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且一头让人往外头带话,不许儿子过责,夫子过严,一头又让黛玉好好陪着开解开解。
宝玉心情不豫,怏怏地提不起劲来,坐得片刻就躲回自己房里。黛玉如今于书本上再想得人指点一二,已是难得,是以瞧着宝玉如此惫懒相,甚是不耻。她心里即不痛快,那里还有心劝宝玉,也寻了个由头遁回了自己房里。
偏宝玉在屋里坐了片刻,不耐烦听丫头们说话,又寻到黛玉房里来坐了。黛玉自在案前百~万\小!说,也不理他。他坐在案边半晌无语,忽地问道:“好妹妹,为什你这般爱百~万\小!说?”
黛玉心头顿了一下,她抬眼瞧了瞧宝玉,见他皱眉耷眼地坐在案旁,难得苦恼的样子倒让黛玉也不好取笑于他,只是她一时也答不出宝玉的话来,侧头想了想,反问宝玉道:“宝二哥你又为何这般烦恼入学?”
宝玉张张嘴,他从来都被人劝说向上,无一人正正经经地问过他为何不喜,一时也不说话了。他不语,黛玉也不催他。自己也想着方才宝玉所问。自打明人陈继儒家族传书《安得长者言》中“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言传将出来,前半句早已无人提起,而后半句却成传世名言。如今自己这样一世的小女子,即不必读书高考,噢,应该是不必春闱入试,扬名立世,也不必以此求职维生……自己这般认真习读,不过是自己的兴趣罢了,也许,潜意识里,也是出于一种学习的惯性与生存的危机感罢,毕竟,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已深深地烙印进了她的生命,以前的所学所知,到底于这里有些差异,总是对这里多多了解了,才更觉得有安全感罢。……呵呵,不知不觉的,自己与原来的黛玉,又重合了一样爱好,只是除了兴趣这个原由外,原来的黛玉这般爱读书……当初自己读到刘姥姥进大观园,说道黛玉的屋子收拾得象个公子哥的书房时,自己就曾感慨,黛玉这哪里是读了一屋子的书啊,那一本本摞起来的,不就是一屋子的寂寞?在贾府的时光,很是难熬罢,纵是有个宝玉与她为善,但他一日里又能来得几刻?深闺静日独处时,不过是窄袖素手签黄纸,寂寞啊寂寞……
“我只是觉着念那些功课没多大意思,夫子们总说些出将入相,报效朝廷的话,我也不大爱听……”宝玉静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喏喏地说了出来,“我只唯愿能与姐妹们在一处,清清静静地过了这一辈子,也就罢了。”
黛玉听了此言,把方才自怨自艾的心都收没了,只望着宝玉怔着不知说什么好了。瞧他说得多小男人,就差直接说和姐姐妹妹们厮混是用不着念书的了。黛玉侧头想了想,先问了个极简单的问题:“宝二哥可知身边一应用度,都是要使银子的?”
宝玉一手撑腮,一手描摹着秋蟾桐叶玉笔洗上那只秋蟾,“这是自然,只是生在咱们这样的家里,于这上面可没什么愁的。……哎,也就这么点儿好处了。”那莫可奈何的语气,听得黛玉气结,却知自己问错了方向,是以话锋一转。
“宝二哥既不想去,那不去就是了,何必烦恼。”黛玉垂头翻了页书,只做风轻云淡状。
“可不去,老爷要打的。老太太、太太,也帮不了我的。”
“你即打不得二舅舅,也打不过二舅舅,那就去罢,又有什么麻烦的。”黛玉口吐妄言,宝玉从未听人如此说过,张口结舌地望着黛玉……“林妹妹……”
黛玉也不看他,接着道,“二舅舅是你父亲,让你读书不过是希望你有一技防事,你虽不喜,终不是什么大事。可世事难料,老太太、二舅舅与舅母也不能一辈子总护着你,设若今后有其他人要与你为难,逼你做些你不愿做的罪大恶极之事……又或若你身怀如此家业,正是怀壁其罪,如有恶人窥视,你却无力维护,其时你又待如何?”
