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几乎要死去了,我站在那洞口,沿着潮湿的洞壁走下石阶,他就在我下面,抬起头来看见我,他的双臂被悬吊着,臭水淹没了他的腰。他气息奄奄地看着我,使我忘记了世上的美丑之别,就像现在,你们望着我,希望我不妨碍你们的行动,你们需要我,就不再计较美和丑了。当然,现在岁月已经拉近了美和丑的距离,时间真是丑陋的人的好朋友,使娇嫩的花朵也成为枯枝败叶,至于死亡,更是将一切差别都抹去。衰老对于我真是一幅美丽的面纱,可对于那些美人,就成了苦涩的毒酒,命运的背叛。所以,那天就有一个人没有和夏桀一道来欣赏我的丑陋。她曾经是多美的一个美人啊,这个叫妹喜的人,关于她的事情,你们可以向伊尹去打听。那时她已经青春不在,无论她怎样地涂抹,也抵挡不住衰老的侵袭,也掩盖不住被时间和死神随意雕刻戏弄的皮肉,在那些嘻嘻哈哈的美女中,只有她闷闷不乐,而且终于站起来离开,可是就在她走开的时候,那些美丽的年轻妃子们仿佛找到了更大的乐趣,大概是她们那银铃子一样美好的笑声把她招了回来,她在门口回转身来,仰着她那涂脂抹粉的脸,径直走向那几个嘻嘻哈哈的美女,她们就在那堂堂皇皇的夏王的宗庙里打了起来,就像撕咬在一起的小狗,她们扯乱了头发,撕烂了衣裳,抓破了脸皮,谁也劝阻不住,直到那个愚蠢的夏桀愤怒得大吼一声,这一声拯救了你们的先王,因为就在这一声大吼之后,他们的宗庙的墙壁轰的一下裂开了一个大口子,连房梁都差一点掉落下来。夏桀感到害怕,所以就释放了你们的先王。而她的美丽的妃子们,在那破裂的宗庙里面满面尘灰,狼狈不堪,惊慌失措,这使我感到快意。为什么我为此感到快意?仿佛是我在失败中赢回了一点。按说我应该感谢妹喜的宽容才对啊,可我乐意看见她们那些美人们的丑态。这种卑劣的心思使我变得更加地丑陋吗?但是在我没有来到世界之前,我有什么心思呢?我什么心思也没有,可谁又使我变得这样的丑陋不堪呢?既然我自己带来了一个丑陋的身体,为什么又送给我一个王侯之家,难道这是上天对我的补偿吗?而我宁愿要相反的补偿,让我出身贫贱,补偿给我一个美丽的身体。一个美丽的贱女子比一个丑陋的王后更叫人怜悯呀。唉,何必又去区分哪一种更加不幸呢?不幸的人,难道还要因为别人更不幸而感到快乐吗?若是连这样也还不满意,那么一个既丑陋又贫贱的女子还有什么指望呢?这都是你们所不关心的,虽然你们总是在说天意,把自己的胜利说成是天意,把别人的失败说成是天意,你们只生活在胜与败之间,而从不关心一个丑陋的人的不幸,你们若生得美丽,便用来歧视丑陋,你们若生得丑陋,便用来憎恨美丽。你们只顾得上战胜和征服,抢劫和偷盗,伊尹,其实也和你们差不多,虽然在这世上惟有他说我并不丑陋,他也还是咎由自取,你们还可以给他加上更险恶的罪名,把水拿来,让我歇息一会,再对你们说。第二书包网电子书分享网站
93、磨难之四
后来,是你们晓得的,你们的先王回来了,伊尹却留在那里了。他是一个善于服侍人的人,但人们还是很难以相信,像他那样一个不长胡须甚至不长眉毛的男人,怎么会得到女人的喜欢,他的本事真是无从知晓。像过去他服侍我一样,他又开始服侍起妹喜来了,或许是他最理解别人的孤独吧,孤独,就是浑身发冷。因为有他,妹喜也快乐了,夏桀也高兴,因为他由此少了许多麻烦,不受妹喜的干扰而寻欢作乐了。他扩大他的酒池,一次就醉死了三千人,他把宫殿修进深谷,在那里日日夜夜,男男女女,不分老幼地乱搞,这大概也是你们所艳羡的吧。他的老虎也继续吃人,小百姓们都不敢赶集了,但又不敢不去赶集,因为夏桀命令他们必须按时赶集。所以百姓们都想方设法弄一些防身的武器或者铠甲保护自己,后来,这一点到是帮了你们的先王的忙。