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美泉

第十七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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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我觉得,我一肚子坏水,我厌恶自己。

    我在努力地讨人喜欢,那是一种偷偷摸摸的支配欲,暗暗的,光鲜的,却最终达成了愉悦的目的,而不是像一群令人厌恶的人,永远不懂及时行乐的含义,他们干脆就撕破脸皮,比沉默还要直白,他们都是些大傻蛋。如果说我的大学以前是一本发条橙般的世界名著,那大学则像是小王子的毁灭版。

    你却不适合在现实中嘶叫,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讨人喜欢么?

    我很伤心,甚至想找个人撒娇,不去思索那些让别人咬牙切齿的东西……

    我体验着大学生的青春年华,体验着优秀的美好,同时也会对焦虑的人群心生厌恶。同时我开始明白,也开始祈祷,祈求上帝终结那些厌恶。金色的痛苦,每个人都在感受那痛苦,忍不住向它屈服,却不得已初心不改;用人际谋战和巨额消费以维持身份的确认,同时又不忍心丢掉简单。

    复杂很简单,简单却很难。我开始爱上那些难的东西,却找不到答案。

    权力和使命有本质的区别,国王也远远不及英雄伟大。人往往要时刻思考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否则就容易偏离轨道。至今,我仍不知道自己是否偏离了。

    ……

    “导员,我要辞去班长和学生会主席的职务。”

    “呵,为什么?”他没有看我,只是没有礼貌地低头翻阅着文件。

    “我觉得有点耽误学习。”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可要失去很多福利,尤其是——选调生资格啊,留校工作名额啊。以你的头脑可以调去市委的。”他对着我笑,“我以为你很聪明,但没想到你让我失望了。我真不想放你走,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嗯——好吧,你自由了。”

    这时我觉得他对我的“顽童行为”怀有一种莫须有的鄙视态度。

    我仍叛逆地暗忖:真的自由了,导员赦免了“我的命运”……作为一个喜欢振衣作响和谈及贵宾的人,他总是代表着一种自上而下的熟悉力量,喜欢无中生有,以强调自己的存在。我觉得,他真可怜,带着一种复兴的假象,却始终意识不到无私远比自私更具智慧。他猜忌着我的陨落,没有怜悯,而我,其实并没觉得那职位有多诱人,因为茉莉的事让我忍受着更加纷杂的痛苦。

    如果我有权利,我会让学生会三权分治,独立于学校的行政,可惜我不代表任何人,我只是个内选的小毛孩,落入了自己和学校一手扶植的小圈套。

    这时院长突然走了进来,似乎是要拿忘在这儿的一本书。

    “这小孩班长、主席当得好好的,突然不干了,呵呵。”导员对院长打趣。

    院长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出门去带上了门。那个笑容似乎昭示着一栋巨大的建筑,里面却没有任何自由因子,只有经费、a4纸、印章、马屁精、神秘的步伐、酒精、油墨、才疏学浅的投机者、含糊其辞……

    我却很想对导员说:“当你批评一件东西的时候,你要考虑你是否是因为它的绝对错误而批评它,否则,原因有三:一,你得不到;二:你已得到;三,你不知道真相。”当然,我没有说出口,像个严谨的政客。但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厌恶了沉默慎言这种可有可无的个性——政客是一种让世界变得更加公平的人,一个操蛋的世界交到他们手上,总该听见些声响。谁都可以装深沉,谦逊又虚伪,像个神秘的长官,不愿透露自己的计划,这样的人一定好么?