“…………大不了以死明志。”宝玉性子绵软,黛玉想不到他憋了半刻,居然说得出了这等男儿血性的话来,倒是放下书来高看了他一眼。
先时二人语音尚轻,加之下人们都知宝玉心情不快,是以都远远地躲在一旁。可方才宝玉这一句话咬牙说来,倒是大声了许多。黛玉一眼扫过,发觉屋边守着婆子们向这边望了过来,黛玉心头一笑,不知宝玉这话一时传出去会是个什么样儿了。她也不放在心上,自捧了案上的茶盏润了润唇,方待再开口,谁知宝玉又轻声接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要也罢……”
此时轮到黛玉无语停了半晌,方轻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宝二哥轻言生死得这般大气,不孝之名暂且不论……只不过,宝二哥,你方才说,你这辈子,是要与姐姐妹妹们一处清清静静过一辈子的,只不知你这一死,倒叫跟着你的那些姐姐妹妹们如何自处?……钱财虽是些阿堵物,可一日里吃喝住行,也离不得它,你不要它,却不知打算与跟着你的姐姐妹妹们如何度日,难不成倒叫姐妹们养活你一个堂堂男儿?”
“……”宝玉无言以对,不免有些发起痴来,“林妹妹说得极是,原不该为着我就耽搁了她们……”说时眼睛就有点直了。
黛玉的气结已由无语上升为吐血。通常男人听到这个问题,不是应该很有血气地竖立起远大的理想,从而开始伟大的英雄修炼之路么?……罢了罢了,这不是13&56;看&26360;网,这是红楼,这是宝玉……黛玉沮丧地看了看宝玉,只是,也不能半道儿将已经发痴的宝玉就丢在这儿罢,黛玉顺手取过案上的玉尺,一尺击在宝玉的额上,喝道:“嘟,呆子,还不醒来!”宝玉被打得一惊,眼神一清。黛玉忙道:“你若想一辈子守着你的姐姐妹妹们安稳度日,也不是没有法子……”黛玉在心里本是每句的“姐姐妹妹”后面都偷偷加一句“可没我”,可这会子怕放个呆宝玉出去捅篓子,连大喘气都不敢出地接道,“你若有了本事,自能护得住你在意的人,那时不论是你的姐姐妹妹,还是舅舅,舅母并老太太,定都是高兴的。”
“可要为了别人为难自己,也怪没意思的……”宝玉喃喃说道。
黛玉见他能回话了,心下松了口气来,连为他那句话吐得血都赶忙咽了回去,道:“真真是个呆子。二舅舅让你入学,不过是为了学些学问在腹中,你不知选些爱学的学么……除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里,能学得可多了去了,但凡一样学得精了,也不比那些封侯拜相的差……就说那诗词歌赋,吟得好的,如李白……柳永者,其诗作可是千古传诵,千百年来让多少闺阁女儿为之神伤泪流……”她心知宝玉的痴病,只句句往美人上扣。果然听得宝玉越来越精神,面上也现出笑意来。
“好妹妹,原是你说得有道理。我若能作得千古流芳的文章,让天下所有女儿们都……”
黛玉听得宝玉终于被她说得意气风发,不,应算是“臆”气“疯”发,心头那块石头终是落在了实地上,方开始后怕。原来知心大姐真不是这么好当的呢,自己今日总算万幸,没闹出什么事儿来……这宝玉惯在女儿堆了,到底少了许多男儿血性,动不动发起痴来,与那些柔弱的女子时不时地昏倒,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嗯,自己这算不算圣母了一回?哎……自己的事儿就够多得,下次再不做这等蠢事了……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宝玉要更衣,回转自己房中。紫鹃上来添茶,悄与黛玉道:“姑娘,我方才瞧见府上的齐嫂子往老太太屋里去了呢。”黛玉心中一喜,方欲起身,想想又坐了回去,道:“且去打听着,等齐嫂子请过老太太安再去罢。”自己若太高兴了,却是贾府面上下不来呢。