日子没法过了——虽然有酒喝——搞得一些人都醉成了诗人,他们没事就手牵手牵成小圈子,唱诗,唱什么“江水好大呀,舟楫打烂了,我王呜呼了。哪里去,哪里去,没地方了。”还有什么“高兴高兴真高兴啊,四匹马儿壮啊,六根缰绳粗。车厢里去睡大觉啊,我们的日子到头了,碰上个好人就好了。”可是夏桀一点都不在乎,还说自己是太阳。这些都是伊尹报告给你们的先王的情形,你们的先王那时已经恢复精力了,虽然落下了一种皮肤病,但这不妨碍他恭行天罚——像他告诉你们的。可是只有这些还是不够的,伊尹说再等一等,看一看,如果九夷都不愿听夏桀的了,那时再说吧。所以,你们的先王继续满足夏桀的贪欲,他说:“让他越贪越好,让夏族的百姓越苦越好,让酒醉的诗人越多越好。”这是他说的话,但没有对你们说,你们自然没有听说。直到有一天,伊尹又来报告了,伊尹说:“妹喜跟我说,夏桀做了一个梦,梦见两个太阳在打架,东边的太阳打输了,西边的太阳打赢了。”你们的先王感到害怕,他说这个梦难道是对我们不利吗?夏桀在西边,我们在东边呀。伊尹说:“这没有什么,我们可以绕到他的西边去呀,不过还是等一等吧。”一直等到夏桀的老臣终古抱着夏国的图法典籍号哭着跑到我们这里来了,等到九夷也不再听从夏桀了,你们的先王就发布了命令,这些都是你们所知道的了。连夏族的百姓都投到你们的先王手下来了,他们早就宁愿和夏桀同归于尽了。夏桀跑到哪里都不受欢迎,妹喜说他真是活该,但她还是跟着他一起跑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一起死在南方了。伊尹立了多大的功劳呀,可他还不满足,也许这不能怪他,这要怪谁呀。
93、磨难之五
你们已经知道的这些事情,听起来真是无聊了,但或许你们已经忘记的,听起来就又新鲜了,只是因为我也老了,快要死了,如果我说得有些颠三倒四,重复罗嗦,你们也不要惊讶了。你们的先王去攻打夏桀的时候,夏民们大多都反叛到你们的先王这一面来了,但是夏桀的城墙还是很坚固的,而且这个人养了许多虎豹龙蛇,这些猛兽都吃惯了人,真是一些可怕的东西,所以你们的先王先想到这些,又祈祷了上天,向火神祝融求助。他们从亳出发,出发之前,你们的先王已经发布了命令,因为你们的先辈中,有些是反对的,他们说:“那日子都乱了套,太阳被天狗了好几会,月亮该圆也不圆,该缺又不缺,搞得冬天不冷夏天不热,春天又不开花,秋天又不落叶,什么事都快荒废了,干什么去打仗呀,不如在家好点过日子吧。”但是先王说:“这样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吗?这正是夏桀的罪过,不是我们无事生非要想叛乱,而是老天要诛杀他,现在你们大家说,日子都荒废了,何必去攻打。我很想听从你们,但是我更畏惧上天。日子乱了套,日月都出了问题,季节也乱了天常,这就是夏桀的罪孽所造成的,就是上天要惩罚他的明证。假如我不听从上天,灾祸就会继续降临在我们大家的头上,而那个背乱天常的祸害却仍然吃喝玩乐。你们都早已听到了夏民的呼号,他们说,这个可恶的太阳何时灭亡啊,我们愿意与他同归于尽。不,我不愿意大家和这个祸害同归于尽,我只要他去灭亡,而我们每个人迎来的将是幸福生活,一切复归于正常。”你们的一些先辈们,虽然还有些将信将疑,但是都拿起武器,和你们的先王一起去征讨夏桀了,可是他们到底害怕夏桀的虎豹龙蛇,有的还说:“上天究竟在哪里发出了命令呀,我怎么没有听到呢?”所以你们的先王虽然说动了大家,可是看到那有些委靡的队伍,到底心里不安。这恐怕就是你们不知道的。所以,当队伍走到镳宫那个地方的时候,正好碰到伊尹从夏都跑出来。那时侯刮起了猛烈的西北风,吹得这一支本来就委靡的部队更加地畏缩了。你们先王的忧虑只好对伊尹诉说,只有伊尹可以加强他的意志了。伊尹说:“现在不能回去,因为已经出发。”