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绛玉珠

绛玉珠第7部分阅读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好在如今妹妹到了我们家,有老祖宗时时宠着,平日里又有自家姐妹陪伴着,姑妈泉下有知,也是极放心的了。……好妹妹,且把这里当自个儿家里一样,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说着又向婆子们问道:“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可收拾好下处了?”婆子们各自答应着,又传林府随行的下人进房。

    外面齐嫂听见了,带着钱、王两位嬷嬷并三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进来给贾母磕头。贾母逐个细细看了,向齐嫂道:“难为你家老爷一个大老爷们,独力养着玉儿,已是艰难,于这内宅里的礼数上不熟,倒也情有可原,只你们也是老人了,怎地不提点提点他,姑娘这才得两个嬷嬷,如何看顾得过来,还有这丫头的个数,也是着三不着四了……这样罢”她转头望向凤姐,“即到了咱们家,就按着咱们家姑娘的规矩办吧,对了,鹦哥儿,你来……以后你就侍候着林姑娘罢”说话间,茶果子也端了上来,凤姐脆声应着贾母的话,又捡着贾母爱吃的,奉了几样茶果过来,鹦哥已自端了盘茶点立到了黛玉身侧。黛玉望着面前那位比雪雁大不了多少的丫头,不由眨了眨眼,再次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

    “对了,凤丫头,月钱放过了不曾?”二舅母王氏看似闲闲地提起此话时,黛玉正抿着口茶,听得这句,一时忍俊不住,给呛得咳嗽了起来。惹得贾母关爱不止。鹦哥忙给黛玉抚背,一屋子的人都望将过来,倒将王夫人这话暂且打断了。

    “瞧林姑娘这身子,想是,有些不足之症吧。常服何药,怎地不根治了?”王夫人上下打量着黛玉,关心地问道。

    黛玉止了咳,按着胸口歇了会儿气,见王夫人询问,忙回道:“多谢舅母关爱,原是母亲生我时艰难,胎里带来的一点寒,打小儿会吃饭时就吃着药,只是都不中用。三岁上,来了个癞头和尚……”她停了停,又咳了两声,压下心中想要恶作剧的想法,她可真想说那和尚给了她一块玉,所以自己就好了,嗯嗯,不,她可不要图一时贪玩,给自己惹些是非上身。也不好说什么不见外姓亲戚的,这会子一大屋子的“外姓人”,说了这个,岂不将人得罪个遍?“说要化我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又苦求了良久,那和尚无奈,说我家久作积善之德,即渡不得有缘人,就保个平安罢,逐给了一丸药,又念了两日经,方去了。爹娘本也存疑,不想我身子一日好过一日,到如今,身子虽弱点,倒已是无妨了。”好吧,她可不要吃药,不论真假,不论是毒药还是补药,都不要。

    一番话听得众人啧啧称奇,却不知是否有人听懂了黛玉话中劝人向为善之意。别人不知,只王夫人,大抵是没有懂的,因为没过多久,她又问了凤姐一句话,让黛玉忍不住又想咳嗽了,“前个儿让你找的缎子,可寻着了?”这位二舅母还真是不死心呢。好吧,你一定要抖一抖你这荣国府实际当家人的威风,我也只好看着了。黛玉不敢再喝茶了,也不敢吃东西,噎着可比呛着更难受呢。

    “有没有,什么要紧。找不着,也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黛玉本置身事外地旁听着,猛不丁听到王夫人提起衣裳来,方知原来竟是冲着她来的,一时心里只如被猫抓了般,生疼生疼。她此时穿得,自是白色孝服,因为是来见祖辈,黛玉为着母亲,也不好太刺激外祖母她老人家,是以穿得并非斩衰,只是一身素色的布衣,头上除了白绳,也饰了两朵素花。依她现下的身份,如此这般已是最大的让步了,哪里能穿什么缎子,更莫说其他的颜色了,王氏此话,岂非直指她带孝进府?

