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ot;柚木做的床上&ot;放着冰莹留给他的一张纸条,上面要他不要找她。冰莹并没有回杭州,而是去了天津。如前所述,当时我的姑祖母正和毕尔牧师在天津筹建育婴堂。出于少女的羞耻心,她没有向我的姑祖母讲述她和宗布之间的事。随后,她由我的姑祖母陪同回到了杭州。不久以后,她就被父亲送到了法国,冰莹的母亲那时还在巴黎。此时的冰莹已有身孕,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是我的母亲蚕豆。
冰莹走后,宗布失魂落魄。我喜欢这样的&ot;失魂落魄&ot;,因为它说明了宗布对冰莹的爱。坦率地说,我乐于承认宗布和冰莹之间曾经存在着爱。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如前所述,我本人就是宗布和冰莹的直系后代。我曾经极力地想找到一些正面的描述他们感生活的文字,美好的文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说明母亲与我存在于世的合理性。所以,当我在《绝色》一书中看到宗布这封信的时候,我便如获至宝:
梦珂,从你父亲那里,知道你去了法国。我时刻都在等你,如同沙漠中的骡子期盼着水罐。我如同一个大老粗,毕恭毕敬吻着你的香粉盒,因为它还保留着你的香气。吻着你打碎的镜子,因为破镜重圆是世上最美好的字眼。我羨慕你的鞋子,因它能天天见到你。
18花腔(6)
给我写信吧,梦珂,哪怕只写一行字也好。请指出我的错处。请不要这么快把我忘到脑后,至少要装做还记得我。请骗我一下吧,说谎也比沉默要好。我整个爱着你,直至我变成一堆白骨。
她在法国收到了这封信。她是否被信感动了,我不得而知。她对安东尼说,她那时收到的信甲,有一封是我的姑祖母写给她的。我的姑祖母告诉她,葛任就要从日本回国了。姑祖母还告诉她,葛任从日本寄回来了一面显微镜,是阿庆写信要的。
蚕豆乖,乖蚕豆
俺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讲。那会儿,俺曾想给葛任写封信,把宗布勾引冰莹的事告诉他。可转念一想,不行,不能写。林副统帅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葛任正为革命努力学习,俺不能用这些小事去打扰他。俺想,要是说了,他可能还会生气呢,说俺只关心小事,不关心大事。
瞎,你们都看到了,俺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啊。虽说好多事俺都忘个球了,但是!凡是和葛任有关的,俺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为啥呢,因为俺知道,俺这把老骨头还有用。早晚有那么一天,组织上会派人来,向俺打听葛任的英雄事迹。这不,一听见喜雀(鹊)叫枝头,俺就知道组织上派人来了。再来一根(烟
下面该说啥了?还是那句话,你们指向哪里,俺就打向哪里。弹指一挥间,有好多年,俺都没有见到他。从日本回来以后,他去了北京。听说他在北京,俺非常想去看看他,顺便看一下城楼,看看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再看看人民英雄纪念碑,缅怀一下革命先烈。啥,那会儿还没有纪念碑?嗜,反正俺想去北京见见他。可很快俺就听说,他又去苏联了。不,那会儿苏联还不叫苏修。弹指一挥间,又是好多年没能见着他。后来,俺听说他从苏联回来了,在上海大学教书,成了一名教授,俺一拍屁股,赶紧跑去了。
同志们,话可不能这么说。在大学教书的,可不都是臭老九。也在上海大学讲过课,还有郭沫若,李大钊。葛任与李大钊经常串门。真的,哄你是狗。学校在啥地方?让俺想想,好像是凌云路。久有凌云志,井冈山的&ot;凌云&ot;(注:阿庆记错了,应是青云路,在上海的闸北区教授教授,越教越瘦,他比以前更瘦了,不过精神很好,斗志昂扬。他那会儿教的是苏联文学,俺就是从他那里知道,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镜子的。哈哈,别急着反对,这话不是他说的,是列宁说的。列宁说,托尔斯泰是镜子,那他就是镜子。