    我到目前为止还在骂一些东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我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导员的确相当开心,像是在欣赏一部小品。虽然已是二十一世纪,像导员这样的位置依旧会被当成一个权力位,而不是服务位。在大学做个简简单单的人,简直是一种奢侈。无处不在的荷尔蒙,夜晚的粘液交换,权力的暗中争夺,福利的肤浅分发,贪婪的诱惑,虚伪的挑逗,中学的压抑能量,德育的缺失,课堂的低质量化……唱想随笔第一页文艺地写着:“让我自己清净清净,勿忘初心。”我心里不看好唱想的这种文艺话,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因为光说漂亮话是无法改变世界的。可能有时也重叠了我的一些心声——虽然唱想求知心切,有时惹人讨厌,但他确实是个明眼人——“学生会”这座老气横秋的造星工厂,就像个小福利会,收获的东西多是些抱大腿的技巧。它虹吸着四周,有时还察觉不到背后的骂声和压抑的怨言。

    但后来我悟到,年轻的我以为自己很明智,殊不知是我误解了导员的用意。

    你问我有理想么?我并不推荐你效仿我。我想祈求一个更加公平、理性而人性化的世界。我的确看到无数的新思想涌入了这个时代,或愚蠢,或智慧,都涌向一个更加明亮而温柔的晨曦。贪婪永远不会死去,人们只能在明天跑得更快,把手臂伸得更远,去拥抱那个晨曦;那越来越远的未来终究会与那些恋恋不舍的人告别,可有些人总要向那个耀眼的人性黎明,不断冲刺。

    这就是我中二的想法,信不信由你,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总之,我退出了,开始试着寻找另一种谜底,像鸟儿那样自由自在,也无时不刻想着我的枫丹白露之旅,我觉得那对我这语言白痴来说是一大步。

    我开始不再牵扯,这时我希望永远“关上车门”,永远“隔音”。

    这世界,所有人都是势利鬼。我想蜕变回自己。

    前面写得很悲惨,不知道该死的作者是怎么想的,我开始了新的游戏。我不想再“漂浮”,在生活中“漂浮”——“漂浮”就像廉价的做爱,虽然愉悦,却很短暂而苍白;我想寻找真正的“做爱”——你会觉得你真的被这个世界拥有,爱这个世界,心甘情愿承担责任,高潮时还混着幸福的踏实与信任,与世界心有灵犀,像共同完成一件无法复制的艺术品,感觉直冲云霄,不是赢钱时那种与可卡因大脑兴奋区域相同的愉悦(有研究表明,吸可卡因和赢钱时大脑的活跃区域是相同的,也与看片时的活跃区域相同,这个结论令我震惊,所以我想:这不就是黄赌毒的作用力么?但相反,人赚钱时也会这样、上床时也会这样,这与吸毒无异,正是一场场的欲毒驱使着人的欲望不断向前,不断兴奋地奔向愉悦的终点,人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幸福和愉悦,这是最终法则——想要上床可以去日本,想要赌钱可以去澳门,想要吸毒可以去加拿大,如果三者都要,那就去荷兰吧。如果三者一样都不要,那就停在原地吧,一辈子为这些东西腹黑终生),仅仅是回归世界本身,顺着它流淌,就像一个不庸俗的人谈一场庸俗的恋爱那般。我想企图用一件事证明自己能比得上父亲。

    不管是谁,这一生总要征服点什么,这就是他妈的公平。

    假期之前的小停顿,由于我的离开,主席团特意开了一顿送行宴(其实只是为了寻欢作乐),他们对我的退出表示不解,但也寒暄着说:“浪够了浪够了,信哥要做一个真正自由的人了。”我是这顿饭的主角,不像上一个退出的人,只留下一顿暗地的冷嘲热讽。这也让我想起了我刚进来的时候,一顿小小的饭就轻易拴住了我的言论自由,让我“流连忘返”于一个自负的团体。

    我开始拼命学英语,以求在一个法语说不灵的梦想之地尽可能地排解障碍。我很紧张,却很兴奋,像个婴儿,远离昏暗的母胎,去探索外面的未知。我最后的一点好奇心,也想献给那天森林里,南雅在碧穹下讲述的法国史诗。

