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花腔(全本)

花腔(全本)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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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尔后,又听他与友人谈起魏源的《海国图志》,法文的。《海国图志》在曰本甚是风行,鄙人曾披阅多遍。书中有一名,叫&ot;师夷之长技&ot;。此话甚妙,妙就妙在它说的是鄙人。鄙人便是&ot;师夷之长技&ot;,才玩起左轮手枪的。

    不料多等了一日,竟然再难见到他了。然而,既收了人家的银子,就要守信。鄙人只好在杭州潜伏下来。有志者事竟成,几曰之后,鄙人又在葛岭见到了他。葛岭有一片菩提树,正开着花,鄙人爬上一棵藏了起来。虽说树叶扎脸,可鄙人还是甚为高兴。鄙人将食指如春蚕一般紧贴于扳机,等他从茶社出来。约过了一个时辰,他走出来了。这回,鄙人没让机会溜走,左轮在树枝上跳了一下,葛存道便仰面躺了下去。甘蔗哪有两头甜,事虽然干得漂亮,可鄙人亦挂了彩。从树上溜下来时,额头给树枝蹭了一块皮。瞧,至今尚有疤痕,如同胎记一般……

    胡安遵葛存道遗嘱,将他埋到了淞沪路边的一片林子里,那里离他所筹办的图书馆只有一步之遥。他死后,林心仪女士继续筹办那个图书馆。一年以后,林心仪悒郁而死,于是,那个计划中的图书馆,就像被风吹散的空中花园,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革命友谊

    刚来信阳时,信阳还给俺开过一个欢迎会,交代俺要认真改造。城里开完欢迎会,一颗心就飞到了劳改队。俺听说有个熟人去年鹋来了茶场,很想早点见到。可到了这里,却听说他死了。俺晕头转向,半天醒不过来神。将心比心,葛任大老远跑来,看到的却是一个死爹,那是啥滋味?可葛任呢,不愧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他化悲痛为力量,很快就投入到了火热的生活。

    是的,埋掉了父亲,葛任没有再回青埂。他每天就呆在胡家大院里,翻翻书,画画画。对,俺说的火热的生活,就是指学习生活。那会儿,冰莹有个老师,叫徐玉升,他对葛任的画很欣赏,边看边啧啧称赞。姓徐的以前也是葛存道的朋友,葛存道要开图书馆,他还捐献了一笔钱。葛任整天和徐玉升呆在一块,并且常常结伴出游。

    11花腔(8)

    那会儿,冰莹常跟着他们玩。跟屁虫?你说得对,俺也是个跟屁虫,也常跟着他们跑来跑去。

    都看到了吧,俺不是吹的吧?俺和葛任的革命友谊,在那个时候就建立起来了。除了让俺跟着他玩,他还教俺读书、识字。同志们,现在封建主义被打倒了,帝国主义也夹着尾巴逃跑了,连美帝的后院拉丁美洲也着火了,同志们才会说读书无用论。可那会儿呢,帝国主义、封建主义,都还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不读书不行啊。俺是从自己的名字学起的。俺当时还不是很懂事,说啥也不愿学。俺说,不会写俺叫阿庆,会写俺还叫阿庆,六个指头挠痒痒,多那一道干啥?可葛任说,你要是不学,晚上你就别吃饭了。俺说为啥?葛任说,你还要拉出来的,干脆省掉算了。俺说不吃会饿死的。葛任说,你现在死是死,将来死还是死,何不现在就死呢?看,他是多么深入浅出,一点也不党八股。你看,俺再不念书,就说不过去了。为了鼓励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还说俺是早上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俺的身上。他真是这么说的,哄你是狗。除了教俺写字,他还教俺学英语。至于为啥教俺学英语,俺想那道理其实很简单:为了像说的那样,十五年赶超英美。同志们,这可是件大事,不能马虎的。要是撵不上的话,咱们就会被开除球籍的。你说得对,咱们早就撵上了。毛,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现在轮到他们给开除球籍了。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说。这样学了多天,连胡安都说俺有出息了。俺对他说,这可不是俺的功劳,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这得归功于葛任。再后来,连外国人都伸出大拇指,夸俺的英语说得好。他们是两个牧师,个子高的叫毕尔,个子低的叫埃利斯,两个人都留着山羊胡子,看上去就像老三篇里提到的白求恩。