你们的先王说:“但是我看到现在的天色,又看到这畏缩的队伍,不像是一支出征的雄师,到像是一群逃亡的奴隶。我不免有些心惊,是否可以再延缓时日啊?”伊尹说:“不行,您的誓言已经发出,他们又都跟着您走了,假如您退回,就成了儿戏,您将再也鼓舞不了他们了。”先王说:“可是我将要怎样来使他们鼓起士气来呢?”伊尹说:“您想要鼓起所有人的士气是不可能的,有些人是不可救药的,而有些人是随波逐流的,还有些人是要靠别人来带动的,您不要希望用普遍的奖赏来诱惑他们,而要将重重的奖赏给予那些真心跟随您的人,这些人并不需要太多的数量,但只要他们团结,就能够带动起更多的人,让随波逐流的人跟着走,让不可救药的人无话可说,这样我们一定能够取胜的。因为夏桀确实已经到头了,他那边的士气比我们更加不堪,他上上下下已经彻底离散,他的人民满是怨气,都说上天不会保佑夏桀,夏族的命数已经到头了。”你们的先王说:“好啊,你这样说正合我的心意。但是我们还是要再祈祷一下祖宗和上天,再鼓舞一下军心。”于是就如你们的先辈所传诵的,那一天晚上,在他们驻扎之处的一座山冈上,忽然爆发了一场山火,那大火在西北风中顷刻之间就席卷了山冈,把野草烧成了灰烬,而先王商汤在猛烈的西北风中独自登上镳宫的山岗,登上那座不生乔木,只长野草的山冈(那座山好象就叫做西奈山吧,据外国人说的,西辞注)。所有的士兵都在山下观望他的攀登,那猛烈的山风连石头都吹得滚动,空气中还飘散着野火的味道和野草的灰烬。但你们的先王仍然登上了山顶,他跪坐在那山岗顶上,直到西北风停止了呼啸,他就站立起来成为山冈的蜂顶,你们都听说过的,你们还健在的先辈也是耳闻目睹过的,你们的先王本来是声震十里的嗓门,他就在那里发出了新的命令,就像是整个山冈都发出了声音。“天帝告诉我。”他说,“告诉你们吧,夏桀的德行已经大乱了,去攻打他吧,我必将使你胜利。我已经接受了天帝的命令,天帝命令火神祝融,把大火降在夏城的西北,我们将在那里取得胜利。如果你们中听从我的话的,辅助我完成上天的命令的,执行上天的惩罚的,我将重重地赏赐。而你们中间不和我一起发誓征讨那罪人的,我就要严重地惩罚他们,把他们降为奴隶,或者杀死他们,毫不赦免。不要不相信我的话。”这时候,有六千名士兵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誓言,他们是伊尹在一夜之间组成的一支敢死队,是队伍中最忠心的和最勇猛的人。真是所向无敌的勇士们啊,夏桀已经听到了消息,派出了迎战的部队,但是被打得落花流水。所有人都焕发了精神,大火果真在夏都的西北城墙上猛烈地燃烧了,大家都相信,那是天帝在实现他的允诺,火神把夏桀的虎豹龙蛇烧得四散奔逃,反而打乱夏人自己的阵脚,那些受苦的百姓却拿起自己的武器打开了所有的城门变成了你们先王的士兵了。可是没有捉到夏桀,他到底凭着自己的身强力壮,带着他的美女们逃跑了,可是这个人跑到哪里都被驱逐,他跑到中野,中野的人不欢迎他,他又跑到不齐,不齐的人攻打他,他又跑到东鲁,东鲁的人要他搬家,他无家可归了,只好漂流到海上,海上没有吃的,他又漂流到南巢,死了。
93、磨难之六
四处漂流,该是叫人可怜,叫人瞧不起,叫人唾弃的吧,但一个孤独的人,即使坐在家里,也跟四处漂流差不多。我听到一些传说,说夏桀到死的时候还说,因为没有把你们的先王弄死在水牢里才落到了那个地步,他到底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啊,但是谁又说得清楚他怎么就那样了呢,他怎么就成为一个王了呢,你们知道王是从哪里来的吗?