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干部像看神经病似的上下看了看我,白眼一翻:“什么拉稀的褐马,放屁的灰驴,你懂嘛儿?少管闲事。”
——《东冢歌声》
一条大路带着飒飒风声,穿过荒原的腹地,奔向东方。我顶着西风去赶年集。
天空是一个宏伟、完整的蓝穹,紧扣着大地,秃秃的大地也是标准的圆形,没有任何人为的几何体,来破坏这天地原始的结合。
我走了许久许久,才见到一点变化,一道蚯蚓似的土堤,一片火柴盒似的房屋出现了,一缕淡淡的热尘升起来,那就是集的所在地,东冢公社社中心。
走进集,大自然的伟大便顿然消失。尽管这里同样有风,有尘土,有高深莫测的天空,但那交睫闪映的目光和各种呼喊、嬉笑以至咒骂,却织成了一片无形的网,挡住了冬日的苍凉,使人获得温暖和充实。
我感动了,想着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春秋战国的人,也是这样生活的吗?
曾有一句现代古诗,叫做“诗情醉心不果腹,轻云怎比半村烟”1,看来确也如此,当我接近集市中心的时候,满腹天地悠悠的感慨便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对商品价值和价格的思辨。
就在我对街角一个小摊上的几样物品的价值价格进行的思辨近于成熟的时候,却刹时忘记了自身的存在,我呆住了,我听到了一支歌,一支多么美,多么悲,多么怪异而不可想象的歌呀,像冰川下渗出的透骨的泉水,穿过山峡,穿过喧闹的丛林,涌来……
山茶呵,山茶,
我青春的血液,
为你播洒。
你向我流泪,
却不能回答,
——不能回答,
因为有一个官人
已把你买下。
山茶呵,山茶,
你美丽的生命,
被人践踏。
我为你痛苦,
却毫无办法,
——毫无办法,
因为有一个魔鬼,
已把我扼杀。
…………
呵,我的灵魂飞走了,随着歌声;在梦中我也没有这样昏迷,竟忘了是怎样穿过了人流;当我的自我意识恢复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公社小饭铺的院子里。
歌手在人丛中旋转,他似乎捧着一只大海碗,舞动时,就变成了一道道飞逝的白虹。
他终于停下来,行了个西亚人的抚心礼。当他抬起身,我才真正看清了他。他个子颇高,蓬头垢面,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眉眼很重,如果不是沾满了草屑和尘土,一定黑得怕人。我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吉卜赛人?”似乎证明了我的猜想,他竟还穿着一件灰不灰、褐不褐的西装,虽然肩头、袖肘多处开线,但毕竟是一件翻领西装呵!(在一九七零年的中国大地上,有谁穿着西装呢!)接着我又发现他鼻子很直,像岩石凿出来的,眼睛……但中国何曾有过吉卜赛呀?
他是什么人?
他向人们微笑了。
蹲2在地上、台阶上、凳子上,甚至桌子上吃饭的老乡,和专门看热闹的人,这时都喊起来:
顾城文选(41)
“再唱!”
“再来一个!”
歌手躬了躬身,用极为清晰、在这里很少听到过的北京话说:“唱一个《大海航行靠舵手》吧?”
老乡们不满了:
“不,要唱那个,那个稀罕的!”
歌手犹豫一下,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捧起那个大海碗,又开始歌唱了。
尽管我离他并不远,但那惊人的歌声却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是呵,它不是这个世界的歌唱,它是幻梦的回音。我听见了,听见了死神割刈的拍节,听见了爱神箭翎的风鸣,听见了地府崩坍的轰响,听见了银河荡桨的波声……它溶化了我,解放了我,使我脱离了物质的重枷,脱离了万恶的引力,飞上高高的天庭……
在破晓前,
我踏上路程,
沿着铺满秋霜的堤埂,
向前走呵——
穿过草滩、越过坟冢??
