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是将这些丫头们都当成个人罢了,这些下人,又何至于此。
黛玉小息初醒,云莺忙上前侍候。黛玉睡眼蒙胧间,又见着云莺这几日充满感恩的大眼睛在她面前晃过,倒把黛玉心里刺得别扭起来。她啜着茶,想起睡前的思路,对了,这教化世人的事儿倒也可缓一缓,但有件事,倒是即立可解了她此时的围,又可……嘻嘻,爹爹,总不能让你不惦记你的乖女儿的。黛玉笑咪咪地将云莺招到身前,说出了一句天下所有坏人哄人做事时的经典开场白:“莺儿,我待你如何?”
……
黛玉与云莺在房里叽叽咕咕的声音低得没法听得清,院子里却有个声音大得让人没法不听清。——因为润妍与闲雅也可算是黛玉的13&56;看&26360;网课的整理,自然少不了她们。二人虽说对所学一知半解,但对黛玉日常爱看哪家学说,宝贝哪套文籍还是较为清楚的。二人本也绷着小脸老老实实地理着书,也不知是谁忙中偷乐来逗两人,闲雅倒还罢了,润妍这丫头却翻着白眼诌了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来人笑问:“小猪儿你即为女子,又是小人,岂非难养之最?”一时丫头们俱笑得花枝乱颤,气得润妍哇哇地在院子里跳脚。
进京这事,自去年年底就开始说起,到父亲定下此事,往京中送信,也已过了好些日子了。丫头们拉拉杂杂地,早已收拾了许多大件,是以这会子起程的日子订得虽近,倒也没太慌乱。黛玉自带领丫头们收拾自己屋子,孙姨娘又禀过老爷,陪着黛玉将夫人房里的细软也收拾了一番,一并预备着往京中大宅里送。黛玉东西带得多了,心里就有些难受,与父亲说,将母亲的屋子留着,也好给他留些念想。父亲拈须轻笑道:“此处乃是官邸,怎比得京中老宅来得安稳,为父为官多年,这官邸已换了多处了……玉儿且代为父好好收拾着,不许躲懒……”黛玉听在耳中,不知为何想起生辰那日的事来,不由也抿嘴一笑。
起程之期已近。离愁,一日重似一日地,浸入了林家人的心底,坠得人心沉甸甸的。终于,明日,就要起程了。傍晚,黛玉依坐在父亲椅旁的脚榻上,听着父亲一句又一句的叮嘱,瞅着日光一点一点地消隐。她终于忍不住轻声对父亲说:“爹爹,玉儿不要离开你,玉儿要陪你一辈子……”父亲轻轻地拍拍她的头,强提起笑容道,“玉儿乖,你外祖母为人和蔼,原来最是疼你母亲不过,想来也不会薄待你的,且待为父手边事情了了,定会早早去接你的。”
黛玉低头,她不能说,不能说,说她知道她会一去四年,回来时就将是父亲弥留之际。人都说一语成籖,她不能让这样的命运成真。她还要努力,还要继续挥动她那弱小的翅膀……说到一语成籖,她可还有一个要求呢。
“爹爹,”黛玉含笑抬起头来,“人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女儿将出这么远的门,可算是要读好多好多书了罢。玉儿即读了这许多书,也算有学问的人了,爹爹该为玉儿起个字呢。”是的,她不想让宝玉为她起字,姑且不论宝玉有没有资格为她起字,只说他起的那个字吧……颦颦,蹙眉忧愁之意,结果也确使她蹙眉蹙到了死,真是太不吉利了。
“哈哈,你这玉儿……书还未读,怎地先要起字来了……”父亲被黛玉说得大笑,笑罢低头一看,见黛玉睁着双眼,极认真的样子,他停了停,想了想道:“也罢,为父就破例为你起个字罢,……你即有了字,日后可更要好好用功啊。嗯,这个,字……悦安,如何?平安,愉悦之意也。”