夏民们人人憎恨他,那样多的人呀,一人一泡口水都要把人淹死,可是为什么做不到呢,他们憎恨这个王,可是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就是一个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不是王,因为不知道他怎么产生,也就不知道他该怎么灭亡,只有你们的先王清楚这个事情,他教会了你们,只有上天才可以惩罚一个王,让他去死或者去漂流,因为只有上天才可以把一个人变成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吗?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吧。夏桀不相信这个,他只相信他自己,他说只是因为他没有杀死你们的先王所以才四处漂流去了,这恰好就是他的第一个罪过,因为他不相信上天,也就不畏惧上天。这些道理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只是听到伊尹这么说的。自从你们的先王遭受了水牢的磨难之后,他对我就好得多了,所以我可以听到他们之间许多秘密的谈话。他对我好得多了,这是我看得出来的,从他的看见我的眼睛里面。我还记得,在他们打败了夏桀,把夏桀赶走的时候,他们回来了,回到这里,我们去迎接他们。我们的工作也完成了,勇士们去攻打夏桀,我带着妇女们,那些勇士们的母亲们,运送粮食和牛肉,我们全都差点累垮了,好了,终于结束了,他们回来了,当你们的先王跳下战车,走到我们的面前,他的目光我是记得的,周围所有的美人们都没有遇到那样的目光,我是分别得出来的。你们看,其实我不想为这件事情又流泪,但想起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就来了。那不是感激,他不需要感激我,我看得出来,我看得出来,那不止是充满喜悦的,他就像昏迷过去又苏醒过来,就像从巨大的恐惧中安定下来,就像是一个失魂丧魄的人看见了永远不会抛弃他的母亲,像所有从战场归来的战士们一样。他使我差一点就爱上他了,但我不愿意去爱上他,因为他是如何的俊美(据最新消息可称为“英特卖王”以吸引眼球,西辞注)的一个人,虽然曾经遭到了那样的重创。我宁愿不要爱情,也不要让人笑话,我可能是很愚蠢的人吧。
93、磨难之七
我差一点就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了,很久以来我都没有说出过这三个字,也没有人对我说出这三个字。说出这三个字使我感到恐惧,我知道,一旦说出,情况就变了,世界就决不会像今天这个样子,一旦说出,山上的野火又会把野草烧成灰烬,连岩石也会成为熔浆,一旦说出,园里的桃花立刻就会枯萎,哪怕它们正在盛开。(这怎么很像密斯特拉尔的一首诗呢?西辞注)我也并不想说了,这本来是你们不关心的,你们想知道伊尹还有怎样的罪过,我想你们大可以说他早就心怀不轨,早就想要篡位夺权了。你们中间的一些人还记得那个七年,就是先王汤征服了夏民之后紧接着的七年,天不下雨,河水都快要干涸了。旱死了庄稼,渴死了牛马,没有这些,人还怎么活呀。怨恨开始传扬了,不是说上天惩罚夏桀吗,现在夏桀被惩罚了,怎么还遭到这样的天灾呢?有人甚至说你们的先王骗了人,他自己恐怕正是上天要惩罚的呢。更有甚者,说夏桀恐怕是无辜的呢?说他搞酒池醉死人,那到底还有喝的,现在连尿都没得喝了。你们的先王很忧心,想尽了所有办法去寻找水源,尽力拯救着灾民,但怨情是必须平息的,伊尹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天灾还需要天意来解决,民众的怨恨和怀疑已经起来了,如果不尽快消除,就会像瘟疫一样,雪上加霜。