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顾城文选

顾城文选第9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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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异化是历史和哲学问题的、工作和生活条件的结果。

    “朦胧诗”怎么能帮助人克服二十世纪的异化现象?

    顾城:问题提到这样的程度,让人觉得严重。我不知道二十世纪是什么,是个大楼?还是个小房子?还是个卖票的地方?不久前有四个法国学生走遍世界,到处问人对二十世纪的看法,也问到了我。我告诉他们:我没有住过那么大的地方——二十世纪,也没有住过那么小的地方——二十世纪。

    人最早住在洞|岤里,外边是忽明忽暗的空气,没有时间,也没有世纪。他们像昆虫一样爬、跑或跳,手上沾了红土或黄土。不知怎么他们开始在洞壁上画画,这真是个非常时刻,就像亚当、夏娃吃那个苹果一样,忽然就跌进了人间,失去了天国。他们画的第一个线条绕在他们手上,纠缠不清,于是文字、价格、国家、汽车、定律滚滚而来,使他们兴奋挣扎,不知所措,一直延续到我们说话的这间教室。

    我们都看到树被巨藤缠死的情形,我们在解这个结之前,就该想想,我们是树还是藤,还是另外的什么,树是不是依靠藤活着,我们克服异化的努力是不是另一种异化的开始——

    我努力着/好像只是为了拉紧绳索……

    在这反复的梦魇之中,诗悄悄走过,使世界变白,像病房,使人想起在洞壁上画画的最初的一瞬,想起那一瞬之前,没有语言,没有思想,也没有死亡的恐惧,昆虫在露水中爬,自然生生灭灭,成为花束。

    愿文字有这样的气息,使文字消失,人消失,生命醒来时发现自己是一树鲜花,在微风中摇着。

    1987年7月

    德国

    金色的鸟落在我面前(1)

    1992年6月伦敦

    ——同伊凡、高尔登、闵福德问答

    伊凡:对于英文读者来说,你希望介绍哪些诗,有什么想法?

    顾城: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介绍属于我的诗,我说属于我的诗是指从我自身生长出来的诗。有的时候我思想比较混乱,诗也写得比较杂,我希望翻译的不一定是社会上轰动的,但应该是具有个性和艺术价值的。艺术在中国,长久以来有一种不幸,它总成为政治或是整个国家事务变化的一部分,缺乏独立意识,这种不幸应该告一段落,我希望进入一个分离的过程。

    作为译者,当然应该有他自己的选择,翻译使他感兴趣的作品,这好像是一种婚姻,要有爱情。

    伊凡:是不是带来了你的主要作品,你的主要作品是代表你不同的创作时期的吗?

    顾城:这次只带了一部分,我选的作品是代表我不同创作时期的。一九八四年以前,主要写的是抒情诗,以我的情感同世界联系,核心是我。一九八四年以后我写了《颂歌世界》和《水银》。“他”和“你”更多地出现了,这个“他”和“你”仍旧是我,但只是暂时的部分的我。我经常作为几个事物同时在诗里出现,在鸟和树林中旅行,无所驻处是真心;单一的“我”的核心消失了,诗变得干净。这跟我暂时上了点年纪大概有关系。

    高尔登:你七十年代的诗,我们已经选了一些。你看自己诗的过程,是按生活中的时间呢,还是按照诗本身一组一组的发展和变化?

    顾城:我觉得诗和生命是一体的,它们又有着各自独立的命运过程。就我的诗来说,刚开始显然和我的生活经历有关,到后来才发生分离,诗一步步脱离生活趋向生命。生活是杂乱无章的、不负责任的,为我们带来一切,把生命的碎片丢撒在河床上——那些细小的光,黄金般闪耀,预示着一种可能——诗人的工作就是要把破碎在生活中的生命收集起来,恢复它天然的完整。——“我们创造已经成功的东西”;不仅每个词是这样,每首诗是这样,恐怕编诗集也是这样;从这层认识上讲,时间的影响越来越小;我可能更倾向于依循诗本身的生长过程。

    闵福德:你能不能谈谈你的创作,比如说最初的作品,每个创作时期的想法、变化?

