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绛玉珠

绛玉珠第1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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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罢,还要给送回房来,这,也太过了吧。

    本来宝玉这般殷情,黛玉也是有些受用的,只是么,一则她自来一个人惯了,几曾有人这么牛皮糖一般的粘着她的;二则么,黛玉想起昨个儿的事,就不禁轻哼了一声。

    ……昨日午后王夫人到贾母房里等着请安,正赶上宝玉同黛玉坐在窗下玩九连环。两小问过安后,黛玉自坐在一旁接着顽自己的,王夫人却将宝玉搂在怀里嘘寒问暖,又特特地与宝玉说什么“……这么大的人了,照我说,很该收收心了,别尽让那些丫头们带着疯顽,我虽不指望你光宗耀祖……”你说就说罢,何必一面说一面意有所指地看着我。黛玉再没有不懂的,她拈着一个环就手一抖,一个拿捏不稳地样子,就将那玉连环跌到地上碎了。慌得宝玉立时自王夫人的怀里跳出来,跑近前问可有伤到手,又嘱咐黛玉先别忙着走动,小心碎片硌着脚等等。黛玉倒是笑得轻轻巧巧,只管拿了案上的茶吃,道:“可惜了宝二哥收藏的这副羊脂玉连环了,才给我顽得一刻呢……”——哼,东西可是你儿子的,要说也是你儿子带着我顽呢。

    宝玉笑道:“一个死物罢了,能给妹妹解解闷,也算是它的福气。”王夫人听得东西是宝玉,且是羊脂玉的……强笑了笑,也道:“大姑娘也该仔细些,伤着自己总是不好的。”黛玉听见王夫人发话,已是站起身来听着,待王夫人说完,黛玉俯首道:“黛玉谢二舅母关心。只是……”说着黛玉侧首掩唇一笑,“只是要我说,二舅母倒很该谢谢我呢。都说玩物丧志,宝二哥的顽意儿少一件,就会少了一些顽耍的时辰,可不知要多读好些书在肚子里呢,”说时回头对宝玉笑道:“赶明个儿你蟾宫折桂,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之时,可要记着我的好呢。……对了,你屋里可还有什么顽意儿,我今个儿也不辞辛劳,一并儿给你解决了罢。”说着作势要往宝玉屋里去,唬得宝玉赶上前一把拉住,赔笑道:“不敢劳烦妹妹,不敢劳烦妹妹……”一屋子丫头都低头忍笑,王夫人几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笑笑。

    谁知那厢里黛玉却码下脸来,一手摔开宝玉,喝道:“宝二哥也该放尊重些,岂不闻《孟子·离娄上》有曰:‘男女授受不亲’,想来宝二哥也是读过的,怎地却是读过即忘?如此看来,你倒确是很该听从二舅母的话,多用些心思在功课上才是。”说时也不待宝玉回应,自向王夫人福了福,说了声“外甥女告退。”转身回了自己房里。直到贾母午觉起后,使人唤她,她方回转贾母房中。

    宝玉虽被黛玉喝了一顿,只是他与黛玉相处还在新鲜劲上,不敢随意摆公子哥儿的款,且黛玉所举乃圣人言,宝玉别的书好辩作是杜撰的,《四书》却还是要认的,只好自认唐突佳人,深觉愧疚之余,仍是在一旁百般哄劝。黛玉虽不再发作,面上却终是淡淡的,也不论贾母、王夫人等看不看得见,只管带着些爱理不理的气性儿。

    这般闹了一场,本以为今晨能得个清静,谁想宝玉仍是“风雨”无阻地过来了。

    宝玉虽听见黛玉那声轻哼,却也不以为意,自接了丫头们奉上来的茶吃了,又想起一事来,道:“这茶倒是极好的,只是妹妹身子弱,这病又是要将养精神的,于茶上还需少吃一些方好。对了,那茯苓霜倒是极好的,怎地总不见妹妹吃?”说时已在黛玉案旁坐了,向立在一旁的春柳问道:“妹妹昨夜可睡得香,药可按时吃了?”春柳看了看黛玉,轻声回道:“谢宝二爷关心,我们姑娘昨晚吃了药,睡得极好。那茯苓霜要就着奶子吃方好,我们姑娘早间不爱吃奶子,是以都是晚上吃的。”