先王说,如果真的是上天要惩罚他,他愿意受到惩罚。那么占卜吧,在第七年,伊尹主持了占卜,他报告结果说,牛羊猪马的罪过都小了,它们的罪孽都比不上人这罪恶的根源,人要向上天表明,根除自身的罪恶。先王说:“那么就让我来表明吧。”伊尹说:“是的,只有你才能够表明。因为起初就是你告诉天下的民众,要畏惧上天,你凭着这种确信奖赏他们,惩罚他们,你也必须凭着这种确信率先接受上天的惩罚,否则......”伊尹还没有说完,你们的先王就说:“否则民众将被他们的怀疑所杀死,而不是被灾害,而我所做过的一切都将被说成是欺诈,再没有人愿意区别正义的征伐和暴虐的统治。我虽然爱惜自己的生命,但我的生命便是我的历史,我若是真正爱惜自己的生命,我便要维护自己的历史,在其他事情上都可以认错,但在这一点上,只有一意孤行。好吧,请你立刻准备好祭祀的东西,明天我将亲自去看见天帝的容颜。”这主意不是伊尹出的吗?他不仅如此,还是他亲自去点火,你们的先辈们都看见了的。在那一天,桑林之野的祭坛清扫了,旱得焦干的柴木堆满了,由这些柴木支撑起来的祭台也搭好了,四方的民众都来观看,顾不上那烈焰一般的太阳。我能够说什么,我只是觉得整个的心一会儿四分五裂一会儿又被无形的手捏紧了。你们的先王在祭坛上对民众说:“让我告诉你们,当初也是我告诉你们,上天命令我们惩罚残暴的夏桀,现在你们中有些人说这是做错了,我告诉你们,一点都没有错,上天降下今天的灾难,不是因为我们当初做错了,而是上天要让人完全地认识到人的罪恶,不仅仅是残暴的夏桀,所有的人都有不敬畏上天的罪恶,而这是其他一切罪孽的根源。现在,上天告诉我,人要根除这罪恶的根源,要在烈火中去洗涤,要比畏惧死亡更加地畏惧上天,上天的命令比死亡严厉一万倍,我不能不接受这命令,我为民众祈祷,当然要从我自己开始。但愿我代替你们所有人来做牺牲,使上天解除灾难。”他说完了,在我身边的妃嫔宫女们都呜咽起来。然后,一个巫师走上祭坛,先王跪下来,让巫师煎断他的头发,把身上的衣服剥去,把鞋子脱掉,又煎掉手足上的指甲。巫师给他穿上用白茅编成的长袍。先王站起来,对着准备好的鼎祈祷说:“现在,小子履,恭敬地准备好了祭品,愿上帝听之:我见善不敢不赏,遇恶不敢不罚,上帝是知道的。如果上天要惩罚我,那是我有罪过还不自知。如果万民有罪,也该惩罚我,那也是我的不好,不要罚及四方。为什么旱成了这样?是我的统治违背了天常吗?使百姓不得安生吗?为什么旱成了这样?是我的宫殿修得太好了吗?女色太盛了吗?为什么旱成了这样啊?是我手下的官吏贪污了吗?是我让小人得志了吗?为什么旱成这样了呀!”他说完了这些话,声音一点也不慌乱,就走向祭台去。一些忠心热爱他的人,都呼喊起来,挤到祭台前面去,但是伊尹安排的士兵拦住了他们。先王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就像当初在镳宫的山顶一样,他跪坐下来,亲自命令说:“开始吧。”于是伊尹打起了火把,他举着火把,在祭台的四面点燃了,那些被士兵拼命拦住的人都喊到:“不要啊。”但是伊尹什么也听不见,他点起了火,火苗窜起来了,柴木劈啪作响。“不要这样呀。”更多的人喊道,人们泪如雨下,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但就在这个时候,天下雨了。所有的喊声和哭声都在惊谔中停顿了,人们伸出双手,看那雨水滴在手掌中,人们抚摩自己的头发,感觉到久久没有得到的滋润,你们的先王也仰起了脸,雨水越来越大,在他的身上都打起了水花了,奔跑啊,跳跃啊,和雨水一起扑到在大地上啊,人们又发出了声音,那欢乐真是无法形容了。
(感谢钱穆《黄帝》)小说上传分享
93、磨难之八