    她自进府来,除外祖母一身素净外,未瞧着这府里的男女为她母亲——她们嫡亲的小姑、姑妈带了那怕一星半点的孝,母亲离世也才半年有余,可莫说“大功”、“小功”1了,贾府上下,就没见多少素色。自己不顾人伦,却居然敢说起她的衣裳来了。她低眸理着衣袖,暗里只把牙咬得生疼了,心中一口闷气憋得她要落下泪来,忽然对这一室的姹紫嫣红分外的厌恶起来。

    她咬着牙就想起身,不想旁边伸过一只手来,覆在她的手上,轻轻拍了拍。黛玉眨了眨眼,忍着泪意望向身侧,只见外祖母正看着她,见她看过来,又伸手抚了抚她的背,将她搂进了怀里。

    黛玉伏在外祖母怀里,感受着外祖母轻拍在她背上的手,一下一下,象幼时母亲哄她入睡时的模样,这般过得一刻,方渐渐缓过劲来。她早知王氏心有隔阂,却未想到这般急不可耐。自己也是沉不住气,这贾府,她黛玉既然进来了,万不会为了王氏这几句话就出府,这若传出去,岂不是坐实了她不尊父命,目无长上?

    想是觉着怀里的人儿已经消了气,贾母笑着看向两个老嬷嬷:“带姑娘去见见她两位母舅,好生侍候着,只说我说的,可不许再惹姑娘哭了。”刑氏听说也要与黛玉同去。贾母想了想,道:“也好,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黛玉自外祖母怀里起来,向各位亲戚福了福,随了刑氏与两位嬷嬷,带着鹦哥出了门。

    大舅母刑氏言语不丰,黛玉也乐得躲会儿清净,坐在车中摇摇晃晃地回想着方才堂上的情景。贾琏今年应是二十岁了,四年前成亲,应是十六岁,难道,其时娶得的,是只得十岁的凤姐?这相差六岁,再过几年倒也无妨,只是放在娶亲当时,十岁的凤姐,这个,也太小了罢,难怪凤姐性子张扬不知收敛,也许,与她的年龄有关罢……

    嗯,凤姐呼薛蟠为哥,则最大也是与薛蟠同岁,宝钗较其兄小两岁,也就是说只比凤姐小两岁。若以后宝钗真要嫁于了宝玉,那么王家相差仅两岁的姐妹俩,最后居然先后嫁于了荣国府里相差十二岁的兄弟俩,这样的安排,若说凤姐嫁贾琏只是娶了个小媳妇也就罢了,只是让自己的儿子娶个大——嗯,宝玉大自己一岁,今年八岁,宝钗大约十二岁,那就是大四岁的媳妇,这样的婚事,在这个年代里,若是没有个“金宝良缘”作铺垫,可不真是笑死人。贾府这样的家世,宝玉却娶了这样一位大妻子,除了说明王氏在贾府里的权势之大外,也不能不说王夫人心狠,眼里除了钱势,侄女、独子均不放在心上。再想想,若贾珠娶亲时,王家能找出个可嫁之女来,这珠大嫂子的位置上,只怕也会是位姓王的女子罢。

    一时到了地儿,大舅舅略见了一面,也是温言相慰了几句。黛玉分心打量了一二,庭院厢廊,秀丽小巧,并一屋子美姬丽妾,确是个温柔乡,富贵处。可惜,无一处,无一人,有为她母亲披白。是以黛玉对她的这位大舅,母亲的长兄,也生不出多少敬爱之心。

    从大舅院里出来,黛玉也有些乏了,鹦哥伴着她坐在车,瞧着她一脸疲色,不由开口劝道:“姑娘,你且闭目歇会儿罢,待到了地儿,我再唤姑娘可好。”黛玉听了,抬眼看了看她,一笑道:“好罢。”于是自闭目养神。这一日下来,黛玉确是累了,还有马上要面对的,那一场重头戏,叫她怎地能不打起精神来。鹦哥瞧看她随着车子摇晃,不由往她身边靠了靠,轻轻扶住了她的身子。

    第一卷24第24章

    “姑娘,要到了。”车子仍在走着,黛玉却已听见鹦哥在唤她了。她睁开眼,瞧见鹦哥关心的眼神,“姑娘,可还好?”黛玉笑笑,自拿绢子按了按眼角,长长吸了口气提神。虽没多长时间,但多少总有点用。这位鹦哥倒确是个有心的,提前唤起她,若到了地儿再叫,下车时总会显几分睡意,可就不好了。才收拾着,外面已有婆子禀道:“林姑娘,到了,请下车罢。”