    黛玉瞧着宝玉这般指东打西,说南道北的一套太极打下来,自己若再扭着昨日之事,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且宝玉昨日本也没什么大错,不过是被自己拿来作了气王夫人的筏子,真要说起来倒还有几分无辜,毕竟自己并非真的在意那些礼仪说教,是以对宝玉也不大气得起来了。只是早上这点子时间,本是黛玉雷打不动的晨读时间,前两日碍着面嫩交情浅,陪着宝玉空耗了两日,如今既然连架都吵过了,有什说不得的,遂道:“多谢宝二哥关心,只是每日此时都是我读书之时,宝二哥你若是读书呢,倒可伴做一处,若不是,还是请自便罢。”说时就不再理他,自顾自地认真看起书来。

    宝玉听得黛玉终于同他说话了,已是十分高兴,忙与一个小丫头道:“你去我屋里,与绮霰姐姐说,取了我书匣最上面那册《论语》过来。”黛玉不愿自己的丫头往他那里走动。闻言抬头撇撇嘴道:“你就睡在老太太外间,为着你每日起床,已是闹得一院子嘈嘈杂杂的,连我这儿都听得见动静,何况老太太那儿。这会子好容易消停了,你偏又要生事。我问你,你那些丫头哪个是识字的,如何理论的明白?”宝玉听了只是笑,黛玉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问:“你要第几册?今个儿我这儿先找了,借你一看。”宝玉忙说了,黛玉让闲雅取了,借于宝玉。

    宝玉取书在手,先拿鼻子深嗅了一气,连道好香,笑道:“我若得本本书能如妹妹这里的这般,透着股花香醉人之气,我也定是百读不倦的。”黛玉懒得与他贫嘴,横了他一眼,自读书去了。

    谁知待到老太太唤人吃早饭时,那宝玉只管将那册书携在袖中,不还与黛玉了。闲雅无法,只拿眼瞅黛玉。黛玉抿了口茶,侧脸于春柳说:“我本说昨日碎了宝二哥一副上好的玉连环,心里有些过不去,特意让月梅好生制副玫瑰茉莉水晶棋子出来作赔,谁知宝二哥竟这般好相与,只得一册《论语》就够了,原是我多心了。你去与月梅说,让她不必费事制那淘神的了。”

    第一卷35第35章

    宝玉听得黛玉如此一番言论,心里好奇得直如猫抓,忙自袖中将书取了出来,笑道:“好妹妹,我原说没看完,顺手袖起来了,并不是要以此作赔什么的。”

    黛玉一头示意闲雅接了书,一头轻笑道:“宝二哥一心向学,自是好的。又是堂堂男儿,自是胸襟大度,哪里会为了一副玉连环与我置气,到底是我太小气了。”却是不提刚才那话,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好妹妹,你放才说的那个‘玫瑰茉莉……水晶棋子’可是什么?我听着多可人的……”宝玉赶将上去,向黛玉央道。为着黛玉发了脾气,他再不敢伸手,只在旁陪笑跟着。

    “并没什么,只是说着顽的。”黛玉捂嘴轻笑,一报还一报。

    宝玉怔了一怔,不太相信地茫然道:“妹妹你骗人……”

    “噫,宝二哥,难道说你其实还是要我赔的?”黛玉故意睁目侧首作讶然状。

    宝玉不能说是,也不甘说不是,方知上了黛玉的当,被辖治住了。他气得无法,只站在那里咬牙跺脚。黛玉却已几步转进贾母房中,走得没影了。

    今日之事,不比昨日有个道理摆在那里,全是两人斗个气性。宝玉几曾吃过这种亏,兼又贾母听得他晨间与黛玉一处读书,十分高兴,直夸黛玉能干、可心。宝玉心里更添上一层堵去,偏又发作不得,是以吃过早饭就赌气往太太那里去了。黛玉乐得落半日清静,也不以为意。见贾母跟前有人回事儿,她避嫌自回屋里去了。

    黛玉看了一刻书,歇了歇,欲提笔给父亲写信,只是写几笔,就不得不停一停,报喜不报忧,大抵是所有离家在外的儿女的通病,这一旬左右的日子,总要斟凿着写,不必要让父亲太过担心才是。自己如今也还应付得来,只是……读书少了个夫子,作伴多了个兄弟,这些个事儿……

    “姑娘,棋子糕做得了,姑娘可要瞧瞧。”润妍捧了个匣子,笑嘻嘻地跳进屋来,黛玉搁笔瞧了瞧,那糕红得晶莹,白得绵柔,虽说这是自己带着丫头们头次做,不过这卖相,倒也勉强看得。

    “我给老太太做得花糕呢?”