    和牧师一起来的还有个姑娘。那还用说,她一来就与冰莹成了朋友。她长得很白净,穿着素色的裙子,留着齐耳的短。她比冰莹大几岁,常带着冰莹在后花园捉迷藏。私塾先生徐玉升给她们拍了好多相片。俺记得很清楚,有一张照片上,两个女孩都围着围巾,绕着一丛花跳舞。按说,女孩玩的把戏,俺不应该搀和,可为了团结女同志,俺还是搀和了。后花园栽着栀子花、扶桑和芦荟,有一回,冰莹让芦荟划破了脚,还化了脓。医生来给冰莹换药的时候,那个姑娘跪在门廊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她在祈求洋菩萨保佑,洋菩萨就是上帝。对,马克思说过,宗教是精神鸦片。可她们年龄还小,还不懂得这个道理。俺后来经常想起这个女人。俺记得,她想和那两个牧师在杭州办个育婴堂,可是后来没能办成。俺就是从她那里知道,外国的菩萨不叫菩萨,而叫上帝的,并且还是个男的。同志们,他其实跟咱们一样,都长着家伙。

    初恋

    葛任在杭州一共呆了两年。关于这段生活,我们先来看葛任的一段自述。1929年,葛任在上海与鲁迅交谈时,曾这样说道:

    先前所见的杭州,是在一把折扇上。一位叫徐玉升的先生到青埂来,欲带我去杭州见父亲。那人有一把折扇,上面画的便是西湖。他说,西湖乃人间天堂,他便是要将我带到那天堂去。折扇上的西湖,像用烙铁烙出来的,呈环肥燕瘦之态,又若美女舞于瓦砾。

    到了杭州,办完父亲的丧事,我留了下来,徐玉升先生常带我与冰莹到西湖边散心。可在西湖边呆得愈久,愈觉得它的亲近不得。西湖是迷人的,可有了诱惑,你便想逃离;西湖是悦目的,可它却不赏心。它便像那盛装的女人,可携手出入于盛宴,却断然不是可以一诉衷肠的侣。怪哉,怪哉,我倒被它搞迷惑了。它还是夏天的飞雪,冬天的花卉,秋天的煦风,春天的落叶。它是一阕词,合辙却不押韵。船桨摇起,滴落的水珠如柔指在拨弄筝弦,然而听上去,那声音却是哀哀的。

    冰莹枉为杭州人,对杭州生疏得很,还比不得我这青埂人。我与她常结伴游西湖,爬葛岭。她是那样娇小,令人顿生怜爱之心。有一回,她送我一只柳叶笛,徐玉升先生见了,脱口念了一《静女》诗,&ot;自牧而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ot;冰莹不解其意,还以为徐先生自吟自唱,而我想必早巳面红耳。&ot;

    12花腔(9)

    有论者认为,这段文字充分表明了他&ot;思想的苦闷&ot;,并认定这是他后来东渡日本的原因(见《葛任研究会刊》第二辑〕。但我却倾向于认为,在杭州的两年,其实是葛任一生中难得的一段幸福时光:还有什么比初恋更迷人呢?

    将葛任带到杭州来的那位徐玉升,是浙江溪口人。他也是葛存道流亡日本时结识的朋友正因为此,他才会亲赴青埂,将葛任接到杭州,要让他们父子见上最后一面。后来他写过一篇文章叫《湖心亭之雪》。其中提到了葛任、冰莹和阿庆。徐先生的文章半文半白,亦中亦洋,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比如,他称葛任为阿尺,阿庆为阿冰莹为阿v:

    雪霁之夜,圆月犹皎,与阿尺、阿0、阿丫同游西湖。三人皆为重来,然一同泛舟湖上,乃为初次。阿只未及弱冠,才智不凡。阿0乃垂髫小儿,是丫家底(的)伙计。

    更定之时,引一小舟,同往湖心亭看雪。小舟又名七板子,清隽可人。舱内窗格精雕细镂,且饰有花纹玻璃。舱前设有栏杆,支着弧形之顶,顶下悬有灯彩,如三秋雅丽之果实,又如披云挂雾之荷苞。立于舱前,可顾盼两岸景色。当是时也,天山相交,云水相接,长堤一痕,短亭一霾。阿尺与阿丫立于舱前观景,阿0在舱后嬉水。而吾独卧舱内,饮酒自乐。桨声悠然,如缓步之行云;醉意朦胧,如水面之微漪。

