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怕误倾城

怕误倾城第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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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声怎么传到爹爹那里,他先是数落我不懂事,不知轻重,然后叫我去面壁。

    姬家

    我面壁面了两个时辰,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决战算账。我跑到他的住处,他正忙着处理事务,头都没抬。我正在气头上,一个字都不对他说,进门就是一阵乱翻,决战的袍子床铺书案找了一个遍,我的青玉簪子连个影儿都没有。

    我站在他面前,用自己最有气势的声音道:还我的簪子。

    他很淡定:它是我的了。

    我不跟他废话:马上给我!不然我不客气了!

    决战放下手里的东西,好整以暇的望着我:来吧。

    我抬手就扯他的衣襟。

    决战一僵,居然没有挡我。

    正巧有个门众过来禀报事宜,登时愣在当场。

    决战坐着,我往前探着身,撕扯他的衣裳。

    这情形,传出去可毁我一世英名。

    我站起身,从他那里飞奔出来。接下来的好几天就躲在安准的听雨阁里读书下棋,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心里却生怕山庄里有一句风言风语。

    决战从来不曾还我那支玉簪,我也始终没能去成塞北。

    三师兄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足足一马车的东西,我一边心满意足的挨个看,一边做出遗憾的样子来一遍遍叹气:唉,若是将来能逃出去,我第一个去塞北。

    他以为我还是昔日的顾青衣,一心想着玩乐,才会去那里找我。

    我的整个人生,都已经随着父亲的死和决战的背叛而结束了。我活着死了,都没有多少差别。这样撑着,也不过是因为心里的恨,不过是为了不叫决战好过。

    那个盼着去往塞北策马扬鞭的顾青衣,早已经死了。现在的顾青衣在等着找到姬家功夫报仇。

    我原以为,要找到姬家人,少说也得几个月的时间。没成想,告示贴出去十几天,西南就有动静了。安准跟我说要防范的紧一些,因此先叫人绕他们一阵子,等到确信是姬家人无疑了,再想办法会面。

    就这样,又过了十几天。

    春天就要过去了。天气已经热起来。周府里给丫鬟发夏天穿的衣裙,最是我讨厌的鹅黄。

    我与娘亲一样,顶喜欢青色。

    安准在假山山洞里对我说的头一句话就是:衣裙很好。

    我管不了什么衣裙,只望着他问:可是姬家有消息了?

    安准点头。

    与姬家人见面前,我去找周誓中告假。

    其实,这等小事,该去对管家禀告。只是因为我觉着周誓中这种主子着实好说话,他准许了,事情自然就简单许多。

    我对他的信任,来得十分莫名其妙。

    周誓中还记得我胡编的那番话,问我:“你贸然离开周府,也不怕遇见你那二哥?”

    我道:“不怕。我大哥能护住我。”

    他沉吟片刻,准了。

    姬家人对我也不甚放心,是以我要打扮成我娘亲的样子去见他们。我的样貌与娘亲很有几分相似,再穿上她以往惯于穿着的青色衣衫,姬家人见了,自然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我几乎是一夜没睡,三更时分开始枯坐在梳妆镜前,望着自己这张脸。

    只要见到姬家人,说清我的意思,得到姬家功夫,我就再也回不到现在的样子了。

    我再也不会对着活蹦乱跳的鱼喊人来帮忙,再也不会依靠着别的人过日子。有一天我会杀到战门,我的手上也会沾上血。

    卯时刚过,我就换上安准送来的青色衣袍,把头发略微一挽,斜插一支簪子。妥当之后,我面向天山跪下,磕了三个头。

    爹爹和娘亲的骨灰,都在那里。

    “父母大人在上,女儿顾青衣不肖,如今苟活于人世,不学无术,未能亲手报杀父灭门之仇。现已寻得姬家人,倘蒙苍天护佑,能得到姬家功夫,女儿愿,”我一顿,喉咙像是被堵住,与决战之间的种种从眼前掠过,如同昨日。我逼着自己说完:“女儿愿习得损派心法剑术,为父报仇。父母所言之不可报仇、不可沾染姬家功夫之事,女儿一刻不敢忘,现违背父母之命,已绝无回头之心,但女儿对天发誓,除了杀父仇人,不伤他人分毫。将来无论能否手刃仇人,待女儿筋脉尽毁之时,自会在地下与父母相见。”

