备车,去县衙。”
“恭喜老爷,恭喜伍先生,首战告捷,嘿嘿”徐青见自打来到这文阳县,自家老爷总是伏低做小,受尽憋屈。今日拿下这左春鸣,第一次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你道喜也没有用,老爷我穷得很,可没钱赏你。”徐衡今天开了第一刀,心情不错,也跟属下开起了玩笑。
“老爷,您说什么呢,我是那见钱眼开的人吗!况且,我们都知道老爷您抠门惯了,哪敢讨赏呀,嘿嘿嘿。”
“好你个大胆的刁奴,竟敢编排起老爷来了,平日里打赏你的少了吗。”徐衡边笑骂着,边作势要踹他,被徐青灵活地躲开了。
这边气氛融洽,伍云舟也笑着对徐衡说道:“恭喜文博兄了,有了左春鸣这个筹码,文博兄就占得先机,化被动为主动了。”
“亏得子远啊!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文博兄过谦了,我什么力气也没出。”伍云舟明白,其实没有他在,徐衡早晚也要破开局面。左家从对局的开始便输了,左万年不是朝廷命官,左氏一族之中没有官居高位者的庇护,甚至没有科举中试者,这才是致命的缺陷。说左家经营一方,盘根错节,不过是暴发户罢了。
“既然已经宣战,我们就要趁热打铁,一鼓作气,不可给敌人喘息反击的机会。”
“子远,依你看,左万年会这么轻易的服输吗?”
“文博兄放心,第一,左家与民结怨。第二,文阳的豪绅富商人心不齐,各自为营。这就好比两把利剑,如今你是握剑之人,只需挥动便可。”
“子远有什么主意,只管说出来,我照做就是。”
“兄长需要派人去坊间散播消息,说左春鸣已经被判刑,只等执行的旨意一下,就把他斩首。有您一县之长这样的态度,往日有冤屈的必然纷纷前来告状。
至于各大富户,所谓墙倒众人推,左家和他们如果是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我们就没有胜算。只是这几年左家独大,他们心有不平,各自为利,一旦左家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必须群起而攻之,瓜分左家。
不过要想事情顺利发展,文博兄还得先稳住左主簿,再暗暗安排别的事情。”
“哦?左万年得到消息,必然对我心生戒备,怎么还能麻痹他,使他放松警惕呢?”
“有所需求的人,就有弱点,有弱点才不会被忌惮。等左主簿来了,兄长只管摆出一副贪婪面孔,漫天要价,离谱些也没关系。”
☆、交锋
“老爷,左主簿求见。”
“快把人请进来。”
左万年进到正厅,与徐衡见礼,徐衡只在任职交接印信之时见过,后来他就一直称病缺职。
“左主簿,前几日听闻你感染风寒,卧病在床,奈何本官事物繁忙,未来得及探望你,如今可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