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误倾城》全集
作者:东宫曼谷
逃命下江南
我与安准不分日夜的赶往江南,只偶尔停下买要用的干粮或盛水,马匹换了无数,江南还是那么远。
几十天前,眼见大婚将近,爹爹的决定已绝无更改的可能,我对决战说:天下之大,还能放不下两个私奔的人?
我那时,可真真是幼稚。我为了他不惜放弃顾家青衣的身份,不惜背弃爹爹,不惜离开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一心要守着有情郎。没想到,最后我是私奔了,不过是因为有情郎杀了我顾家上下几百余人,篡了我爹爹战门主上的位子,还要斩草除根,在江湖中悬赏捉拿我这最后的漏网之鱼。
决战的悬赏告示从江北贴到江南,我这一路上看了无数遍。洁白的纸上正中画着一个我,旁边写的十分简单:凡献上顾青衣者,可得战门主上之外的任何位置,可要山庄可承担以内的任何财宝。
我只能叹一声那画师手艺着实高超,画中人与我分毫不差。倘若不是我易了容,这一路上怕是要被人正儿八经的杀几万次。
倘若江湖上说起门众,那这门众就绝不是指任何别的帮派的人,就只是天下第一的战门的,而战门是顾家的。倘若江湖上说起山庄,这山庄也不是哪个达官显贵或者武林世家的宅子,就指顾家的山庄。人说南周北顾,周家和顾家是控制着天下武林的两大世家。江南周家的当家人周沈,是我父亲的至交好友,他的正室夫人只给周家留了一个儿子,就是周誓中,我还没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周誓中就成了我的夫君。靠着这段姻缘,战门顾家算是与江南周家同心同德,倘不出意外,我顺利嫁过去,只等爹爹从主上的位子上退下来,周顾两家就合二为一,天下武林也自此统一了。
武林本来也不该是个统一的地方。合该乱,这才有了他。
决战,是我父亲的二弟子,我的二师兄,也是我打从懂事起就迷恋崇拜的人。到如今,我十七岁,唔,该是有十年了。在他还没成为我的杀父仇人、灭门仇人、以及即将成为我的杀身仇人之前,我与他算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除了父亲恪守承诺非叫我嫁到周家去,我与决战之间,事事完美。决战的武功天下无双,性情阴晴难测,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排第一位,就是这样一个人,全天下他对得起的人掰着指头都能算得过来,我就是打头一个。决战宠我算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处,跟爹爹纵容我的程度不分伯仲。
我连私奔的银票都备好了,只等着他定个日子。
最后,我们私奔的日子没定下来,倒是定下了他追杀我的日子。爹爹死于非命,顾家风雨飘零,大师兄,安准,在决战对天下武林宣告战门易主之前主动提出带着爹爹的骨灰去往天山,守灵三年,这算是给决战当主上让出了道儿,表示绝不掺和内部的争权夺利,才避过了他的风头。安准的性情,从来都是温和淡泊的不像样子,他说去天山,很合他的性子,也很合决战的预料。因此决战没想到原本因为爹爹身亡而伤心过度的大师兄会杀回来,带走了我。
我与大师兄此次去往周家,是因为那里是唯一决战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了。他一夜之间让天下武林翻天覆地,顾家算是灭了,周家也元气大伤,但元气大伤好歹也还是世家,底子厚的很,加上决战现在也要修养,一时间还不会有能力杀到江南来。我们与大师兄合计着,去投靠也不能明着投靠,只有还易着容,装成来找活计的下人,因为我不能陷周伯伯于危难。倘若到了之后表明身份,他收不收留我是一回事,即便收留了,天下拿着悬赏令来逮我的人也能闹得周府不得安宁。
当然,还有一个缘由。决战一定以为我是死也不会来周家的,他知道周誓中属我最不愿意接近的人,他不知道现在他取代了周誓中。为了不被决战捉到,纵使当场叫我嫁给周誓中,我也毫不含糊。
周誓中风流成性,这是我爹爹唯一所不满意的地方。他来战门几趟,次次见了我都是一副浪荡子的样子,出语轻浮,动手动脚,仿佛山庄是哪家妓院。为了不见他,我把能用的招数都用了一遍,最后还是躲不过。每回见周誓中之前,我都要将自己裹成一个粽子的样式,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都嫌不够,还要叫决战扮成随行的侍卫跟着方才放心。周誓中只要一想对我动手,决战连暗器都不用,一股内力推过去,就能让他晃来晃去扑腾很久。我曾对决战说:
我一眼都不想看周誓中,死了都不能嫁给他。你要是不管我,我就咬舌自尽。叫你哭去吧。
他长着一张妖孽的脸,冷冰冰的瞅我良久,开口说:我去安排。
我:安排什么?