    我把那张面皮贴上,从房里走出来。

    出了周府,就见安准在外面静静等着我。他回头望我一眼,有些怔愣:“许久不见你这样打扮。”

    我笑着说:“说不定,日后我就能回到原先的样子了。”

    姬家

    安准定下的见他们的地方,是在一家茶馆。

    我们到了楼上一间临窗的雅间里,推门进去,正中便是一个屏风,安准对我说:“你进去,我在外面守着。”

    我抬手把自己脸上的面皮摘下来,放到衣袖里,绕过屏风走进来。

    多年以来,我娘亲并不曾为我做多少事,可是,在我心里,她是世上最温柔、顶有才情的女子。我从不见她的亲人们,可亲人无论如何也总归是亲人。

    坐在桌后的是名中年男子,他见了我,有些慌张的立起来。

    我认真的望着他,希望能从他身上看出我娘亲的影子来。这或许是她的哥哥,或者弟弟,他可能知道我娘亲小时候的事,他可能很了解他。

    半晌,他有些迟疑的唤我:“染染?”

    我万万不曾料到他叫我这个名字,愣了一阵子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叫染染?”

    “先坐下吧,”他笑着,在我面前的茶杯里倒满茶水,“在你还未出世时,便知道你叫染染了。你娘亲有了身孕之后,曾写信回家,说倘若是女子,便叫染染。”

    我问:“您是我的……”

    他道:“你娘亲唤我一声哥哥。”

    我赶忙站起身来,喊了他一声舅舅。

    他望着我:“快坐下,别管这些虚礼。”

    我就遵命坐下。

    舅舅说:“战门的事,咱们家里的人都知道了。”

    我听到他说“咱们家里的人”,顿时心里一阵温暖。长久以来奔波逃命,原来在这世上还有我的家里人。

    “当年你娘亲嫁到顾家,为了保住她那一段姻缘,也为了不叫她和江铭为难,姬家在西南多年都不曾有什么大张旗鼓的行动。”舅舅叹一口气,“没想到她走得那样早。直到离世,也没能回家一趟。”

    我想起她常常对我哼唱的小调,就说:“她很怀念家乡,我小的时候,常听到她哼唱一些思念亲人的曲子。”

    他笑一声,眼里泛着光芒:“现在见到你,就想起她当年的样子。”

    我问:“现在姬家还好吗?”

    舅舅笑:“自然是好。只是苦了你。顾家一倒,你在外逃命流离。我们一得到消息,便派了人四处找你,直到在西南见到那副告示。”

    我说:“我很好,现在也没有什么危险,您不必挂念。”

    “现在既然找到你了,我们也就不必担心。中原不是久留之地,战门新任主上派出去搜寻你的人马遍布天下,再加上揭了悬赏令找你的其他帮派人物,你多留一日,便是多一分不测,你随我去往西南吧。姬家的权势比不得战门,可保护自家女儿的余力,还是有的。”

    我低声道:“您的好意,我当真感激。那场变故之后,恐怕,就只剩了自家人还敢收留我。但我,”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我不能跟着您回去。”

    “染染,你……你莫非,是存着报仇的心思?”

    我点点头。

    舅舅的声音当下便高了一些:“那新任主上,是你的二师兄。你该最清楚他的武功。现今天下无一人可胜他,你又如何——你……”

    我望着他。房间里陡然寂静,他惊讶的看着我,我把他未出口的话说完:“我想请您传与我姬家功夫,为我父亲和顾家满门报仇雪恨。”

    舅舅皱眉看着我。我接着说:“我来之前,已经对爹娘发誓。即使我学了姬家功夫,也只会找我的杀父仇人报仇,不会伤别人性命。”

    他静静的坐了片刻,我在一旁等着。

    他道:“你的功夫底子如何?”