    “春柳姐姐收着呢。”

    黛玉瞧见润妍一脸红霞,脖颈间的银项圈也半露了出来,不由嗔道:“怎地又这般跑跑跳跳的,说过多少次了,拿着东西的时候小心些。”润妍吐吐舌,笑应道:“知道了,姑娘。”说着忙放了东西理衣襟。

    润妍的银项圈也是前几日王嬷嬷一并送进来的,只是坠得并不是锁片,而与闲雅一样,是一只生肖羊。那羊塑得圆圆胖胖的,十分可爱,二小喜爱非常。可惜嬷嬷们说了,这为姑娘戴的祈福生肖,是请庙里的高僧开过光的,自是不许外人轻易碰触,是以二小只得戴在衣内,不得拿出来与人炫耀,心下多少有些锦衣夜行的感觉。

    黛玉想了想,又让润妍去问那些炉具秤饼可备好了,这些花糕可算凉糕,如今的天气,乍暖还寒,到底不好吃得太冷了。小丫头答应着去了。

    这棋子糕即是黛玉晨间与宝玉戏称的“玫瑰茉莉水晶棋子”了,不过黛玉弄这么一大摊子的事出来,自不会是为了宝玉。原是前阵子她病了,劳动得老太太操心一场,又白得了些东西。是以这几日身子好些了,就想着做些个小玩意,哄哄老太太,也算是个回礼。

    黛玉如今对于这位老太太,心情实在有些纠结。进府以来,老太太对自己真是十分疼爱,别的不论,就连她这两日欺负宝玉,老太太看在眼里,也什么都没说,倒在一旁笑得慈眉善目的。她要真是一个小孩子,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可是,她又不只是一个小孩子,老太太先时那些有意无意的安排,偏她又瞧得一清二楚……黛玉望着窗外叹了口气,原来清醒,真的很痛苦。

    想到痛苦的人生,加之刚才看到的银锁,黛玉自然想起了薛家,不过她想到的并非是薛家那位带金锁的姑娘,而是那个比她还命苦的女孩:甄英莲。哎,这会子,她怕已是被薛家买下了,改名叫香菱了罢。同是天涯苦命人,黛玉不是没想过伸个援手。可在这之前,要救英莲,最麻烦的就是怎么找到她。茫茫人海,寻找一个被拐子带着东躲西藏的女孩儿,实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而且找到合适的理由让父亲去找也是让黛玉一直头痛的问题。现下情况不同了,人,薛家已经找到了,接下来她只用想想怎么从薛家手里将人要过来就行了,嗯,她这算不算“黑吃黑”?当然,这个“黑”可不怎么好吃呢……

    甄英莲是有父母无缘得见,那无父无母的史家湘云……黛玉才提起的笔,又放了回去。自己进贾府也有些时日了,可一直没见着史湘云史大姑娘。对了,记得湘云似曾对袭人说过“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这一程子,可是有些久,久得老太太都将配给她用的袭人转手给了宝玉,想来现在还是三年的母孝期罢。因在孝中,自是没有出门往各亲戚家走动的道理——比起史湘云,在孝期里住在贾府的自己,才是处境比较奇怪的那一个罢……

    黛玉怔怔地托着腮望着窗外的嫩绿发了会子呆。暖阳收残雪,春意发新枝……虽是比她进京的步伐慢,到底这春天,还是赶上来了呀……黛玉另起了新纸,重匀了笔墨,一笔一划地重新起了笔:亲爱的父亲大人……

    三春自学里回来时,也是贾母午休后时辰,厨房按例总会送些点心上来。谁知今个儿黛玉亲自捧了一个小方匣放在贾母案头,笑于贾母说:“老太太,前些日子为着玉儿的身子,可让老太太费心劳神得受累了好久,玉儿无以言表,今日略备了点心意,以博老祖宗一笑……”说着开盖众人看时,匣子里却是四朵花:一朵大红的玫瑰、一朵纯白的茉莉各自嵌在两块水晶里,晶体莹润剔透,衬得内里的花瓣纤毫毕现。另有一小朵绿色的九重莲与一朵茶盏大小黄|色的波斯菊。宝玉伸着脖子在贾母身侧探头看,不由叹道:“好精巧的花儿……”