决战:安排他从战门回江南的时候,路上遭仇家追杀,死无全尸。
决战说这话的时候,平静极了。他要杀的人,都死了。我虽然不想嫁给周誓中,但也不至于要害人性命,就赶忙拉住他。
决战于是雪上加霜的安慰我:放心,事后我会让周家的仇人出来担着责任的。他们怪不到你头上。
这是他的作风。
我赶忙劝他:我不是想让周誓中死。
决战盯着我,一字一句的说:我想。
逃命下江南
我一面暗暗用力拉着他,一面叹气:要是爹爹能改主意就好了。
决战:师父把承诺看的比命还重,决计不可能退婚。所以,还是让我去安排。
我于是扯话题:你以后不要老这么打打杀杀的,再大的仇家,顶多费了人的武功,叫人防范一些就是了。你得积德才是。
决战面不改色:你连条鱼都没敢杀过,已经积了够多的阴德了,咱俩用不完。不用再劳烦我。
这是我顶为丢脸的地方。我父亲是前任的天下第一,我爱的人是接着我父亲的天下第一,战门是天下第一,顾家是天下第一。只有我顾青衣,不要说杀人,就是宰只鸡我也办不到。从小到大,我不认真学武功,父亲也不勉强我,到了现如今我能拿得出手的招数,就只是决战教我的那两下子。
我在他手下,连一招都接不下来。
只要我提到让他少杀人,决战就这样说服我:这辈子,我负责保护你。下辈子,你积的阴德就派上用场了,换你保护我。这岂不是很好?
我不能与决战计较,因为决战杀人是为了战门,是执行我父亲的命令。我就缠着父亲让决战清闲些,不让他离开山庄执行任务。父亲虽然不肯更改跟周家的婚约,但是周誓中的风流也着实让父亲觉得他对不住我,也因此我与决战的事,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我在意的也不是阴德不阴德,我只是料想,杀人的时候,必定是很痛苦和恐惧的。决战从来性情孤僻,我怕他杀人成狂。
我真是白担心了。
父亲将他从外面带回来,收为弟子。他做上十几年的好徒弟,甘愿充当杀人工具,只为博得父亲信任。他终年如一日的对我好,让我爱上他,只为借着顾家大小姐的保护和身份掌握更大权力。
我就是担心这样一个人会受伤。我就是爱上这样一个人。
爱到最后,赔上了我的一切。
在不久的将来,也说不定连我这条命都得搭进去。我但凡被逮回去,决计没有什么好下场。别的我不懂,决战的行事风格我很了解。他斩草的时候必定除根,非但除根,就是根附着的那片土他也得铲平了。顾江铭的女儿在世上活着一天,决战便不能安睡一夜。
虽然,他明明知道,我没有能耐杀了他为我父亲报仇。
不可能的事,他也得杜绝了。除了我死,没有什么叫决战放心。
但是,我唯独只不能死。我父亲死了,顾家满门都没了,我杀不了决战,也得替顾家人活着,我得叫他担心,时时刻刻的惦记着我什么时候练成绝世神功回去杀了他。
我不懂武功,但易容术还是不错的。但凡我还没死在决战面前,他就得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易容后的我,他就得防范。
决战葬送了我的所有,包括我对他的爱恋。
我就让他此生不得安宁。
被大师兄救出战门之前,决战把我锁在一个精钢铁笼里,铁笼在他的卧房里,卧房在百余人的包围里。大师兄带着忠于我父亲的几十人,趁决战对外宣布成为主上之时,踏着血,用特制的斧头勉强砍弯了一根钢栏,幸好我憔悴的不像样子,太瘦了,才得以从那之中钻出来。
离开决战的卧房时,我把自己的手咬破了,撕下裙子上的一缕来,给决战留话:
便是待我死了,化作厉鬼,也不会原谅自己。因为我曾爱恋你。
逃命下江南
我与安准到江南的时候,正是清晨。
从父亲死后,我几乎没有闭过眼,却不觉着困。决战曾隔着铁笼问我:
不吃不睡?