    黛玉进了正室,无人可见,往东侧室去,又是只得丫头奉茶。黛玉心下暗忖,这位二母舅,今日不得见吗,竟真将她这新来的客,丢在这里坐冷板凳?左右无事,她闲闲地打量着屋角站着的丫头,容貌衣饰,均较先时在外祖母与大母舅处所见,要逊上一筹,行动也要拘谨些。一屋子陈设摆件,也十分低调,除开日常家什,无半点金玉饰物……黛玉看了半刻,不知为何,那自进府后就一直困扰着她的眼痛又开始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眼睛胀得慌。先时忙忙乱乱地,还以为府内一众女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让她眼花,只是此时并无女眷们在啊,却为何……啊,原来何止是人,这一屋子的家什摆设,只要能填色的地儿,全都给描得五颜六色,想来,就连方才在院子里打量屋舍时,那窗台门楣上,也莫不是色彩斑斓,浓墨重彩的。如此多的颜色,较之江南白瓦青灰的清新淡雅,还真是风格迥异。到真是应了那词——雕梁画栋……怪道她眼睛难受,这,算不算色彩疲劳?她不由取出绢子捂了捂眼睛,真花啊……

    “林姑娘……”一声略带迟疑的声音响起。黛玉抬头,却是一个丫头挑帘站在门口。见黛玉看她,方又堆起笑脸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

    黛玉倒不知这丫头以为她方才是在伤心落泪,起身随着嬷嬷们出了房,心下尤奇道:父亲不是说这二母舅为人周正,与他较其他亲戚更为亲近么,怎地这架子,倒比大母舅还大呢?一面想,一面看,却是往东廊下的厢房里去,不一刻,复又见到她的二舅母——王夫人。

    “二舅母。”黛玉躬身行礼,打点起十二分的小心。

    “来了啊,快坐快坐。”王夫人和蔼可亲将黛玉往东边炕上让。黛玉无语,东为尊,二舅母你自己在西座坐了,却让我一小辈去上座,我若真坐了,岂不失了礼数,“黛玉不敢上座,还请二舅母见谅。”说着又施了一礼,自往炕边的椅子上坐了。

    “哪里坐得这般远,且上炕来,我们娘俩坐得近些,说话也亲热。”王夫人见她如此,仍是劝道。黛玉不愿上坑,这上炕坐的礼数,除了方位还有哪些她还不太清楚。她可不愿在这位二舅母面前错个一星半点的规矩,还不知会落个什么罪名呢,是以也是再三推辞。最后实在无法,只得在王夫人下手西侧的炕沿上坐了。

    王夫人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看着黛玉说道:“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心知她说得就是宝玉,听她嘴上“孽根祸胎”、“混世魔王”的叫着,却是一脸的宠溺之情,想起早间在外祖母房里她的样子,心下不由一酸:我尚且比宝玉年幼,你却那般狠心嘲我无母。这会子说起自己的儿子,你就现出这般舔犊情深之色,倒叫我的心往哪儿搁呢?心中如是想着,嘴上更是光不愿接她的话,只轻声点头称是,才不想再问为什么会遇上宝玉,反正她已经知道宝玉是随着外祖母过的,用不着这会子听王夫人炫耀一遍外祖母是多疼她的儿子。可惜,黛玉不问,不等于王夫人不说。

    “……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默默忍受着王夫人的“爱心”唠叨,心情由自怜自艾渐渐往怒火高炽过渡,虽说她一个劲地安慰自己不要与王夫人一般见识,但架不住王夫人自己在一旁不停地火上浇油:你的儿子是宝,难道我就是草?你儿子在老太太身边,我也将在老太太身边,你想让我往哪儿让?难道要我自己去对外祖母说,有宝玉没我,有我没宝玉?我若真如此娇纵,岂不是得罪了外祖母?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还真好意思处处给我一个七岁的孩子下套,要我自己毁了自己的……好在先时在外祖母处黛玉已忍过了“头刀”,纵是这会子心里气得扭痛扭痛的,倒也还能把握得住,反正王夫人也不用她接话,她只要坐在那里点点头就好了,是以也没被王夫人看出她的不是来。总算没过多久,就有个丫头进来回道:“老太太那儿传晚饭了。”这才算是将黛玉给救了。