    我答:“我自小疏于练武,连我爹爹的万分之一都不及。”

    “你娘天资极佳,整整将近二十年,几乎都泡在毒物中长大,把姬家功夫练的无人能及,她只有你父亲的十分之三。你自小不曾接触毒物,即便从今日起练上二十年,那决战的功夫在你父亲之上,二十年之后,你连他的十分之三都不及,即便凭借偷袭,成功的几率也不大。更何况,你若要练这门功夫,需得借助西南丛林之地的毒物们,更需要有人从旁小心指导,不跟着我回姬家,也是练不成的。”舅舅劝我,“江湖恩怨,是计较不到头的。你跟着我回去,自此之后远离中原之地,姬家人自会护着你的。”

    我说:“我知道自己杀不了他。”

    “那你更应忘了这段事,跟着我回去。”

    姬家

    “早在我爹爹身亡的那一天,我被抓住的时候,就该死了。后来逃亡,活到现在,这多出来的时间,算是白捡的。我什么时候死了,都不亏本。”我只望着自己面前的茶杯,一字一字慢慢道来,“我心知,杀父灭门之仇,我永远都报不了。那人的功夫,我是知道的。但我们顾家几百年下来,只剩了我一个。我即便是死了,也不能给顾家人丢脸。我爹爹从来娇惯我,现如今他已离世,我却要在世上活出顾家人的样子来,否则,到了九泉之下,我不能对他交代。”我起身跪在舅舅面前,“我的爹爹和娘亲,都是有血性重情义的江湖儿女,想必您也一样。我不想苟活一世,给他们丢脸。因此,请您体谅染染无父无母的一番艰苦,将姬家损派的功夫传予我。”

    “万万不可!”他惊呼一声,将我从地上拉起来:“你却是说什么?倘若你要学同你娘亲一路的功夫,虽然狠厉,却只伤人不伤己,损派的功夫是伤己的!不要说你是晚儿亲生的骨血,便是姬家门人,非是不得已,也不准练这一派的功夫的!我万万不会准你!”

    我重又跪下:“染染此次便正是不得已,您若不肯成全,我便在此长跪。若我此生当真再无机会学姬家功夫为父报仇,便不如及时让战门杀害。”

    “你这孩子,这是在威胁我?”

    我重重的磕一个头。

    “你可知损派功夫实乃与人同归于尽?练这门功夫的人,伤别人一分,自己就要受着两分的苦楚。”他扯着我起身,我只直直的跪着,“你这丫头,太不听话!你可知要杀决战,你会落得如何下场?”

    “求舅舅成全。”

    “倘若我成全了你,将来如何对晚儿交待!”他侧过头,仿佛不忍心看我,“你是她的孩子,怎能由我将你往不归路上推!”

    我哑声道:“娘亲一生挚爱惨死他们手下,她若亲眼所见,怕是也准了我今日所作所为。我爹爹比娘亲多活了这十几年,却未有一刻忘记她,她的诗词字画都好好的存在爹爹房里,直到他身亡之时,书房化为火海,娘亲遗物才随爹爹而去。顾家几百年基业,到了我这一代没有一个男儿传承香火,宗亲们日日相谏,爹爹却始终未曾娶别的女子,他对娘亲的心意之诚,到了为她甘愿沦为顾家罪人的地步。请舅舅看在我爹爹对娘亲情深似海的份上,遂了我的心愿,让我为他报仇雪恨。您纵使有一千一万件事叫我做到,只要能把姬家功夫教给我,我便都能答应。”

    安准带着我回周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街上都是归家的生意人,我怀里紧紧抱着舅舅给我的东西。

    他从清晨坐到下午,才命人去买纸和墨。

    姬家功夫中的心法和掌法,就是他当场给我写下的。

    我在地上跪了一天,离开时都站不起来。

    安准什么都不曾问我,只扶着我出来。

    舅舅只要我答应他,不练到心法的最后一层。损派的功夫,内力是入心脉的,出招一次,用多少内力,事后就会废去多少内力,心脉也跟着受损几分。倘若伤人时用尽全力,伤人之后便会内力尽失。心法练到最后,内力一无,心脉就会断裂。出招的人,也随之身亡。

    也就是说,我即便练会了,一辈子,也只能出招一次。那一次之后,我内力全无,心脉受损,再不能练任何武功,甚至,我兴许出招完就死了。

    当然,也有好处。好处就是它不需要一日一日累积。损派功夫的成就,只取决于练功的人能多么毁自己。只要舍得自己的心脉,短时间内练成高手也并不很难。

    我当然舍得。

    舅舅说他会派高手暗中保护我,我本来想拒绝,因为已经有安准。但是转念一想,安准这样日夜不分的守着我太累,于是就答应了舅舅派人过来。

    隔了一天我才想起这件事来,就对安准说:你应当跟那个高手商量一下,你们轮着来吧。

    安准道:你说对了。你舅舅是派来了高手,还不止一个。我整整一夜连眼都没能闭,才摸清了他们的情况。

    我奇了:怎么个情况?