我一眼都不看他。生怕自己对着他哭出来。虽然知道眼前的人狼子野心,可毕竟,这张脸,是我爱着的那个人的脸。
隔着铁栏,决战捏着我的下巴往我嘴里塞东西,我望着他伸过来的手,很想咬一口。
那上面,沾着我爹爹的血。沾着我顾家的血。
但是我只是避开他。
他似乎也没想到我会有这种反应,过了片刻,才笑着问:现在觉得脏了是不是?当初我为你顾家杀人时,你怎么不觉得这只手脏?
我望着他卧房里的一个花瓶,那是我给他放上的,里面的花还没枯。决战厌恶这些东西,但他的卧房,唯独任我折腾。
当然,那是过去。
决战见我不理他,不急不慢的在房里走了两圈,接着就走过来,把铁笼的锁打开,我不动,他就要把我从里头拖出来,我于是抬手去拂他扯着我的那只手。
决战皱眉看着我。
我根本一丝力气也没有,只不停的拂开他,仿佛在拂去衣裳上的灰尘。
他终于松开我。
我自己走出来,站在他面前。
当我落在他手里的时候,他叫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不叫他碰到我,不叫我看到他。
他定期叫人喂我吃药,是以我浑身无力,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决战生气的时候,眉心格外舒展。他极少皱眉。那次,他就双眉舒展的望着我。我既不出声,也不动作,只按着他的要求站着。
最后,决战笑了一声。自己关上门,离开了。
我走回去,甚至抬不起手关上笼子门,双腿不停的打颤,如果他没有离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站住。父亲在三月初十夜里离世,决战在三月十二的清晨宣布登上主上之位。我们就只在三月十一见了那一面。
现在是三月十五。我和大师兄花了三天三夜,从战门逃到了江南。
上一回我来这里的时候,是周伯父的大寿,按礼我跟从父亲来祝贺,我们在路上走走停停,足足十天。后来父亲因为事务繁忙提前回去,周伯父坚持要我多住一阵子,决战就以保护我的名义留下来。
周家势力遍布江南,我被照顾的很周到。每回周伯父吩咐周誓中带我出去,我净挑热闹的地方,以便与他“走散”。甩掉周誓中之后,决战就领着我四处转。他结的仇家遍布天下,因此我就叫他往偏僻的地方走,免得遇到仇人生出是非。
虽然,我很想去江南热闹的集市。
那次是秋天,这次是春天。但是没想到不管春天秋天,我都不能正大光明的玩赏江南。以前怕他被发现,现在怕自己被他发现。
我与安准扮作一对夫妻,住进周家商号下的一家客栈。照着我如今平凡的姿容和粗鄙的打扮,不会有人把我和客栈外面贴着的悬赏令里的人联系到一起去,安准就更不会被人发现,决战一定以为他在天山。去救我的人里,剩了三个。除了安准,还有两名父亲的属下。为了不叫决战起疑,也为了让安准在我身边保护我,他们两人带着父亲的骨灰去往天山。其中一人被我易容成安准的样子,是以不会有人怀疑。
分开之前,我抱着父亲的骨灰,一声都哭不出来,只哗哗的流泪。
住下之后,深夜之中,传来砰砰的敲门声。
我一阵心慌,安准坐在桌前,也醒了,回头望我。我手忙脚乱,开始收拾行李。他抬起一只手,对我示意。
我于是把东西放下,逼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躺下。
不一会儿,就是咚咚咚的上楼声,接着,我们的门被敲响了。他应了一声:“何事?”
外面的声音很大:“开门!”