漫漫的黑夜呵,
你怎能湮没
我这渺小的生命。
我像启明星,
等待着红日东升……
在黎明前,
我踏上路程,
沿着布满积水的小径,
向前走呵——
越过洪流、穿过阴云……
东冢歌声(2)
凶恶的雷电呵,
你怎能阻挡
我这忠贞的爱情。
我像啄木鸟,
叩响春天的家门……
正当我乘着歌的旋律,在天宇间自由沉浮的时候,却突然遭遇到一阵粗野的、破裂的噪音,漫空闪耀的冰晶刹时被搅得粉碎;我一惊,坠落下来,落回到地球上,我清醒过来。
我看见歌手恭顺地、无言地站着,而那可恶的噪音却仍在不停地发射。我定神看了看,终于找到了那个噪音发射器,那是一个属于干部范畴的人,帽沿有点卷,袖口有点白,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
“你胡嗷嗷什么?放啥毒?呃?呃?你个富农坯子,你啥态度?啥立场?啥思想?你说呃!为啥不唱样板戏?呃?呃?!”
歌手终于回答了,回答得很谦虚:“我没有资格。”
这时老乡们却不平起来了,怎么能让他一人受过呢:
“唱啥不是唱!”
“听个新嘛,这个歌中听!”
“听戏啥的,匣子里忒有的!”
我也激动起来了,一时竟忘了对象,冲上去,对那干部抗议道:“古希腊的奴隶主,也不会这样对待荷马!”
那干部像看神经病似的上下看了看我,白眼一翻:“什么拉稀的褐马,放屁的灰驴,你懂嘛儿?少管闲事。”
我气得噎住了。
吃饭的老乡这时却哄得更厉害了。
“你让他唱么!要不,你来唱!”
“唱唱咋啦?死不了娘,坍不了炕的!”
一个满脸发红、透着酒气的老农挤过来,竟推了那干部一把:“四侄子,你就消停点吧!”
那个发射噪音的干部四面受敌,终于支持不住了,退到院门边,但却不甘心如此丧气地收场;他振振余威,来了个近乎“亮相”的姿态,指着歌手喝了一声:“告诉你!……&ot;才徐徐退去。
噪声消失了,歌手也不歌唱了,大家也不要求了,却纷纷把已经蒙了一层薄土的馒头、花卷往他的海碗里放,有的甚至把整盘的猪头肉都送给他。他躬着身:“谢谢,谢谢。”——他是个乞丐。
他收获了许许多多,盘子和碗都装满了,但却迟疑着。
他看见旁边有个拖鼻涕的小孩,便躬下身,和气地说:“小弟弟,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那小孩扁扁嘴,有点不高兴,像是说:一个要饭的,还叫我??不料他妈妈给了他一巴掌:“快拿!”
小孩脸有些红,但终究还是小心地端起了盘子,跟在歌手后面;大家庄重地让开了路,他们向门口走来。
歌手走到我身边时,认出了我,微笑着点点头……
在尘土飞扬,微微发斜的阳光里,我看见了他的手——一双多么奇特的手!长长的,白皙而又肮脏的手,悬垂着、摆动着,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那破损的海碗,完全是靠手腕巧妙的挟持,才免于落地粉碎。我惊骇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坦然而又善良,落满尘土的眼睫,在金棕色的虹膜上,投下一片细密的影纹。
我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你……&ot;
他懂了,凄然地笑了:“残疾人,惭愧呀。”说着,便缓缓地走出门去。
门外歪着一个旧土筐,筐里有一些地瓜干和高粱饼,歌手来到筐前,艰难地把食物往筐里装,我顿时知道他将凭借这些作食物维持几个月的生命呵!(当地逢年过节,才有施舍,以为吉利。)我看着看着,颤栗起来,忽然抓出所有的钱,塞进他的破口袋,也不管那满地滚动的钢蹦儿,便跑开了。我感到深深的羞愧——这是对人、对艺术的侮辱。
我在沙尘飞扬的集市中盲目地穿行着,喧嚷的人流通过我的身边,他们是那么高兴,好像从不曾遇到过痛苦和疑惑。我凝视着一棵巨大的、被电火烧黑的老树,心中发问:这就是我有生以来的骄傲,自豪吗??——我的祖国!!