    安准:姬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十几年,现在居然还能一下子派出十几个顶尖高手,我还以为是什么门派的人,花了整整一夜跟他们周旋。你怎么不早说那是你舅舅的人?

    我望一眼天:我们在这里说这话,难不成就有十几个人在周围守着?

    安准:那倒不会,今天来的只有大约七八个人。

    我:那你以后就能不用来了,我答应舅舅派人来就是为了让你清闲一些。

    安准:你先想办法跟他们说清楚我的身份,不然等到入夜,他们又得跟我纠缠。

    我:你受伤了?还是跟他们打,吃亏了?

    安准:那倒没有,就是差点儿把姬家的蛊毒都试了一个遍。

    我:你说,要是我跟着舅舅学用毒,会怎么样?

    安准笑着看我:那自然是好极了,我日后不仅能保护你,还能保护你的毒蛇,老鼠,毒蜘蛛,蛊虫——

    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实在听不下去了:快别说了。我浑身发麻。

    安准:以你的胆量,还是不要考虑学姬家功夫。

    我试着提醒他:姬家也不止是用毒的。

    安准顿时皱眉,望着我,斩钉截铁的说:那一半,你想都不要想。

    他指的那一半,是损派功夫。

    我于是更下定决心瞒着安准。

    未来夫君

    依照舅舅的说法,在夜里子时,最好是到外面找一处僻静的地方练功,最为事半功倍。因此一入夜我便睡下了,子时不到,我就醒了。

    我原本,也有到了子时便醒的习惯。

    决战习惯在子时练功,自己却不能按时醒来,就只有叫婢女和侍卫到了时辰去喊。习武之人,防备心重,耳朵格外灵敏一些,动作也快,每回有人在夜里靠近他的住所,不必出声,便先被他在房里感觉到了,出不了一时半刻,人就叫他拿下。拿下之后才发现是自家人。这样接连闹上很多天,他对我说:

    你以后到了子时就来我房里喊醒我,跟着我去练功。

    我道:那我还睡不睡了?

    他:你在我忙着的时候再睡。夜里就跟着我去练功。

    我:叫侍卫喊,我不管你。

    他:他们夜里进我的住处,我容易把他们当成来偷袭的。

    我:你这是害我。如果我去了,还不是一样被你抓住?你下手从来没个留情的时候,万一伤了我怎么办?我打不过你,我不去。

    他:你不会。我能感觉出你来。

    我:我不信。你别想骗我,我不会上当的。

    他:好。你不必来,我去喊你。入夜之后你就开始好生防备着,刀剑无眼,我下手从来没个留情的时候,一定会伤了你的。

    我于是被迫答应了在半夜里去喊他。每回都是婢女先把我叫起来,我迷迷糊糊的套件衣裳,再跑到他的住处敲门。他果然从来不曾把我当做偷袭的人,只是偶尔提前醒了,黑夜里跳出来吓唬人。

    时间久了,我就都是在半夜格外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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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到了子时,没有多少地方不是僻静的。我出房门的时候,正中悬着一轮月亮,周围万籁俱寂,我于是干脆在自己门前坐下了。

    对面房顶上黑影一闪,我的心里咯噔一声就想往房里跑,结果那人影忽地靠近,却在我面前跪下了。

    我于是知道,这就是舅舅派来的人了。

    我低声说:“你快去藏好,别叫人看见。”

    “请小姐放心,属下们早已摸清周围情况,现在院子里没有别人。”

    我放心了很多,还是不敢高声,只歉然道:“等到我的功夫有长进了,你们就不必再这样大半夜的守着我,这样太累了。”

    “小姐无需客气,这是属下职责所在。”

    我想起安准的事:“我大师兄也在暗处保护我,你们以后见了他,不要跟他打了。”

    “遵命。之前是属下们疏忽了,请小姐见谅。”

    我叫他说的很不好意思:“你以后不要对我这么客气,也别给我叫小姐了——你是姬家人吗?”