到了上海,葛任先领着俺吃了一顿,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得俺直打嗝。吃不完兜着走,俺拎着一笼包子,摇摇晃晃往学校走。路上碰到几个瘪三,试图把包子抢走。俺飞起一脚,把那个瘪三打得屁滚尿流。继续往前走,又遇到一个人,病恹恹的,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俺就把包子全都给了他。葛任同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先问俺有啥打算。啥打算?跟着你继续读书呗。他想了想说,阿庆啊,你这个人心眼好,而且胆大心细,最适合当医生了,俺介绍你去学医吧,以后也好在社会上立足。对俺来说,他的每句话都是圣旨。俺二话没说,就说行,明天就去上学。就这样,葛任掏钱,送俺到上海医专旁听了好长时间。不是吹的,要是学完的话,俺一准成为一个好医生。但后来俺不想学了,因为学费太贵了,俺不想给葛任增加负担。
有一天俺放学回来,到上海大学找他。他夹着课本,正要出门。见俺来了,他就说他要带俺去见个人。俺们坐着黄包车就出去了。到了慕尔鸣路(注:现名茂名北路进了一个小院子,咚咚咚咚一敲门,走出来了一个人。你猜是谁?猜不着吧?对,是个女人。原来是冰莹啊,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孩,长得像个洋娃娃,活脱脱一个小冰莹。她哇哇哇说着,可俺一句听不懂。原来,她说的是外语。
你说啥,那是谁的闺女?当然是冰莹的呀。好,既然同志们都知道了,那俺就招了吧。没错,那是冰莹和宗布合伙生的。问题是,这闺女从小就能分清敌友,搞清楚啥叫敌我矛盾。她根本不理宗布那一壶,把葛任当成自己的亲爸爸。所以说,她是不是葛任亲生的,并不要紧。同志们都看过《红灯记》,都知道李铁梅不是李玉和生的,李玉和也不是李奶奶生的,可他们还是比亲人还亲。所以,是不是亲生的并不要紧。你说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吗?啥,这话是俺说的?那你就当俺放了个屁算了。
19花腔(7)
好,俺接着讲。李玉和能做到的事,葛任当然也能做到。连她的名字蚕豆,都是葛任给起的。对蚕豆,葛任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都不知道怎么心疼才好。当时,蚕豆刚回来的时候,小脸黄黄的,活像一只梨。葛任就亲自动手,啥好吃给她做啥。蚕豆跟葛任也是亲得很,不管去哪,都要葛任带着她。连回杭州看她外公,也要葛任陪她一起去。葛任还给她写过一儿歌。蚕豆花,蚕豆花,你是爸爸的心疙瘩;晚上睡觉哭又闹,早上起来笑哈哈。你说啥,俺唱得不对?那你说说,怎么唱才叫对。好吧,既然同志们说不对,那俺就再想想。瞎,想起来了,应该这样唱。乖蚕豆,蚕豆乖,点的太阳升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未来靠俺的乖蚕豆。反正他一唱儿歌,蚕豆就不闹人了。然后,葛任就开始百~万\小!说了。冰莹呢,就开始做女红,纳鞋底。
对,纳鞋底,哄你是狗。俺本来已经忘了,可是前两天搞忆苦思甜的时候,俺突然又想起来了。当时队长命令大家吃糠咽菜。有人说刚吃过,能不能过几天再吃。队长就给大家做思想工作。他先问,平素都吃啥,你们知道吗?没人吭声。他就让一个叫张永胜的人出列回答问题。老张,你是学毛选积极分子,你说说看。老张这人胆子小,放个屁都害怕砸住脚后跟。他红着脸,不敢说,像是被嚼环勒住了嘴巴。问急了,他就说,队长,你上回不是说,的枕头边放了俩罐儿,一个罐儿放冰糖,一个罐儿放芝麻糖,想吃冰糖吃冰糖,想吃芝麻糖就吃芝麻糖。队长说,是啊,这话俺说过,可也带头忆苦思甜,吃窝窝头啊。他又问,你们知道同志平素干啥吗?这回他问的是俺。俺就说,那还用问,肯定是学习老三篇。他又问,学完老三篇干啥?