安准起身,故意解开衣带,过去,慢慢打开门,我甚至听到了他打呵欠的声音。
我只闭眼躺着。
只有一件事,是靠易容也办不到的,就是眼睛。决战不会想不到我易容的,派来找我的人里,必定也交代清楚了,我的眼睛与画像中的一模一样,他们只要稍为注意,就能看出来,即便长相不同,一对与顾青衣神似的眸子,也足够他们将我捉回去。此时是深夜,我睡觉也合理,该没什么差池。
如果此刻,我的心跳的不是这样厉害,就更好了。
安准的声音又低,兼而断断续续:“官爷,您看……我家的已然睡了……您有何吩咐的话……”
“知道了。”那来找人的人语气很是不耐烦,离开了。因为我听到门关上的声音。
房里静下来,我仍旧紧紧的闭着眼,害怕他们还在。
过了好大一阵子,他说:“睁开眼吧。”
为奴为婢
我睁开眼,安准在床榻边坐下来,低声说:“是战门的人。居然已经大张旗鼓的——”
没等他说完,我抬起手来紧紧的抱住他。
我活了这十七年,从不曾这样恐惧过。
但凡我出战门一步,决战都得亲自跟着。他唯一一次忤逆爹爹,就是为了要跟着我。那次江南之行之前,爹爹吩咐他去执行一个任务,并不是非决战出手不可的事情,只是路途遥远,在大漠。这明显的是支开决战,不想他一同去江南。我与几个师兄弟都走得近,那没什么,因为几个师兄都待人温和。但决战不同,他从不主动与人说话,却独独待我不同,时间久了,不免有风言风语传出去,倘若闹到江南去,爹爹就脸上无光。此次要让决战去往大漠,也是避免我与他到了江南不知轻重,闹出乱子来。决战在别人面前,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只那一次,是真的动了气的,还是与他的师父,我父亲。他跪在爹爹面前,一只手拽着我,任凭几个师兄在旁边是旁敲侧击还是拉扯,他就是不放,一个字都不肯吐。
我眼见爹爹快发怒,就跟着扑通一声跪下,说:我就是要二师兄保护。
爹爹吼我:战门这么大,没人能护住你了?!
我吼回去:我要天下第一护着!
爹爹没料到我这样犯上,一时间愣住了,接着便连连摆手:随你们去。都滚出去。
我那时候,任性,倔强,无礼,幼稚。
他的武功天下第一,我就把自己也当成了天下第一。没人能伤得了他,就没人能伤的了被他保护着的我。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不曾经历过。
现在,我过上了。
回想起过往来,似乎日子就过得格外快。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如今的地步。
次日,我与安准去周府找差事,说来也巧,府里恰好缺个丫头,那人问我都懂些什么,我便将自己除了武功之外的东西全搬出来:识字,女红,弹琴,唱曲儿,粗活,细活,都行。
就这样,我进了周府。
安准暗中守在我身边。周府除了周伯父,没有人的修为在他之上,因此不必担心被发现。只是他会累一些罢了。等到风声不是这样紧,他就能轻松一些。
我一心只害怕会被安排到周伯父身边,他行走江湖多年,看人的眼神定然很毒,我很有可能被他发现。其余的人,就不必担心。只是最好也不要是周誓中便是了。
上天终归眷顾我这一回,我被带到一处偏僻的园子里,伺候一房女眷。
周家的事情,我多少了解一些。周伯父的正妻与我母亲一样,早在多年前被来寻仇的人杀死。周誓中是独子。但是江湖盛传,早在周伯父尚未婚娶之前,与一名青楼女子相好,有过一个孩子。
后来,还是我父亲亲自去找到的这个孩子,将他带回周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名青楼女子自杀身亡了。
周誓中,于是平白无故的有了一个哥哥。名周誓扬。多年以来,周誓扬也并不显山露水,名气也不大。这房女眷,一定不是周伯父或者周誓中的,我猜测着兴许是周誓扬的妻子也说不定。
我刚到这里,还没能见到人,只见布置的很好。
带着我来的管家说:
只要你好好干活,主子不会亏待你的。
我应着。
平时基本的活计,我多半是比较熟悉的。昔日在战门的时候,虽然也有下人,但我房里是不大需要用人的。我统共就没几次吩咐别人,平日里我清闲的很,能做点儿事也好打发日子。
我真正被人照顾着的时候还很小,父亲亲自教师兄们练功,我回回最早到,不为别的,就只在旁边看着他们累的半死不活,炫耀自己的清闲和舒适,格外骄傲。大家休息的时候,父亲就把我叫过去把刚才看到的学一遍,我总是拿着他递过来的一支剑瑟瑟发抖,生怕不小心割了自己的手指头。父亲和师兄们每每哄堂大笑。
后来师兄弟们出师了,就又来一批新的人,由大师兄和三师兄负责。这时我再去看人训练,看一回,决战就三天不与我说话。
我不明所以,只有不去了。赋闲在家。除了收拾自己房里,就是做女红,后来决战开始叫我收拾他的卧房,接着就是给他洗衣,弹曲儿……
很久之前的时候,我便问过他一次:
父亲只说叫你去处理一件事,他也没说杀人,你为什么要杀人?