    黛玉一路跟着王夫人回到了外祖母的屋子。食而无味地吃了她进贾府的第一顿饭。要说黛玉这一日劳顿,实在是有些疲惫了,不过,多亏了这位二舅母、王夫人,不断地激起黛玉的怒意,挑战着她的耐心,让她始终清醒地保持着高度的警戒性。黛玉深知,她此刻的一举一动,不仅仅是在展示她自己的教养与尊贵,更是在维护着母亲的尊严——她是母亲教养的孩子,不能因为自己而使母亲受他人一点话柄。好在这回她早已知悉贾府饭后的排场,与三春进退一致地漱口、洗手、接茶,做得不慌不忙,想来应是比原来边看边做来得更优雅合度罢。

    王夫人终于带着李纨、凤姐告退了。黛玉被外祖母搂坐在榻边,垂头轻舒了口气:当娘的终于走了,接下来,就是那个“如宝似玉”的儿了……她真的有些无语,今天这一日,怎么过得象在过通关游戏呢。一口气吐到一半,感觉旁边有人在打量她,黛玉斜目看过去,是坐在她同侧的探春,见黛玉看过来,也没有回避,也没有笑容,只是那么睁着眼睛瞅着她。黛玉怔了一下,转过脸去,今个儿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加一件。

    这宝玉,怎地还不回家?这般晚了,庙里有什耍事?还是,根本不是去庙里还愿?黛玉在绢子下又忍住一个呵欠,她真的有些困了,看外祖母这架势,没见着宝玉,是不会松口让她去休息的。哎……外祖母时不时地问黛玉两句家常,榻前围坐的三春也时不时的说上两句,只是终没有白日时那般热闹,黛玉瞧见最小的惜春都有些歪歪倒倒的了,想来今日只怕也如她一般,是没睡成午觉的。就这么怏怏地坐了半晌,终于有个丫头挑帘进来回道:“宝玉来了。”外祖母听了,忙欠身引颈,黛玉略一思忖,也起身下榻,与三春站在一处。

    一阵风过,只觉一人自屏风后转出来,黛玉低眉敛目,只见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在榻前停住,就听见一把嫩嫩的正太声道:“孙儿给老祖宗请安。”说时那石青色的褂底一阵扯动,想是在请安了。又听外祖母命道:“去见你娘来。”那靴子朝黛玉方向转过来,停了停,又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出了门,方上前来向外祖母施了一礼,道:“外祖母,即有兄弟一会儿要来,我且回避了罢。”

    “呵呵,傻孩子,你有多大,就在乎这个了……你过来,我与你说,”贾母笑呵呵地向黛玉招招手,重又搂着黛玉在榻边坐了,“那是你二舅舅的小儿子,叫宝玉,只比你大一岁,因他自幼身子弱,我就将他养在身边。他平日里虽有些顽皮,待姐妹们却是极好的。你以后处久了,就知道了……”

    黛玉听着外祖母似是而非的一通解释,本还想抬出“男女有别”等礼数来反驳的,只是,她心中一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今日她被二舅母王夫人气得不行,而王夫人最在乎的,就是宝玉,最不想的,就是她接近宝玉。虽然,她也不想接近宝玉,但……为什么不呢……记得前世读书时就觉得,黛玉之所以特不招王夫人待见,很大层度上,就是因为宝玉只喜欢听黛玉的,这就好似有些恋儿的婆婆,不满媳妇抢了儿子一般……你不让我做的,我就不做了么?嘻嘻,你越不喜欢的,就越是我应该做的……虽然要怎么做,她还需要再想想,但此刻她却犯不着急着断了此路,空惹得外祖母不高兴,又称了王夫人的意。