    顾城:我一开始写诗完全处在自然状态,遇到露水或是昆虫的叫声,生命也会自然地发出声音,这声音在我十二岁去农村时响成一片。我去的是个叫火道的小村子,只有土和干草,但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切就不同了。天上有种细微的马蚤动,一群鸟飞来,我忘不了那些快乐的鸟,像暴雨一样落在我的周围,几里、几十里都是它们快乐的叫喊。

    我最初的创作可以说是从那儿开始的。我在那儿住了好几年。我觉得生命中有一种本质的热爱,不管世上的人对你怎样,春天总会到来,天上的鸟和地上千百种开放的花总在对你说话,这时你想回答他们。最美丽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万物轻柔的对话,你就是这对话的一部分;有一种秘密使你快乐——你是唯一听到的人。

    我用树枝在河滩上写诗,写《生命幻想曲》,写《我赞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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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文选(47)

    我赞美世界,/用蜜蜂的歌,/蝴蝶的舞,/和花朵的诗。/……

    我把希望融进花香/……

    我穿过春天轻轻的香气,看稀有的人影在地上消失。

    当我十四岁又一次走进夏天的时候,我感到一个事物来临,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的生命依然亮着,整个夜晚都充满光明,公鸡在草垛上走来走去,一瞬间,太阳升起来,河水热了。

    我在河边沙地上放猪,走着,觉得一切都在改变,好像是在钢琴上走,每一步都有意外的声音。我停下来,风吹着沙子把我埋住,一只鸟在天上睡觉,慢慢飘落,在接近河面的地方突然惊醒;我轻轻一震,好像也醒了,生命像云一样展开——我觉得河水推动远处河岸的时候,也在推动我,就像我的手抚摸我受伤的膝盖;这一切都是我——鸟用清脆的翅膀摸天空……我写:

    没有目的/在蓝天中荡漾/让阳光的瀑布洗黑我的皮肤//

    黑夜像深谷/白昼像峰巅/睡吧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

    太阳烘着地球/像烤一块面包/我行走着/赤着双脚//

    我把我的足迹/像图章印遍大地/世界也就融进了我的生命//

    我要唱一支人类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鸣……

    就是这样,最早我写诗,是因为和自然有一个共鸣,自然的声音在我的心里变成语言。这是幸福的事。那时写东西完全没有发表的可能。

    十七岁我回到城里,看见好多人,我很尴尬,我不会说话。人都在说一样的话,你说得不一样,他们就不懂。这里边好像有一个魔鬼,不是他们这些人在说,是另一个东西。城市像一架机器、一个钟,每分、每秒都让你服从它。我不能适应,就爬到楼顶上去百~万\小!说。那时候已经有了一点书。我在书里听到另一些声音,这声音给我安慰,洛尔迦说:“哑孩子在寻找他的声音,偷他声音的是蟋蟀王。”我开始找我被偷走的声音。我遇到了朋友,也遇到了墙和坟墓。我想抓住一个人间的事物,来避免生命的错乱,就像许多人一样,退到书里,企望用知识用历史来抵抗现实。我开始咬文咂字地说话,用一本本书来反对一面面墙。

    金色的鸟落在我面前(2)

    书里有不同的人、灵魂,给我信心;在短短的二三年里,这信心竟意外地膨胀起来,变成一种混杂不清的社会热情。我相信每一个人都在噩梦里,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醒来,世界会从此完全不同。这是一个奇异的、不断以梦为醒的噩寐,我发出声音,也寻找声音,我拼力工作,燃烧着献身的热望,这种决绝的热情一直持续到一九七九年。一九七九年我在四川看见了大片红卫兵的墓地,在荒草和杂木中,我才知道历史上已经有过太多的这样天真的冲动。最初的呼喊和血是美丽的,但随后浮现出来的依旧是无情的天宇——天道无情。尘世的运行,轻轻地压碎了它。我在《永别了,墓地》里说:“我是去寻找爱,寻找相近的灵魂,因为我的年龄。”

    有五年,我沉浮在梦想和爱情之中。我在长江上航行,看乌黑的瓦片和月亮,听雨在门上的敲打。我感到我生命分离合一——“一次还没有结束,另一次刚刚开始”;这应当是一种全新的生命——“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这个时期,我还是想把梦想带入现实,我不停地写,有时一天能写二三十首诗。我自己构想了一种与现实充满暗示的争斗。