决战说:杀人是处理事情的一种方法。
我:你怎么能想出这种办法来?
决战:听着你弹曲儿,或者看着你绣花的时候,想出来的。
他没有在父亲死去之后就立刻杀了我,原来是因为我没有给他弹曲儿,是以叫他想不出杀我的办法来了?
为奴为婢
我很快就知道自己侍奉的是什么人了。
安顿下来之后,管家带着我去拜见主子。她不在自己的住处,管家便领着我穿过园子去找。
我还隐约能记得周府的布置,跟着管家走了一段路,就愈发觉得眼前的情形熟悉起来。到了进到一个院子里的时候,我恍然:这是周誓中的住处!
然后,我便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夫君,他在湖中的亭子里饮酒作乐。
怀里抱着一个女人。
管家差人去禀报,我心里不知为什么,很是高兴。虽然周誓中风流成性,但是他好歹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不管他如何,我背着他爱恋别的男人,总归是心有不安。现在顾家一倒,江湖皆知我失踪了,我的身份也不再与他般配,婚约算是取消,他能很快的忘怀关于我的那一档子事,珍惜春光寻欢作乐,也叫我放心不少。
那边主子们玩乐的欢快,这边仆人过来喊我们过去。
我跟在管家身后,顶着易容后一张再平庸不过的脸,心里庆幸极了。周誓中这样久居花丛的人,对如今的我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那女子欢声笑语不停,见来了人,只淡淡瞟了我一眼,管家道:“梅夫人,这是新为您物色的下人,您看着可还合意吗?”
她较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悦:“合不合意,现在可说不准。”
我只低头,恭敬的道:“奴婢有幸得主子日后教导,不胜荣幸。”
她的声音似乎是略微满意了一些:“还算懂得礼数。”
我很少听到这样的夸奖。
“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会有此一问,答道:“奴婢叫翠香。”
“姓呢?”
她问。
我双手绞在一起。
姓呢。
喉咙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深深吸一口气,压住颤抖,轻声说:“顾。我姓顾。”
“我?你在主子面前自称我?”她刚转好的神态又不大满意了。
我赶忙说:“奴婢知罪,请主子责罚。但万望主子不要动气才是。”
“得了,跟一个奴才计较什么,”周誓中的声音里隐着笑意,我听到他出声解围,很是感激,抬头望了他一眼,却见他灼灼闪亮的眼神漫不经心的扫过我,我一阵心虚,低下头,他若无其事的转过头去,继续对那位梅夫人说:“用着不顺手便赶出去,何必败了兴致。”
梅夫人看向我:“赶出去倒不必了,先下去吧。”
我跟着管家出来。
下人住的地方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但好歹还是一个安身之所。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进了周府,悬赏令和江湖追杀就通通被关在了外面。
叫决战眼里揉着我这个钉子过下去吧。
这是他的报应。
同我住在一起的姑娘,是自小被卖到周家的,长相很是清秀,我叫阿香,她叫月儿。我的名字是进府前安准随口为我编的,是以旁人喊我时,我总反应不过来,过了两天就不到就差一点儿把梅夫人惹怒了,她命人去提洗浴用的热水,唤了几遍“阿香”,我都没有反应,还是月儿捅我一把,才好歹没惹得她大怒,但那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事后月儿才对我说:“幸好这几日梅夫人得宠,心性也跟着好了不少。倘若赶上时候不对,你再出这样的差错,可了不得。”
我一面缝着衣裳一面点头。
月儿道:“你上一个丫头,来了之后想念家里,总时不时的哭,叫梅夫人见到,嫌她晦气,赶走了。你可小心些,咱们的事,别在主子面前露出来。”
我道:“那是自然。”
“对了,你来了这样久,怎么也没提过家里?”