“悦安……”黛玉眨了眨眼,平安喜乐……可怜天下父母心,饱读诗书的探花郎,在为女儿取字时,并没有引用什么风花雪月,咏春叹秋的名句。而只是作为一个父亲,说出了对女儿最真挚,最朴实的愿望:希望女儿一生平安喜乐。
“玉儿很喜欢这个字,谢谢爹爹……”黛玉抱着父亲的腿,将脸藏在了父亲的袍服里,拭去了眼底的泪。对,这才该是她黛玉的字,由一个真心关爱她的人起的,饱含了祝福的字。而不是那个由贾宝玉杜撰典故,玩笑般说出来的籖语。
现在,她有了一个新的字,以后,她也会有一个新的人生。
第一卷20第20章
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戴叔伦《堤上柳》)
岸边新发的嫩柳,已渐渐拂不到舷窗,船头船尾的稍公掌舵拉着长长的调子吆喝着起锚转舵,在此起彼伏的喊声中,黛玉隔着垂帘呆呆地遥望着堤岸。父亲长立在岸边的身影,逐渐隐在了烟雨轻笼的柳堤下,又渐次模糊在江南的亭台楼阁中,再一点一点地退成嵌在河水边的墨绿一线……
王嬷嬷走到黛玉背后,轻轻地揽着黛玉走着椅边坐下,取出绢子慢慢地给她抹着脸,“姑娘,别哭了……”熟悉的暖香安抚了黛玉的情绪,她抽抽鼻子,逐渐止了泪,以后父亲不在身边,这一大群丫头嬷嬷,都还指望着她呢。
春柳带着润妍走进舱来,润妍似模似样地将一小盆水捧到黛玉面前,春柳替黛玉围了大巾子,侍候着黛玉净了面,匀了香脂,王嬷嬷接过闲雅奉上来了茶,拿手背试试了茶盏的温度,方放到黛玉的手中。黛玉低头抿了口,想起一事,“昨个儿我让备下的几缸子水,你们也别尽着用,那是备着咱们这一路上喝的。每日里船到了岸,需派人去汲了当地的水来,将咱们带的水合些在里面,煮滚了饮用……那两坛子土也收好了。”
“这原是个治水土不伏的偏方,说是出门远游的人常备的。我也是瞧着姑娘叫人准备着,方才略想起一二来呢,倒难为姑娘您想着呢。”王嬷嬷笑着接过话儿。
“我也是在书上瞧着的。想着咱们一大家子人出门在外的,不比在家里。这些东西备着,能治病自然是好的,不然,多喝几日家乡水,也是好的。”黛玉放了茶盏,“你们且下去罢,我想歇息一会儿。”她这会儿静下来,倒觉出累来了。哭也没有用,还是好好将息一下,打点起精神应付以后吧。
王嬷嬷看了看她的气色,“这大半天的折腾下来,也怪累人的,姑娘歇会儿罢。”说着带着众人出了舱,自有月梅进来服侍黛玉睡下。
花开两枝,话分两头,春风柳堤边离别的父女俩,女儿哭完,忍着伤心小睡去了。父亲却是上轿回了府,预备换了官服就去衙门里理事,近日忙着女儿出门一事,林老爷很是积了许些公事。
进了内宅,说是要换官服,这脚却不由自主地往正堂内室走去。夫人的房里,家具摆设,仍是旧日式样,案头架上的饰玩都收了,空落落的,就象他此刻的心情。他自站了一会儿,又转进了阁子,一时更觉难受,屋子里飘着女儿常带的香气,案上新插着莳花,月亮窗下的琴架空对着鸟笼,寂寂中好似又听见女儿挑着单弦逗弄着架上的鹦哥……
门帘轻响,有人走了进来,林老爷回身看时,却是孙姨娘,他怔怔地看着她行礼,也忘了应她,倒是孙姨娘又唤了一声,他方叹了口气,道:“烟霞,她们,都走了……”话中似有不胜稀嘘之意。
孙姨娘观其神色,不便明劝,想起来意,笑道:“老爷且别在这儿站着了,且去内书房里看看罢,姑娘房里的云莺这会子正那里添乱呢,谁也不让进,说是里面放了姑娘给老爷您的一件宝贝,姑娘吩咐的,只让老爷进去呢……”
“噢~,还有这等事情”林老爷听得与女儿有关,倒也起了兴致,“这个没大没小的丫头……”嘴上这般说着,人却是立马往内书房走去。