俺说不知道。不光俺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队长说,毛,这你们都不知道,同志平素学完老三篇,就坐在身边纳鞋底,可到了忆苦思甜的时候,她就不纳鞋底了,改打草鞋了。对,那会儿听队长一说,俺顿时就想起了冰莹纳鞋底的事。葛任百~万\小!说时,冰莹就在旁边纳鞋底,打草鞋。至于葛任,他除了百~万\小!说就是写书。他已经写了厚厚一摞,题目叫《行走的影子》。啥意思?这你还能不明白,说的是你走到哪,影子就跟到哪,身正不怕影子斜。俺老问他,喂,影子走到头没有啊?他说还早着呢。他一遍遍地写,一遍遍地改。俺催他睡觉,他也不睡。他说,你去睡吧,别管俺。冰莹叫他也不行。有时,冰莹就让蚕豆去叫他。他只好停下来,给蚕豆唱儿歌。怎么唱的?俺前面不是说过了吗?你说啥,刚才没有记上?是不是因为俺唱得太好了,同志们光顾着听了,忘掉记了?好吧,既然同志们喜欢,俺就再唱一遍。乖蚕豆,蚕豆乖,睡到太阳爬出来;太阳出来红彤彤,起床跟俺干革命。蚕豆一瞌睡,他就又写开了。
唁,再后来,他就没工夫写了。为啥?因为更重要的工作正等着他呢。他听从党的召唤,去了大荒山。那会儿,大荒山是个苏区。对,大荒山他去过两次,这是第一次。他走到哪里,俺就跟到哪里。对,俺就是他的影子。他去苏区,俺当然也要跟到苏区。同志们都看到了,俺是一步一个脚印,跟着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再后来为了革命事业,俺当上了表演,不得不和他分开了。可是,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不管走到哪里,俺的心都时刻和他连在一起。
行走的影子
我在第一部分曾经提到,五四运动以后,冰莹曾经从法国来到北京。可当时葛任还在狱中,他们没能见面。返回法国以后,因为迟迟得不到葛任的消息,她就随母亲去了英国,住在英国的沙士顿。沙士顿离著名的剑桥只有六英里,是个环境优美的小村子。为了写作《绝色》一书,安东尼·斯威特曾经到过沙士顿。据他所说,沙士顿只有一家小杂货店,店主的女儿至今还记得,有一个&ot;美貌颀颀&ot;的中国女子,常带着孩子来店里买香烟,&ot;她披着镂空的披肩,面色忧郁&ot;。冰莹的回忆,与此基本相符:
20花腔(8)
冰莹说,有一次她到杂货店买烟时,看到一封信。那是林徽因后来国徽的设计者一写给徐志摩的信,已经在那里存放很久了。她这才知道徐志摩以前也曾住在沙士顿,而沙士顿的信件都是通过杂货店转的。她立即往巴黎写了一封信,让那里的友人把她的信转寄到沙士顿。就在那年的深秋,她收到了从巴黎转来的信件。信是国内寄来的。一个从事教会工作的女友(注:即我的姑祖母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那个地址,写信告诉她,葛任从俄国回来了,先在天津的育婴堂里帮助毕尔牧师处理一些事务,然后受于右任(注:时任上大校长)和人邓中夏(时任上大教务长)的遨请,到上海大学教书去了。她告诉冰莹,葛任现在仍是孤单一人,他依然爱着她,就像鹿切慕溪水。
记忆是呼啸的栅栏,栅栏一旦打开,往事便涌上心头。记忆还是痛苦的嘴巴,她不停地向母亲诉说着这些年来她对葛任的担忧。她想立即回国与葛任团聚,她的整个胸房都被这种激充满了。她辞别了母亲,带着女儿,来到了南安普顿港。她后来在日记中写道英格兰的深秋,天黑得早。上船时,天已经黑了,面前是英吉利海峡的万顷波涛。因为归心似箭,我总觉得邮轮好像一直在原地逡巡。后来,一切都沉寂了下来,远远望去,临着海峡的怀特岛上,巳是灯火阑珊。&ot;