    黛玉笑道:“这几样东西也平常,不过是费点功夫罢了,只是这馅料,”她一一指道,“这红色的玫瑰酱,白色的茉莉花酱,黄|色的菊花酱……均是往年里母亲带着我制的,那绿色的,则是拿母亲爱喝的龙井茶研成沫子制的。母亲当日与我说,这些个法子,还是她年幼时,外祖母亲手教的。只可惜她日后虽年年制得了,却再不能亲手奉予外祖母吃上一口了。”黛玉说到此,已是目中含泪,贾母怔忡地看着那糕点,姐妹们均在旁默然。黛玉拿绢子拭了拭眼角,自取了匣旁备下的银匙,舀了勺水晶玫瑰糕,轻道:“‘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劝孝歌》汉刘安),外祖母,您权且就着玉儿的手吃一口,只当了了母亲的心愿。”贾母颤着唇张口含了,祖孙俩泪眼相望,各自在彼此的目中寻觅着逝去的亲情。

    一时黛玉垂首展眉强笑道:“都是玉儿不好,又让老太太伤心。”说时拿银匙另舀了勺菊黄,笑道:“老太太再尝尝这个。这酱是我放的味,母亲说制得太甜。”贾母尝了,也笑道:“倒合我老婆子的味口。”说着拉过黛玉来搂在怀里,边轻抚着黛玉的背,边就着黛玉的手每样糕点尝了一口,又笑道:“我养了这么多儿女,只你母亲是最贴心的……如今又见着了玉儿你,我也算知足了……”

    宝玉在旁扯着贾母的衣袖,涎着脸笑道:“老祖宗,还有我呢。”贾母瞧瞧他,也一把揽进怀里,笑骂道:“你呀,你可是个不最省心的了……”宝玉只不依,扭到贾母身上撒娇。

    黛玉借机脱出身来,笑向三春道:“这些日子辛苦姐妹们时时照应了。今个儿我也备了些薄礼,请姐妹们赏玩。”说时几个媳妇七七八八捧了好些东西进来,按紫鹃的指点一一放置在矮几上。众人看时,只见两个紫铜敞口炉上各履着一方亮银板,一方板上楚河汉界,一方板上纵横有致,却是一方象棋秤,一方围棋秤。又有丫头各自捧上棋子匣来,开盖看时,那象棋子晶莹剔透,本应刻在子上的字却是凝在其中的,正是与贾母桌上的水晶玫瑰糕与水晶茉莉糕一般的制法,只是将其中的花变作了字,那一粒粒的围棋子细细一看,却是一朵朵含苞的莲花与雏菊,一匣嫩绿,一匣娇黄,相映成趣。

    黛玉在旁笑道:“往日手谈,只说‘吃子’,今日我们且来真的‘吃’上一番,如何?”三春见得如此新奇的玩意,哪有不乐意的,就连探春也掩住一脸兴奋之色。几人跃跃欲试,只是惜春尚年幼,还未习过棋道。黛玉扭头乜了宝玉一眼,抿唇一笑,轻声道:“来不来?”宝玉立时跳下榻来,笑道:“自是要来的。”

    第一卷36第36章

    姐妹们净了手,春柳又奉上细纱制的五指手套,几人不由又赞叹了几句,方各自戴了。黛玉与宝玉互执干戈,迎、探二春素手散花,一时就下将了起来。惜春安坐在两案之间,左顾右盼,等着“吃子”。正面榻上贾母也动了顽心,坐起身来,在旁观战。一时梁下轻绡摇曳,架上鹦哥婉转,炉中暖香袅袅,再加上一屋子穿红着绿的丫头们低嗔浅笑。倒也是好一幅美人闺戏图。

    迎、探二春的围棋才将将布局,一时还吃不到子,倒是黛玉不多时就吃了宝玉一个卒。还未自棋秤上拿起来,就被惜春伸手接了,一口咬下去,棉软丝滑,入口即溶,那玫瑰酱留在口中,唇齿生香……惜春笑央道:“好姐姐,你看宝哥哥还有四个卒呢,你再吃一个罢……”说得宝玉直对她瞪眼。

    正笑着,就听屋外有人接口道:“今个儿可算让我赶上了。老祖宗,有什么好吃的,也赏我一口罢。”却是凤姐一脚踏进门来。

    贾母抬手按了按,止了众人说话,边自高声笑道:“你可来晚了,都吃完了。”凤姐转过屏风,先笑着向上请了安,方站起身来拿眼四下里一睃,除了贾母的几上,再没见着糕点匣子。四姊妹正在案旁下棋,面前也只得一盏清茶罢了。她对棋艺可谓一知半解,是以眼光只在棋盘上一略而过。终无所得。