    “属下是副宗主之子,现为宗主座下七护卫之首,奉宗主之命同其余十四人共同保护小姐安全。”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想问……”我在想应当怎么跟他解释,他还静静的跪在我面前,叫我更加不适应,“我是想问,你是姬家人,我的娘亲也是姬家人,所以,你不就是我的亲人了吗?我该喊你什么?”

    他迟迟不说话,可能是在犹豫,过了一会儿,才对我说:“在下的父亲是宗主的结拜哥哥,在下是宗主的义子,在血缘上,算不上姬家人。”

    我问:“你多少岁?”

    “在下刚行完冠礼。”

    我说:“那依照礼节,你是我的表兄。我见了你,还要喊一声哥哥,你以后可千万别给我行礼,”我一边拉他一边说:“你也别叫我小姐,直接喊我的名字就是。”

    “前宗主在姬家的地位无人可比,您是她的女儿,属下万万不敢逾越。”

    前宗主,就是我娘了。我赶忙说:“我娘要是知道你给我行这样大的礼,还喊我小姐,她指定要骂我没上没下,你还是听我的,以后叫我的名字就是了,我还是要恭敬的喊你一声哥哥。”

    他倒不是很迂腐:“遵命。”

    我说:“你就叫我染染。我舅舅也是这样唤我的。”

    他沉默了片刻,才有些生涩的叫我一声:“染染。”

    我笑着道:“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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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天夜里,我就只学会了两句内功心法。到了第二天醒的时候,觉着心口疼,但不厉害。我没在意,匆忙梳洗完了就去主子房里待命。

    一名女子,日日与自己豪门世家的夫君相守,到了夜里还有哥哥护着,这叫外人听起来,可真是命好。只是我给自己夫君当丫鬟,被哥哥护着是因为被人追杀。

    未来夫君

    周誓中近来变得俭朴了不少,我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他房里的丫鬟人满为患,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走了不少。有时候静的我心慌。

    这天中午,他就把人都遣到外面候命,我临出门了,他道:“你留下。”

    我把迈出去的一只脚又收回来。

    周誓中没看我,只命令道:“过来研墨。”

    我就过去研墨。

    他一边铺纸一边说:“上回我见你望着我的画盯了足足半个时辰,你喜欢作画吗?”

    我马上否认:“我是个粗人,不会作画。”

    周誓中侧头看看我,笑了一声:“粗人?都是武林中的男子,才称自己是粗人的。你既不是男子,也不是武林中人,怎么还说自己是个粗人?”

    “反正,我就是不会作画便是。”我不敢多说了,怕被他看出端倪来。

    “你跟我告假,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今天脸色这么不好?”

    我慌忙的摸自己的脸,以为是易容的出了差错,兴许是我抹多了白粉,我尽量做出自然的神情:“我的脸色?自古以来都是奴才看主子的脸色,你是主子,看我一个下人的脸色做什么?”

    周誓中脸上带着笑意:“你离着粗人太远了,粗人没有你这样油嘴滑舌的。”

    他接着就从笔架上挑出一支顶细的毛笔来,递给我:“先给主子我画一个。”

    我推脱:“我不会作画。你自己画吧。”

    他也不说话,就看着我。周誓中的长相是顶硬朗的,现在眼神灼灼的望过来,叫人不敢抬头。

    我被他看得受不了,只得接过那支笔来,硬着头皮端好架子,准备运笔作画。说来,我也好久没能碰纸笔了,现在居然有些紧张。

    周誓中站在一旁,替我拿过镇纸,压着纸的一角。

    此时,园子里一丝声音也无,外面光芒潋滟,窗外的湖碧绿澄澈。

    从父亲离世,此刻是我最安宁的时刻。不恐惧慌张,不恨。

    我侧头对这他笑了一声:“真是谢谢主子了。”

    这话我虽然说得随意,心意却是真的。

    日日夜夜被仇恨和痛苦折磨,只有他给了我这样短暂的平静。

    我不知道该画什么,只随手涂抹。我正对着打开的窗,就望一眼外面,在纸上添一笔。我的作画功夫没法同安准比,学这些东西纯粹是闲的无聊,不算正经的行家。

    周誓中却在一旁认真看着。

    他一边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我闲聊:“你除了作画,还会什么?”