春柳、月梅等几个丫头听得自己府里来人,也高兴得在一旁中叽叽喳喳。正等消息呢,宝玉过来笑道:“好妹妹,老太太叫你呢。”说时就要上来拉黛玉同往贾母正屋里去。黛玉瞪了他一眼,整了整衣襟,侧身施了一礼道:“宝二哥先请。”
宝玉讪讪笑道:“妹妹总是这般生份。”虽则这般说,但他也扭不过黛玉,只得侧身在前引了黛玉出门。
自送黛玉进了贾府,齐嫂子这才是头一回进贾府。姑娘既说是托给了贾府的老太君看顾,林府里的人也不好太过频频地过府拜访,倒显着不放心似的。总算隔两日就是芒种节了,林家既然有人在京城,自要于亲戚间走动走动,齐嫂子方借着这个由头过府问安。
第一卷39第39章
黛玉进屋时,先与贾母见过礼,又给齐嫂子见礼——林齐夫妇可谓是父亲在京城的代表,虽是仆从之身,也代长辈之责。齐嫂子侧身受了她半礼,复又给黛玉施了主仆之礼。
贾母招了黛玉上去,搂了同坐。宝玉也跑到贾母另一侧坐了相陪。贾母笑着抚了抚黛玉的背,道:“方才同宝玉去哪里顽了?”黛玉听了心里悄悄撇了撇嘴,老太太这做得也太明显了。她故意皱眉嗔道:“宝二哥自己不爱百~万\小!说,也不让我看,可烦人了。”
贾母笑笑,回头唬着宝玉说:“可不许欺负你妹妹……”黛玉说这话本是要与宝玉划清界,谁知贾母将话这般一转,她的抱怨倒成了娇嗔。再想说什么又觉着怪没意思的,是以干脆不再言语,撇下那对祖孙,自己抬眼望向齐嫂子。黛玉在家时随在母亲身边,与林齐夫妇是极常见的。他夫妇二人均是林家的家生子,黛玉原先曾听说过,齐叔先时还侍候过祖父的呢,是以她与父亲待这夫妇二人,总是另加青眼。
齐嫂子也正含笑看着黛玉,见她看过来,欠身向上躬了躬道:“姑娘面色红润,想来多得老太太看顾,身子好了不少。”黛玉点点头,接口笑道:“极是呢,才来时,我还病了一场,可把老太太累着了。就是这阵子,老太太还天天念叨着怕我累着了……”两人这番话问答下来,大多半倒是捧赞贾母之意,黛玉且不论;齐嫂子么,她今个儿来的目的,是定要贾母点头方可的,自然不会吝啬这两句好话。
贾母与宝玉说笑了两句,转过头与齐嫂子道:“叫你见笑了,如今我人老了,规矩也淡了,每日里只与孙儿们一处作作伴,顽笑顽笑,也就罢了……”
齐嫂子陪笑道:“能得老太太看顾,这可是小辈们的福气……”贾母突又笑呵呵地转头向黛玉道:“还未与你说罢,林齐家的这次来,原是要将接你家去……”
黛玉心头一喜,复又一惊,她有些不知所措:贾母这话大喘气地停在这儿,十分蹊跷,她老人家虽笑盈盈地说着话儿,但在黛玉看来,贾母方才是很不客气地截断了齐嫂子的话,不愉之色已是十分明显了。黛玉心思转念间,决定发挥穿越人强大的心神控制力,以不变应万变,面上不显喜怨,只睁大了一双杏眼保持着惊讶状,等着贾母这阵大喘气过去。
“……哎,当年的那些老人啊,如今也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了,想当年林老太爷他……”贾母忽地神色一黯,又停下话头。齐嫂子在地下也不语,由得贾母一阵大喘气地再短短说上一句。她此次来,除了寻常的过府问候外,正题却是因林老太爷的冥寿将至,她想接黛玉回林府暂住,以便行祭祀之礼,毕竟,没有在贾府祭奠林家先人的道理。只是黛玉是由林老爷托付给贾母的,现如今贾母方是黛玉的看顾人,黛玉要行何事,都是要得到贾母应允方可的。