在有些时候,疑惑反而比痛苦更难忍受,生活既是一杯苦酒,就不必慢慢品尝,而应把它一饮而尽;我狠了狠心,又回到公社饭铺。
我失望而又轻松地发现,人已散了,歌手和土筐也踪影全无,小院变得普普通通。我嘘了一口气,像卸下一副担子。
但谁知就在我正想乘风离去的时候,却听到一段关于歌手的议论,那是蹲在桌旁的一个红脸老农跟对酌者的酒中真言:
顾城文选(42)
“他唱的味儿是真不赖。”
“你说的,人家北京的大学生,学的就是这艺术。他的娘还是个洋人来,他生在外国哩!”
“外国?咋地上咱这来啦?”
“咳,他爷爷可是咱这富农,可他爹那是八路,牺牲了,他的娘就回娘家国了,可怜哩,生下就没爹哩。”
“就为这呀?”
“不全是为出身啥的,他(低声)还反对京城里五个还是几个大人物哩。”
“噢,看着倒是挺和气。”
“和气?好悬啦,厉害哩!把他那么吊了三天三宿,也不觉悟。”
…………
尽管在集上我什么也没买,什么也没卖,但我却感到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当我踏上归途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迷蒙的暮气从大地上升起来;冻红了的西天,滑过一只只孤雁……
走着,走着,我又站住了,在苍茫的村影里,传来了歌声;尽管风把它吹得支离破碎,但我还是听出来了,是他唱的——
东冢歌声(3)
我像启明星,
等待着红日东升;
我像布谷鸟,
叩响春天的家门,
…………
我听了许久,许久,终于转过头,顺着大路向海滨走去。
伟大的天地被夜幕隔绝了,但歌声,东冢的歌声,却穿过黑暗在天地间飞扬,荡漾……
1980年
“半”字歌
1992年4月德国
……
她们从后门出来,头上顶着枕头,据她阿姨认为枕头足以挡住炮弹。
“我忽然不走了。我很小……&ot;她说。
她现在也不大。
“我一定要回家换一个红裙子再逃跑,我阿姨打了我。那是第一次。后来北越人就来了。”
“我上小学,要不断检讨自己的思想;后来跳到中学,我爸爸就被关起来了。我们无家可归,晚上就和我哥哥还有几个男孩子结成伴,睡在街上。我也穿男孩子衣服,剪短头发。原来姑娘都留长头发,走在街上很好看。后来就都剪短了,穿难看的衣服。因为他们说:北方军队的兵,对革命贡献大,应该有姑娘和他们结婚。姑娘就都怕了。我也怕。有时去看看爸爸。他给关在一个一平方米的小牢里。一平方米关了三个人。都是为了让交出钱来。钱都交了,他们不信。就关着我爸爸。”
“一平方米,比哥特教堂的窗子还小,关三个人,怎么睡觉呢?”我问。
“可以站着,也可以坐着,他们换。两个人站一个人坐。上厕所也在里边。”
“没有死吗?”
“没有。关了九个月,我爸爸放出来,把我们都叫到一起,说:‘要逃走!走也是死,不走一定死,那还是走。’原来我爸爸是不肯走的,他说走,我们就走。先得买通边防的人。大人十两,我这么大的六七两,小孩二两。”
“是金子吧?”
“是金子。
“我们晚上开出来,我们的船是木头的,十九码长,四码宽。”
“坐多少人?”
“先是我们家和一些朋友一共五十人。后来开船,边防换人,他们又送上来二百五十人。人多船就沉,坐着都不能动,一有风,只好把吃的东西丢了,总不能丢人吧?”
“你们后来没吃的了?”
“三天以后就没了。”
“你们在海上有多久?”