大雨一连下了好多天,把江河湖海都装满了,当然,伊尹点起的那些火也被浇灭了。那祭祀也让人记忆犹新,人们有时候会说,伊尹也真是下得了手呀,也有人说,正因为要下得起手,老天才下得了雨,而你们的先王却从来也不提那件事情,伊尹也是,好象那从来就没有过一样,生活在他们的身边,竟使我觉得,那简直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真的像是一场梦。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这样觉得。现在,你们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当作伊尹的罪过,只是你们的先王似乎并没有这样想过,他还是任用伊尹治理天下,他的身体渐渐地不好了,伊尹管理的事情就越来越多,其他的大臣都比不上他。甚至,当你们的先王身体不好的时候,伊尹还代替他征伐那些不服从命令的诸侯。他的权力太大了,太大了,他不应该有这样大的权力。他早已娶妻生子,有田有土,有了伊老大、伊老二——幸好他们没有像他那样是一个驼背。他们没有跟你们一起来吗,他们在家里都干了什么呀?但这到底要怪他自己,他还有怎样的追求呢?他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你们看我,活到现在了,除了夏桀在的时候,有些担惊受怕,后来一直到现在,我活着,不愁吃的,不愁穿的,伊尹也没有把我怎么样,你们这些人还侍侯着我,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棵树一样,我都不需要动弹,晒晒太阳,淋些雨水就足够了,我这棵树就像长在无人的旷野上的,因为没有人,也不会被砍伐,连天气也总是这么好,从没有闪过电打过雷。有时候我会看见一只两只的狗,在什么地方找吃的,这里嗅一嗅,那里闻一闻,如果没有主人给它们吃的,它们还能生活在你们中间和你们亲如兄弟吗?它们要到那里去找吃的呢?我有时候听见伊尹会说起民众,说民生艰难,那是什么意思呢?他说了不止一次,先王汤死的时候说过,外丙即位的时候说过,中壬即位的时候也说过,中壬死了,太甲又即位了,伊尹也说过,而且说得最多,不仅说了,还记下来,这些你们都应该学习过,我记得有一句说的就是:“无轻民事,惟艰。”你们记得的,你们懂得吗?可以告诉我是怎样的“惟艰”吗?我确实不太清楚,我过得太好了,从小我就生长在宫廷里面,直到现在。找东西吃的狗又不能告诉我,民众们呢,又不需要我去过问,伊尹治理着这个国家,可是太甲并不想听从他,这该怎么办呢?反正是伊尹错了,他不该那么做,这正是你们要追究他的,他不应该流放太甲到桐宫,尽管他义正词严,他忘记他是从哪里来的了,他连自己的生父生母都说不清楚,这一点他还比不上伊老大和伊老二,难怪,他们两个越长大就越不理他了。他更不应当造谣,说自己是什么力牧的后代,他把自己和黄帝拉上关系又有什么意思?他简直是疯了,他这么大的一把年纪了,为什么会疯了?他是我的一个奴隶,为什么他要到这里来,和这样多的事情扯上关系,为什么会让他一步一步变得疯狂,他已经治理了国家,他为什么还要去做王?人生来得真是容易,可是去得多么艰难。你们还记得你们的母亲是如何生下你们的吗?你们母亲的痛留给你们任何伤疤了吗?你们全都不会有生的痛苦,但全都有死的恐惧。因为死使人失去他想方设法弄到的东西,越是怕死就越是贪心,想赶在死亡的前面把一切都享受完一样。这可真是奇怪的事情。现在又闹起了这样的事情,不要来请示我,去占卜,去问你们的先王,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只希望早点结束了。人生来得真是容易,可是去得真是艰难呀!