黛玉不知贾母怎地说起了祖父,只得仍是默默不语。不过她也因着这句话想起一段委屈来:原来的黛玉在贾府时,莫要说对祖父母的遥思了,就是在父母祭日,也只是由贾母置办些纸烛瓜果从简“私祭”——其时自己看到此,曾十分悲愤,堂堂一位公侯千金,连祭奠自己的父母,也无处可去,如宝玉这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都知道这是“私祭”……哎,祭日都是这般,那清明、中元、秋食三节就更不用说了,书中曾借宝玉的口眼说过,有一年黛玉为秋食祭祀准备瓜果,都未曾得向紫鹃那些丫头们明言……真不知道每年腊月三十贾府大祭之时,无处可去的黛玉是何等心境……为人者,先为子,百善孝为先,这在如今是连皇帝都不能轻慢的,黛玉却做得偷偷摸摸,其处境之难,可见一斑……人人都说她心眼小,这步步惊心的滋味,能与谁人说?……黛玉不由更是黯然神伤,低头默默理着身上的素服。
贾母静默了一会儿,又复温言向齐嫂子问起冥寿的细则来:主祭是在家中还是在庙里、请得是哪家的和尚道士,又细细问了问黛玉的行程,最后想是满意了,方对黛玉道:“……即如此,玉儿就回去一趟罢,若身子不舒坦就早些回来。……那日我就不去了,让你琏二哥陪你去罢。”宝玉听说有热闹,且又能陪着黛玉,就在旁也央着要去。贾母笑着往地下望去,齐嫂子在下陪笑道:“今个儿是专门来请老太太示下的,改日另送贴子过来……”
黛玉待到贾母向她说话时,才在袖下松了捏紧的手,手掌中四个深深的指甲掐印疼得紧,才让她觉着方才听到的话是真的——父亲竟给她安排得如此细致?她虽知父亲派了许多家里的下人来京,但她一直以为,在现下的社会中,以那些下人的身份,除了照应家产,对她的命运起不了什么作用。谁曾想只要父亲的一句话,林齐夫妇就能主持着,为她将京中的林宅开府运转起来,居然还能在京城操办起祖父的冥寿……凡此种种,岂不是都在向世人昭示着父亲对她的宠爱,她作为林府的嫡女的尊崇地位……如此一来,纵是自己年幼,又是个女儿身,平日只得寄在贾母身边,轻易回去不得,但在京城里,她却是有个名正言顺的家了。在这样背景下,以后无论是谁想要打自己的主意,只怕都要忌弹三分了——有父亲的孩子,也很幸福啊!
黛玉也有些明白贾母如此沉稳之人,为何方才会显得这般不快:从明的说,她觉着父亲既然已将自己托付与她,就不该再派人插手,是以很是觉得被冒犯了,只是以这祭祖之事为由,甚入情理,她又拒绝不得,自是烦闷;从暗里讲,她将自己自遥远的江南接来身边打小抚养,私下里定是有些打算的,本以为可以随心雕琢,不想父亲虽远在天边,却仍能影响着自己的生活,老太太这如意算盘拨得不大顺,怎么能不恼?——不过贾母也确是不简单,只这会子工夫,就平静了心情。
黛玉既知贾母的心结所在,自不会去触她的霉头,只面色平静地低头应了。好在贾母一旦做起人情来,却是做到底的。过得一刻居然大方地与齐嫂子说:“我也乏了,你且去你们姑娘屋里坐坐罢。……走时也不用来辞我了。”又嘱咐黛玉道:“可仔细自个儿的身子……”。
到得黛玉房里坐定,自是另一番光景,春柳、月梅等一众丫头笑嘻嘻地抢上来见了礼,就围着齐嫂子一阵叽叽喳喳。好一阵方才退去。齐嫂子在黛玉下首侧身坐了,方又细细述了前因。原来今年是祖父五十九的冥寿,男办九女办十,当作六十的大寿,父亲因她远在京城,故而嘱咐了林齐夫妇在京里也为黛玉操办,一来全了黛玉作孙儿的礼,二来么,却是借机与京里的亲族们走动走动——这却还是黛玉在家里与父亲商议的。黛玉听了不由暗嘲自己:人虽在贾府里没呆许久,这脑袋却有些榆木了。……父亲因黛玉年幼历浅,亲写了贴子,请了礼部的那位远亲暂代主责,以为照应。又为着黛玉母孝在身,不便娱乐,是以并未大宴外客,除了京里的亲族小聚全礼外,也就是邀了贾府这等的外戚……这七七八八地安排下来,就连贾母方才那般不悦地挑了半晌,也没寻出什么错来。
对了,外人倒也请了一位,却是在府上做客的贾雨村。黛玉许久不曾听得贾雨村的消息,如今听说还在林府,不由有些担忧,虽说贾夫子这世待她倒也有些情面,但这位贾夫子的性子过于倨傲,不是好相与的,请神容易送神难,还是早些送出去的好。齐嫂子听黛玉问起,不由笑回道:“姑娘多虑了,贾先生已内定了应天府的缺,待到下月吏部发出文来,即可起程上任了。”