    进堤桥圆洞,忽有歌声袅娜而来。桥砖如黑石,示人时世之长久;歌声若暖玉,诱我酬谢之怀。有一画舫于桥洞之外,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是时,歌声忽戛然而止。船家告曰:此乃苏小小(注:六朝时著名歌妓)之转世。阿尺遂脱口吟道:呜呼,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苏家弱柳犹含媚,岳墓乔松亦抱忠。踏上画舫甲板,果有一女子双目含黛。把酒当歌,人生几何;明月高悬,心定神闲。吾邀阿尺上画舫与女子同饮,阿尺对曰:苏小小不为庸人之姬妾,而呈美色于街市,乃吾心中一圣符,吾闻其声便可念其形也。遂与阿丫携手返回舱内。

    遂与阿尺、阿0、阿丫留于七板子。至湖心亭,拥毳衣炉火,命阿0烧酒,酒醉而归。溪口玉升记于甲寅年(注:1914年)冬。

    关于徐玉升先生,本书后面还要多次提到。他后来到了香港,编辑出版了一份名叫《逸经》的报纸如前所述,1943年初,冰莹就是在这份报纸上看到了葛任的《蚕豆花》一诗,才从上海前往重庆的。徐玉升后来著有《钱塘梦录》一书。这篇《湖心亭之雪》就选自《钱塘梦录》。书前附有冰莹、葛任和阿庆的一张合影。我在上面还看到了我的姑祖母,即阿庆所说的随同毕尔、埃利斯牧师一起来到杭州的那个姑娘。照片上,阿庆蹲在前排,戴着一只瓜皮帽,面对镜头似乎有点羞涩。冰莹穿着一件灰白色雨衣,高统皮靴,花格子领巾的一角露在雨衣外面,显出她特有的妖娆气质。葛任挨着冰莹站着,他并没有看镜头,他似乎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了一堆瓦砾。而我的姑祖母,就站在那堆瓦砾上面。她怀中抱着一个女婴姑祖母告诉我,那是她在杭州街头捡来的一个弃婴,后来不幸天折了。在她的身后,有一群白鹅正从疏朗的林子里出来。正如阿庆提到的,姑祖母当时穿着素色的裙子,留着齐耳的短。

    姑祖母是在看到葛存道被刺的有关报道以后,特意赶来杭州的。她来晚了,连葛存道的棺材都没能见到。她后来告诉我,她是在与两位牧师闲谈时,偶然得知葛任就是她的同胞兄弟的。在杭州,她呆了半年时间。那个时候,她已经感觉到,葛任和冰莹已经相爱了。她说,她能从葛任和冰莹彼此的眼神中,看到那少年的初恋。

    关于他们的初恋,我们最好还是听听冰莹本人的说法。据安东尼斯威特在《绝色》一书中所记,冰莹曾对他说,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爱上了葛任,是在葛任去日本前夕:

    连冰莹也搞不清,葛任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她又是什么时候爱上葛任的。她说:&ot;他要离开杭州到日本去了,我才知道自己巳经离不开他,竟然忘记了少女的羞涩,紧抱住他不放。而在此之前,我们好像只是玩伴。&ot;冰莹女士所述,使人想到这样一个惯常的说法:蓓蕾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放成花朵的。我曾对冰莹说,少年的恋爱就像枝条上的露珠。它由空气中最湿润的部分凝集而成,并依着时间的光线变幻出不同的色彩。我提到&ot;露珠&ot;一词的时候,冰莹自己也笑了。她显然认同这一说法。但是,我无法描述出他们的初恋,就像我无法描绘出露珠的神韵。对于它的神韵,技艺再高超的摄影师,所捕捉的有多少,所遗漏的也就有多少。

    冰莹的说法,在阿庆接下来的谈话中,得到了印证。

    13花腔(1)

    葛任赴日

    那会儿,俺还以为和葛任从此永不分离了,可没想到他很快就走了,去日本了。按说,俺该拦住他,叫他继续教俺学文化,可俺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没有阻拦。他为啥去日本?那还用问,当然是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你说啥,他是要学医?这不矛盾呀,学医不就是为了救国救民吗,是不是?