    第一卷25第25章

    王夫人若知她今日一番作为,不但未将黛玉驱离儿子身边,反倒使黛玉心中另有了计较,只怕是要悔死。不过现下另有一人,让她气恼非常,无他,乃周瑞尔。

    早间黛玉去贾赦府时,王夫人即托词等外甥女,回了自己屋子。她等不及要先听听周瑞到底在扬州出了什么事,也想早点从中找出些于己有利的细节来,婆婆现下没空理这档子事,不等于这事就算完了——那林府若被她寻出半点不是来,哼,她还不想完呢。周瑞将他在扬州所受的点点滴滴说了半晌,可就算再怎么添油加醋,说出的事情也经不起推敲,毕竟,他自个儿往那一站,就是林府没亏待他的最佳注解——要养得这般肥,还真得要吃些东西呢,谁家会这般喂自己的对头?最后还是周瑞家的嘟哝了一句,“你怎地忽然长得这般胖,莫非吃错了什么药?”王夫人听得眼前一亮,立刻让请太医来给周瑞诊脉。——此乃王夫人接待黛玉之前的事。

    这会子赶回屋,王夫人本以来能听点好消息,可惜太医诊了半天,无论周瑞怎么暗示描述,也只说这位爷身体十分安康,无半点不妥,气得周瑞两口子无法——可惜王夫人为求问症精确,请得是位极中正的太医,让周瑞连威胁都不敢。

    王夫人听了结果,倒反过来有些疑虑周瑞了。她嘴上虽未说,可这面上终是淡淡地带了出来,周瑞跟了王夫人这此年,岂能不觉?立时跪在地上指天哭地、赌咒发誓。周瑞原说林府里不让他出门,为得是黛玉身子不好,可黛玉在王夫人房里坐的这半晌,王夫人细瞧她面色虽白,却并无久病之态,先前又听黛玉说,她三岁上即吃了“仙药”,身子无恙了。这两下里一对照,越发显得周瑞的话站不住脚,再加上他如今那白白胖胖的样子,王夫人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纵是不论其他,明面上说周瑞也是办砸了差事的,让这么一个没了自己颜面的奴才日日站在自己眼前,岂不是时时打自己的脸?待要不用他,如今跪在地上为他求情的,又是自小跟着自己的老人了,自己又是个出了名的“面慈心软”,说不得,只好从轻发落,且打发到下面田庄上去罢,即省得碍自己的眼,又算是将他送出去避了风头。——可怜周瑞这王夫人跟前第一得意用得着的人,几曾受过这等委屈?少不得打落了牙齿和血咽了,只求以后再寻着机会缓缓图之。他吃了这若大的一个亏,心下只把普天下所有姓林的都恨得要死。

    遣走了下人,老爷贾政回府尚未回府,王夫人独自坐在屋里患得患失,全不知她的宝贝儿子这会子,嗯,按她的说法,是遇上他这一生的魔障。当然,宝玉自己,自不会做如此念,如今的他,只知道: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按说,宝玉乃第一富贵闲人,无事也自忙三分,黛玉进府这等大事,他如何能不在?实乃其母今日指了个天大的愿让他不得不去还。只可惜宝玉人在庙里,一颗心却全留在了家中,他原就有些痴情傻意,加之近日随侍在祖母身旁,又听得许多姑母的旧闻,他心下也有了一番计较:倘若这位林妹妹承了姑姑的几分风姿,就定非是个俗人,姐妹里能多出如此一位妙人儿,实乃一大美事。日盼夜想地,偏偏到了正日子,却无端端地被遣去拜什么庙,还什么愿……宝玉那有什么心思,一路地不知所谓,到得地儿,眼里不见那目嗔口阔的天王,持锏奉钵的罗汉,倒是在观音座前多立了一刻,又亲自奉了柱香,不为别的,为得是大士座下婀娜的龙女,他自忖:也不知新来的妹妹是否也是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若真如此,我就去做个日日受大士驱使的善财童子,有又何妨……是以他这一日,拜的是姐姐佛,还的是妹妹愿。待得晚间回府,在祖母处初初一见来人,他便觉着,今日这愿还得,真真是十分的灵验。

    宝玉自祖母请安辞出后,一路风地往母亲处来。王夫人冷啊热的方问了两句,宝玉就撒起娇来,推说乏了,王夫人无法,只得放人。她倒不怪儿子不体贴她的心情,只恨那才来的小丫头,为着她才折了自己的一个人,这会子又招了儿子的魂。

    黛玉嘴里接着迎春的话,眼中却瞅着陪在末位上惜春又打了个呵欠,心里只羡慕她坐在灯影子里,外祖母瞧不大真。也不知这宝玉做什么去了,一去这半天的,不是说他最是知情识意,惯会体贴人的么,怎地还不体贴体贴她这位劳累了一日的人呢,哎,还说心有灵犀呢……正想着,猛不丁自后门处转进来一个富家公子,黛玉眼尖,凝目一看,心下大是讶然:这人,怎地如此面熟?