不一刻到了饭时,黛玉留齐嫂子用饭。齐嫂子心下想瞧瞧黛玉的日常用度,也不推辞。贾府祖上也是南边过来的,一应菜品还是南方的居多,贾母又年老体弱,饮食也甚清淡软嫩,甚得黛玉的口味。黛玉除了初进府时心中有事,食之无味外,近来思绪放开,倒也吃得很是香甜。
芒种节是女儿们一年里不可不过的谢花节,但黛玉此时的心境却较花朝节大异,花朝节里她为了振作父亲,陪着他观花饮宴。而在这贾府,终不是自己的家,何苦穿着身孝服去席上打眼,是以前一日就借病避进了房中,更是不会去参加贾府当日的宴庆。她如今觉着,那怕是这身素白的孝服,也是她人生里不可剥夺的权利。为了表达对母亲的追思,也为了维护她自己的尊严,她一定会克尽孝道地完成这三年孝期的。
节后未得两日,祖父的冥寿即至。黛玉禀过贾母,随了贾琏,带了宝玉回了林宅。
第一卷40第40章
说是自家的宅子,黛玉这位主子也是头回来,好在这公侯王府,都是有一定制式的,在贾府住了阵子的黛玉于这宅子的格局也还熟捻,只是她的轿子并未落在客院外,而是一路抬入了正院。一路上听着路旁下人们一声声喊着“姑娘”,黛玉好似真有些回家的感觉了:是啊,她可是这家里正正经经地“姑娘”,而在贾府,她却仅仅是“林姑娘”而已呢……
黛玉的轿子打进门就与贾府人等分了开来,一路被引到了内宅。黛玉在正屋里略作整理,齐嫂子就引了两位夫人来与黛玉相见。却是两房远亲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早早就到了。年约三十许的是礼部那位堂叔的夫人,黛玉呼之为“婶”,另一位翰林编修的夫人虽已逾四旬,按族谱论起来,却与黛玉平辈。想是大堂兄夫妻无所出罢,大堂嫂很是喜爱黛玉,拉着她的手一径地嘘寒问暖——两家里,只表叔一家生有一女,早已出嫁,随夫在任上。
待到席前,黛玉又往外间见过了堂叔与堂兄。两人各有寄语。二人虽说性子清淡,但都是几十岁的人了,不复年少孤傲,又在京为官多年,世事也是通的,如今正房嫡系俯首来就,加之黛玉又秀美可爱,进退有度,几番下来,倒也确是寻着几分亲情。
真论起来,这一日的冥寿操办得着实不丰,黛玉却总有种目不暇接的感觉,直待得坐上回贾府的轿时,黛玉还是忍不住又掐了掐自己的胳膊——黛玉先时总觉着此举着实幼稚,这几日却不知做了多少次——这一日予黛玉的意义,实是极大的。自打来了这世,再没有如今日这般高兴的,经年累月的努力,今日方算略有小成。她自打明了了自己的身份,就开始为求一个转机会而日夜苦思,这一日日的,虽百般筹谋,可翻来复去的,却总没个明白的指望,尤其待到她被迫无奈进了贾府,纵是黛玉再三安慰自己,要说其间没有灰心过,也是不能。可今日之事,较之原来,是绝没有的。如此明显的改变,于黛玉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黛玉就算已近过完了这一日,却还是有些恍然若梦——真是欢喜得有些痴了。
“宝玉这一日顽得可尽兴?……”黛玉沉浸于自己的心境里,直待此时听得贾母问起,方想起这一日好似没见过宝玉一般。不由也抬头向宝玉望去。
“回老祖宗,这一日过得极痛快,林世叔人很随和……”听着宝玉笑说着一日里在林府里的见闻,黛玉才略放了下心。她这一日根本就未想起他过,现下想来是定是一直在外宅里与堂叔他们在一起,只是黛玉知道,他素来是不喜与这些老夫子相处的,若是于贾母处出些怨怼之言,只怕以后再想回去……大小也是个麻烦——林府里连宝玉这贵客都怠慢了,于她黛玉这个主子倒没什么,这林家下人招待不周之责却是坐实了的,是定会被贾母拿来说嘴的。如今见得宝玉并无不满之色,黛玉也不由轻舒了口气,无不幽默地想到:莫非为着我这两位堂亲人品气质均属不俗,落在宝玉眼中,也算是他能接受的帅哥一族?