“两个星期。
“到了。”她把我们带到她的宿舍,一百多马克一个月的学生宿舍。真干净得很。书架上放着书,净是老古董书,中国的,仁者爱人,小椅子,窗帘也都极干净。一些茅草插在花瓶里,没有什么摆设。
三
喝茶,吃小饼干,甜的有奶油。我问:“你们上岸的时候很瘦吧?”
“瘦!照了个像,像鬼一样。”她站起来时还那么瘦,手腕细细的。
“那是怎么上岸的?”
“当然是德国船。两个星期在海上,有时下雨,我们遇到了好几个国家的船,有的给我们吃的。后来我们绝望了,有的人自己到海里去。最后德国船来了,又走了。他们走了半个小时,天就变了,大风。他们有点人道主义,又往回开。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的船已经沉了一半??&ot;沉了一半??沉了一半??我忽然看起对面墙上的一张字来:
半生庸碌半生残半脱尘缘半人间半觅知己半游戏半为学问半为钱半真半假半糊涂半痴半呆半狂癫半醒半醉半入梦半僧半俗半神仙——偷得浮生半日闲素华撰得此首于台员
我看完很不礼貌地问:“你多重?”
“三十七公斤。”
“你是不是喜欢禅宗?”
“是,有一阵真迷得很呢。”
“你为什么喜欢汉学呢?”笨问题,一切皆有因有果有道理,有大学,就有人上大学。
四
在马克思的老家不应该老谈越南。碰上一个喜欢理学的家伙,扶着眼镜谈王阳明,也招人心急。还是碰上中国学生会主席,李好好不错,脸圆圆的,请我们吃晚饭。吃完回海蒂家,一路天色未黑,灯都亮了,开车的也是个中国的教授,也姓李,发明了电子打汉字,开了个大公司,就在我小时候上学的新开胡同。
海蒂的丈夫是法官,胡子修得很好看,给我们开门,沏茶,放被子,却没话,不会中文。我们俩自然也没的说,和海蒂谈谈道了晚安。卧室是她儿子的。卧室里有个中国人人都想的大钢琴。
早上起来就弹钢琴,打开花花响的百叶帘往外一看,阳光正好,山谷里尽是些小房子,有红有白,延之不尽,转到向城的那边去了。我看看自己住的房子在一个山坎上,后边有些树斜斜地站着,一大块雪花云刚刚隐没,松鼠在树尖一跳一跳,远处还有只鹿,真美。
顾城文选(43)
美真费时间,刷完牙就十一点了,汽车就响了,停了,海蒂和越南的中国的小小的李素华就跳下车来。
……
1989年
第五辑与光同往者永驻(诗答问)
在荷兰右手作画 1992年6月伦敦 在德国波鸿大学
河岸的幻影(1)
辑首语:
一个永远醒着、微笑而痛苦的灵魂,一个注视着酒杯、万物的反光和自身的灵魂,一个在河岸上注视着血液、思想、情感的灵魂,一个为爱驱动、与光同在的灵魂,在一层又一层物象的幻影中前进。
他无所知又全知,他无所求又尽求;他全知所以微笑,他尽求所以痛苦。
——《河岸的幻影》
——与王伟明问答
王伟明:从你的诗作中,我感觉到你受外国诗人的影响较深,如洛尔迦(lorca)惠特曼(whitan)等。你喜欢这些外国诗人吗?是通过翻译来念他们的作品吗?