    我答:“不会了。”

    “你会弹琴么?”

    我有个毛病,不管是做什么,一旦入了神,旁边不管发生什么事、别人同我说什么,我都仿若听不见。此时他问我,我心里也没什么防备,就随口答:“会一些。”

    “唱曲儿呢?”

    “勉强行。”

    “女工呢?绣花之类的。”

    “还可以。”

    “跳舞呢?”

    “凑合。”

    “对弈?”

    “跟别的比,对弈是最拿得出手的。”

    “作诗写字行不行?”

    “写的字能叫人看懂,看别人的诗还好,自己写不出来。”

    “这就是粗人?”

    我继续随口答:“我从来没有跟着师傅正经学过,什么都会一些,什么都做不好。跟完全不会的比,稍微好一些。我要是连这些都不会,能这么容易就进你家当丫头了么?”

    “我可不知道我家的丫头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我正把笔放在一旁的盘里洗净,要去沾彩墨:“你家的丫头要长相清秀的,我不清秀,会点儿东西,算是补上了长相丑的毛病。”

    周誓中也跟着注意到了我的长相问题:“你怎生弄的如此之丑?”

    我总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对劲,但却没有细想,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接着就说道:“你是看多了佳人,再看我,自然就觉着我丑,我这样子,严格说来,算不得丑的。”

    周誓中哈哈大笑:“真没见你这么不谦虚的女子,对着一个男人夸自己的长相。”

    我本来也不曾打心底里把周誓中当自己的主子看待,现在没有外人在,就更不防备,想说什么就随口说了:“你从来都这样整日清闲吗?”

    周誓中答:“那倒不是。这几日犯了错,被禁足了。”

    我笑了一声:“你翻墙出去便是了,男子不拘小节,总被关在家里伺候下人作画是何道理?”

    他也跟着笑起来:“要是被爹爹看到这情形,你猜得什么后果?”

    我还在纸上铺墨,打趣道:“总不会比叫你的小妾看到还严重。”

    周誓中笑的更厉害:“你早先就知道我风流了是吧?”

    我答:“那是自然。”说完才知道自己差点儿露馅,我赶忙又加一句:“周二公子艳名远播。”

    他:“还有你这样挖苦主子的。”

    我只笑不答。

    周誓中好久不说话,过了一阵子,才对我道:“我原本,是有一个订了亲的妻子的,这样风流,最对不起的就是她。”

    未来夫君

    周誓中话音一落,我作画的笔一顿。

    但是随即,我就又镇定下来,安慰他道:“没有关系,说不定她也风流,那样你们正好般配。”

    周誓中大笑一声,笑完之后,才继续说:“这人你应当也听说过,”他把彩墨放的离我近了一些,“她叫顾青衣,是战门顾家的大小姐。现在外面漫天遍地通缉的,就是她。”

    我应了一声:“唔。来的时候见到悬赏令了。”

    “是吗?你看清楚悬赏令里画着的女子了?”他似乎很激动。

    我装作不在意:“当然见到了。”

    “她现在流落江湖,没有人能找到她了。我们的婚事也算作废。你想想,战门疯了似的找她,倘若她还敢现身来做我的妻子,岂不马上就被捉了去?”

    我尽量装作自己不是顾青衣,猜测着说:“兴许她十分钟意你,不过是形势所逼,才没能做成你的妻子。”

    “你想错了,”周誓中纠正我:“我们是被家里逼的。我也不钟意她,她更不钟意我。她真心爱的,是战门的主上,那人叫决战,是她的二师兄。”

    我把自己的笔往还没画完的画上一扔,怒道:“没有的事!”

    周誓中眼神灼灼的看着我。

    我重新把笔拿起来,好声好气的继续说:“她在外流亡,你不好这样怀疑她。”

    他似乎也没有起疑,只说:“她喜欢不喜欢别的男人,我也不如何在意,我从来没有对她动过心。”

    我问:“我见画上的她长得不像我这般丑,你怎么也不喜欢?”