    去曰本的盘缠是胡安拿的。俺和胡安、冰莹,到上海送他。冰莖本来也要去的,可胡安不答应。冰莹就闹。冰莹说,说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为啥不让俺去?闹到最后,胡安终于投降了,说,去可以去,但要到一年以后。他说,等葛任在日本开辟了根据地,站稳了脚跟,就放她去。到了上海,冰莹又闹了起来,抱着葛任不撒手,还说她是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葛任同志脸皮薄啊,受不了这个,脸红得就跟关公似的。

    大贞丸号

    我的姑祖母曾说过,她与两位牧师离开杭州不久,就听说葛任差一点死于非命。后来,我在黄炎的《百年梦回》一书中,看到了有关记栽。正如我在本书第一部分提到的,最早报道二里岗战斗的黄炎,曾与葛任以及范继槐共赴日本。当时,他们乘坐的是一艘名叫&ot;大贞丸号&ot;的邮轮。《百年梦回》第三章的标题,就叫&ot;大贞丸号&ot;。文中除了记录葛任赴日途中的一些生活片断,其中,他还引用葛任的话说明,葛任当初之所以去日本留学,部分原因是为了避难:

    一雨成秋,日轮&ot;大贞丸&ot;号驶离南京时,天虽巳放晴,但江风仍然不住地送来凉意。到上海时,大贞丸号只是稱作逗留,就匆匆离开了。此时的中国大地,正是军阀混战。去国的忧愤是有的,更多的却是疲倦。枕着涛声,我很快睡着了。在睡梦中,我又梦见了父亲的死。我登船赴日时,恰是父亲周年的第三天。父亲是在混战中于去年9月1日战死的,地点就在南京。一个梦接着一个梦,梦中全是死人,杀头像是砍瓜切菜。后来,我便在梦中呻吟了起来。我醒来时,看见一个洁净的少年站在我面前,很文弱的样子,还带着些许的娟秀和羞怯。我后来知道他名叫葛任,同我一样,也是去日本留学的。&ot;你是否身体不适?&ot;他伏下身来,悄悄问道。于我,那自然是一种难得的慰藉,虽然我的痛苦是任何人也安慰不了的。现在想来,我当时有点出不逊。我告诉他,我做了个梦,梦见这船沉入了海底,全船的人都死光了。他站在我身边,不停地搓着手,脸色通红。

    那是我青年时代最远的一次航行。我似乎早就希望有这样的航行,借空间的阻隔来忘却不幸。但是,三等舱甲板上的点点水花映照出的晨曦和夕阳,仍然使我不住地想起父亲殷红的血。我告诉葛任,甚至甲板上的一块糖纸和瓶塞,都能使我想起与砍头有关的事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蛇不会将人咬死,井绳却能将人吊死。我就见过被吊在南京城垛上的人头,伤口是陈旧的,可眼睛还睁着,眼皮有点上翻,似乎要看那绳子是用什么兽皮做成的,能拴得那么牢靠。一天中午,葛任把那些糖纸和瓶塞全扔进了大海。他来到我身边,从怀里掏出了一瓶名叫女儿红的黄酒。那个时候,我才现,在他的羞怯中,其实有一种忧郁。但他是豪爽的,这从他拔掉瓶塞的动作上,从他喝酒的姿势上皆可看出,尽管其中不乏那个年龄的人惯有的夸张。他告诉我,他是在上海上的船。&ot;你是从南京上来的吧,我上船时,就看见你在船边站着,念念有词,像是从教堂的唱诗班逃出来的。&ot;他的说法让我感到纳闷。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他曾在育婴堂里呆过。到了晚上,我们的铺位就挪到了一起。我们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很矮,另一个很高。那个矮个子名叫范继槐,众所周知,他现在是中国的法学杈威。当时,他丝毫不引人注目。引人注目的是那个瘦高个。不知是何缘故,有时他会自己笑,让人心里直毛。他的膝盖上有一个伤口,上船时就巳经化脓。晚上,那口子结了薄薄的一层软痂,像是果冻的皮。可到了早上,他必定用指甲将之挑开。看到脓冒出来,他会很舒服地吸气。葛任和他说话,他只说自己是安庆人,便再无下。葛任就接着和我谈东论西。他向我谈起了一位姓胡的小姐,说本应该一起坐船来的,可事到临头,做父亲的却舍不得她走了。从他说话的样子看,那位姓胡的小姐自然是他的人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所说的那位姓胡的小姐,就是中国最早的话剧演员冰莹女士。