    只是么,凤姐眼尾余光分明瞧见宝玉众人忍笑的样子,怎地都是有首尾的样子。正找呢,忽见惜春手里原本攥着两枚棋子来着,大抵以为她没瞧见罢,竟自偷偷往嘴里塞了一粒。凤姐心下似有所悟。兼又鸳鸯站在贾母身后,只管伸着下巴地与她递眼色。凤姐故意探鼻往空中嗅了嗅,笑道:“老祖宗诓我呢……这般香甜的玫瑰露,哪里就藏得住呢?”说时已到探春身旁,伸手取了枚黄子,棋子一入手凤姐即是一怔,举到眼前仔细一端详,更是讶然道:“我可记得小时候赶围棋子儿时用的棋子可都是石头做的,怎地如今都改用花儿了,生得这般好看……”说时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又笑道:“还这般好吃……”听得贾母撑不住笑出来,尤指着她道:“可见是个牙尖嘴利的,还没辨出是个什么物件来呢,就敢往嘴里放……”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虽只多出凤姐一人,却好似孙猴子放出了无数个化身,一屋子都是她的声气儿。纵是棋艺不佳,大谱儿凤姐还是知道的。象棋子她轻易不好动得,那放在棋子匣里的围棋子可就落在了她的算计里。就见她一会子抓一把子儿奉予贾母,一会子又塞几粒到鸳鸯、琥珀的嘴里,当然她自己一张嘴更是不落空,再加上个旁边还有个有样学样的惜春,倒让迎、探二春未到收官就无子可用了。

    那凤姐哪里知晓,她嘴里吃着围棋子,眼里看着象棋子。却是一屁股坐在惜春的凳子上,正吆喝着给宝、黛二人支招呢。一时喊着黛玉上车,一时嚷着宝玉跳马。宝玉连着被吃了两子,苦笑着抬头央道:“好姐姐,观棋不语真君子。”凤姐笑得打跌,“我才不管什么劳石子君子呢,正经你将林妹妹的棋子赢个过来与我吃才是。”还待说什么,却被探春伸手过来拉住,要与她理论。不料凤姐一听迎、探二人不下了,立时起身将棋秤上的子抓了一把,回身就塞进一个小丫头的手里,口里尤卖乖地笑道:“我原是个劳碌命,只为多吃了两个子,这会子只好过来帮妹妹收拾残局。”边说边又往嘴里放了一粒子,气得探春扭着她要打。迎春却摇头笑叹了叹,也抓了一把子,自捧了茶去一旁喝去了。

    黛玉一见凤姐转过脸去,自手边拈了几粒棋子糕,往身边站着的春柳、紫鹃等人的手上一放。宝玉一怔,抬头看时,见黛玉冲他眨眨眼,拿手悄悄往凤姐那儿一比,又顺手取了二人的“将”“帅”,默笑着起身走了。宝玉一拍额,也效法黛玉,悄声笑着将棋秤上余下的棋子一扫而空,揣进怀里,与黛玉同往老太太身边坐了。

    凤姐闹完那面,回身看时,讶然道:“怎地这会子功夫,宝兄弟这盘棋就下完了。……可怜我白操了一场心,却一点好儿没落着。”宝玉笑回道:“难道要我二人鹬蚌相争,倒叫姐姐你这位渔翁得利?”说得凤姐跌脚不已。她瞧见黛玉正与二春分棋子儿,也凑过头去,于妹妹们手里找补回来几枚棋子糕填进嘴里,方才罢手。

    一屋子人说说笑笑地,没一刻就将棋子糕分食而光。凤姐故意摸了摸肚子叹道:“好吃是好吃,只是我这等地粗人,吃着却不顶事儿,这会子觉得,倒比方才更饿了。”黛玉抿嘴一笑,带着十分诚恳地问道:“棋子虽没了,嫂子要是不嫌弃,再用点棋秤罢?”。凤姐一惊而笑:“好罢好罢,谁让我来晚了呢,只好将就一下了……”她本只是打趣,话未说完,却见下面上来两个丫头,将那棋秤取到盘中,翻过来将面上那层锡纸一揭开,因是一直在炉上焙着的,立时一阵热呼呼地椒盐葱香溢了出来,众人方才吃得都是甜点,如今闻着这香味不禁又勾得食指大动。