云莺从没干过这般忤逆的事,越站腿越打颤,却死也不肯离了房门。院里站着的几个婆子小厮因为她是姑娘的人,又顶着给姑娘办差的名,倒也不好真动手,只好暂将她围着,倒似防她逃了一般。待得林老爷进院,众人低头行礼,让开两旁。林老爷走到门前,低头看着已躲到门边跪着的小丫头:“是姑娘让你来的?”云莺吓得都不知道回话了,只顾点头。林老爷也不计较,挥退了下人,自推门而入。
他站在外厅瞧了瞧,也无什异样,于是抬脚进了内室。案几还是那些案几,为女儿添设的坐椅,仍摆放在他的案旁,椅中空落落的,再不得见女儿回头的笑脸……椅上没有人,但却有一张……屏。
他慢慢踱到案边,凝目细看时,是一屏画,画中春光灿烂,一个胖胖的女孩儿正笑眯眯地在扑蝶。这个,应该是画吧,女孩那扁圆扁圆的脸,以及那笑得只得两弯墨线的眼——他不禁伸手触了触,的确是画的,还有她身后的柳枝花叶,均中笔墨之作。但是,这又不仅仅是画,在女孩儿脸上,缀了个小小圆圆的鼻子,发上的花饰,也是一朵真花——真的绢花……那短胖的身上,也缀着一身衣裳——中衣、外裳,自他指尖层层的滑开。而且,小衣裳的腰带上甚至还挂着一件玉佩——他不禁拿起来摸了摸。宽大的袖口伸出一双画中人的小手,竟握着一把真的圆绢扇,扇下逼真的绢花瓣上,停着……就算停着吧,一只彩蝶。他蹙着眉,伸头向屏后看了看,确认了下画中女孩儿的另一侧并没有自屏的那一面伸出来——都说绘画要画的惟妙惟肖,此画,嗯,画?虽说人物长短胖瘦失调,却画里画外,融为一体,倒真真让人一时莫辩真伪。
他拈须看了又看,忍不住伸出手去取那绢扇。一则这绢扇上也似描有图画,让他叹其精致之余,不免想再探究竟;二则,这女孩儿笑眯眯的样子,咳咳,让他想起女儿往昔向他讨要礼物时的样子……他本以为那扇子也是缀定的,却不想一取,就拿了出来。
扇面的轻绢上,描着一幅工笔: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小儿,正指着墙上的一幅字,一旁的美人榻上斜靠着一位妇人,手中虽持着书,却面带微笑地望向另一边的两人……泪水刹时漫过双眼,他几乎哽咽出声,这是,这是,他耳中几乎能听见女儿稚嫩的声音在问:“君子是谁?”……然后,然后,空室里似乎又传出了夫人的轻笑声。
他退了两步,跌坐在椅中,目中泪如泉涌。手中绢扇失落在案上,也无暇理会,亡妻之痛,别女之伤,猛然间,一起击中了他……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1……蒙胧泪眼中,不由又看向女儿常坐之处,画中女孩儿那大大的笑脸几乎立时填满了他的视线,一对笑眼弯弯,去了扇子,这画中的小人儿倒更象是在作揖——对着他笑嘻嘻地作着长揖……他看着眼前的笑颜,渐渐觉得,心中也没有那么痛了……
待心境略平静些时,他再端详这画,明明线条简单,这圆圆润润的身材也与女儿无半分相似,却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这画中人是女儿,是为了那一样的梳妆?为了那衣饰的似曾相识?还是那日日相对的灿烂笑颜?……他看一看那大圆脸,又看一看那对弯弯的笑眼,咳,他忍不住掩须咳了下,清了清嗓子,抬眼看了下门口,再看看那张笑眯眯的大脸,犹豫着伸出手,摸了摸作着揖的手,小声道:“玉儿,你要什么?生辰那日不让你扑蝶,到这会子都掂记着呢这个呢……”说着转头到案上去寻那绢扇。待拿到手中,又细细地看了一回。绘画一道,他并未给女儿延师授教,女儿这画,笔法布白均很很稚气,人物也似是而非……只这结构,甚是奇特,人物远近,层次叠起,虽是白描,也颇有徐徐如生之意,嗯,竟有几分西洋画的味道——却不知,这是黛玉前世东洋漫画看得多了,借用来的技法。绢面轻薄,日光通透而出,隐隐瞧着背面也有些什么,覆过来了一看,原来是一行绣字:“玉儿永远陪着爹爹”……他只觉得刚刚倒空的胸中,慢慢又塞进了些什么,却是暖暖的,包着他的心……手指拂过绣面,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有些无语:女儿这绣功,退步的可厉害……