    14花腔(2)

    现在想来,年轻人的爱多半就像从舱口看出去的夜色:水天之间,那夜色是半透明的,如浸过油的纸;机器的吵声或大或小,船速也或快或慢,那半透明的夜色也就被扰得没有一丝宁静。我也想到了我的&ot;人&ot;,如果那也能算是人的话。她是我的表姐,我们算是两小无猜吧。就是她,在那年的春节嫁了出去。随着她的出嫁,她的男人,一个我只见过一面的都督帐下的副官,就频频光顾我的梦,并得到他应有的结局:让人掐死,让绳吊死,脚踝在马镫里扭伤疼死,让最钝的刀砍死,让最锋利的刀刺死,在丑陋的床笫之欢中窒息而死,擦枪走火将自己崩死,穿衣不当给肩上的绶带勒死。我只见过他一面,甚至记不清他的面容,但在我的梦中,他扭曲的脸却逼真得如我养过的一条狗。我离开南京时,她来看我,但又不敢正眼看。她送给我的礼物是一摞用勾针织出来的袜子。不知她从何处听说,日本是没有袜子的,因为日本人全是光脚走路。太妙了,接下来一双臭袜子又套到了那男人的脸上,并且是双层的,他于是就给活活闷死了。

    葛任的梦倒是一派诗画意。他乃性中人,并且终生如此。他告诉我,他和那位姓胡的小姐在花园里徜徉。栀子花、扶桑和睡莲围绕着花园里的亭子。他说,她身上也有一种睡莲的香气,而到了傍晚,则成了薄荷的清香,清香中略带茶的苦味。他说话时显得有些羞涩,近乎喃喃自语。我问他,添香夜读书,是人生之胜景,为何要到日本去呢?他先说是朋友的好意,难以拂逆,尔后又说来东瀛也是迫不得巳。在杭州的一家茶社,他曾受过一次袭击,亲朋好友都认定那是对着他来的,倘若不是他命大,他早就与他的父亲一样命丧黄泉了。我当时还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后来才知道,曾在上海筹建中国第一家公共图书馆的葛存道先生,就是他的父亲。

    我记得从上海到东瀛,走了十天。而当时,我感觉它就像我所经历的这个世纪一样漫长。也是在这十天之内,我和葛任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喜欢清新的空气,深邃的星辰,间或栖落到大贞丸上的鸟以及它的红喙,像畜群耸动着脊背似的海浪。他告诉我,在他未来众多的梦中,有一个梦就是要叫出所有的美妙的事物的名字,倾听其天籁,观看其神韵,抚摸其露珠似的湿润和温柔,以解开它们番茄的美妙之谜。如果他叫不出来,他要用全部的爱,去哺育孩子,让孩子有能力将它们一一叫出。

    有一天,夕阳正要收尽其苍凉残照之际,一件事生了。与我们的铺位紧挨着的那个安庆人,掉到了海里去,就像一只被风吹落的被单。大贞丸继续往前疾驶,浪把他裹了下去。都以为他是失足,于是人们就唏嘘起来。临到上岸时,有人在他的行囊里找到了遗书。原来,他名叫尹吉甫,是陈独秀的朋友。陈独秀那时正在东京雅典娜法语学校读书。后来,我们见到陈独秀时,他告诉我们尹吉甫是上海亚东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到日本来是为了和他商讨《甲寅》杂志的编辑事宜。从他那里,我们还得知尹吉甫是个诗人。我记得,邮轮靠岸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已经在海上走了一个世纪。我们上了岸,都跺着脚,像是要以此确定巳到了瀛岛。异国的悲凉之雾袭来了,我的肩胛骨耸了起来。此时,莫名的,我和葛任,以及同船的许多学生,眼中都蓄满了泪水。

    在安东尼·斯威特的《绝色》一书中,我得知葛任被击中时所在的那家茶馆名叫怡香园。当时,整个中国大地暗杀成风,冰莹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颗流弹,还是有人故意为之。不过,鉴于葛存道的被刺,胡安不能不有所警觉,于是有了送葛任赴日之举。