    我失败了,也胜利了。我的努力变成了一本诗,和一次婚姻。我和妻子住在很小的房子里,依旧只能看见一线天空——东方无情的青空,我不能不看它。

    中国人有一种天生的明智,在混沌初开时,就看到了宇宙的苍凉,人如沧海一粟,没有任何希望和可能。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是这个意思。承认了人在宇宙面前的失败之后,要活下去,大体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建立人世自足的生存秩序,维护形式,像孔子那样“不逾矩”,敬天,又知天道弥远;另一种就是像庄子、寒山那样,在人世之外,与自然同一。

    有一段时间,我读《齐物论》。庄子看待世界的位置非常有意思,从自然那边看待人世文化——“以道观之,物无贵贱”,所有高低上下的标准于是都变得怪异起来。庄子好像是在继续老子的无为思想:“绝圣弃知”、“绝竽瑟”、“灭文章”、“弃规矩”、“肖行”、“钳口”,实际上却是在发挥道家意识的另一极,通过“无为”灭度,达到“无不为”。他“齐物”并不是真要同物质混为一谈,而是为自己在天地间取得一个大自由,同日月、天地做一个游戏——“乘云气、骑日月、游乎四海之外”。

    这个传统叫“无不为”,实际上是说他可以什么都不做,也可以什么都做,独来独往,“立乎不测”;他在一个高远的地方影响着文化的潮汐。从魏晋之风到泼墨画到孙悟空大闹天宫号为“齐天大圣”,都含有这种游戏的痕迹。到毛泽东、文化大革命,这一“无不为”的传统,忽然作为全社会的形式凸现出来,不仅是人和自然的关系,也不仅是人和历史文化的关系,而且是作为绝对个人和宇宙天地的关系凸现出来;对“至人无法”,“无法有法”的固有限律形式忽然没了。

    它像一个爆炸,产生空白,而我恰恰诞生在这个人造的空白之中,像一个原始人那样,一步步重新走向文化。没想到我知道得越多的时候就越痛苦。庄子在《应帝王》中说过一个寓言:南海帝和北海帝忽,给居中的浑沌开窍,凿鼻子眼睛,“日凿一窍,七日浑沌死”。一个文化人的诞生,就是一个自然人的死亡。西方也有亚当、夏娃开始思想,就失去了天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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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文选(48)

    中国文化是建立在对一切充分认同的基础上的,没有期待,没有彼岸,没有儿童的任性。文人画静若烟水,韵律严格得让你无隙可乘。一切早已完成。这使我处在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我是中国人,我有自己明智的一线天空,我写《剥开石榴》:那些光还要生活多久/柔软的手在不断祈求/彼岸的歌/是同一支歌曲/轻轻啄食过我们的宇宙。

    另一方面,我又是被扭断传统的小孩,在荒地上长大,我不能放弃快乐和任性。我写: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我写《布林进行曲》,也写《布林不进行曲》:“拿餐刀上前线去/背着水瓶找你”;“一百个小娃哩/站着过生日/可以拿着饼/一起走出去”。这是一种天然对立的心态,你既不能存在,又不能不存在。

    我潜入自我意识,想判明自身;但每次忽然升起的光明,都把我带入更深的黑暗。

    这种悖论严酷地体现在文字上。诗人的对象是文字,敌人也是文字。中国文字历史久远,如玉如天,它要你服从它,而不是它服从你。我感到没有办法,感到一些事儿不对——“我努力着/好像只是为了拉紧绳索”;各种文化事物有声有色地在我身上重演,我变成了灯光舞台。

    很累的时候,我就生起病来。我在一棵被伐倒的树上坐着,看别人上学。他们头发黑黑地往前走,大地的血一点点涌进玫瑰,我忽然恢复了小时候的那种热爱,感到春天。我听不见他们背公式,我摸白色的树桩,一种清凉的光明在我心中醒来,这真是个不可言传的事。

    我看到我进城以后的生活,像一个被针扎住的标本,手脚舞动。我知道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要当一个诗人,抓住一堆观念而忘记了自身。我挣扎,手越抓越紧。现在那只手松了。我看着男孩子和女孩子背着身走路,玫瑰摇动;在他们和玫瑰之间有一种光明不断流变;你永远无法抓住这变化,芳香却能触动你的心。

    金色的鸟落在我面前(3)

    在临近的一刹那,在你热爱的一刹那,生命醒来,白色的光明在你心中醒来;你可以读自己,千百次不同地读;你可以选择你的过去,一步步走进童年白色的烟雾,不知不觉穿过出生的日子,看见那片开满百合花的池塘……