经过长途旅行,当她终于到达上海时,竟因为大风退潮而无法进港。在港外,她又呆了两天。盈盈一水,咫只千里,那才叫度曰如年。许多年前,她就是从这里送走葛任的。看着女儿那张幼稚的脸,忆及许多年前与葛任的分别,泪珠就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这是1923年秋天的事。当时葛任正在上海大学教书,教的是俄语,与他同教一门课的是瞿秋白。他们在慕尔鸣路(现茂名北路)的寓所,也与瞿秋白和夫人王剑虹的寓所相邻。后来的著名作家丁玲,当时就是上海大学的学生,也住在慕尔鸣路。阿庆来到上海以后,也住在葛任和冰莹家里。葛任在上海大学呆到1927年,然后他辞去了教职,专事著译。除了翻译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等人的小说,他还从俄文转译了莎士比亚的剧本《麦克白》。许多年前,他就一直想从事文学创作。这个时候,他突然想以家史和自己的经历,写一部自传体的长篇小说,并命名为《行走的影子》。而这个题目,就出自《麦克白》的第五幕第五场:
人生恰如行走的影子,映在帷幕上的笨拙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退下。它又如同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马蚤动。
当时,毕尔牧师曾到上海看望过葛任和冰莹。在《东方的盛典》一书中,毕尔牧师记录了葛任对这部作品的设想。他还声称自己曾看到过葛任的部分手稿:
一叠土黄|色的纸上,写着他父亲的故事。在他眼里,葛存道先生便是一个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便像个影子似的悄然退下。写完父亲以后,他想写他自己,尔后写他的女儿蚕豆。他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写这部《行走的影子》。侧耳听比喻,用琴解谜语,我告诉他,这个书名很是妥帖,因为《诗篇》中说世人行动,实系幻影。&ot;
现有资料表明,这部书葛任至死都没有完成。1932年,曰军进攻上海闸北。战争结束以后,葛任就去了大荒山苏区,随后又参加了长征。冰莹说,葛任到大荒山时,还特意带上了正在写作的书稿,&ot;他带走了书稿,也带走了我和蚕豆。他说,我们可以在那里开始新的、自由的生活。&ot;
杨凤良
俺这么一讲,同志们就心中有数了。只要设身处地一想,你们就明白了,多年以后,听到范继槐要俺去大荒山见葛任,俺心中有多么高兴。毛,一颗红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对,俺前面说过,那会儿,范继槐对俺说,你去了之后,要任务是要搞清楚,那人究竟是不是葛任。还说,不是,那就把他放了;是,那就搞清楚他在那里有何贵干。他这么说的时候,俺就想,最好是,这样俺就能和葛任见上一面。当他交代俺,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伤他一根汗毛的时候,俺心里格格格笑个不停。蠢货,真他娘的蠢货!还用你说,俺当然不会伤他一根汗毛。
21花腔(9)
俺想拔脚就走,可范继槐拉住了俺。他说,已经有人去了大荒山,那人叫杨凤良。他要俺到了以后,先与杨凤良接上头,然后再做打算。毛,杨凤良也去了?俺吃了一惊,想法一下子就变了。想,那人最好不是葛任,不然,俺可不敢做主把葛任放了。为啥呢,要是经俺手放走了葛任,俺在军统就呆不住了,地下组织就要遭到破坏了。俺对范继槐说,将军,你是否能派别人去。范继槐说,为啥?俺顺口胡诌,说俺和杨凤良闹过矛盾,无法精诚合作。范继槐这个人,真他娘的有毛病,一下子来了兴致。他说,啥矛盾呀,说说看。俺眉头一皱,计上心头,继续胡诌。说杨凤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俺好不容易弄了个女人,还没弄几天,就被杨凤良弄走了,搞得俺一穷二白,啥也没有了。哈哈哈,同志们俺这么一说,姓范的就上当了。他不光信以为真,还倒过来安慰俺。他说,一穷二白,看起来是坏事,其实是好事。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向保证,他真是这么说的,哄你是狗。他还说,女人多的是,杨凤良在大荒山有个相好,长得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而不往非君子也,你可以和他展开劳动竞赛,大干快上,把她也弄到手嘛。