    葛任到日本以后,稍事安顿,便给冰莹写来了一封信,盼着早曰与她在日本相聚。《绝色》一书,收录了信中的一段文字:

    华亭(注:指上海)一别,已逾二旬。暂居曰本友人川田家中,一切便当。所居之室,以木为板,离地尺许。窗牖开阖,如蝶翼般灵巧。君若在此,亦当满意。只因思君心切,常有涸辙之鲋之感。若能与君早日相逢于东瀛,则幸甚矣。

    15花腔(3)

    那时候,他哪能料到,等他再次见到冰莹的时候,冰莹竟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

    葛任一走,俺就成了孤家寡人,没人玩了。冰莹不和俺玩,她总嫌俺流鼻涕。俺向保证,以后再不流了,可还是不行。那时候,她喜欢看戏,认识了一个叫苏嵋的人(注:即梅苏她总和苏嵋在一起玩,还一起到上海去看戏。有一天他们又去看戏,因为下雨,第二天才回来,是宗布用汽车把他们送回来的。俺后来才知道,宗布是胡安的朋友,当晚他们就住在宗布家里。对,宗布后来办过报纸,好像叫《申埠报》。啥叫申埠?申埠就是上海滩。瞧,他不说上海滩,偏偏说申埠,这不是存心让人民群众看不懂吗?不是存心和人民群众作对吗?毛,谁跟人民群众作对,谁就没有好下场。他就没有好下场。呸!

    俺记得很清楚,姓宗的当天就住在杭州。胡安好心好意请他吃饭,他却鼓动人家做股票,说股票比茶叶来钱快。啥叫做股票?给你背个顺口溜吧。手里揣着俩臭钱,交易所里把身钻,低进高走来赚钱,赚钱之后笑开颜。后来,人民政府把股票给取缔了。取缔得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因为股票和革命群众屁关系没有,只是养肥了一小撮资产阶级。当时,胡安立场坚定,没上他的贼船。

    好,俺接着说。那会儿,宗布有一个显微镜,吹嘘它比玉皇大帝的照妖镜还厉害,一下子就把冰莹哄住了。你们有没有见过显微镜?别看你的脸那么干净,可用显微镜一照,毛上面净是蛆。宗布说,这就叫无中生有。他问冰莹好玩不好玩?冰莹说好玩。他就把它送给了冰莹。年幼无知啊,还不懂啥叫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没过多久,他就坐着汽车来了,来杭州取他的显微镜了。可是,冰莹已经把显微镜打碎了,没法还他了。冰莹很有志气,说一定赔他。他说,赔,拿啥赔?后来俺才知道,他早就瞄上了冰莹,歪主意打的不是一天两天了。让冰莹玩显微镜,其实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唉,要是葛任不走就好了,那样宗布就钻不了空子了。你说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俺不跟你抬杠。可那会儿冰莹还小,还没有多少对敌斗争的经验啊。

    后来,他就把冰莹的肚子搞大了。眼看她一天天胖起来,俺还追着冰莹,问她吃了啥好东西,胖得那么快。冰莹不但不说,还差点把俺的耳朵揪掉。瞎,怎么说呢,那会儿俺太小了,斗争意识还不强。不然,俺当时就把他干掉了,起码不能让他阴谋得逞。俺誓以后再不见他了,可没想到,好多年以后,俺竟然又在大荒山见到了此人。

    显微镜

    宗布的显微镜来自康有为。光绪十年(1884年),一位传教士送给康有为一只显微镋。据《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华书局,1992年版)记栽,康有为从那只显微铣上面,悟出了一个&ot;齐同&ot;思想,&ot;因显微镋之万数千倍者,视虱如轮,见蚁如象,而悟大小齐同之理;因电机光线一秒数十万里,而悟久速齐同之理。&ot;康有为还曾把这个显微镋借给谭嗣同赏玩。据《谭嗣同全集》(中华书局,1988年版)记栽,谭嗣同看后有些不以为然,他认为,洋人以仪器获得的知识,如&ot;行星皆为地球,某星以若千日为一岁,及微尘世界及一滴水有微虫万计等,佛书皆已之&ot;。他把这个显微镜又还给了康有为。