94、伊尹的信
这应该是中国先秦三代历史上最长的一封信,它足足用了三天时间写成。在毛笔还没有发明之前,人们用刀刻字,也没有墨。伊尹已经很老了,据说这一年他已经一百岁了,已经拿不动刀,所以是用木棍蘸着土漆来写的,写在三块大麻布上,写了三天,写成了这先秦三代史上最长的一封信。当然长也长不到哪里去,跟今天的成就比起来差得十万八千里,今天的写作者不要说一封信,三天,足够写作一部长篇小说了。
下面就是伊尹写给王后的信,是从甲骨文翻译过来的。
第一块麻布
“敬爱的公主:你好,现在我又称呼你叫公主,因为在我写信之前,我从他们看守我的这屋子的窗户望出去,望见了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我已经看不大清楚东西了,所以,她的脸总是模模糊糊,但大体还是看得到。我现在就在新开辟的一个农场的旁边,地里有不少的奴隶在干活,还有一些人在通往农场的路上来来去去,搬运着东西,而这个小姑娘站在路边,站了好久,她东张西望,显得自由自在,她不会是奴隶的女儿,因为她不必干活,穿得也还不错,她一定是我们某个官吏的小孙女或者小女儿。她那么小巧,一个小小的人,翘着马尾巴头发,灰白的衣裳盖到她的膝盖,又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红色的小靴子。非常漂亮的小靴子,有时候会踮起来,有时候又脚尖朝天,但她却一直在原地,先前我还以为她是在等谁,后来知道不是,她只是站在那里看东西,看人。而那来来往往的人都各干各的,似乎她并不存在。她在那里看了好半天,有一会还张开双手,舞动了一下。后来她终于看累了,但她把脚一抬就赶紧定住了,因为有一辆马车从那边过来,她又看着马车开过去,然后就飞快地从路的那一边跑到这一边,顺着道路,她走了。
她让我想起了你——请你听我说下去——我现在可以用‘你’来称呼你了吧,在像她那样小的时候,你也是自由自在的呢,因为你不懂得别人说些什么,你只是到处去看,你还把一些人偷偷摸摸的嘲笑当作是欢乐,和他们一起笑呢。也许,只有孩子才拥有叫做故乡的地方,只有孩子才有故乡。那时侯我已经老大不小了,我开始知道我是一个异乡人,可是因为你的到来,我好象又忘记了我是个异乡人。啊,我的酋长的公主,你在你们那高贵的饭席上向我挤眉弄眼呢。我总愿意亲自做菜端到你的面前,我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我身边的人们都是我的老乡。”
第二块麻布
“可惜,美好时光总是不能挽留,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推着人前进,不是越走越光明,而是越走越黑暗。
有一天你忽然生气了,不是小孩子的怄气,是真正的生气了,我知道有一种永远不能被原谅的东西钻进你的心里去了。你知道得越来越多,可你就越来越知道你不知道的有更多。像其他人一样,你也为自己修建起了无形的城墙,围住自己,但我知道你只是为了围住自己,而不是象别人为了更有利于攻击。
而你所赐给我的故乡,又丢失了。你呢,虽然足不出户,可我觉得你也成了自己故乡的异乡人了,你仿佛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可有什么地方好去的呢?到处都是一样的,因为到处的人都是一样的,就象东方的马和西方的马一样,都是吃草的。
失去了故乡的人可真是凄惨啊,再没有更凄惨的了,使人疯狂。最凶猛的狮子也不会如此这般的自相残杀,只有失去了故乡的人才会这样。啊,我听到有人说,不要抛弃了故乡来写作,我今天给你写信,就听从这教诲,不想抛弃故乡,可是故乡本来就已经丢了,是不知不觉地丢了的,没有人说得清楚在哪个时刻,它就不在了。虽然这些人还在这块土地上,好象他们还生活在自己的‘故乡’,这里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有他们的熟人,可以结党营私,排斥异己,可是他们的魂已经失去故乡了,只有找不到故乡的魂才是疯狂如此的。失魂丧魄啊,曾经有人对我说过,这是世上最恐怖的事情。失魂丧魄就是丢了故乡。
你知道,我想你知道,我说的故乡,不是种麦子的土地,不是放牧的草场,是别的东西,别的东西。你说人凄惨不凄惨呢?比不上一棵树呢,树从土地里长出来,落叶又落回到土地里去,土地就是树的故乡,树的故乡才是土地。故乡,就是生的源泉,死的归宿呢。人们把死去的先人埋进土里去,那是权且把土地拿来充数,好象终于又回到故乡了。其实,那只是一种安慰。我们又不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像树那样——我们是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的,我们通过伟大的母亲出来,我们源于伟大的父亲,就像雨水从天上落到地上,又钻进松软的土壤,有人告诉我说,你看伟大的父亲就像天,伟大的母亲就是地啊,所以我们站在天和地之间。