    两滴水降落在大地上,微微接近,接近的时候变长,在它们临近汇合最微妙的刹那,你可以恢复这个记忆。

    可以说所有的雨水来自云朵,而云朵来自海洋,这就是你们的共同来源。

    我想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成为男人和女人之前,都作为河水、飞鸟,都作为千千万万种光芒生活过。当你有了眼睛看到世界,闻到春天的气息,这记忆就会在你的生命中醒来,使你穿越语言,穿越出生和死亡的墙壁,再现自身。

    真实和美的意义就在于此。

    我对朋友说,我感到光,像一只金色的鸟那样落在我面前。这样的事一生也许只有一次。

    我不想把它捉住,带到动物园或博物馆去,我跟随它,或是它跟随我。

    一个诗人寻求文学史上的价值,也许有一定的道理,但对我来说没有必要。

    伊凡:诗要不要写出来,写出来会不会失去诗的意义呢?为什么选择写出来?

    顾城:诗可写可不写;它到人间来,不由诗人决定,由它自己决定。

    诗人不过是个守株待兔的人;经过长久的等待,他才发现,自己就是那只兔子。

    他看见许多昆虫、人和语言,在同万物分离的一刻跳来跳去。

    他写《颂歌世界》:“草地上跳着兔子/灰暗的兔子眼神如火”——高兴跳它就跳了,没有任何原因。

    谁也不能阻挡它到来,就像谁也不能阻挡它离去一样,人间的规定毫无作用。

    这好像是另一个“无不为”的游戏,但这个游戏多了一点爱情和好奇心。

    1987年12月

    香港

    香港电台问答(1)

    1992年12月德国波鸿大学

    张先生:《天卷乐》节目很高兴能请到中国新一代的青年诗人顾城,他此次经过香港,请他到这个节目接受采访,讲讲他的诗集《黑眼睛》。首先多谢顾城。我想请问一下,你是如何走上写诗道路的?

    顾城:这里边有一个比较奇怪的经历。我在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了白色的墙;那时我很小,大概只有五岁,我忽然感到有一种恐惧;我觉得,这白色的墙是死人的灰烬,我觉得死亡离我很近。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害怕城市、害怕这些墙。我跑到墙外边去的时候,就听到了昆虫的声音,很小的昆虫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感觉到我的生命里有一种希望,一种快乐。

    后来,我走到离城市更远的地方,我在那里放猪。有一群鸟向我飞来,落在我周围,像暴雨一样落在我周围,向我快乐地叫,这时候我真想也对它们叫。我开始写诗,我觉得,不仅鸟对我说话,而且春天的小花,那荒凉的土地、天空,都在对我说话;我一步步地写诗,我觉得在宇宙中间,在花香中间,在星星中间,有一个秘密,等待我用诗这个小网,去把它捞起来。

    张先生:顾城,据你这么说,你写诗是对大自然的一种回应?

    顾城:我最早写诗,是为了回答大自然对我说的话;我觉得阳光爱我,春天爱我,我要回答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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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文选(49)

    张先生:所以你用诗的语言,作为对大自然的一种表示,这是你很特别的经历。其实,我想,我们很多人将你作为朦胧诗人。

    顾城,大家都把你归属于朦胧诗人,其实,这些人是不是不了解你们这一辈人的写作?

    顾城:了解是困难的,因为真正发表出来的诗,并不多;而被人们看到时,他们又有各自不同的角度。语言有时候是达到了解的途径,有时候,又是导致误解的歧路。

    张先生:顾城,你曾说过,你所写的诗之所以是新的,是因为表现了自我,其实,艺术家所要表现的,最主要的就是自我的感受,如果你提出这个口号,那么同三十年代的诗人,在根本上有何分别?

    顾城:有共同之处,首先诗歌都是从“我”的生命最深处涌现出来的,从内心涌现出来的;要说不同也有不同,这个“我”同三十年代的,或几千年前的那些“我”相比,有一种特别的天真之处。

    文化大革命,造成了对文化的破坏,切断了东方的文化传统,也切断了西方的文化来源,那么,在这个空白中长大的孩子,他们就有了一种长久的幼稚与天真;这种天真,就构成了他们的诗的特点。在中国漫长的、可敬的、静若烟水的文化传统中,童话一直是个稀有因素,而他们这种由内心涌现出来的眼泪和声音显示出的童真,的确为可敬的中国文化增添了一点可爱之处。

    张先生:那就是说,顾城曾经讲到,其实他写诗的最大特色,就是比较从天真出发,但实际的可爱,是重回到可爱的精神,我同意顾城所说的,诗的创作和其它创作一样,都是从自我出发,但是作为一个作家作品的技巧,或者对人生的体验这些的处理,都很重要,那您是如何面对这些问题的呢?