顾城:我外文不行,所以只能通过翻译来读外国诗。我爱人懂些英文,有时也译诗,这对我理解外国诗人的作品很有帮助。
确如你所说的,我受外国诗人的影响较深。我喜欢但丁、惠特曼、泰戈尔、埃利蒂斯、帕斯;其中最喜欢的还是洛尔迦和惠特曼。有一段我天天读他们的诗,把他们的诗带到梦里去,有些诗是一生读不尽的。
我喜欢外国诗有一个过程。很小的时候我就读普希金的童话诗《小飞马》;那时我不关心什么是诗,只想多知道些故事,另外再多翻到几页彩色插图。我发现惠特曼时笑了半天,我想他可真会胡言乱语。洛尔迦的诗,我们家也有,放在书柜的最下层,我把它抽出来时,看见封面上画着个死硬的大拳头,我想也没想就把它塞了回去,那个大拳头实在太没趣了。
认真开始读外国诗是在十多年后,我先读了些浪漫派的诗,感触不深,我觉得他们有些姿态是做出来的。真正使我震惊的是西班牙和它的那个语系的文学——洛尔迦、阿尔贝蒂、阿莱桑德雷、聂鲁达。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白金和乌木的气概,一种混血的热情,一种绝对精神,这声音震动了我。
我是个偏执的人,喜欢绝对。朋友在给我做过心理测验后警告我:要小心发疯。朋友说我有种堂·吉诃德式的意念,老向着一个莫明其妙的地方高喊前进。我想他是有道理的。我一直在走各种极端,一直在裁判自己。在我生命里总有锋利的剑,有变幻的长披风,有黑鸽子和圣女崇拜;我生怕学会宽恕自己。
我喜欢西班牙文学,喜欢洛尔迦,喜欢他诗中的安达露西亚、转着风旗的村庄、月亮和沙土。他的谣曲写得非常动人,他写哑孩子在露水中寻找他的声音,写得纯美之极。我喜欢洛尔迦,因为他的纯粹。
惠特曼和洛尔迦很不相同,他是开放型的,是广大博爱的诗人;他无所不在,所以不会在狭窄的路上与人决斗。他怪样地看着人类,轻微地诅咒而更加巨大地爱着人类。他的诅咒和热爱如同阳光。对于他——惠特曼来说,对于他干草一样蓬松的胡须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解的,没有年龄的界限,没有什么千万年的存在之谜。那些谜轻巧得像纸团,像移动杯子一样简单——灵魂和肉体是同一的,战绩和琐事、田野和人、步枪子弹和上帝是同一的,生和死是同一的,都是从本体生长出来的草叶。
他像造物者一样驱动着它们,在其外又在其中,只要他愿意,随时能从繁杂的物象中走出来,从法规中走出来,向物化的生命显示彼岸。他说:那里是安全的。他说:宇宙自身就是一条大路,为旅行的灵魂安排的大路。他说:你一出生就在这条路上。他说:为了让灵魂前进,一切都让开路??一切具体的东西——艺术、宗教、政府。
惠特曼是个超验的人,他直接到达了本体,到达了那种“哲学不能超过,也不愿超过的境界”。他留给人类的不是一本诗,而是一个燃烧着无尽核能的爱的太阳。
我读惠特曼的诗很早,感应却很晚。我是个密封的人。一直到一九八三年的一个早上,痛苦的电流才融化了那层铅皮,我才感到了那个更为巨大的本体——惠特曼。他的声音垂直从空中落下,敲击着我,敲击着我的每时每刻。一百年是不存在的,太平洋是不存在的,只有他——那个可望不可及的我,只有他——那个临近的清晰的永恒。我被震倒了,几乎想丢开自己,丢开那个在意象玻璃上磨花的工作。我被震动着,躺着,像琴箱上的木板。整整一天,我听着雨水滴落的声音。