    她方呆得一呆,来人已走至近前,外祖母笑拉住他的手,嗔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黛玉知是宝玉了,忙下了榻来与他见礼。她因心中疑惑,不免就近多打量了几眼,正撞见宝玉看将过来。她不好意思地侧了侧脸,刚想张嘴喊人,却一下子停住了:日间喊得是珍“大”嫂子、珠“大”嫂子、琏“二”嫂子的,嗯,虽说好似记得这位该叫宝“二”爷来着,不过,离百~万\小!说的年代,相当久远了,而府上明明有了一个琏“二”爷了,这……许是她记差了,应叫宝“三”爷?她倒是早该找个人问问来着,可惜,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哎……正想着,探春笑着过来:“这是宝二哥。”黛玉眨眨眼,低低唤了声:“宝二哥。”

    “这位就是林妹妹罢,妹妹请起……妹妹请坐……妹妹这一路辛苦了,祖母时时掂念着你呢……”明明只得八岁,说话间却是进退有度,只是,这脸上的笑容……也太和蔼了些吧,难道这里的小孩都这般早熟?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宝玉忽然一笑,道。黛玉听得一惊,再细细打量,虽说他一脸稚气,年幼面肥,倒是与一路相伴进京的贾琏确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那熟悉的感觉,好似又并非与容貌相关。莫非,他也是穿来的?现在流行穿红楼?

    她尚未敢接话,那厢外祖母却笑了,“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嘴上说着,手里却抚着宝玉的背,又捏了捏他衣裳的厚度。

    “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宝玉说时,仍侧着脸儿看着黛玉。黛玉低头,莫非,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真的见过?她下意识地抚着衣下那件“玉叶”,若真如此,那这番远别重逢,就是为了还你东西,就是为了了结一段恩怨,就是为了,与你再无牵挂……

    外祖母很欣慰地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说时又拉过黛玉的手来。黛玉含笑无语,见着外祖母顺着宝玉的一番痴话作答,不由想起幼时哄父母“千金一泪”的典故,父母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以及多年来的收藏无数,使她对此事多少都存了几分得意。如今方知,这一切,其实她得不着半分意,点点滴滴,都承的是父母的一片舔犊深情……能有这样爱自己的父母,她,真的很幸福呢……

    宝玉在贾母身侧坐不得一刻,就下榻走到黛玉身前,一双眼仍不住地看着她,嘴上又问道:“妹妹可曾读书?”黛玉见他为人热络,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论他母亲怎样,这时倒也实不好给他冷面子,且又是外祖母嘱咐过的。也只好打点起精神与他闲聊了起来。只是这聊的内容么……先时姐妹们问起,她低调地说只识得几个字,如今么……虽不能如我初愿,远离于你,但也绝不想委屈自己,离你太近,“读了一年,只刚念了《四书》。”

    宝玉听了,果然呆了一下,不过倒也接得快,“我现在也正在念《四书》呢,不如明日我们一处理理。”噫,你不是个爱读书的呀……

    “妹妹可有字?”

    ……难道贾府与别处不同,不是到及笄就可得字?还是,宝玉将取字这等大事,当作了玩笑?真的听到这句问话时,黛玉不禁又将这个疑问对自己问了一遍,“有的,父亲临别时,赠我一字,唤作悦安……”

    “哎……我前日在《古今人物通考》上看到:‘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林妹妹你生得好一双笼烟眉,且眉尖若蹙,若用‘颦颦’为字,岂不两妙!”