    戌戌政变失敗以后,谭嗣同死了,康有为跑了。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当时追随康有为逃跑的,还有葛存道,由此可见,宗布与葛存道也是相识的,但有关他们的交往,至今却无多少文字记载,在逃亡日本之前,康有为送给追随者宗布的纪念品,就是显微镋。为什么要送这么一个玩意儿?对此宗布自有他的理解。在《半生缘》一书中,黄济世写到了宗布说过的一段话:

    宗先生说,起初他亦不以为然,想它与眼镜无甚两样,一则皆是玻璃,二则单是看得清楚一些罢了。可南海(注:康有为的字)先生开导他,戴眼镜看到的是原本就有的;显微镜却是无中生有,本来看不到的,如今看到了。宗先生说,他渐渐悟到,南海先生是借显微镜说理,以尽督责之职:值此新旧蜕嬗之际,纷纭错综之时,要见微知著,看到终有富贵荣显、身泰名遂之曰。

    16花腔(4)

    既然意义如此重大,宗布自然会奉若神明,走哪带哪。康有为逃走之后不久,宗布也跑了,经香港逃往法国。我们可以想像,在他的行囊中,那只显微镜是少不了的。身在异乡,他又给那只显微镋附加了新的含义。黄济世先生接着写道:

    宗先生说,流亡途中,他时时带着显微镜。它虽为洋货,然此刻却维系着他与故国,寄寓着他对故国之赤子深。

    有意思的是,宗布逃亡法国的时候,与胡安刚好乘坐了同一艘邮轮。在香港上船时,他们还互不认识。后来,因为一个偶然事件,他们相识了。安东尼&039;斯威特在《绝色》一书中,引用了宗布写给黄济世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了他与胡安相识的经过。我没能看到这封信的原件,下面这段文字是我从《绝色》一书中转移过来的:

    邮轮驶进南中国海时,台风大作,船几乎翻掉。有几个人说,一旦翻了船,他们就开枪自杀,因为不愿意活活地给鲨鱼吃掉。台风过去了,果然有一个人死掉了,是一个老人,不过并非自杀而死,而是被船给颠死的。依海上的习惯,人死之后只能喂鱼。在参加那名乘客的葬礼时,我和一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站在一起。他姓胡,来自杭州。他说,他眼睁睁地看见那个人脸色变白,抽搐而死。当尸体旋转着飘向海面的时候,我的心揪紧了,因为我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去。姓胡的却说,他死的时候,就愿意这样融入波涛。姓胡的什么都好奇,新加坡的凄凉他喜欢,锡兰(注:现译斯里兰卡)的大象、眼镜蛇和魔术师他喜欢,他还喜欢上了一个僧伽罗女人养的猴子。看了我的显微镜,他更是爱不释手。在印度的时候,我看上了一个玩蛇的印度女人。他说,他愿意把那个印度女人和她的蛇买下来送给我,换取我的显微镜。我没有同意,因为我担心一年以后,在印度的某片椰树林里,会有一个靠玩蛇过活的小宗布。

    这封信,似乎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1915年,宗布拿出那个显微镜,大概是要借此重温他和胡安的友谊,而不可能像阿庆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勾引冰莹。但有一点,阿庆并没有说错几天之后,宗布便来到了杭州。他此次来杭,一是要和胡安叙旧,二是要取回他的宝物显微镜。照阿庆的说法,那个显微镜是被冰莹打碎的。但据冰莹说,它是被阿庆打碎的。在《绝色》一书中,安东尼&039;斯威特写下了冰莹对此事的回忆:

    他(宗布)来杭州时,他送给我玩的那个显微镜已经成了碎片。有一天早晨,我和阿庆正拿它照蚂蚁,邮差送来了一封信,是葛任的信。我躲到后花园里读信时,突然听到阿庆哭了起来。我跑过去才知道,阿庆跟着蚂蚁上了树,一头栽了下来。他(宗布)来杭州时,我吓得要命,先是躲着他,后来就陪着他在杭州游玩。他会讲一些法语,这引起了我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依稀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受。不,他那时很规矩,还没有对我动手动脚。当他问到那面显微镜时,我说了谎,说不知道把它放到了何处。我没有把阿庆供出来,因为阿庆巳经惊慌失措,像一只丧家之犬。我请他(宗布〕放心,总有一天,它会像钥匙一样自己跑出来的。他当时说,一定是我父亲把它藏了起来,自己玩去了,等我的父亲玩够了,他会再来取的。多天之后,他果然又来了。我的父亲说,一定再买一个显微镜送给他,可他似乎并不高兴。他说,再好的显微镜,都比不上他原来的那个破玩意儿。你看,他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我再次见他,是在张勋复辟之前。他就住在我家里。后来因为张勋复辟未遂,他开始东躲西藏。那时候,为掩人耳目,每次出去他都让我扮做他的女儿。起初,我只是觉得好玩,但后来一切都变了样……