黛玉心中暗谢宝玉在贾母面前圆了她的面子。是以宝玉回屋换过衣裳又跑到她屋子里来时,她却要比往日里多带出几分亲近之意。
“你顽了一日,还不尽兴?不在自己屋里歇着,又到我这儿来做什?”面色虽是缓和了些,只是这嘴上却没松多少。
“一日里都没与妹妹说上两句话,如何不来坐坐。”宝玉本是在笑嘻嘻地接丫头的茶,闻言叹了口气道:“这一日可憋坏我了,你那堂叔可真凶啊……”
“噢,我堂叔得罪宝二哥了?”黛玉略略提了点声,似笑非笑地睇向宝玉。
“咳咳……不是,不是……”宝玉忙摆了摆手,看着黛玉仍是那付要找他麻烦的样子,停了停,又苦笑道:“只是,他们都不许我去找你,说是内宅不许外男入内……”
原来宝玉本以为这一日不用上学,又能与黛玉同行同止,应是十二分惬意的。不想林府自备了轿马上门来接黛玉,两人自出门就分了开来。在轿内无趣地闷坐了半晌,待到了林宅,宝玉又与贾琏一并被林齐接进了客厅。一问之下,方知黛玉已进了内宅,见礼问安后,坐得了片刻,宝玉就想借故去寻黛玉。奈何林家今日代为主事的林堂叔却是位礼部的老吏,为人最是守礼,虽见宝玉尚幼,却也过了七岁,是以虽温语与宝玉相对,却是很干脆地拒绝了他。就是偷偷往院子里乱转,也被一众下人们给迎回了大厅。宝玉无法,只得在一群老男人身边守沙计时地枯坐了一日。想他自幼在贾母身边教养,亲友中女眷们与贾母往来时,都是常见他的,他如今又年幼,去往各府走动,夫人们或看在贾母面上,或因喜他俊美嘴甜,也总允他往内宅里走动。宝玉习以为常,原以为今日在林妹妹家也是此待遇,可惜今日林府这两位堂亲素日里与贾府并无什么往来,直直让宝玉吃了一个大瘪。
“这些迂腐的老学究……”宝玉回想今日,不禁张嘴多念了一句,话一出口就知唐突了,忙向黛玉看去。
“噢……不让贾二爷进内宅就是迂腐?”黛玉果然变了脸色,她本对宝玉待女子的随便之态就有诸多腹诽之处,前几日还听闲雅说起,宝玉拉着春柳不放手,涎着脸地问东问西,这会子被这一句话挑动了新仇旧恨,不由心下大怒。冷哼了一声,道:“前两日我听你说,女儿们是水做的,是极清贵的。男人却是泥做的,可是如此?”
宝玉于此言最是要紧,虽常被人斥责荒唐,却总是立定心意不改。如今见黛玉面色不善地提起此话,怕她是要借此出气,,不禁也肃了脸道:“林妹妹觉得有何不妥?”
黛玉又冷笑一声,道:“都说宝二爷与旁人不同,如今看来,确是不同:若那些浊物蠢人是真小人,宝二爷你可就谓是伪君子了。”
宝玉几曾被人这般直白地骂过,顿时胀红了脸,跳起身来,直逼到黛玉身前:“林妹妹这话可得说出个原由来,不然我定是不依的……”说时一双眼直盯着黛玉。
“这个原由么,再明白不过了,宝二爷还需问我……”黛玉见房里两个婆子都是贾府的人,此时均紧张地往这厢里望过来,也怕她们平白出去乱说嘴,好歹静了静心,不再刺激宝玉,“你既说男人是泥做的,难道你不是男人,不是泥做的了?”
宝玉闻言一呆,又听黛玉斥道:“内宅里本是我们女孩儿的清净地儿,我们这些水做的人儿,又不想污了自己,为何要放你这个泥做的臭男人进来?你若是个知礼守德的君子,做得到心口如一,对女孩儿珍之重之,倒还罢了。可恨我这些日子里冷眼瞧着,却觉着你不过是个口是心非之徒:平日里有事无事就要去拉丫头们的手,又或是要搂她们的腰,更不用说还非要去吃人家嘴上的胭脂了。虽说是丫头,可她们哪一个又不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儿了?你这等行径,不是污浊了她们,又是什么?整日只听你说外面那些男人蠢笨,不知爱惜女孩儿,实不知你的行径与他们又有何不同?或应是说,你这些勾当较那些浊物更为可恶,他们或可算作是愚昧无知,不知者不罪,你却是明知故犯、罪不责己……如你这般说一套,做一套,不是伪君子又是什么?”