    黛玉奉了一碟薄饼送到贾母几上,笑道:“老太太,吃点热食罢,暖暖肠胃。”凤姐在旁直咂舌,道:“这东西暂且放在一边不说,只这份心思可就难得的机巧。”黛玉笑道:“这是我跟着母亲学着顽的,听府里老人们说,这法子还是我母亲怀我时,我父亲想来哄母亲开心所设的呢,如今我不过是依样划葫芦,让老太太也乐一乐罢了。”凤姐听了,一脸向往,“我原听说姑父大人是探花郎,本是个极俊朗的人物,如今看来,与姑母也是夫妻情深,叫人好不羡慕……”

    四下里本都在轻声说笑嬉戏,忽见凤姐扬声叫道:“那炉子别忙抬下去……”却原来堂下上来两个媳妇正收拾着案几上的紫铜炉呢。听凤姐一喊,忙回身赔笑,不知为何,却见凤姐喝了口茶,拿捐子擦了擦嘴,正色走上前去道:“且让我咬上一口,只怕这也是个能吃的呢。”堂上堂下静默片刻,轰然大笑。

    宝玉喝了茶,净了手,笑问了凤姐道:“姐姐打哪儿来?”凤姐想了想,笑道:“才打太太那儿请了安过来。太太今个儿在斋戒,你这会子别去闹她。”说罢又侧过头去接着向黛玉要那糕点,只说没吃过瘾,央着黛玉再做些出来。黛玉笑道:“不是我不肯,只是从家里带过来的东西有限,我又是个手笨的,做得这么一回,费的比倒比做得的多,实没有了。……依我说,不如我将制法一一写明,嫂子让厨房的媳妇们照着备来做了,定比我制得好。如何?”

    黛玉说着,也不待凤姐回复,已往窗边案前寻了笔墨,一刻功夫就将单子写得了。凤姐瞧见那单子写得甚是简明,并不象旁人那般,东绕西掰的写上一大堆,甚是合她的口味,遂顺手接了过去,虽是识字不多,却也能估摸着看。一面看,一面笑道:“原来妹妹也是个痛快人,那我可不与你讲虚客气了。”黛玉笑问:“客气倒不必,不过做得了,需记得送我一份来……”凤姐正折单子,闻言回身扯住黛玉笑道:“好妹妹,让我瞧瞧你到底是个几窍的心罢,怎地这般得巧?我本说要寻些你的东西出来,谁曾想你几句话,竟拐着我往外拿东西,偏偏我还寻不出个不是来。”黛玉笑着直往贾母身后躲。

    凤姐倒也不是这么好打发的,最后还是绕了黛玉一副花糕银模子。黛玉答应的极痛快,且又极体贴地让人一会儿专门给凤姐送过去。凤姐心下还来不及得意,黛玉却将丑话也说在了前面,只说这副模子乃是母亲的心爱之物,暂借可以,其它免谈,且若是损了伤了,也是绝不依的。一番话堵了凤姐所有的小心思,且黛玉又是当着众人说的,以后要赖也是不行的。凤姐面上笑得虽开心,私下却也佩服黛玉做事的滴水不漏。

    黛玉本是为了表表自己的高姿态,做个顺水人情,是以让自己的人给凤姐将银模子送过去,不想晚间回了屋,倒平白听了回八卦。原来凤姐的小院门左近就是王夫人的后院门,月梅回时,正逢周瑞家的自王夫人后院出来,一脸的灰头土脑,垂着头也不看路,差点撞上送月梅出来的平儿。还是平儿唤了她一声,方回过神来。平儿是个宽厚人,温言宽慰了她两句,周瑞家的只摇头叹气,猛一眼瞧见了月梅,怒瞪了她一眼,愤愤然去了。月梅哪是个是饶人的,又觉着自己无辜被人迁怒,甚是不忿。平儿劝不过,只好悄悄与她说了原由……

    第一卷37第37章

    “噢……什么原由?”黛玉自镜里望向床边的月梅。月梅铺好了被褥,又到一边帮雪雁理着衣裳。

    “说来这事也一般,却是周瑞家的去求二舅太太,免了她家男人下庄子收租的活,仍回府里听差,说是哪怕低上一级,也是愿意的。”

    “这也没什么呀?二舅母就算不应她,也未必会让她难堪……又怎地拉扯上你了?”

    “这可不然,听跟出来的金钏说,二舅太太却是生了好大一场气呢……”

    春柳奇道:“这倒是怎么说的?”