    宗布再次来杭,有任务在身:受康有为之命,与当地军人接触,共谋支持张勋,以实现溥仪复位,谋取君主立宪制。在杭州期间,他除了为国家大事操心,还爱上了扮做自己女儿的冰莹。这期间,宗布给冰莹写了很多书,称冰莹为&ot;梦珂&ot;。珂者,或为似玉的美石,或为马勒上的饰品。如果取第二义,那么&ot;珂&ot;就是马的代称了。有人就此认为,宗布其实是把冰莹当成了自己的同志。但安东尼&039;斯威特指出,梦巧其实是法语我的心的音译。

    17花腔(5)

    1917年7月,张勋的闹剧结束了,宗布遭到了当地军人的通缉。他带着冰莹逃到了上海,藏在他的朋友黄济世家中。黄济世在《半生缘》中写到过此事:

    辫帅(张勋)失败,逃至荷兰公馆。南海先生(注:即康有为)则是逃至美国使馆,静静翻阅儒家的经典《春秋》。宗布先生则回到了上海……他带回来一个少女,是胡安的千金,如月份牌广告走下来的,美艳迷人,语间侧着头,佯嗔薄怒。他们无疑是同居了。那时上海的富户豪家,向以童女侍奉为荣,视之为饮食中的芽茶|||乳|猪。恰如《西游记》中的魔王,吃人须为童男童女。宗先生却属另类,于胡女听计从。胡女薄怒时,他便如临大敌,百般讨乖,令人匪夷所思。依吾之愚见,他并非爱她,他爱的是他往昔的痛苦、失去的青春,而她便是映照他痛苦与青春的铜镜。

    冰莹的回忆与黄济世的描述相差无几。据她回忆,黄济世的家在一幢小楼的二层,厅很大,但楼道很窄,上面的扶栏已经破损。经常有人来这里谈天说地,其中很多人是留过洋的,他们颂皇上、骂政府、也骂辫子军,或者骂皇上、颂政府、也颂辫子军。吹牛、拍马、诵诗、哀叹、流泪、大笑、誓、赌咒。房间里摆放着纸烟、鸦片、香槟、花雕、麻将、扑克。有人还拿来了赌具,在这里搞起了俄国式的轮盘赌。而这个时候,冰莹却躲在楼梯尽头的房间,面对着梳妆台上的一面圆镜不是黄济世提到的铜镜,而是一面玻璃镜子默默哭泣:

    冰莹说,那面玻璃圆镜有一道缝,那是她自己打破的。她说我常把脸伏在手背上,不敢看自己。我感到自己是个堕落的女人,许多书中写过的那种坏女人。他(宗布)进来的时候,我就无端地脾气。整天昏昏欲睡,就像一朵浮在污水中的睡莲。在梦中,我常看见葛任。醒来之后,我常想,是我梦见了葛任,还是葛任梦见了我?莫非葛任此刻正梦见我和一个比父亲还要大的男人同床共枕?一想到这里,我就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羞耻。镜面的裂缝把我的脸分成两半,我因此看到了双倍的羞耻。&ot;

    冰莹随后的一段独白,无意间透露出一个少女对的痴迷,以及复杂的内心生活。她说最让我害怕的是,我有时竟会忘记这羞耻。有一天,我随宗布到他的一个朋友家去跳舞。那里有许多女孩子。看见有些女孩子在男人面前害羞和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竟然想,瞧啊,这些女孩,她们竟然什么都不慊,既不懂得风马蚤,也不懂得男人,她们还都是些毛孩子。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但回到寓所,我却从他的嘴唇上品尝到了恶的快乐。&ot;

    在那个柚木做的床上,她的心离葛任越近,她的身体离葛任越远。

    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早晨,当宗布起来的时候,他现冰莹离开了他。在那?br/>电子书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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