林老爷独自一人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孙姨娘几次欲进内一探,终又退了回来。哎,姑娘倒底留了什么东西,可挽得回老爷的心境?想着先时在正室内见着老爷时的神色,可真让人担心,这会子可不比上回,姑娘,可是已经走了,真要有什么,可还有谁能……正愁着呢,听得房内老爷唤人,她忙挑帘入内。进得书房,也是一惊,复又一喜,笑叹道:“姑娘这是……哎呀呀……可真可爱呀……”却听老爷也语带笑意地接口道:“确是连我也惊了一下,玉儿这丫头,真是精灵古怪……这‘画屏’,你每日亲自己拂尘打扫着,且莫让碰坏了去……这屋子,连那边主屋里,你单拣几个可靠细心的丫头收拾着,仔细别磕坏了东西……”说着长身而起,又道:“于我将官服取来,衙门里还有几宗紧急的公文等我去办呢。……对了,方才那个小丫头倒是个忠心的,你且看着赏她些什么罢,切莫叫她再受了惊吓……”孙姨娘一一应着,招呼丫头捧来清水,亲自给老爷净了面,取过官袍服侍老爷穿上。于是一叠的招呼下人声,车马行动声,渐次传出。新的日子,开始了……
黛玉倒也无此神算,此番纯属误打误着地,解了父亲的心结。她原只想着父亲日日对着那画,定会常常惦记于她,不至于她进京四年,父亲却音信皆无。依着现在的情景来看,也不一定就会如原来那般,只是黛玉刚被命运摆了一道,深感改变命运之难,多布置一分,就多一分保障,总是好的。父亲那一句“玉儿,你要什么?”却是问得对了,那布偶作着揖,正是要父亲时常写信,不要忘了她。至于父亲会不会不喜这古里古怪的“画屏”,将它挪出书房去……咳,黛玉姑娘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在被父母宠爱了四年之后今时今日,虽然还存有往昔的记忆,也颇知书识礼,只是,她倒也真没拿自己当外人,这骨子里的傲气,大抵已属标准的公候千金了。
第一卷21第21章
河水流逝,景移物换。身临其境的黛玉纵是有百般主意捏拿在心间,可终是年幼,此时的背井离乡之痛,竟比当年凭空穿来之惊,更让她难以忍受。当初迎接她的,是无私宠爱她的父母,而如今她将要去的,却极可能是她的死地……身不由己地被命运洪流推向彼岸,让黛玉的心境,进入了一种怪圈:即因已知而占了先机,又因已知而惧怕莫名。她又本是个被动伤感的性子,连日里,更让她有一种知天命而无能为力的感觉。总算她自身的傲气,那不服输的犟脾性,还有,那份对父亲的责任感,使她不至于真的随波逐流,消沉了自己。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地在内心挣扎了几日,方才渐渐定下心来。旁人不知她的心思,只见她整日里茶饭不思地对着窗外发怔,虽没哭,却更让人担心。
黛玉那日回过神来,方觉腹内□,知是自己连日来思虑过重,短了饮食,转头想叫人时,却发觉舱内全无一人,倒是一向少言寡语的钱嬷嬷,正端着碗羹食立在她身后。黛玉见是她,不由先陪了笑:“钱嬷嬷,可是又有丫头不服管教?”