    顾城:我曾经说过,灵魂前进本身,就创造了他的道路。我觉得,任何技巧和形式最初都是由一个内心的舞蹈所创造的。当然,要将创造留下来,也需要具体的研究。西方已经总结出像“通感”、“意识流”这样的艺术技巧;还有很多技巧方式,比如说,通过反复的暗示,使人们意识到一个遗忘的事物,甚至是诞生以来就遗忘已久的事物;又比如说通过对一个具体瞬间的描写,由展示瞬间中包含的永恒,而展现永恒;还有通过各种节奏,各种声音,调动人们生命中潜在的诸种因素等等;这些都可以作为艺术技巧给予研究。

    (播放了一段用顾城诗歌写成的很抒情的歌曲)

    张先生:顾城,你曾说过,你很喜欢外国的诗,也多受到外国诗人的影响,到底是受到他们的写作技巧,还是题材的启发来写诗呢?你是否觉得中国的诗与外国的诗有共通的地方?

    顾城:这个事情非常有意思,一个事物,从东方看和从西方看,就成了不同的事物。我这回有幸到欧洲去,做了一个长达半年的旅行。我发现他们看待的东方,和东方人自己看待的东方是不同的。而我们看待的西方,和他们自己感觉的西方也是不同的。于是这个事情,不仅构成了它们的不同性,也构成了它们的共同性。

    张先生:顾城,你会不会觉得,西方的文化,特别是西方的诗,与我们的诗是隔了一层的,我们对这隔了一层的文化的体会,并不体现在文化本身?

    顾城: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我们从来生活在我们认为的世界里,那么,如果这个世界多了很多角度,多了很多位置,实际上也就如同又多了很多世界。所以,西方与东方的这种对峙,他们彼此间的误识和误解,有时候不仅不是一件坏事,还是一件好事——使单一的人类和单调的文化变得花朵层层叠叠,丰富而倍加美丽。

    张先生:所以,我相信顾城这次去欧洲的体验是很深刻的。不过,我回忆起你说过,你比较喜欢西方的诗,以西班牙的诗人的作品为主,你甚至说过:其中的声音有种好像白金和灌木的气概,一种混血的热情,一种绝对的精神,我看这比较抽象一点,到底是何意思?

    香港电台问答(2)

    顾城:我确实非常喜欢西班牙的诗歌,他们有一种特殊的声音,有一种固执;这种固执,表现在他们坚持人的本性上。

    洛尔迦热爱他的家乡,热爱在露水中寻找自己声音的孩子,热爱那些小蟋蟀。正是在这一点上,他的热爱,超越了人类的等级和世俗观念,使人类从遥远的地方达到了一个理解。

    我也是一个固执的人,我要在这个世界上,坚持热爱我热爱的事物,哪怕它们一钱不值。

    张先生:听顾城所讲,他是一个很执著的人。我记得你讲过西班牙人的诗歌是可以唱出来的,是吟唱的歌。其实,顾城你本身是否可算是一个,因为你很热爱乡土,我想不出确切的名词,你是否算是乡村的唱吟的诗人?

    顾城:我确实是一个渺小的人,我从小立志学习蟋蟀,像它那样,在一个小小的草间歌唱,认真地唱,然后就化为尘土。我觉得这是一个美丽的事情,人在世界上,也许没什么事情可值得做,但是,在他歌唱的时候,在他表达自己对世界热爱的时候,他会觉得心灵颤动,有一种幸福,他会觉得世界都跟随他颤动。

    我到城市里来,我觉得,真是误入。

    张先生:顾城,据你这么说,其实,你在唱吟你的作品或写你的诗时,可以得到最大的满足是不是?