俺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讲。
那会儿,俺连忙说岂敢岂敢。他说,毛,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嘛,怎么关键时刻就下了软蛋?俺说,将军,俺可不是要下软蛋,俺的条件不如他,他比俺排场,天生讨女人喜欢,俺争不过他呀。范继槐就给俺打气,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你这样说,俺很高兴。然后他就告诉俺,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他这么一说,俺就想,狗日的杨凤良也确实不是啥好东西,俺要真把那女人弄到手,也算是把她从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
同志们千万不要认为,俺是因为和杨凤良争风吃醋,才说他不是好鸟的。他本来就不是好鸟。葛任在大荒山一带出现的报,就是他递给范继槐的。那一年他爹死了,他回福建长汀奔丧。路过大荒山时,这狗日的想起了自己的老相好,就中途下了车,来到了白陂镇。他的老相好是个开茶馆的,给他生了一个小反革命分子。杨凤良在白陂镇住了三天,第四天早上,那个相好和儿子送他去车站。那个站叫尚庄车站,离白陂很近,骑马也就是吃碗面条的工夫。就在去尚庄的路上,他的儿子看到了葛任。那时候,葛任也正从尚庄回来。那个小狗日的一看见葛任,就跑了过去,向葛任鞠了一躬。那会儿,杨凤良并没有把葛任认出来,只是觉得葛任有点面熟。待葛任离去之后,杨凤良就问他的相好,那人是谁啊,小杂种见了他变得那么乖。那个臭婆娘说,这人姓尤,叫尤郁,是个教书匠。对,尤郁是葛任的一个化名。事本来就这样过去了,但凑巧的是,那一天,在尚庄以北几十里远的地方,有人把铁路给炸掉了,要过几天才能修通,杨凤良只好在白陂镇又住了下来。后来他就搞清楚了,尤郁就是葛任。他说,他当时髙兴坏了,因为他想起蒋介石曾悬赏一万赏银索取葛任的级。他没有立即将葛任打死,是因为他多长了个心眼:谁的级越是值钱,就越是不能随便砍掉,因为那人肯定是党国争取的对象。他想,要是擅自行动,他不但得不到赏银,还可能丢掉小命。他赶紧向重庆方面报告了这一消息,并做好了在这里长期住下去的准备。这里俺要提前说一下,狗日的杨凤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还不知道,他认出葛任的时候,刀子其实就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到了大荒山,俺和杨凤良照了个头,顾不上吃饭,就去见了葛任。那会儿是正晌午,是杨凤良陪俺去的。你们猜一下,狗日的杨凤良把咱们的葛任关到了啥地方?娘那个x,亏他想得出来,他竟然把葛任关在枋口小学,这不是故意往葛任的伤口上撒盐吗?为啥这么说呢,因为小学还是人家的老丈人胡安出钱建的。那是在1934年,建的时候俺也忙乎过一阵,又是搬石头,又是抬木桩,又是打地基,又是垒院墙。这么说吧,直到现在,一看见那些小呀么小儿郎呀,背着书包上学堂,俺就会想起建学堂的形。学堂建在白云河边,离小学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湖。因为河上有一个水闸,所以葛任给那个小学起名叫枋口小学。是东方红的&ot;方&ot;带&ot;木&ot;字边,意思是水闸。葛任这次来,又把房子修了一下。他本来打算在那里好好地培养一批革命接班人,可狗日的杨凤良却把它变成了葛任的囚室。
22花腔(10)
去学堂的路上,俺对杨凤良说,杨凤良,上面派俺来,是因为俺是葛任的老朋友,在他面前能说上话,可以劝降他,好让他为党国效劳。杨凤良听了,连连点头哈腰,是啊是啊。还说,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他对葛任很照顾,没有让葛任难堪。俺说,这就好,俺会向上面反映的,让他们知道你办事得体。俺这么一说,他又是上烟,又是点火。不,俺可不是向你们要烟抽。俺说的是杨凤良给俺点烟。好吧,那俺就再接一根。俺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说。