那天我没有吃饭,我想:在诗的世界里,有许多不同的种族,许多伟大的行星和恒星,有不同的波,有不同的火焰;因为宿命,我们不能接近他们。我们困在一个狭小的身体里,困在时间中间。我们相信习惯的眼睛,我们视而不见;我们常常忘记要用心去观看,去注视那些只有心灵才能看到的本体。日日,月月,年年——不管你看到没有,那个你,那个人类的你都在运行,都在和那些伟大的星宿,一起烧灼着宇宙的暗夜。
王伟明:除了外国诗人的作品,你喜欢哪些中国诗人的作品,你喜欢中国古诗吗?请你谈谈对传统的看法。
顾城:我喜欢古诗,喜欢刻满花纹的古建筑,喜欢殷商时代的铜器;我喜欢屈原,李白,李贺,李煜,喜欢《庄子》的气度,《三国》的恢宏无情,《红楼梦》中恍若隔世的泪水人生。
顾城文选(44)
我就活在这样的空气里。我不仅喜欢读古诗,而且喜欢摹画一些送给朋友;我不仅喜欢古诗,而且喜欢在落叶中走,去默想它们那种魂天归一的境界;我常闭起眼睛,好像面对着十个太阳,让它们晒热我的血液。那风始终吹着——在萧萧落木中,在我的呼吸里,那横贯先秦、两汉魏晋、唐宋的万里诗风,那风始终吹着,我常常变换位置来感知他们。
河岸的幻影(2)
学习古诗,历来就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悟其神,一种是摹其形。我以为前者是大道;穿越物象才能到达本体,忘其形才能得其魂。这个道理非常简单,可惜许多死于章句的人并不这样想。他们喜欢研究服装上的纽扣,把外衣当贵宾;他们迷信古律古声,似乎唐诗是靠平仄对仗作出来的;他们的这种偏见造就了明清以来的大批诗匠,直到现在还有遗风。殊不知至人无法、大象无形,李白屈原又有多大程度上仰仗了格律呢?形式本身只应当是道路,而不应当是墙;伟大灵魂的本身便是最完美诗形式的不断创造者。
我以为创新本身就是最好的继承,创新是对传统的精髓,对传统的生命力的证明;传统在我们身上生长、挣扎,变得弯曲,最后将层层叠叠开放出来,如同花朵。
我有些相信艾略特的说法:传统不是一个单向的流程,一个研究对象,而是一种关系,一种能动的结构;不仅古人使今人存在,而且今人也使古人存在——他们相互吸引、排斥、印证,如同化学反应中的可逆式反应,如同天宇间旋转的双星。
王伟明:你认为大诗人需要具备哪些条件?
顾城:我认为大诗人首先要具备的条件是灵魂;一个永远醒着、微笑而痛苦的灵魂,一个注视着酒杯、万物的反光和自身的灵魂,一个在河岸上注视着血液、思想、情感的灵魂,一个为爱驱动、与光同在的灵魂,在一层又一层物象的幻影中前进。
他无所知又全知,他无所求又尽求;他全知所以微笑,他尽求所以痛苦。
人类的电流都聚集在他身上,使他永远临近那个聚变、那个可能的工作——用一个词把生命从有限中释放出来,趋向无限;使生命永远自由地生活在他主宰的万物之中——他具有造物的力量。
除了这个最重要的自身条件外,无疑还需要许多其他条件,使灵魂生长和显示。需要土壤、音乐、历史、浓烈而纯美的民族之酒,需要语言,没有一种在大峡谷中发出许多回声的语言,成功是不可能的。
最后,我想还有些纯客观的条件不仅对于大诗人,而且对于小诗人也适用,就是要有食物,要有安静的空间和时间来进行他们的工作。
王伟明:你曾随父亲下放到农村去,深为大自然所影响,故你早期的诗,主题多取材于大自然。现在你回到城市,你写的诗是否也发生了变化?