    顾城:真正的幸福,是在他表达时的那一霎那达到的。一首诗刚完成的时候,我觉得快乐;到发表时,它便离我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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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城文选(50)

    张先生:现在,我们花点时间来欣赏顾城的作品。第一首是:《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记得刚才和顾城的太太谢烨讨论起来,我说顾城是个很任性的人,他太太很同意,说顾城确实是个很任性的人,也是一个很敏感的人。

    现在我们来听听顾城吟诵他的作品:《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顾城:(朗诵)

    也许/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我任性//我希望/每一个时刻/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我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一片天空/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我想画下早晨/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画下所有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画下想象中/我的爱人/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她永远看着我/永远,看着/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画下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画下丘陵——/长满淡淡的茸毛/我让它们挨得很近/让它们相爱/让每一个默许/每一阵静静的春天的激动/都成为一朵小花的生日//我还想画下未来/我没见过她,也不可能/但知道她很美/我画下她秋天的风衣/画下那些燃烧的烛火和枫叶/画下许多因为爱她/而熄灭的心/画下婚礼/画下一个个早早醒来的节日——/上面贴着玻璃糖纸/和北方童话的插图//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我想涂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我想画下风/画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岭/画下东方民族的渴望/画下大海——/无边无际愉快的声音//最后,在纸角上/我还想画下自己/画下一只树熊/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发愣/他没有家/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他只有,许许多多/浆果一样的梦/和很大很大的眼睛//我在希望/在想/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领到蜡笔/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我只有我/我的手指和创痛/只有撕碎那一张张/心爱的白纸/让它们去寻找蝴蝶/让它们从今天消失//我是一个孩子/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我任性

    张先生:顾城,我想问一下,听了你朗诵这首诗,觉得很精彩,会不会《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基本上是你自己的性格和个人的风格?

    顾城:嗯……很久以来,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可是有一回,在绝望的时候,我看见了童年见过的露水,或者可以说是看见了我自己,我想起了艾略特说的话:“我们不知道我们要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ot;在这一霎那,我知道我要什么,我说:我画下的这些东西都是我要的。

    人原来那么简单,我那么简单,我要的就是这个;要这些美丽的事物,我永远要。所以,你说这首诗是我,我同意。

    张先生:另外一首顾城的《净土》,说出了他对人间的看法,现请顾城朗读他的《净土》。

    顾城:(朗诵)

    在秋天/有一个国度是蓝色的/路上,落满蓝莹莹的鸟/和叶片/所有枯萎的纸币/都在空中飘飞/前边很亮/太阳紧抵着帽沿/前边是没有的/有时能听见叮叮咚咚/的雪片//我车上的标志/将在那里脱落

    张先生:刚才听了顾城用他的声音说出了他对“净土”的看法。我想问问顾城,你看风景很多时候,会不会是用诗人很敏感的角度,好抽象,与我们普通人看风景的角度不同?

    顾城:看风景,可以是为了享受,或者是为了休息;但是对于诗人,最美好的时刻是在万物中间、在春天中间发现生命的新的秘密,这秘密构成一条光明的道路,使他不断地往前走,接近他的国家,接近他生命的来源。

    张先生:很高兴,多谢顾城接受我们的访问,讲出他对诗的看法。相信大家都很喜欢刚才顾城朗诵的,他的两首作品,都很同意他的看法,他的作品很精彩,多谢顾城!

    香港电台问答(3)

    顾城:我很高兴。

    1987年12月

    香港

    (姜娜根据录音整理)

    东方艺术的灵性

    ——问答

    问:我想知道中国诗人顾城长久思考的题目,顾城经常所谈的东方意味和灵性是指什么?

    答:东方的艺术精神,与西方不同,它的主体不是“有”、“存在”,而是“空无”——一种心境下的自然观注;与西方文化相比,它更像月光和空气。

    一种气息使鸟群飞翔,它是自然的;没有既定的方向,又是自由的;它可能飞向任何地方。

    灵性的灵动使东方艺术“无”中生“有”,不拘一格,天然自成。

    问:听说你在南太平洋的一个小岛上生活,离中国很远,那么这种东方精神和灵性意识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答:我曾在新西兰的一个小岛上,断断续续地花了很多时间,打石头修一堵墙,锯我的木柴,这样生活了四年,好像是远离了中国;而我觉得恰恰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体验到了东方的境界和情趣,恢复了生活的和谐。

    东方精神并不受限于一个地理的概念,灵性也不是一种文字的形式。它显示在人与人、人与天、人与万物的关系中。它不是一个对象,而是一种愿望——选择方式的自如。这愿望与我同在,不论我走到哪里,都可以感悟到我的归宿和来源。

    顾城文选(51)

    问:东方的传统和西方现代艺术有很大不同,它们当然可以造成一种诧异和张力,但我想知道作为观念艺术,它们之间有没有通贯之处?