    假期前一天下午,微雪,我准备去找车,去加油站,回家。

    地下停车场里,车已经全是灰。若是在外面,说不定全是鸟屎。

    ……

    我开始了自己的假期(其实已经在校内逗留了很久),同时,那批非洲的访学人员更改去了台湾q大学,现在正在朋友圈特意用繁体字秀旅程。

    车略过省界线,一路畅通,我心情不是很好,甚至很差。

    近了,离那栋熟悉的别墅,我狠踩着油门,在一段无测速的路线上飞驰。车载播放器里着一首bts的fake love:“i’m so sick of this.fake love fake love fake love……”开入离家大概三千米的边界,雪渐渐小了,预示着远方的思念开始消散。经过那片熟悉的森林,那个熟悉的入口,我朝右边的车窗瞥了一眼,里面的幽深的自然气息,似乎在俯视着一群把学位当做人生巅峰的人,也嘲讽着一群平凡的玩乐的充满抱怨的顺从者,一群无所事事循规蹈矩一眼就能望到灵魂尽头的逐利者,一群非要给爱情下定义的机器,非要在向往中破坏转瞬即逝的温柔的逍遥浪子。他们也喜欢给规则下定义,因为他们需要一个愚蠢的圈子巩固自信,永远鄙视放荡和自由,永远忧愁。正是那些忧愁的机器人,在我心里种下一颗无法萌芽的种子,破坏了我自由的生活。

    我没有想象过哈佛的庄严梦幻,也没有想象过野鸡学院是何等轻浮,我生活在一个中位数的节奏里,一边经历着高考般的专业考核(比高考轻松),一边度过着假期般的悠闲岁月;一边严谨地信奉随波逐流,一边纨绔地享受着生活;一边体面地纯真着,一边模仿这人情社会的冷暖;一边寻找着自己的中国梦,一边趴在永远自由的彼岸——一边培育着截然相反的思想,一边互不冲突地“向前开车”;一边在庸俗的制度下游荡,一边在无忧无虑地忧愁,懊悔……

    可我却不是很在意,我甚至向那些忧愁的懊悔欣然招手。

    远离校园,我发现,我远离了一群拥有永不完结的愤世嫉俗的借口的人。他们自作聪明、苍老却又年轻,那些借口背后却是无尽的高尚。公路上,我又找回了自由的想象力,又能自在的呼吸了,而不是因为沉默而“憋气”。

    我转头向前,车已开过二十多米,我急刹车。我回想着那些与南雅和张雅乐围着床、汽车、酒吧、公路打转的日子,回想着那些严肃得毫无想象力的人情网,一个外卖先生飞驰而过,我把车缓缓倒回去,直到那个森林的入口。

    我凝视着那森林的入口,里面的积雪因为没有阳光而保留了下来。

    我看见我与南雅在里面走动,看见孟杳琳心不在焉的身影,也看见我躺在一片碧穹下笑看着树影,以为那叶海之后,藏着比上帝还要美丽的面孔。我下车,一步一步走进去,气息变得寒冷,心灵变得冰冻。残叶喧嚣着鸟儿的离去,叶片窸窣着雪地的白昼,我继续往前走,空无一人,树的纹理真实地向前奔跑,那块熟悉的枯木仍在原地等待我的驾到,就像个清澈的童话世界。

    我回车里拿出雨秋的照片和那件皱巴巴的内衣,在那块枯木前端详甚久,看着看着,眼泪就流过心海崩了出来。我把它们埋在雪地里,好好用土掩好。我拉开拉链,对着雪地撒尿,在离情人节不远的这天,尿出一个“心”。

    坐在这片荒凉的森林里,我竟有些温暖,鞋子上的积雪、土壤、风、木质的味道、那块omg的细微声响、车子在静静等待……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我的朋友们也安然无恙,我的家也近在眼前。不知此刻的枫丹白露是怎么样,凡事都要有个开始,就像小时候害怕坐船,现在又要去一片陌生的大陆,可能对那些国际通来说不算什么,但我真的是个英语白痴,我对外语有着天生的恐惧。

    我知道我不会走出自己的情伤,我根本不是什么政客,就算很痛,我也要任其泛滥,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感觉,我骨子里不习惯活在别人的意志里。

    我的水平真的没那么高,假装不在乎那都是骗你,这点我承认。

    想不到啊,你基哥又败了,败给了一个可爱的小贱碧。

    那片别墅区,有一片森林包裹它,散发着绮丽的光芒,幽静、雅致。我充满修养的家人,豪华的世界,从我十四岁起就满是金闪闪的未来之光,它们近在眼前,对遥远的童年说着告别,即使有时也会遭遇伤心事,也仅仅花上几天就能弥补心中的安全感。我从来都自由无比,有些罪恶,没有张雅乐那么好的成绩,却生活在一种在别人看来是罪恶,却充满最瑰丽色彩的氛围中。