钱嬷嬷皱眉细看了看她,“丫头们没有,姑娘倒是有的。”说着将托盘放在案上,“……姑娘日日读着书,怎地忘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天大的事儿,也不能不吃饭啊。这都好几日不曾好好用饭了,倘若饿坏了身子,看你如何向老爷交待……”边说边已拿起了银勺,竟是打算亲自动手喂黛玉了。
黛玉哭笑不得,心知定是她这几日的模样吓坏了众人,所以请出了这位“镇山嬷嬷”。忙夺过碗勺,“让嬷嬷费心了,玉儿知道错了。”说着连忙吃了两口。钱嬷嬷默默守在一旁看着她吃完,又取过绢子为她擦脸抹手,一面擦,一面淡淡地说道:“孩儿走得再远,总走不出父母的心,姑娘这样,老爷……和夫人心里,可是会难受的。贾府里的规矩再多,也不过是嬷嬷平常教得那些,万事还有嬷嬷在呢……”
黛玉不想一向严厉的钱嬷嬷竟会说出这般温情的话来,讶然抬头,正瞧见钱嬷嬷蹙成川字的细眉下,那担忧心的眼神。她垂下的眼帘,反手拉住那双擦拭着她手的大手,将脸放进那大手里,轻轻蹭了蹭,软软叫了声:“嬷嬷……”
黛玉进京的这条水路,即是有名的京杭大运河。此行自扬州启程,扬帆北上,过淮安、淮阴,经徐州、沧州,直达京都。若自地图上看,几乎是南北向的一条直线,一路上水土气候,差异极大。贾琏得了林姑父的嘱附,素知黛玉体弱,想着这一路若是心急赶路,回京却交给老祖宗一个病美人,如何使得?是以船行十分缓慢。再者黛玉防治得当,日日换水饮用,这一路行来,众人倒还安康。
一船的丫头们,到底年青,何曾出过这般远门,去了头几日离乡之情,又瞧着姑娘心情转畅,也都渐渐放开了性子。润妍、闲雅二小整日里对着所见的一切叽叽喳喳,大呼小叫。钱嬷嬷也不拘着她们,连她自己,闲时也常与王嬷嬷坐在窗旁,听着黛玉与大丫头们点评两岸人物风光。直过了七八日,方过了这股新鲜劲儿。
如果忽略目的地,黛玉其实还是可以接受这趟旅程的。这时的许多大家女子,很可能真的是一辈子“养在深闺无人识”呢,能如她这般远行千里,也许真是许多女子求之不得的际遇吧。这一路上,行一处有一处的景致,到一地有一地的风情。虽说上不得岸,但黛玉后来在案边发现了好几套地理游记书籍,其中竟有父亲注过的《霞客游记》、《汉唐地理13&56;看&26360;网——想来是父亲细心为她备下的,看着父亲的笔迹,仿佛又回到父亲指点学业的那段日子,惊喜之外更感动于父亲的关爱。于是黛玉每日里查地图,读游记,赏美景,倒也忙得不以乐乎。
说到“忙”字,就不能不提到黛玉的一件窘事。自她那日因钱嬷嬷偶尔展见的柔情而不自觉地撒了回娇后,便惹得钱嬷嬷爱心大发,只是这位嬷嬷表达疼爱的方式,让黛玉说不出地懊悔——竟是每日里操练礼仪,修习女红等等诸如此类的,额,“闺秀功课”。黛玉欲要不做,却又找不出理由——虽说好几日茶饭不思,可这次偏偏就是没有生成病。看着被一同压着补习女红的润妍、闲雅二小,黛玉又不好带头逃课,只得硬着头皮每日里花上好几时辰做着这些个,她前世没想过要做,现世想着怎么不做的,描花刺绣。
岸边的柳樟被柏槐替代,又换成了松杨……初生的春景,渐渐掩入了残冬的江雾中。江面上偶尔响起的船工调子清脆高亢,再不也似家乡那般悠扬婉转。黛玉停了手中针线,侧耳倾听,京都,近了呢……闲雅挑帘进了舱,回禀黛玉:“姑娘,已到了通州。”通州,这可是进京的最后一个大码头了。黛玉起身走近窗边,月梅垂下纱帘,开了舷窗,河心寒风呼呼地灌进来,春柳忙将刚给黛玉披上披风又扯了扯紧。
天色尚早,但船已在河中下了锚,水面上小舟往复穿梭,远眺岸边,商船云集,码头上人头攒动,尽显交通要塞的繁华。黛玉正站在窗边打量着,王嬷嬷在门外回道:“姑娘,齐嫂子求见。……他们来接咱们了呢。”话语里已是藏不住的喜悦。原来是林齐夫妇收到姑娘一路进京的行程,已先一步赶到了通州,来迎黛玉一行了。林齐已去贾琏船上拜见,齐嫂即来求见黛玉。
黛玉听了,忙吩咐将人迎进舱来。他乡遇故人,自是高兴非常。见过礼,黛玉让人给齐嫂设了座。齐嫂子即向黛玉回禀了京中的近况。