    月梅偷笑道:“正说奇就奇在这儿呢:说是周管事往南边接咱们时,很得了些咱们家的好处……”

    “噫,这才怪了……”雪雁笑道。

    “可不是怪了。是以那周瑞家的只拿眼瞪我,怕是怪老爷赏得东西太多的原故。”月梅抢过话头。说得几个知根知底的林家丫头都笑了出来。“只是周管事得的这些个赏却不曾拿回家,如今事儿发了,那周瑞家的自是疑心她男人有了外室,已闹了好几日了。多少人看了笑话,就连二舅太太也听着些风声。她又怕她男人离了家心更野,是以今个儿又起了心去求二舅太太,二舅太太哪里能应。反说了她一顿……”

    “咳,咳……”

    月梅还待要说,外屋里却传来钱嬷嬷的咳嗽声,吓得月梅立时禁了声。谁知不一刻门帘一挑,钱嬷嬷还是走了进来。她老人家自在椅上坐了,拿眼一横月梅,斥道:“姑娘家家的,怎地开口闭口地议论这些胡话,这也是我们这样大家子里的姑娘该说的?且又传主子们的闲话,更是不该,……你们几个也是,不说拦着,还……”黛玉并丫头们全悄没声地低头听了。到底是王嬷嬷终于得着了信儿,卖着老脸进来将钱嬷嬷给哄了出去才算罢了。

    几人尚在静默中,紫鹃一转身端着茯苓奶/子进了屋,冲着诸人做了个鬼脸。月梅冲上前去死拧了她一下,悄声嗔道:“你即在外面,怎地不晓得先支应一声。”紫鹃揉着胳膊苦笑道:“好姐姐,也要你嗓子轻些才行呀……再说了,不是我,你当王嬷嬷能来得这般快?”几个丫头互相看了眼,各自吐舌咬牙地轻笑了一阵,回头看看姑娘,也是一脸的尴尬,想要取笑却又不敢,只得忍笑上来服侍着姑娘吃了奶/子,漱过口。因是知道姑娘晚间总要独自静一会儿的,遂唤来两个小丫头备着要水要茶,又剔亮了灯,拢好了香,几个大丫头各自福了福,退了下去。

    刚进门的两个小丫头却不是二小,乃是进府后指派过来的,钱嬷嬷虽还不大满意,但只得二小近身伏侍,也太辛苦,黛玉心疼两人,就让嬷嬷捡好的先用两个。这两人才进内室没几日,都还赔着小心。姑娘虽没发过脾气,到底是老太太跟前得宠的,连宝玉都小意哄着,可见是个精贵的。且私下里众姐妹们议论着,这位姑娘不说容貌清丽,最难得的是有一股难描难述的神气儿。就如同这会子,也就是一身家常素服打扮,安安静静地斜靠在美人榻上罢了,却好似随时都会飘起来般……也说不好是个什么样,只让人担心着别让风给吹走了……

    小丫头们站在墙角纠结着自己的笨口齿,黛玉却躺在美人靠上庆幸着自己的好运气:为了周瑞一家对父亲与她的无礼,黛玉是很不待见这两口子的。是以当日在王夫人房门口瞧见周瑞家的形状无礼时,一时性起,就编了那套词儿作弄于那周瑞家的。事后想想,甚觉自己鲁莽。若是遇着个头脑精明的,自是一眼就看破了——自己一个公侯家的千金,就算偶尔听见了些下人们的闲话,又怎会失了身份地到处去传?这若是和善的呢,大抵只笑笑,说自己一句童言无忌,若是如王夫人这样本就挑剔自己的,只怕那话可就说得难听了。幸甚幸甚,那王氏到底不如老太太身份高教养好,明面上可以装一装,但在骨子里,大抵是根本不会自这个方面想问题的。倘若这事发生在老太太身边……黛玉不由暗自做了个鬼脸,那才真真是鲁班门前卖斧子呢。

    要说这事吧,还得亏是先时父亲安排得好。周瑞被父亲在家整治了一通后,长得那般胖,要说除了那身肥肉,再没得着林府别的好,只怕是谁也不信的。虽说那周瑞家的是亲自去接的船,她男人带了多少行囊回京,本应是一清二楚的事儿。可除了贾府的船,父亲这次也安排了林府自己的船。自己在王夫人房门口说的那番话,说得虽是一只镯子,可往细了想,若是连上了林府,周瑞有多少东西藏不得?莫说东西了,就是藏个人,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周瑞家的瞪月梅,倒未必是怪林府“赏东西”的不是,却是恨林府有帮着藏东西的不是吧……且这话又是自己一个小孩子貌似无意间说出来的,周瑞家的怎地都要信上几分的。如今看来,不止她信了,只怕王夫人也是当了真的。不然,王夫人实犯不着为个下人的家事生这么大的气。王夫人这么一骂,可知此时在她眼里,周瑞已是百口莫辩了。是以她绝是不会答应周瑞家的,放她男人在府里“关照”自己这位林府的姑娘了,只怕是能有多远,就遣他多远才是呢。——周瑞家的不去求也就罢了,这一去,可真是火上浇油,适得其反了。