可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一直到最遥远的过去的那一位父亲是谁?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一直到最遥远的过去的那一位母亲是谁?我们的第一个祖先从哪里来的?生于故乡,死于故乡。如果母亲的肚子是我们的故乡,那我们出了母亲的肚子就再也不能回去了,更不要说回到那最遥远的第一个母亲的肚子里去,那里也不是我们的故乡,我们不是一片树叶,生于土地,最后又飘回到地上。除非我们甘愿做一个永远的异乡人,或者我们确信,人这种东西就是没有故乡的。可是我们很害怕死亡,这是为什么呢?如果死亡不过是又一次的漂泊,向更远的异乡去流浪,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不是早就漂泊惯了的吗?当然,对于那些把自己圈占起来的土地和存放在那上面的财产当作‘故乡’的人来说,死亡确实就是一次赶出家门的暴行,是多么悲惨的结局。也许正因为这样的恐惧,他们才会不顾一切,尽最大量的,尽最快速度的,尽最大可能的,享受这土地上的财富——抢在死亡的大手无法抗拒地一下子把他们扯离这被攫取得千疮百孔的大地之前。多可怕啊,人生来得那样容易,去得这样凄惨。
可是像我这样的人,也许你也是,早就漂流在异乡的人,死亡一定是这样可怕的吗?我们为什么不认为,死亡不是漂泊,而是回到故乡了呢?也许,我们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一直到最遥远的过去的那一位父亲确实就是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苍天,而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一直到最遥远的过去的那一位母亲确实就是一直就没有抛弃过我们的大地。永恒。辽阔。死亡,是一双温暖的手,一只来自天,接我们的魂回去,一只来自地,接我们的身体回去。”
第三块麻布
请原谅我一下子写了这些糊里糊涂的字,也许你会想,这个人为什么对“故乡”感兴趣?其实,不应该感到奇怪。因为,我是生在空桑的人啊。当我可以四处游走的时候,我曾按照人们传言的线索,去寻找那棵空桑,可是我所到之处,都没有空心的桑树。后来,有一个老女人说,那棵树早就被惊雷轰毁了,连根也没有剩下,她说得那样的确凿有据,因为她就是找到并喂养我的人之一。但她的确凿有据使我更陷在迷惑中去了。是我的母亲就是那棵被惊雷轰毁连根也没有剩下的空桑,还是我的母亲变成了那样一棵树呢?在所有的人中,我竟是唯一生来就没有故乡的人吗?因为故乡必定和母亲连在一起的啊。或者我是从一棵树里长出来的异乡人吗?但我为何又不是一棵树呢?有时候我还真想变成一棵树呢。
好了,这些都不说了,在你看来我已经变得疯狂了,其实没有,我已经找到我的故乡了,我自己认为我找到了。在这样的时候,有些事情还是值得说的,因为他们已经决定,不能让我再活下去了,承蒙尊贵的太甲看在我家伊老大和伊老二的面上,同意我的请求,就是给我三天的时间,让我自己选择死亡的方法,我请他们配置好了巨毒的美酒,现在,这杯酒就在我面前,当我写完这些的时候,我就要好好地和这接我回到故乡的使者亲吻了。其实,他们如果不这样安排,我也没有意见,因为我很高兴,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吗?我已经一百岁了,在这一百年中的前五十年,就像是我从故乡出发走了很远很远,在这途中我曾经迷乱得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而后面的五十年,是我回归的路程,在现在这个时辰,我就走到家门口了。
当初先王弥留的时候,只对我一个人说过,我们最大的成就,不是赶走了夏桀,不是扩展了土地,不是统治了人民,而是我们找到了“天”。天就是帝,帝就是最遥远的祖先。世上万物,包括一切神灵,都是从它而来的。人也是这样,像春草萌生,遍布四方,是雨露和阳光的造物,也就是天的造物。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