来到校门口,俺看见有几个当兵的,穿着便衣在门口站着。虽然不知道老子的底细,但看到杨凤良在老子面前摇头摆尾,他们就知道老子是有来头的,都慌着向俺行礼。俺扬了扬手,说,同志们辛苦了。他们连忙喊,长辛苦了。俺接着对他们说,你们已经光荣地完成了自己的神圣使命,日后组织上定会嘉奖你们,现在,你们就放心地护送杨将军回老家吧,老子提前恭喜你们升官财。那帮狗日的听了,一个个都高兴得屁颠颠的,又是行礼,又是鼓掌,就差给俺磁头下跪了。俺还当场拍了拍杨凤良的马屁,给他灌了点汤。俺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啊,一看你的部下,就知道杨将军治军有方。杨凤良的脸一下子笑成了一朵花。啥花,狗尾巴花。俺趁热打铁,宣布晚上设宴,为他们饯行。就在这个时候,的崇髙信念像一团火似的,在俺胸中熊熊燃烧了起来。俺心里想,不能考虑那么多了,为了英特耐雄纳尔能早日实现,俺得尽快把这帮狗日的全收拾了。只是因为想到了林副统帅的教导,小不忍则乱大谋,俺才没有立即动手。俺想,眼下,先得把戏演好,演足。
马上就要见到葛任了,俺很激动,一颗红心怦评直跳。为了不让杨凤良看出破绽,俺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像检查工作似的,背着手,先在院墙外面转了一圈。再回到校门口的时候,俺对杨凤良说,杨将军,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他一听,一下子哆嗦起来。俺说,看问题应该一分为二,要看到成绩,还要看到不足。俺这么一说,他连忙请俺赐教。俺像赶苍蝇似的,先把那几个小狗日的撵到了一边,才对杨凤良说,是这样的,你不该把小儿郎们赶回家,应该让他们继续上课,这样才能迷惑住人。毛,你现在这么一搞,外人很可能会猜到咱们搞的是啥鬼名堂,这对开展工作不利呀。俺这么一说,他就又开始筛糠了。俺一边笑,一边安慰他,说,请你放心,俺不会往上面反映的。他连忙点头哈腰,说他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并没有让学生缺课,他另请了一位先生,学生们眼下正在镇上的一个庙里上课呢。杨凤良还对俺说,他对外宣称尤郁先生病了,暂时不能上课。俺说,好吧,亡羊补牢,犹未晚矣,但愿不要闹出啥事端。
杨凤良要陪俺进去,俺摆了摆手,让他在外面呆着。请同志们猜一猜,为啥不让他跟俺进去?猜不出来吧?嗜,从重庆出时,俺就已经想好了,见到葛任的时候,要是葛任装做不认识俺,那戏就好演了,因为俺倒过来就可以对杨凤良说,杨将军啊杨将军,你这人是怎么搞的,逮错了呀,这怎么会是葛任呢?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虽说此人与葛任长得有几分相似,可毕竟是两个人呀。想到他可能会反驳,所以俺连对策都想好了。俺会这样对他说,别说了,对葛任,剥了皮俺也认得骨头。为了演好这个双簧,不出啥差池,俺有必要先给葛任打个招呼。俺就对杨凤良说,杨将军,你先在外面休息一会儿,别为俺担心,不就是个文弱书生吗,手无缚鸡之力,老子不会有危险的。怎么样,俺够机智的吧?俺这么一说,他果然信了,脚跟一碰,机,给俺敬了一个礼,说,长多保重。俺说,谢谢你的好意,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俺会看好自己的。俺点了一根烟,就进去了。
那会儿,葛任关在最里面的一间屋。屋子倒是挺大,有一丈见方。俺进去的时候,葛任正在睡觉。屋里很潮,墙根都长出了蘑菇。他躺在一个门板上,手中还握着一卷书。向保证,俺没敢打扰他。在睡梦中,他可能也在考虑培养革命接班人的问题呢。俺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心潮高啊。俺心里说,看啊,为了革命事业,葛任都累成啥样子了。葛任同志本来就瘦,这会儿更瘦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看见他躺在那里活像个纸人,俺就不由得鼻子酸(注:原记录者在此注明,&ot;赵哭鼻抹泪,如丧考妣&ot;)。俺从里面出来时,杨凤良赶紧凑过来,问俺怎么样。俺只好说,你看你急的!尤郁正在睡懒觉,啥也没说。他要走开的时候,俺拉住了他,说,你也辛苦了,呆会儿,老子多敬你几杯。