    黛玉自己觉得,此乃入府后自己最鲁莽的一次举动,十分的不明智。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以黛玉自前世带来的那点子记忆,离“知彼”一说,尚还很有些距离:自己于贾府一应人等的了解,仅只前世一本残书为限,且不说此书仅为小说,非是史书,自不能以客观真实的高度去要求曹公。单以13&56;看&26360;网以宝玉那痴儿的视角为主,对黛玉在贾府之中所受之委屈,为着所施恶行者,均为宝玉至亲之人,暗里不知有多少不能写,不忍写,不愿写之事……曹公曾借宝玉之口说过:“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可知断没有为了“第四个”而得罪前三个的道理,此书有失公允的非常合乎亲情呢。二来黛玉住在贾府那许多年里,遇见过什么人,遭受过什么事,以宝玉“愿写”之事论,实在太少,这管中窥豹的,到底看不真切。又何以能佐证?三则曹公此文,是个出了名的哑谜集,设若佐证之物都是个谜,又何以据此再来解谜呢?

    此三点,黛玉原在家中已是顾虑到了的,是以离家时就曾想过,初进贾府,总以小心为上,定要亲身探一探水深水浅,方才妥当。就说那位二舅母罢,是个看过书的都知道她是极厌黛玉的,可如今自打黛玉进府以来,在明面儿上,她可是极慈爱地,一句重话都未对黛玉说过呢。虽说她看似处处受贾母辖制,可到底贾母养成的宝玉最后不还是娶了她中意的宝钗么?——可知这一府的主子下人,断没一个省油的,自己若是掉以轻心,可不定就能比原来的命运强呢。为了这些个主意,她进府这阵子几可算是谨小慎微了。

    只是再怎么小心,毕竟只得一个人,所思所虑,到底有限。虽说之前看过那许多回的书,瞧过那么多的评,但只到她一身素服地坐在了贾母的堂屋时,才觉着二舅母温言关问自己新衣裳的那句话有多刺耳……只到她坐在王夫人身旁,微笑着凝听她一脸慈爱地述说宝玉时,方知晓原来坐着也是这般费力气的活啊……有些事,有些话,只得在那时那刻,方知其味。如前世那般沏着茶躺在床上翻几页书,带着耳麦坐在电脑面前看几句评,大抵是没有法子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其中的轻蔑与歧视的……

    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以自己这个性子,黛玉咬唇轻笑,这脸色虽是看了,亏却也不是白吃的,王夫人这一次可谓是自断臂膀,少了周瑞这一家得力的陪房在跟前使唤,也不知伤了她多少气血。呵呵,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人,总得要越过越好,越过越愉快才是,天下纵是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一回我却是要开开心心地离开呢。今时不比往日,我林黛玉,人,虽还是那一个人,一样的敏感纤弱,有情有义,却又不再是那一个人,不一样的自强自立,精怪蔫坏。我花开一遭,自当怒放,才不许你雨打风吹去……

    伴床的月梅出去转了一圈,卸了妆,净了面,也如黛玉一般通过了头,收拾过梳妆匣子,放了小丫头。自在黛玉榻旁矮凳上坐了,取了没做完的绣活半心半意地做了这半晌,眼瞅着那自鸣钟就要打上十点了。遂收了家什,上来轻唤黛玉歇息——虽说姑娘总让她们先睡,可她们若不看着姑娘,姑娘总能一个人在那呆上许久,百~万\小!说习字也就罢了,只是有时发起怔来就不知时辰。她们几个心疼姑娘的身子,那肯早睡,总要按时守着姑娘安寝了,方才放心。

    第一卷38第38章

    也不知是否为了免受池鱼之殃,凤姐这几日往贾母处跑得分外地勤,连带着屋子里多了许多的笑声。黛玉自随着外祖母过活,二舅家的闲事,却是扰不到她的清静。倒是未隔数日,为宝玉新请的座师到了,宝玉得着信儿回来,在贾母跟前扭了半晌。终究这读书是个正事,贾母也不好硬拦着,只得温言劝慰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