    黛玉听他话里憾意中带着希冀,很想让她附合一般,只是么……就是为了不爱这字才早早地求父亲定的字,这会子,才不要再落进去,“如此说来,不知宝二哥,与各位姐妹们可有字?”装傻,装傻,大家一起来装傻吧。

    “我等年纪尚幼,还未曾有字。”探春在旁插话道,又转眼望向宝玉:“你说的是什么典故,只恐又是杜撰的罢。”

    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黛玉也轻笑了一下,初生牛犊不畏虎,是以敢这般夜郎自大罢。

    宝玉见黛玉为他一句话而笑颜如花,心中也甚是高兴,不由又想起一事来,“妹妹可也有玉没有?”

    第一卷26第26章

    “妹妹可也有玉没有?”

    黛玉侧头乜了眼宝玉胸前,一个黄金项圈挂在半旧的银红撒花大袄外,圈底托上挂着那块顽石化身,通灵幻玉,烛光虽不明,照在其上,却也是莹莹生辉。

    “小妹守孝期内,不曾佩饰。”黛玉本已想好了千百种刁钻的回话,但此时与宝玉略略说了几句话,见他一片小儿赤诚,倒让她不好再说别的,哎,他就是一个呆小孩,自己何苦与他计较,遂用了个最客观的原因来偷换概念。

    “啊,是我唐突了,妹妹莫怪……”宝玉反应过来,不由向黛玉深施一礼做赔。

    “二哥哥又痴了,你那宝贝岂是人人都有的。”

    “什么宝贝,顽石而已,它若真有灵,就应选了那清爽灵秀的女儿家为伴,才不枉它入世一番……”黛玉听得,又是一笑,这块石头,倒真不忘当初“下凡”的初衷呢。

    多了宝玉,姐妹几人多了许多玩笑,正说笑间,上来个丫头道:“老太太,夜深了,该歇息了。”

    “什么时辰了,鸳鸯?”贾母靠在榻上,看着孙儿们玩笑,正得趣儿呢。她今日接到了外孙女,兴致十分地好。

    “二更了,钟打过十下了……就是老太太不困,林姑娘这一日可定是乏了……”鸳鸯笑回道。

    “竟这般晚了,可是我高兴糊涂了,各自散了罢……鹦哥,好好照顾姑娘,明早不用过来了……”

    姐妹们辞了贾母,别过宝玉,出得房来,四人间团团施了一礼,各自回房。

    鹦哥引着黛玉向左,即是碧纱厨,早有小丫头打起帘来,道:“姑娘回来了”。黛玉甫一进房,熟悉的果味檀香扑面而来,地上立着熟悉的花开富贵屏——原是母亲房中的物事,没曾想放在了这儿。黛玉累了一日,忽忽儿见着这个,不免有些恍惚,还待再看两眼,王嬷嬷、春柳等人已接了她往内走去。前厅的家具陈设,倒是与今日贾府各屋所见相似,只是虽也填花描漆,却显得精致雅趣得多,想来应为外祖母的手笔。内室里的大件也是京中风格,但帐幔绣被,具用得她自己的旧物,确是让她心境舒适不少。

    宽过外衣,更衣、净面,王嬷嬷抽空给黛玉回道:“今日午后,这府上的管事奶奶带了三位嬷嬷并几个小丫头来,说是按府里其他姑娘的规矩,指给姑娘使的。因着姑娘不在,我不敢定,只请她们明日再来。”黛玉听了,想起鹦哥来,回首见她立门边,招手将她唤到近前,与众人介绍,“这位是鹦哥,是外祖母专指过来的。”她说得十分客气,却并没有按这府里的规矩,唤鹦哥为姐姐,“大家都是初来乍到的,府里的规矩有不明的,多向她请教请教……”说着又笑看了看鹦哥,“但凡有什么不合衬的,姐姐你看在外祖母的面子上,多提点提点罢,我自是记着姐姐你的好的。”鹦哥忙施礼,连称不敢。黛玉抿嘴一笑,半扶了起来。想了想,又道:“今晚就让奶娘与鹦哥在房里陪我罢。”明个儿一早就要开始按这府里的规矩办了,晨起那一大堆规矩可都离不了鹦哥。