顾城:是的,是有很大变化。我习惯了农村,习惯了那个粘土做成的小村子,周围是大地,像轮盘一样转动。我习惯了,我是在那里塑造成型的。我习惯了一个人向东方走、向东南方走、向西方走,我习惯了一个人随意走向任何方向。候鸟在我的头顶鸣叫、大雁在河岸上睡去,我可以想象道路,可以直接面对着太阳、风,面对着海湾一样干净的颜色。
在城里就不能这样。城里的路是规定好的,城里的一切都是规定好的。城里有许多好东西,有食物、博物馆、书,有信息,可就是没有那种感觉,没有大平原棕色的注视,没有气流变幻的《生命幻想曲》。城里人很注意别人的看法,常用时装把自己包裹起来。
我不习惯城市,可是我在其中生活着,并且写作;有时一面面墙不可避免地挤进我的诗里,使我变得沉重起来。我不能回避那些含光的小盒子和融化古老人类的坩埚,我只有负载着他们前进,希望尽快能走出去。我很累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河岸的幻影——我少年时代放猪的河岸。我老在想港口不远了,我会把一切放在船上。
我相信在我的诗中,城市将消失,最后出现的是一片牧场。
1984年11月
生命是一树鲜花(1)
1992年6月荷兰右手作画
——与何致瀚问答
何致瀚:我很高兴您回答我的问题,我正在写一篇关于您诗作的博士论文,这些问题对于我来说该是重要的,需要请您原谅的是,我中文讲得不太好。
顾城:我完全不懂德语,今天有讲中文的机会,我很高兴。
何致瀚:我首先要请您回答的是关于所谓“朦胧诗”的历史、文学历史和社会现象问题。
顾城:我不太习惯从文化史或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待诗,但我愿意尽力而为。
何致瀚:从你的观点来看,“朦胧诗”产生有什么历史的、社会的条件和背景?
顾城:现在有一种通行的说法叫文化撞击,又有一种说法叫横向比较,很多人用这种道理来解释新诗的产生。顺从此理,我们稍稍移换一下角度,似也能从纵的方向发觉一点“朦胧诗”的起因。
中国人似有一种天生的明智,在混沌初开之时就看到了宇宙的浩大无穷。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都是牺牲品,不要说小小的脆弱的人间,沧海一粟的人,根本不可能和宇宙——天,有什么价值和情感的联系。这种毫无希望的认识,产生了平静的道和儒的哲学。一种是从大道、从天的位置来看待人间天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完全超乎一切人间观念之上。一种是把道理仅限于人世范围,强调文化形式,力图建立一种永久和谐的人间秩序,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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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文选(45)
这里我不想过多涉及由专家研究的大宗传统。我只想提示一点,在道家哲学里,人们往往注意寂静“无为”的一极,而忽视“无不为”的另一极,其实这一极并没有因为被忽略而消失,它作为一个由庄子发始的个人传统一直存在着,一直在形式严密的东方文化之上隐现,一次次接近着文化和社会行为。从泼墨画到大闹天宫,从逍遥游到文化大革命,可以看到一个由齐物到齐天,由无法到无天的“无不为”的意识的演变,演化的结果当然是文化秩序的毁灭。
“朦胧诗”诞生于文化大革命,诞生于毁灭的空白。它好像是又一次混沌初开,在瞬间经历了人类的天真时期。“朦胧诗”的作者几乎都从孩子的角度讲述过天真的期待和痛苦。这真是一种稀有的期待,在高远,淡若烟水的东方传统面前,显得那么简单,但同时也为这种可敬的传统增添了一点可爱之处。
何致瀚:在你《请听听我们的声音》这篇文章中,你总用“现代新诗”来代替“朦胧诗”这个概念。因此我想请问:“五四”时代的新诗和现代的“朦胧诗”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顾城:“朦胧”中文有几种写法,有“目”字偏旁的“矇眬”,也有“月”字或“日”字偏旁的“朦胧”、“曚昽”。前者是指观看者眼睛近视;后者似乎是太阳、月亮出了毛病。由于我写那篇短文时,争论家们正为“懂”和“不懂”的原理争论不已,我不愿糊里糊涂,把弄不清的原因全归于月亮,就采用了“现代新诗”这个词1。
“五四”新诗与现代“朦胧诗”同为新诗,自然有些相似之处。它们与周围的审美习惯截然不同,又都是突然出现;这一景观在文学史上也算是无独有偶吧。
何致瀚:有(中国)人批评你的诗歌,说它们显露了个人主义的倾向,同时把你的作品和“新月派”诗人的作品联系起来,你看这种联系存在吗?更准确地问,闻一多、徐志摩和你的创作与理论的看法中间有关系没有?你们在什么程度上继承了“五四”新诗的传统?