他夫妻二人先期伴贾雨村入京,助其起复。如海虽觉得女儿那“独木难成林”的言论十分中肯,可欲成其势,也非一朝一夕之力,这为人起复的事儿虽不大,却最是考较人情世故,怕是不好以此为契机联络亲戚。这事虽未没交由林家的同宗人代办,也因林齐入京,未再假手贾府。贾府没得着这个凭空掉下来的人情,贾雨村却仍是结识了贾府一众人等,不为别的,乃因如海即是假托他的名义遣人入京,为免贾母怪罪,自是要将人领到贾府去走动走动。
黛玉即是应外祖母之邀,进京承欢膝下的,人还未至,先巴巴地遣了自家人来,这……黛玉心知,就如父亲所言,有些太端架子,于亲戚里面,显得太生分——想那薛姨妈一家入京时,薛姨妈也正是以此为由劝说薛蟠不要先打扫自家的屋子。自家父亲最是重礼,这样办事,不过是为了不放心自己,但也不好做得太过,且总要找点原由,掩饰过去。这贾雨村即是父亲的“挚友”,倒也应该向各方亲戚引见引见。是以林府、贾府等处,都由林齐引着上门拜会了一番。
齐嫂入府问安,贾母自要问起黛玉。齐嫂回禀起程时姑娘已在收拾行装,不日就要动身的。只是自家老爷怕姑娘体弱,行程缓慢,耽搁了这位贾雨村贾先生的起复,所以未曾与姑娘并作一路入京,不过姑娘人虽未到,行装倒是随船带了些,不知可放置在何处——却是问黛玉入贾府后的住处。贾母尚未开口,王夫人在旁理理袖子,笑道,“林姑爷真是慈父,备得这般周全……”齐嫂回身向她福了福,也和和气气地笑回道:“二舅奶奶见笑了,这也是为了老爷的一点孝心,姑娘虽幼,到底代替老爷、夫人,到老太太身边来尽尽孝心的,这若是因姑娘体弱多病,反扰了老太太就不好了,就算不为姑娘多想想,也得为着老太太多考虑考虑的……再说了,咱们夫人就这么一点儿血脉,老爷又怎能不尽心……”
话题一涉及到自己的闺女,贾母心中对女婿的那点不满,也就消散了,毕竟,他宝贝的,可是自己女儿的血脉。只是,她这院里,住着宝玉与三春,已将五间上房都占净了。有心要挪三春吧,为着一碗水端平,三个女孩儿就得一起挪。要挪到厢房去吧,黛玉来了,说是要与姐妹们一处的,自然也得住厢房,自己却又舍不得。要挪宝玉到别处吧,那更是不行……这般想着,所以一直就没定下来,本以为外孙女还未到,还有时间再考量一二,不想先来了个管家奶奶问及此事,贾母倒一时踌躇着没有决断。这时方定下心来,向齐嫂子说道:“玉儿的住处,就是我这屋子的左边的碧纱厨,只是那厢原是我那孙儿宝玉的住处,为着玉儿要来,我正将宝玉挪到我屋里来呢,这东西还正在收拾着。且待过两日那屋子打扫净了,你就将你家姑娘的东西给收拾过来罢……”
第一卷22第22章
黛玉听了齐嫂一番陈述,心下先松了一口气,她不用与宝玉共处一室了。不说现下,就是原来的她,也接受不了这般男女混住的作法。虽说她现在还小,但依此时的礼教,她已是到了“男女不同席”的年龄,开始讲究男女大防了。却在进贾府后,与宝玉一个男孩儿坐卧在一间屋子里,不管是自哪个方面考虑,都是她不能接受的。——这也是她一直不能真心认同外祖母的主要原因之一。外祖母她老人家自己是候府千金,自小打规矩堆里滚过来的,怎地嘴上说是千般万般地疼爱她,却一进府就毁了她的名节?今后她若真的要嫁与他人,一旦被人知晓如此情景,她还能活吗?宝玉是幼稚无知,提出这般建议来,却不知外祖母她老人家,是以怎么的心思,给一口答应下来的?纵然以后贾府待她的百般不是,外祖母都不知情,可只论这一件,就真真是,明明白白的毁她最深啊。外祖母说是疼她,真正最爱的,还是宝玉吧。——原本这个问题她已做好了准备,要在宝玉提出时就给直接驳斥了的,不想如今竟然已解决了,倒也免了她一番唇舌。只是,她到底该以什么样的心态去见这位外祖母呢。这才是她近日来最烦心的事。