“我,我不是……”宝玉已被说得怔忡无语了,早已不复方才的气势,想要辩解什么,却又说不出个道理来。
“你不是?不是什么?不是臭男人,还是说不是伪君子?哼,只可惜……”
宝玉已是呆楞楞地坐倒在椅上,听得最后“可惜”二字,不由喃喃问道:“……可惜什么?”
黛玉啜了口茶,斜眼瞧着宝玉一脸颓色,知道他明白了三分,却又见不得他这般经不住打击的模样,撇撇嘴道:“可惜了老太太一片苦心。她将你自小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不过就是怕你被外面那些蠢物给耽搁了。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以她老人家又特特地指了好些秀外慧中的丫头在你身边服侍,总是指望着你能在潜移默化之中修养身性……可如今看来却是适得其反,你非但未能体会她老人家的一番苦心,反而凭着一己之浊气肆意妄为,平白污了这清清白白的女儿境界。真真可惜了这一群尽心侍候你的女儿们……”——又不是只你一人能拿女儿们的清贵来说事,哼,我若说不倒你,我就不是林黛玉。
宝宝默然半晌,长叹道:“妹妹说得极是,原是我愚笨了……”
月梅在黛玉身后悄悄推了推她。黛玉见宝玉服了软,也是见好就收——若非宝玉还有服理这么个优点,黛玉早就不会理他了。——黛玉遂将话头一转道:“……今日我堂叔即得罪了你,方才你怎地不向老太太述苦?偏这会子又到我这儿来气我做什么?”
第一卷41第41章
“哎……妹妹何苦还来取笑我,妹妹的长辈也是我的长辈,亲戚们总该多亲近接交得好,我何苦反说些闲话坏了亲戚间的情分——我纵是个蠢物,这般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且妹妹让我陪着家去,原是没拿我当外人,我如何还能在她们面前说妹妹的不是。……再说了,老太太本就担心妹妹你身子不好,不大愿你出门,好容易你有了这么个妥当的去处可以散散心,若真为了我胡诌两句,惹得老太太往后不放妹妹回家,岂不更是我的罪过……只是这一日我过得着实无趣,除了与妹妹你说说,倒也不好再与旁人说去……哎,还是妹妹比我通透,是我误了……”
宝玉仍沉浸在方才的话语中,这番话说得是有气无力。可黛玉听在耳内,想起进府以来宝玉明里暗里的维护与关照,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心下触动不已:宝玉待自己,确是十二分的尽心尽力了,虽说他身上有许多自己不喜之处,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仅凭以诚待人此点,宝玉就应算是一个不错的朋友,奈何这朋友,最多也只能算作精神上的,现实中么,哎……
两人一时都静默下来,丫头们见状忙上来换茶的换茶,摆果碟的摆果碟,欲将两人方才的话题给岔开去。宝玉怔怔地伸出手来要接茶盏,却又忽地一缩手,避了开去。那茶盏顿时脱手碎在了地上,上茶的雪雁也唬了一跳。不禁呆了一呆,一旁春柳等忙上来为宝玉擦拭,房里的嬷嬷也过来查看,好在这天气穿得衣服尚厚,茶也是温的,并不曾伤着哪里。谁知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得着信儿,也忙忙地自外面赶进来,拉着宝玉一叠声地问东问西,又指着雪雁骂了两句,一抬眼瞧见黛玉冷冷地瞥着她,虽说还是个小人儿,却也有几分气势,李嬷嬷一惊之下住了嘴,脸上却悻悻得下不来面子,好在宝玉此时已醒过神来,拉住李嬷嬷,向众人道:“不妨事的,原是我没接住……可有惊到妹妹了?”正说着,绮霰、袭人也来了,贾母房里也打发了个媳妇过来探问。众人簇拥着宝玉一时就往贾母房里去了。紫鹃有些不放心跟到门边,担扰地回头向黛玉道:“姑娘可要派个人跟去瞧瞧,老太太那儿……”黛玉也收回望向门口的眼神,长舒口气笑道:“不必了,嘴长在她们身上,要怎么说是她们自个儿的事儿,咱们只管收拾收拾,关门睡自个儿的觉罢……这一日我可着实有些累着了……”——宝玉,在这般无边的溺爱里,你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呢?