“家里?”我手上的针线没停,心里却掂量着怎么把这件事绕过去,过了片刻,我才道:“我家里没什么了。”
月儿面上一僵,勉强笑道:“我真是多嘴了,阿香你万万不要难过。”
我低着头,泪一滴一滴的打到手中的袍子上:“没什么。”
从顾家倒了之后,我连哭的时间都没有。没想到是在现在,夜里,跟一个丫头闲聊的时候,才能哭一回。
月儿走到我身旁来,低声叹了一口气,坐在离我近的一个木凳上,“不管是咱们贫苦人家,还是大门大户,都有出事的时候,没个能躲过的。”
我擦脸上的泪。
“你听说了吧,战门顾家的事,”她重又叹了口气,“顾家的势力,比咱们周家还要强许多的。倾国倾城的顾家小姐,原本还是咱们二少爷未过门的夫人,”月儿压低声音,“谁成想,顾主上座下的二弟子,为了魔教圣女,不惜背叛师门,造下这样大的血案。”
我被自己手里的针狠狠地扎了一下,抬头问:“为了谁?”
为奴为婢
“这都是外面的传言,”月儿脸上神秘兮兮的,“决战——就是现如今的主上——早在两年前就与魔教圣女勾结在一起,被美色迷惑,他登上主上之位,有一大部分是靠着魔教的支持,弄得现在江湖上人心惶惶,——周府也很不安宁。”
我们一直在赶路,没有时间听到这一层干系。
我也,万万没能料到。
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是为了别的女人。
“那人去年秋天老爷大寿时还来过一次的,保护着顾小姐,”月儿凑得更近了,“那时谁能料到他的城府?在府里待了那好一阵子,上上下下的丫头侍卫,他不曾对人说一个字,传闻——传闻,他只对顾小姐说话的。我还见两人一同在府里走动,那时候,我们凑到一块议论,都觉着那顾小姐跟他般配一些……没想到啊……”
是啊。
没想到。
有的女人只是他脚下的一块垫脚石。有的女人却能让他不惜背负恶名背叛师门。
月儿不无遗憾的道:“外头铺天盖地的都是悬赏令,那失踪了的顾小姐,也不知道如何了。”
“还能如何,至多一死罢了。”我心不在焉的道。
“唉,虽说人命不关己,可也着实叫人可怜。那人已然灭了顾家,也当上了主上,何必再苦苦追杀一名弱女子。”
我看了看月儿,笑道:“顾家小姐知道还有一个丫头惦记着自己,兴许心里能好受些。”
月儿笑一声:“她哪里能知道。”她脸上流过同情:“顾小姐,怕是躲不过了。”
我答:“嗯。”
我从来也没有能躲过去。
从爱上他,就开始躲不过去了。
月儿又道:“我当年被卖进来,虽是知道爹娘无奈,却也忍不住怨他们。现如今,跟那顾家相比,我还有好好的一条命,爹娘弟弟他们也都好好的,我累一些不碍事。”
“嗯,”我低头把线咬断,“我也是。”
我知道月儿只是想用顾家的事权当作对我的安慰,连顾家都到了这样地步,我“家里什么都没有”的苦楚,对比起来,也便会好一些。
如果我不是顾青衣,听了这一番,兴许会觉着平衡一些。
“你能想开便好。”月儿柔声说完,望一眼外头:“我过去睡了。”
她转过身去那边,我慢慢放下手里的针线,脱下鞋,吹熄了灯火,躺在又硬又潮的榻上。
在黑暗中,我的眼前,只剩了他的一张脸。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话,“为了魔教圣女”。
逃出战门之时,我咬破自己的手写下血书诅咒自己,誓要斩断与他的过往。
可是,我斩断了么?