23花腔(11)
不,同志们,向保证,俺可没有别的意思。真的不是向你们讨酒喝,哄你们是狗。好吧,既然你们想喝,俺就舍命陪君子。
关于杨凤良
阿庆提到的杨凤良,其实也是葛任的旧友。至于他为何来到大荒山,范继槐先生后面还要提到。在此,我们先听听一位当事人的回忆,以便对杨凤良先有个大致的了解。这位当事人就是现在驰名西方哲学界的著名现象学家60(1如3011先生。他原名孙国璋,早年是杨凤良的随从。2000年冬天,应福州私立海峡大学校长王季陵先生的邀请王季陵先生当年也是杨凤良的随从孙先生回国讲学。我得知这个消息后,曾赶到福州拜见了孙先生。下面是当时的采访录音:
我与杨(凤良)先生同乡,皆为福建长汀人。长汀可是个好地方,河田鸡、斗笠、皮枕、茶叶,都天下知名。因有同乡之谊,杨先生对我甚是信任。尽管如此,在随他去大荒山之前,我对他的真实动机,仍不甚明了,以为他是借回家奔丧,到白陂镇与人相会的。在路上,他自嘲这是一种6611)111:6111688(甜蜜的痛苦夂到了白陂以后,他才告诉我,他的真实目的,是要带着人远走高飞。是的,他早巳厌恶政治,厌恶权力场上的尔虞我诈。他私下有句名,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他说,这世上两样东西最脏,一曰政治,二曰女人的性器,可这两样东西,偏偏乃男人至爱。他比一般的男人要好,对女人他还是爱的,但对政治这种非人性的东西,他巳深恶痛绝。他一直在寻找逃离重庆的良机,但苦于得不到此种机会。恰在此时,范继槐中将召他谈话,说有一重要报,葛任又在大荒山现身了。范将军要他设法查证,在大荒山活动的人是不是葛任。因葛任之死妇孺皆知,杨先生自然认定此乃有人谎报军,不足为信。他寻思,大荒山可谓天高皇帝远,此行实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正好借此逃离政治漩涡。
他提到葛任,使我吃惊不小。先前,我也曾风闻葛先生已战死于二里岗。在白陂几日,我等也未曾听说葛任在此。我遂向杨先生表示,将军,事不宜迟,应立即向重庆方面复命,告之葛任在大荒山现身一事,不过是捕风捉影。杨先生一边命我起草回电,一边准备启程。他的如花美眷已在此生活多年,不愿离开此地。经我等好生相劝,才答应离开。但就在那一晚,生了这样一桩事。那一晚,我等刚刚睡下,便听见一声闷响,有如天边滚过一阵响雷。第二日,便听说附近铁路巳为歹人所毁,死伤惨重,列车之南来北往巳被阻断。我等便只好暂时滞留于此。多年后,我忆及此事,仍觉得此乃福科)所说的真理意志的体现。在随后几日,我们果真在白陂见到了葛任。原来,乔装为白陂小学教书先生的,即是葛任。他隐居此地,已有多曰,除了教书,便是从事著述。大陆实施改革开放以来,尊奉邓(小平)
&039;先生之实事求是精神。在此,我也实事求是对你讲,因往日的交,又因葛先生本人德馨才高,杨先生对葛先生甚为尊重,未曾丝毫为难于他……
顺便插一句,孙先生所说的炸毁铁路的&ot;歹人&ot;,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大宝(郭宝圈)一伙。虽然历史来不得假设,但孙先生还是认为,如果不是铁路的被毁,&ot;葛任日后或可善终&ot;。
铁路之被毁,扰乱了杨先生之部署。设若此事未曾生,葛任先生曰后或可善终。当时,杨先生曾与我商讨该如何向重庆方面回电。他说,他与葛任交非同寻常,应寻找良策。哦,谱系学,感的谱系学。此番回国,我曾对国内学人提到,认为要将辩证法、谱系学、谋略结合在一起研究,因为此三者在不同境况下决定人之实践形式)。在讲台之上论及此事,许多年前与杨先生的那次对谈,便又浮现于心头。我记得,我曾反复向杨先生说明,范继槐既派将军来此,那便足以表明他亦不甚相信那些报,无法断定那人即是葛任先生,将军正好利用此便,讲明那人并非葛任,尔后我等逃之夭夭即可。