林齐夫妇于通州会合了黛玉一行,即同往京都而来。是日船只靠岸,自有贾府、林府的下人们早早地往码头来接。林府的下人暂且略过,单说这贾府来接船的下人们,打头的就是周瑞的老婆——周瑞家的。原来贾琏写回京中的信函里,只说周瑞身在林府,一切安好,其他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奈何王夫人意会了半晌,却认定贾琏是为了宽贾母的心、庇护林家,方作此大事化小之语。周瑞即已落到了林姑爷的手里,又出了事,断不可能是“一切安好”。此次安排周瑞家的来接船,一来可以提前打听下周瑞一事的虚实;二来么,若是周瑞有个三长两短的,周瑞家的怕是会当场就给黛玉丢脸子,她为自家男人出气,就是老太太怪罪下来,也是情有可愿的。——只可惜,林姑爷给了她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这个惊喜“大”得超乎她们的想象。周瑞两口子均是王家的家生子,可谓是打小青梅竹马过来的,可周瑞家的在初初那一刻,就硬没能认出自家的男人来:也不知林府到底给周瑞进补了些什么,周瑞这一路的提心掉胆,外加粗茶淡饭,竟一点儿也没让他瘦回去,不仅如此,反倒如吹了气般,又胖了许多,更显得圆润富态了,这要说是被虐待了,怎么也不象啊。周瑞家的看着自家男人这般模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再加上人多嘴杂,也不好多问,于是百般的后着,均无处可用,倒让黛玉落了个清净。
两府的下人虽多,不过贾府有贾琏在场,林府有林齐夫妇管教,两下里倒也和顺。贾府的婆子们安排下黛玉并众丫头婆子们的车具轿子,待林府将黛玉随身带来的箱笼收拾上车,贾琏即与林齐夫妇一路,伴着黛玉往贾府而去。
待贾府的人去远了,林府留下收拾坐船的人才将黛玉随船带来的其他物件搬至岸上,装车运回林家老宅。——黛玉进京,坐得乃是自家备下的船只。带了什么,怎么分装,早已分理妥当。周瑞自京中带往扬州的船只下人,此次只装了贾琏等一行贾府主仆返京。实际说来,贾府来人,不是接黛玉入京,而是陪黛玉入京而已。
黛玉坐在轿内偷眼打量着京城繁华的街景,心里回想着刚才见着的贾府人等。其服饰颜色,均比林府的下人们来得花哨富贵。下人们都这般铺派,这贾府的主子们,还不定怎么张扬呢。她原只看到贾琏一身光鲜,想着他好歹是主子,人又正年青,又是那样一个性子,这服装衣帽上多点考究,也算不得什么。现在才知道,竟是贾府通府的脾性呢,这贾府能有多少收项呢,上上下下如此奢靡,怪道已是外强中干之势了。
想着贾府,不由又想起了母亲。母亲倒是个雅人,但是手段还是有的。她的一切,都是外祖母教出来的。自己,却仅得母亲所授之一二,出师尚早,又如何能与师祖较量?不论喜不喜欢这位外祖母,如今之计,唯有以不变应万变,以拙对巧了,少说少做,多看多听罢。哎,母亲,你若还在,该多好啊——何需她如此费心费力、步步为营。没娘的孩儿,苦啊……
思思想想,走走停停,当听得轿外有人请她下轿时,黛玉仍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绢子。深深地吸了口气,该来的,到底是来了……随着轿帘的打起,她缓缓地伸出手去,搭住了那支,命运的丝线。
垂花门、小厅堂、穿山廊房下,绿衣红裳……裙不动,鞋不露,黛玉端步行来,余光中,但见好一番富贵荣华。
一脚踏进厅堂,黛玉只觉暖香袭来,眼前一片花团锦簇,待得转过屏风,更是一屋子的艳红亮紫,浓脂淡粉……方要细细分辨人物,已被一人抱住,揉在怀里。耳朵贴在那人胸腹上,只听得胸腔内悲声振鸣,头顶处,又听见一个苍老的妇人在心肝肉儿的哭叫个不停;鼻端间绕满了,母亲素日常用的百花檀……黛玉心知,抱住自己的,即是外祖母了,虽说未见时心中尚存疑虑,但在此时此刻,闻着与母亲一样的香气,听着与母亲一般对她的昵称,想起这世上,除了父亲,也唯有她与自己,是真正伤痛母亲离世的人了,不禁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哭得片刻,众人上前来将二人分开。各色人声劝慰着,扶着外祖母于堂上坐了,黛玉忍着泪,在座前磕头见礼,外祖母忙又下来亲自扶起她来,自取了绢子给她抹泪,又捧着她的脸细细端详了一回,口里尤不住声地念着:“玉儿,这真是我的玉儿来了,我的肉儿啊,我苦命的儿啊……”念得两人又落了一回泪。