第二日,清晨时间便不见了梅夫人,夜里守着的丫头说一大早就去了二少爷那边。我松一口气,起身时才看到自己两只眼都肿成了桃子,要是被主子看到,便又是我晦气。月儿贴身侍候她,已经跟着过去了,临到晌午时候,那边过来人,叫我拿着梅夫人的一件衣裳过去。
我赶忙在铜镜里看一眼自己,比清晨时好了许多。不那么明显了。只是哭过之后,整个眼里都像还含着泪似的。贴在我脸上的面皮也没有差池。
整日这样被糊着,我都疑心要忘了顾青衣本来的样子。
抱着梅夫人的衣裳,我一边向周誓中那边走一边想,倘若我到了他们面前,噌的一下把自己脸上的东西接下来,然后在他们的惊怔里跑到大街上,被闻讯而来的无数武林豪杰捉住,送到决战面前,会是什么光景?
我也不管死活了,跳起脚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臭男人,你个狼子野心的混蛋,我诅咒你们j夫滛妇不得好死。
再然后,我就跟他打一架。反正我在他手底下过不了一招,他拍死我的瞬间我也得吐出一口血来,染他满身。
这辈子,他都休想忘了顾青衣。
这样在心里骂了他一路,同时也吐了他一路的血,一面觉着解气,一面却更为自己觉着难受。
到了周誓中面前时,却见他正兴致极好的与月儿说话,反倒是梅夫人不在。领我来的那丫头道:“梅夫人在房里,你进去吧。”
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周誓中和说话的月儿,对着门轻轻的敲了几下。
里面是梅夫人的声音:“进来。”
我推开门,然后恨不得夺路而逃。
为奴为婢
昔日在战门的时候,师兄们经常聚在一起,神神秘秘的说话,个个脸红得不行,每次我凑过去,他们便要赶我。倘若叫爹爹发现,便逮谁打谁。
我始终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从那神情里,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后来,我去问决战。
十八般兵器轮流从决战眼里飞出来,把我连砍带剁,叫人后背一阵发冷。
他嘴一勾,难得的笑了:“你听到什么了?”
我:“我就是没听到才来问你的。每回我靠近了,他们便撵我走。”
决战:“你为什么凑过去?”
我:“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决战:“你还是死了那条心思。再叫我知道你跟着他们凑热闹——”
我很不安:“你们可是有事瞒着我?”
决战:“没有。”
他撒谎的时候,会望着我的衣襟,我的裙子,我的头发,但绝不会望着我的眼睛。
我当即起身:“不说罢了,我去问大师兄。”
整个战门,我对安准最没上没下。他的出身跟朝廷有关系,是跟众人最有距离的,但温和有耐心,我问他,他定然会老实回答我。
决战马上冷下脸来:“你倒是说什么?”
他同时已经把我的手扯住了,我觉得他会迅速的出招,只要我接下来说错一个字,他就能立刻把我拿下。我指责他:“你刚才不跟我说实话。”
我以为自己这句话是没有什么错的,我已经松口不喊着去找大师兄了,决战该不会生气,但是接下来我还是被他拿下了。
他有一招练的可谓出神入化,每回都是我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发现自己被他倒提着了。那次,我就是被他提着走。
我头朝下,张牙舞爪的挣扎了半天,未果。后来被决战扔在他的床榻上。
“你这是用武力——”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脸就红了个透。
决战俯身下来,他那张脸,将将的对着我。我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不等我喊出声来,他的脸就又低了一些,恰好亲在我的嘴上。
我被他堵住嘴,差点儿没有憋昏过去,起身的时候,我晕头转向的,整个人像飘着。
决战盯着我的眼睛:“这就是他们讨论的事的一部分。不用问别人了。”
我羞愤欲死。
他补充:“以后再想问,还可以随时来请教我。”
于是,我知道了有一件被称作“男女之事”的事。
到了现在,我也只还是隐隐约约的懂,虽然没懂透,但是懂就是懂。
我见到梅夫人那个样子,就知道,是发生了叫人脸红的事。她的头发披散着,只穿着一件肚兜,坐在榻上。我低头走近了,把衣裳捧到她面前:“您的衣裳。”
她的声音很欢快:“少爷呢?”