    周誓中:“我厌恶家里替我安排这些事,因此一开始见她就先在心里觉着她不好。我们统共也没有见过几次,回回见了我,她都躲着。我自然也不对她动心。”

    我笑:“你见她的时候,最好叫上几百个丫鬟,搬着书案纸笔棋盘之类的,只要她一看你,你就马上把自己会的通通在她面前亮一遍,她见自己的夫君这样多才,肯定就爱上了。”

    周誓中笑的欢快:“是个好法子。到时候你负责搬着书案。”

    我心想,我搬着书案,顾青衣只顾着百~万\小!说案了,还哪里有功夫看你?

    周誓中接着说:“倘若我真把自己会的通通亮一遍,顾青衣也不会看上我。战门主上的轻功可谓神出鬼没,剑术更是登峰造极,心计城府深不可测,才赢得了她一颗芳心,我的武功离他可差得远。”

    我想着扯开话题:“那悬赏令里,开出的条件不错,连我看了都想去逮顾青衣了。”

    周誓中放声大笑:“嗯。那敢情是精彩。”

    我接着扯:“你未过门的妻子,当真与画中人一样么?”

    周誓中专心看着我的画:“那自然是丝毫不差。她爱恋的人武功如何好,她的长相就如何美艳。”

    我:“美艳?”我不大喜欢别人用这样的词形容我的长相,就迫不及待的为自己辩解:“她那样子叫美艳吗?她哪里美艳?”

    周誓中:“你急什么?你自己长相不好,还容不得我夸自己妻子几句?”

    我敛了敛激动的心情,平静的道:“她哪里是你妻子?她这不失踪了吗?”

    周誓中悠然答:“未来的事,谁说的定?”

    我心不在焉的应一声:“那倒也是。”

    周誓中又去提那个我不想听到的人:“都说她的画像就如同是真人要从纸上走出来似的,能画的那么传神,居然是出自从来不会作画的战门主上之手。”

    我心里一颤,脱口而出:“不可能!”

    决战不可能作画。我当年附庸风雅,非逼着他也学作画,我们两人在书房里守着一堆东西,他拿着笔,画一笔,就咬牙切齿问我一句:“够了吗?”

    我见他无可救药,就只能任他荒废画功。

    周誓中幽幽的说:“她失踪之后,战门主上几近疯狂,叫画师画她的样子,连着葬送了十几个画师的性命,却都画不出一个顾青衣来。后来,战门主上就亲自动手了,现在外面告示里的人,都是按着战门主上画出的顾青衣描摹的。”

    我思索一番,决定扯开话题:“战门主上忒作孽了些,追杀一个顾青衣还不够,还要让十几个画师赔命。”我表面上十分镇定,“江湖当真不是人待的。”

    周誓中叹一口气:“现在,我很有些担心我那未过门的妻子。”

    我笑着说:“你不喜欢人家,还担心什么?叫她四海为家好生漂泊去吧。”

    “我们是世交,即便没能成亲,还算得上是故人。无论如何,她是顾家仅剩的一个人了,我心里还是希望她不要太过悲伤,过的好一些。”他指着我的画:“都怨你方才跟我争辩,才在这上面添了这一笔。不然,这画就无可挑剔了。”

    我俯身小心的吹墨:“无可挑剔不是好事,就该有这么个毛病。”

    他沉吟片刻,才笑着说:“说的好。”

    我放下笔,看到自己衣袖上沾的墨,心里默默叹一声。周誓中笑话我:“你这样不利落,还怎么伺候主子?”

    我懊恼的抹了一把:“这个毛病,当真烦人。从来没有能改了的时候。”

    “正反不过是洗一件衣裳的事,别为了这么点小事坏了心情。”

    “我不洗。”我默默的跟自己赌气。

    周誓中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还这么不爱干净?”

    我道:“主子比奴才大,我现如今一心一意的要忙着伺候主子,就不伺候自己了。替换衣裳总共两件,整日洗,我半个月前就洗烦了。”

    周誓中说:“主子今日发话了,准你日后穿自己的衣裳,不必同其他丫头一样只穿府里发的衣裳。”

    我奇道:“主子您今日有何喜事?又叫我作画又准我穿其他衣裳的。”

    周誓中望着我,嘴角微微一挑,眉目之间带了几分若有所思的笑意,登时叫我心里跟着“咯噔”一声,他说:“今日着实是个好日子。”

    若你要杀我

    我不经心的问:“什么日子?”