24花腔(12)
他犹疑了,说,一切待与葛先生晤谈之后,再作定夺不迟。他们晤谈之时,杨先生问及二里岗之战,葛任笑而不答,似有难之隐。杨先生遂劝葛任与他一起离开此地,葛任对曰我巳病入赍肓,难以再经受奔波之苦。&ot;说此话时,葛任身体并无大碍,尚可远足。设若当时动身,至福州等地得以及时疗治,葛任当可安然无恙。但在等待铁路修复之时,事巳变得复杂起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先是一个叫宗布的人来到了大荒山。他一来,我便从他的谈中现,他并非如他自己所,只是一名教书先生,而是因为葛任来的。在我走之前的那一晚,宗布果然露出了真面目……尔后,范继槐委派的人也来了,那是一位姓赵的将军,据他自己所,他也是葛任的旧友。
赵将军到后几日,我离开了白陂镇。因铁路不畅,我是步行离开白陂的。此时我巳有不祥之感。与杨先生辞别之时,我曾道我先代你回去办理丧事,你亦当尽早离开。在此耽搁曰久,恐生变故。&ot;怎知一语成谶,我这一走,果真与他永诀了。在长汀,我再没有等到他。我当时便疑心杨先生已遭遇不测,甚至疑心有人尾随我到长汀来,杀人灭口。我便逃离了长汀。在如今的深圳附近,乘一条小舢舨,漂到了香港,之后又到了国外。我现自己乃无用之人,遂将一生献给了哲学,因哲学便是世上最没用的学问。
按阿庆的说法,杨凤良曾向范继槐回电,报告了葛任在大荒山的消息。在本书的第三部分,范继槐也持相同的看法。他说,杨凤良给他的电文是:&ot;0号在白陂,妙手著华章。&ot;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呢,在我小心翼翼的询问下,孙先生说广我没必要说谎,杨先生不可能回电。出于对葛任的尊重,他断然不会将葛任送给政府。要知道,他没与我一起走,为的便是寻找机会,与自称为葛任友人的赵将军商议,如何将葛任带离大荒山。&ot;他接着说道,&ot;当初起草的电文,最后还压在我手里,未曾出。&ot;而当我将阿庆和范继槐的说法转述给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鼻孔哼了一声,以显示自己的不屑。我想,读者朋友看完本书以后,或许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我现在想说的是,如果孙国璋先生所述完全属实,那么杨凤良先生后来死于阿庆之手,就不能不说是天大的误会。
密电
俺已经喝迷糊了。刚才喝酒时,俺觉得已经到了了。队长有一回说,到了,吃香的、喝辣的,都由你自己挑。还说,到了那会儿,不管是谁,大肠头都往外冒油,放个屁都飘着油花。俺对此是日也思来夜也想。你说得对,通往的道路是不平坦的。只有紧紧依靠组织,才能从胜利走向胜利,最后实现。
俺心中就时刻装着组织。见到葛任的当晚,俺就给组织了份密电。当时,俺受窦思忠同志的秘密领导。你们知不知道窦思忠?不知道?那俺就不说了,俺对他也不了解,最初是田汗同志让俺和他联系的。俺在密电里说,俺见到葛任了,他被囚在大荒山。窦思忠给俺回了一个密电,说,以后就称葛任为〇号。俺大吃一惊,因为从重庆出来时,范继槐曾给俺说过,他给葛任定了一个秘密代号,〇号。日怪了,都是〇号,说明啥问题?俺想啊想,后来终于想明白了,组织上一准从另外的渠道得到了消息,这是将计就计。可是后来,等俺见到了白圣韬,他却说,〇号是组织上给起的,意思是圆圆满满。那会儿,俺请组织上立马派人过来,想办法营救葛任。俺还向他保证,俺一定坚持到最后一分钟,等待同志们的到来。下保证的时候,要说俺心中没有顾虑,那是瞎扯淡。事明摆着,这事如果办不好,不光救不了葛任,俺自己也得搭上一条命。
所以俺向窦思忠同志建议,最好能派个娘们儿过来。对,不是娘们儿,是女同志。女同志容易麻痹敌人。谁知道,最后来的却是个臭爷们?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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