我低着头,答:“在外面。”
梅夫人说:“叫月儿进来帮我,你出去吧。”
因为我是新来的,很贴身的活,还不用我,都是月儿负责的。我如听大赦,赶忙退出去。关上门之后,我大出一口气,不远处,月儿还在跟周誓中说话,低着头,很是恭敬。我跑过去,先是对周誓中行了一个礼,接着对月儿说:“夫人叫你进去。”
月儿望着我:“你生病了么?怎生如此脸红?”
我捂住脸:“没有的事。”
没想到,脸红居然能透过我贴着的那层面皮来。
我愈加慌乱,手都没处放:“快去。快去吧。”
月儿也来不及管我,对周誓中禀报:“奴婢先行退下了。”
她转身走了,剩下我跟自己订了亲的夫君面面相觑。
周誓中笑着仔细打量了我一遍,叫:“顾儿。”
我一愣,望向他。现在我对“顾”这个字格外敏感,此时心如擂鼓。
“你不是那个姓顾的丫头么?叫你顾儿还错了?”
我平静了一些,答:“错不了,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他脸色一凛:“我失言了。”
我还是第一回见到正儿八经的周誓中,觉得他也不是那么浪荡,就不是那么讨厌他了,道:“少爷可以给奴婢叫阿香。”
“阿香,嗯,”他沉吟了片刻,问:“你是家里变故,才来周府的?”
我应付:“是。”
“什么变故?”
他不是月儿,我不能扯开,否则只会引起他怀疑,就随口编:“父母都遭了横祸,死去了。”
“家中没有兄弟姐妹?”
周誓中这双眸子直勾勾的望着我,直瞅到人心里去,当真令我心虚。
为奴为婢
心里虽然有几分慌乱,我还是坚持着继续编:“我有两个哥哥。”
“你的两个哥哥怎么忍心叫你出来当下人?”
他怎么这么悠闲,有时间在这里跟一个下人闲聊?
我:“我二哥娶了个恶毒的嫂嫂,把我打出了家门,爹娘留下的几间老房也被他与嫂嫂占了,大哥怕我一人流落在外,容易出事,就也跟着我出来了。”
“哦,”周誓中一副恍然的样子,“你大哥呢?”
“也在一户人家做工。”
他不屑的笑了一声。
我问:“你笑什么?”
“既然是大哥,理应比二哥厉害才是。畏畏缩缩的,怎么不回去把你二哥和嫂嫂赶出来?”
我顿时不高兴了:“赶他们做什么?那块地方已经被他们弄脏了,我跟大哥不回去了。”
“还生气了,”周誓中笑着,“这么护哥哥。”
那当然,安准为了救我,差点儿赔上自己的性命。我说:“我护的是大哥。老二可以去死。”
我这话是随口说的,说出来,心里非但没有感到舒畅,反而一阵心慌,仿佛决战真的会因为我这一声诅咒而死去,我赶忙补上一句:“我、我——我二哥还是不要死,他活着罢,活着受良心折磨,一生不得安宁。”
“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心狠?”
我梗着脖子辩驳:“我只说他受良心折磨,我,我也没说别的。他没有良心,不会真的受折磨的。你放心,天下心狠手辣的人里,我二哥排第一。要让他不得安宁,阎王也不舍得派出那么多鬼缠着他。”
周誓中哈哈笑了一声:“说来说去,你不还是护着你二哥吗?”
我急了:“我不会护着他的!我没有!”
“好好好,你说没有就是没有。”周誓中一副不与我计较的样子,低头喝茶,过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可真能忍。”
不知怎么的,我有些不安。
“离开那里,很辛苦吗?”
我摇摇头,看到湖里有鱼跳出来,答:“现在进了周府,就都好了。”
周誓中似乎有些惊讶,看了看我,又环视了一圈四周,附和道:“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