……
天气渐暖,院子里的石榴树打起了花苞,睡莲也在水中舒展开圆圆的叶子。假山上也一层层地着上了浓淡相宜的绿。黛玉打家里带来那只鹦鹉起了兴致,与同挂在游廊下的雀儿们叽叽呱呱地相互应答着,反衬着院子里有种说不出的静谥。黛玉借着体弱,只在贾母身边陪着,并不往学里去。只是今天来了外客,黛玉带着孝,不便见客,借机辞了出来,回房继续看父亲的来信。
齐嫂子前些日子带来了林父对岳母的问候并家里南边几处庄子上自产的春笋初茶等时鲜。数量较黛玉母亲在世时并无什不同。贾母想是想通了罢,自己接这个外孙女来,本就有笼络女婿的意思在里面,若女婿真对这外孙女不闻不问的,可不是于她初衷有背?如今虽说女婿看似管得宽了些,总是在意这个女儿方会如此的。是以将往日里被挑起的一些芥蒂都抛了开去,这次见齐嫂子的态度也亲近了许多。
黛玉也高高兴兴地得了父亲一封家书,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父亲的信,这几日就差抱着这数页信纸睡觉了。整日里一空闲下来就只管捧着那几页纸看了又看,看得最多,感触最深的,就是抬头与结尾的称呼——“亲爱的女儿……”、“……爱你的父亲”——在这个礼教严谨、含蓄为美的时代里,父亲不仅没有责备自己在信中使用如此放诞不羁的词语,反而与自己用起了相同的方式来称呼彼此,黛玉不论看多少次,都还是有种被“雷”到的感觉。忆起父亲往日音容,一瞬间只觉眼眶泛酸,父亲实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溺爱”自己呢,黛玉弱弱地抹了一把幸福的小眼泪。
可惜父亲写这封信时,还没收到黛玉才寄出的前一批信,并未提到会寄书过来。黛玉随船带得都是些要紧的功课,并无多少闲书诗集,那些功课早就被她翻得烂熟。京中的宅子久无人住,哪有什么书册。前几日她为着这个,还很没骨气地往宝玉房里跑了两趟,没法子,三春的书更少。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自己当日买得那一大摞经济世途的书却是都随船带来了的,白白占了多少地儿,说是拿来“恶心”宝玉的,这会子反倒是弄得是自己无书可看了,这……算不算“害人不成反害己”,哎……
好在先时向父亲提得一件难事,父亲居然办成了,却是香菱的娘——甄封氏(真疯氏,o)已经动身往京里来了,黛玉这救香菱的第一步,已然迈出。
黛玉原也没定下心来要救香菱的,她整日里为了父亲与她自己的命运,就够弹精竭虑的了。又总担心行差踏错间加剧自身的悲惨命运,哪里有精力扮“圣母”。只是自进府来,这明里暗里,吃了二舅母王夫人不少排揎,就如昨个儿,二舅母王氏端着她惯常待黛玉的那种异常怜悯的态度慰问了黛玉一番后,又再三再四地向与黛玉一处作伴的三春姐妹叮嘱了半晌,让她们三人多多让着她——黛玉着实看不出自己有这般可怜,可怜到连在一起绣个花都要人让着的地步。更不用说二舅母每次这么说话时,三春望着自己时疏远的态度。当然,黛玉适应得也不错,已由开始的目瞪口呆到之后微笑道谢。但适应得再不错,并不表示她不受伤,是的,凡此种种让人难受的“关心”,虽没伤着她的身,却着实伤到了她的心。只是先时黛玉除了生生闷气,或打点些小聪明外,再也没想着别的法子。却在那日想起香菱来后,心内模模糊糊地有了些想法。这个想法在王氏一日日地刺激下很快成形,并很有效率地立时施行起来。若说黛玉之前塑银锁的想法是一种战役性准备工作的话,那现下这个想法就可谓是战略性的部署了。是的,黛玉终于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有着作弊器的自己,干嘛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