    周誓中一字一字答:“五月二十七,我那未过门的妻子,顾青衣,正是今日的生辰。”

    我一时间不知作何表情,竟然忘了今日是我生辰,只愣住了,过了好久,才勉强装出一个笑来:“你记性倒是好。”

    “不是我记性好,从夜里子时开始,负责追杀顾青衣的闻之行就下令停止追杀了。今日战门上下偃旗息鼓,闻之行也算怜惜自己的小师妹,为了叫她过一个安宁的生辰。”

    我用力的瞪着眼,望着窗外,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头来,对周誓中笑了一声,道:“外面的阳光太刺眼了些,我望了这一会儿,止不住的流泪。”

    周誓中仿佛没注意到我眼里的泪,只嫌弃的看着我的衣袖:“得,我最看不得穿着脏衣裳的女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你快回你房里歇着吧。伺候了我这一中午,你在心里不定骂我几遍,下午不必来了。”

    我转身欲走,却突然记起自己留在他桌上的一幅画,若是周誓中一个不小心,将那画流落出去,我的藏身之地就算彻底暴露了,我于是又回身说:“我的画我得带着。”

    周誓中笑着:“你个丫头如何这样抠门?”

    他说着,自顾自的跑到里间房里,翻箱倒柜找出个什么东西来,远远的扔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东西,留在我房里,你们姑娘家的,我用不上。用它换你一幅画,总行了吧?”

    我坚持:“东西我留着,画也得给我。”

    周誓中:“留在你那里,兴许什么时候你一个不小心,就弄皱了,或许别的丫头去你房里,手脚不利索就给你带出去了,留在我这里存着,保管没人能拿走,比在你那里好的多。”

    我有些犹豫,又掂量掂量自己手里的东西,转身离开了。

    总得给自己主子几分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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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誓中给我的东西,原来是一件女子的衣裙,倒真是好看,洁白洁白的。兴许是他什么日子预备着送给自己小妾的,忘了,才便宜了我。

    我在房里,想起周誓中说的那件事,三师兄今日叫人停止找我了,这么说来……下午我也不必过去伺候主子,那或许我真的可以试着去外面看看?

    动了要出去的心思,我就一刻都坐不住了,干脆从房里出来,作出一副悠闲的样子来慢慢的往假山那里走。

    我得跟安准商量商量。

    他果然在我落脚之后就来了,进了山洞里,问:“你跟周誓中那厮在一起画了一天的画?”

    “天地良心,”我喊一声,“总共才一个中午,怎么能叫画了一天的画?”

    安准:“我记着你昔日十分厌恶他的。”

    “时日久了,才能看出一个人是好是坏了。周誓中好歹不是个坏胚子,不必担心我。对了,”我记起昨夜的事,“昨夜里我多了个亲人。”

    安准:“来保护你的姬家人里的?”

    我点点头:“按照辈分,算是我的哥哥。他蒙的严实,我只模糊看到一双眼睛。”

    安准:“你先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先说正事。”

    我道:“你怎么不早说有正事?”

    安准:“我一直等着你往这边走,谁知道你跟周誓中正经的作画去了。”

    我:“又拐到周誓中身上去了。快说正事。”

    安准:“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倒是忘了还是怎么的?”

    我:“本来忘了。还是听周誓中说,今天是他未过门妻子的生辰,才记起来的。”

    安准:“他提起你了?”

    我:“兴许是我的生辰,他才说起我的事。以往他是从来不提顾青衣的。他还说了一件事。”

    安准接上我的话:“老三下令停止追杀你了,从昨夜里时到今夜子时。”

    我:“你也知道了?”

    安准:“战门那边刚传来消息,今日清晨,山庄里都是照着往年规矩,吃的长寿面。看样子你是忘了。过生辰的正主儿一口面没吃,没过生辰的倒是热闹。”

    我嘟囔了一声:“长寿不长寿的,吃了也没多少用。”

    安准拍我一下:“不吉利的话别说。今儿你想怎么过?”

    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