    答:西方观念艺术打破了传统的形式概念;而中国这个最讲究形式的国度,同时又具有一种超越形式的艺术概念——无所驻处是真心,一切过程都可能成为艺术。这个艺术过程的结果不是产生艺术品,而是产生一种趣味和心境。

    庄子讲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叫庖丁解牛,说的是一个厨子他的刀没有碰到骨头牛就被肢解了,他看牛骨之间的缝隙如宽阔的大路。这就是典型的观念艺术,中国词叫得意而忘形。

    在中国公元三、四世纪时,最受推崇的艺术不是诗词文章、绘画雕塑,而是一种风度,所谓魏晋风度。这种风度可以显现为任何形式,比如诗人阮籍,最著名的事情是做青白眼,用眼黑眼白交替看人,以宣示他的观念。与他同时的艺术家,嵇康和刘伶——嵇康是音乐家喜欢在树下当当打铁,以他的风度给人以如孤松、如玉山的感觉,构成了完整的观念艺术形象;刘伶则喜欢光着身子跳来跳去,有客人来问他为什么不穿衣服,他回答说:天地是我的房子,房子是我的衣服,很奇怪你们怎么跑到我的裤子里来了?

    在中国的艺术中,有寂静无为的一极,云在青天水在瓶;也有无不为的一极,灵动多变无法无天。从这一点上来说,东西方观念艺术不仅能够贯通,而且就形式而言也能做到璧合无别。

    1992年10月

    柏林

    与光同往者永驻(1)

    ——1992年答德电台华语记者问(有删节)

    听话总听话外的东西,话中间的就是听听而已?

    说本身有一个重大的缺点就是有加于人的性质。

    在这一点上,如果是音乐就会好得多。

    所以写诗,越离理念远越离音乐近就越好。

    那这一行很难干呵?

    这是一行当然就难干了,而这实在不能算是一行。

    我也是好多诗都没有发表,特别是出点儿格儿的。

    讲讲诗吧,和生活的关系呀,诗人、流派……

    成个诗人也是个荒诞。别人说,哎,这个是诗呵,于是你就成了诗人了;要是别人说这不是诗,那你就不是诗人。诗人也是个自然事物。

    人呢,该做的还是做,但是别认为这是全部,别让别人说走样了。这“诗人”或者“顾城”,不过是个给人叫叫的,那么一个方便起见的社会符号而已。

    英国有个翻译《红楼梦》的叫霍克斯,他原来是教授,后来跑到威尔士放羊去了,白茫茫大地好干净的样子。他到了我们岛上,我跟他说做梦的事儿,他说:“梦里吃饭不饱。”我就乐了,我说:“呵,这倒是真的,这边儿是个吃饭的地儿。”很实在。

    有天我跟谢烨说:我知道什么是生活了,生活就是人不睡觉的时候的一种现象。

    就是姑且有之吧,别太当真。

    又说毛泽东。(约140字略去)

    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接受事物。那会儿说“超现实主义”,就是这个词呀,内容我没听,我说哎呀!这个词好——“超现实”!合了我的性子了。我有一阵儿也信马列,十七岁的时候,信在哪呢?它说“消灭国家”,我说这不错!所以后来我有一阵儿也是犯糊涂。这根本就不是谁骗了我,整个就是我自己骗了我自己。你说我爱人,我要对人说话,人家不爱听,那怨谁呢?只能怨你自己,怨别人实在是对生活缺乏理解。

    想问个问题,你对李后主有什么看法?

    极棒!千古一绝。他就是贾宝玉的前身。词里,就别说词了,诗里中国人就没这么写的,中国人一般是什么?比较达观,他这个都看透了以后“空则灵”,物我不伤,物我无碍。李后主是世界吓唬他一下,他“叭!”地全部进入自我,然后跟外界就没了关系了。而他那个“自我”之漂亮,之鲜艳,都是至绝的。

    西方研究一直理解不了花间派,中国人自己也理解不了,所以文学史从来一笔带过。

    其实中国呀,它没有神;它有一个什么呢,我跟人家说,它有一个女儿性。女儿性并非女人也非女孩儿,它是一种特别微妙的灵动。《红楼梦》的出色并不在于它写了那么多事,而在它写出了亘古一新的那样一种自在、清净、独断的女儿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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