顾城:写诗不能用别人的眼睛看事物;小时,我写过这样一首诗: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
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
它透出天外的光亮
人们叫它作月亮和星星
诗人就是这样独立地、独一无二地存在着,或大或小,为人带来启示和光明。
闻一多认为只有方形的小洞能透光,他有点笨。
从根本上说他们是上天的儿女,显示着同一光明;他们是同在、自生的,从来没有人间那种复杂、承接的血缘关系。
何致瀚:在《朦胧诗问答》中你写道:“诗的幻想天性决定了它永远要开拓新的领域,建筑新的精神世界。一成不变的诗观念,终究会成为历史。”我想请你解释一下这段话的内涵。
顾城:诗是很有意思的,它到来了,还会离去,不会停留,对于与时同往的人来说永远是瞬间。
诗在事物转换的最新鲜的刹那显示出来,像刚刚凝结的金属,也像忽然而至的春天。它有一种光芒触动你的生命,使生命展开如万象起伏的树林。人总怀有私心,想捕捉这美好的一瞬,想把彩虹做成标本,用一根针来固定它;他们总没有成功。
诗已在瞬间作完了它的游戏,它已远去,只剩下没有生气的历史在黑暗中,像泥石流一样迟钝。
何致瀚:你是否同意英国诗人济慈(keats)的话“美是真的,真的是美的”?
顾城:美,是真的。
何致瀚:你的诗大部分属于欧洲所谓的大自然(抒情)诗。人、社会等跟大自然的和谐是这种诗的标志。
生命是一树鲜花(2)
面对世界的环境污染、面对原子战争、面对人类集体自杀的危险,你这样的信念有什么(哲学、宗教)现实或理论的基础?
顾城:诗人的信念如果仅仅来自这个小小的发疯的现实,怕早就无以存身了;所幸的是世界大千,它另有来源。
老子说:“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吾不知其名”,因为“无名天地始,有名万物母”。
诗人就是偶然在这个世界上显示来源,并予之以名的人。他的信念自然来自他自身。
我写过一首诗,它也许能比我说得更清楚些:
来源
泉水的台阶
铁链上轻轻走过森林之马
我所有的花,都是从梦里来的
我的火焰
大海的青颜色
晴空中最强的兵
我所有的梦,都是从水里来的
一节节阳光的铁链
木盒带来的空气
鱼和鸟的姿势
我低声说了声你的名字
何致瀚:你说过诗人就是发现新的大陆和天空。写诗是反映现在的、目前的,也许是需要改造的现实,同时也是起草新的,和人心灵更相当的现实蓝图,你觉得我这样解释你的思想对不对?
顾城:写诗不仅仅是反映什么,它显示事物的来源,显示心灵和上天的光辉——光明出现,黑暗消隐;早晨到来,噩梦飘散。
何致瀚: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有一位著名的德国诗人君德,他也用过你现在比较常用的比喻,比方说:沙滩、沙洲、林、江、鸟、候鸟等。君德说过:“写诗就是把世界看成语言的决定。”你是否同意他的说法。
顾城:语言可以决定和改变文化人的世界,改变他们对自然和自身的看法,但并不能改变自然。一朵花和各个国家给它的名字毫无关系。人不可能把自己由于无可奈何而捏造出来的语言加到一切事物上,并糊涂地认为那就是事物本身。语言不过是人类捕捉自己的一张小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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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城文选(46)
当然语言在初生状态的时刻,有一种新鲜的知觉,像刚刚绽出来的叶子和鸟的叫声,它仍然还是自然的一部分,它停在一个危险的地方,为人类的重新存在和选择提供了可能。
在这个意义上说,语言的确有可能决定和更新文化世界这片落叶重重的丛林。
何致瀚:你曾经说过:新的自我用新的表现方式打碎迫使它异化的模壳,将重新感知世界。我对这个问题特别感兴趣。我觉得二十世纪人的异?br/>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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