外祖母挲摸着黛玉,黛玉于泪眼蒙胧中,也仰面望着她,那苍桑的容颜里,依稀可见往日的丽色,确有几分与母亲相似。血缘,真是神奇,即使从未见过面,黛玉对她,也自有几分亲近。素来不喜与人亲近的黛玉,此时被她搂在怀里,倒也不觉别扭。
外祖母也不让丫头婆子们近身,自拢着黛玉,一个个地认人,大舅母,二舅母,珠大嫂子,才转到一人面前,外祖母还未开口,已听见那人抢先笑道:“老祖宗且歇会儿罢,让我们也亲近亲近妹妹,您老人家将妹妹拢在怀里,护得这般严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多吓人呢。”一边说,一边已拉住黛玉的手,笑道:“好妹妹,且让嫂子也瞧瞧罢”。外祖母笑着放了手,由丫环扶着回了座,边走边笑道:“你这辣子,当你妹妹也如你这般泼皮,仔细吓着了她,我可不依。”
黛玉知是凤姐了,也不怯场,自抬头向她柔柔一笑,看得凤姐一怔“……啧啧,啧啧,怪道老祖宗护得紧,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着了!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黛玉被她说得,不由也侧脸抿嘴轻笑,回过头来笑问:“这位,是琏二嫂子罢。”手虽被凤姐拿住了,话语间仍是矮身施了半礼。凤姐却被唬了一跳,不由退开半步,“妹妹怎知是我?”外祖母笑道:“这还用说么,亲戚里唯有你这么一个泼皮破落户,定是你姑妈说与她听的……”“哎呀呀,老祖宗,这么说来,我这名声,都在亲戚里传开来了,可让我往后再怎么骗人呢。”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凤姐握着黛玉的手接着为她引见,黛玉方知为何她刚进屋时会觉得眼花:一屋子里,除了刑、王两位夫人,李纨、凤姐、三春竟是全都到齐了的,就连东府里的尤氏、可卿,也都过府来凑趣,连主子带里里外外的丫头婆子们,不下三十余人,难怪晃眼。——黛玉人虽未至,却先有林府的管家进京打点,而后老祖宗又早早地腾出了宝玉的屋子,巴巴地收拾好了,望眼欲穿的等着她来。如此的布置,让众人对黛玉可谓是“闻名”已久,提起了她们十二万分的兴致,竟不自觉地开始与贾母一起期待起来。黛玉船过沧州之后,行程可谓是一日一报,众人知她今天到达,于是不约而同地聚到了贾母房中,均想先睹为快,瞧一瞧这位妙人儿究竟是何等模样。
众人打量着黛玉,黛玉也在逐个欣赏着眼前的美人,曹公诚不欺我,果真是花开百样,美色万千,她若是男子,只怕也如宝玉般,心心想想地,只在内宅了吧。只是,怎地不见那个宝玉呢?
第一卷23第23章
黛玉自幼清静惯了,被凤姐拉着在一群姐姐、妹妹、嫂子、侄儿媳妇里这么绕了一圈,很是有些头晕。待到重又在贾母身边坐下时,她情不自禁地悄悄吐了口气。
丫头们奉上茶来,凤姐为贾母奉了茶,又亲亲热热地端了盏送至黛玉手中,黛玉欠身接了,抬眼向凤姐一笑,却是自己呆了一下:凤姐的妆容十分的精致与……厚重,且她身材高挑,又是已为人妇的身份,黛玉初见时未曾细细打量,是以先入为主,以为凤姐定有十□岁,此时两人脸庞相距咫尺,黛玉才惊觉,这位琏二嫂子,只怕也就是舞勺之年(十三至十五岁之间),年少得让黛玉讶然……
一怔之间,耳中听见贾母问起她母亲所得何病,如何延医用药云云,黛玉心知此时不是发呆的时间,忙收摄心神,小心应对。待说到母亲如何送棺发丧之事,贾母不免又伤感起来,“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不免又添了一番伤感。
凤姐亦在旁陪着拭了回泪,道:“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就去世了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