    夜已央,黛玉乏极。春柳给通头发那阵子她就开始了鸡啄米,待得头一沾枕头,她就立时沉进了梦乡,快得她第二天一早醒来后自己都奇怪。按说昨日经过了那许多的刺激,她应该有许多的事要思索,要回味,要想法去应对,怎地就睡了,还睡得这般香甜?对了,昨晚没人来马蚤扰她么?她仿佛记得,宝玉那个大丫头,叫袭人的,昨夜该过来找她谈心来着……还是因为她没哭,所以她没借口过来?没办法,她太累了,没力气哭了……若她与宝玉真在三生石上见过,那她现在在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还宝玉泪水,可她居然忘了哭,可怎么办,这泪还得越慢,她是不是就得在贾府呆得越久?黛玉不由心怨宝玉的前身多事,想来那绛珠草本就种在灵河岸边,怎么会缺水,他做什多事,非要来浇水,怪道原来的她总是要哭,本是多余的水,不哭出来,难道将自己给泡坏掉么?……怎么没人来叫她起床,还没到时辰?既然如此,她且赖赖床吧,这可能会是她以后很长一段日子里唯一的一次的赖床了,因为,她现在好象真的不生病了……哎,还是先将昨夜没想到的事给补上吧:

    初醒的头脑很清楚,那个二舅母没什么想的,以后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吧,反正她现在是跟着外祖母过日子,晨昏定省什么的,只要去到外祖母面前就好了。倒是那个二舅舅、贾政,很有点令人费解。二舅母昨天说他做什么去了来着?嗯,斋戒,大概是随着皇帝或是上司去的吧,男人嘛,仕途第一,所以二舅母说得这般理所当然,与父亲的关系再好,总不会为了一个外甥女,影响了他的“事业”,嗯,那怕这“事业”只是去陪同上司(应该不是皇帝,不然大舅舅也得去。)吃斋……啊,这就对了,为什么阖府都没有任何为母亲去逝而带白的痕迹,母亲去的日子正在年前,若是贾府上操办起来,岂不是贾府人等,就不便参与京中春节里的各项应酬,就算是以月代年,三个月孝带下来,春节已近,谁家会与有新丧的贾家多有往来,尤其是皇家,又岂会没有避讳,可不大大地耽搁了他们的“前程”?林家毕竟远在江南,亲友又少,消息传不到京中……只怕这种做法,外祖母也是默认了的,不然内宅里断不会这般平静……怪道昨日再怎么热闹,外祖母却并没有设宴为她接风,且不说没有世交亲友来贺,连自家的大舅母也是早早地打发走了,自己自两个舅舅处回来时,东府里的两婆媳也已走了,贾政父子该在外面怎么应酬就怎么应酬呢……如此说来,带着孝的自己,只能算是“偷渡”进贾府呢。若非如此,那二舅母——王氏,又怎么敢,当堂挑剔她的孝服,而在其时,外祖母也不便明驳斥她……

    黛玉如今自己想通了其中的蹊跷,不由心酸地自嘲一笑,外祖母果然是“贾母”啊,贾府的老祖宗,处处都为着贾家作打算,女儿不在了,为了不让姑爷疏远贾府,要接她这个外孙女进京;女儿不在了,却又不能为治丧影响了儿子们的前程,所以又只能悄悄地接她进京……这么说来,当初王夫人只派一个周瑞下江南,私下里外祖母也算是默认了的,可惜这个奴才太蠢,办砸了差,让她不得不冒着更大的风险,追派了贾琏这个孙子出马;还有还有……原也是不明白,既接了她来,为什么不给她安排住处,如今想来,怕也是“玩的低调”罢,可这番林府派了如此多的人进京,贾府上再低调也无用(想来她老人家已是另有对策了),所以也就大大方方地给收拾了屋子,只是么,再怎样,也不能将一个带孝的外孙女显之人前,明着打自己的嘴,是以再怎么热闹、喜爱,都是私下的,不能公开的,这只怕也是二舅母王氏敢出言不逊的原由之一罢。

    这般从头至尾地梳理了一遍,黛玉不由对自己这位外祖母,由衷地起了敬佩之心,若非自己就是她局里的一粒棋子,她都想为老太太鼓掌了。早晨的脑子太清醒了,真不是好事,难得糊涂啊……如今她对这位外祖母的感情,真是太复杂,太纠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