    爱是一种病毒,我怎能知道它是爱还是欲望?自以为是情圣的雨秋也许确实是“天才”,可那又怎样?还不是这个昂贵的、自私的时代的迫不得已的产物。我知道,想要得到真心,得到真诚的爱和幸福,唯有等价交换啊。

    我的确伤心透了。我坚信爱情和政治是很像的,都会让人老得很快。

    这是个男人的世界,但如果没有了女人,它就没有任何意义。爱变得廉价、肤浅、模糊、庸俗。计划生育时期变得稀缺的女人啊,大自然是在补偿她们么?为什么她们是一种大脑这么乱糟糟的生物,像变色龙一样反复无常。但不管怎么说吧,我依然觉得我是个聪明家伙:我渐渐觉得,经常算计男人的女人是最笨的女人,经常算计女人的男人是最笨的男人,过于敏感的对立是种愚蠢。

    人活着是为了讨人喜欢啊,这话不俗,不讨喜那就没有空间。对了,还有几乎要气死我的茉莉和导员。算了吧,再想这些伤心事我都要阳痿了。

    ……

    进门,我没有跟慧姨和母亲打招呼,这让她们诧异不已。

    我径直走向房间里,反锁的门。下午的暗蓝色光线柔和地爬上房间的落地窗,窗帘一动不动,露台的一角依旧那么熟悉,远处的湖泊就像一碗碧银色的糖浆,那甜蜜的河床把这里的居民熏得无比安详,也迎接着充满活力的夜晚。我听见慧姨那熟悉的bally鞋底的哒哒声,她在上楼梯,逐步逼近。

    “信基,你没事吧。”她在门口轻声问。

    “……”我一头扎进被子里,突然觉得无比地累。

    “信基。总该说点什么吧。”

    我打开门,看见她娇怜又奇怪的表情。

    “过来。”她陪同我并排坐在床沿上,我向她讲述了一切。

    仅仅是说我失恋了,至于裸贷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没有提起,我说得很平和,自然,没有攻击性,当然,她就仅仅是抚我的背和手臂,松散地搂着,把她丰满的胸脯贴在我的肘上,眨巴着眼睛轻声耳语地安慰,温柔得如同往常。

    这是个不平静的夜晚,今晚意味着我的失恋让全家人都知道了,但意外的是,导员早已告诉了父亲我辞去学生会主席和班长职位的事,我早该料到,他一定以此为乐,点燃引线还不行,还要把炸弹寄到家里。

    ……

    “说吧,你怎么了。”父亲说,一脸质疑,暗藏着愤怒。

    “没怎么。”我坐在客厅东边的沙发上,不想透露任何信息。

    “没怎么为什么那么干?”

    “就,心情不好,也觉得没意思。”

    父亲一直在踱步,整理着袖口,整理着那块银闪闪的劳力士手表。

    “你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你知道你在学校的一切,怎么来的么?”

    “当然知道,但我就是不感兴趣了。”

    “就因为那个下三滥的臭女人吗!?”他突然怒气侧漏。

    “她不是下三滥!”不知怎么,他的话引燃了我的神经,就好像破坏了我一直的执念。慧姨和母亲并排着坐在南边的沙发上,眼睛开始瞪起来。

    “啪!”父亲一个耳光打在我的脸上,那块手表因为没扣好,松开的表扣脱落了,正好散在我的下颌角,划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我感到有血微微渗出。

    “你干嘛呀!”母亲赶紧推开父亲,“谁让你打他的!?”

    “信基,我对你的根本没什么要求,送你去学托福,你不想学,我根本不在乎,你找个没钱的女人也没问题,但我不允许你为那种女人伤心。我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圣,但我知道正儿八经的女人不会让你伤心。你少给我丢人。”

    “你以为你什么都能控制是么?南雅不是也没出国么?!”我顶嘴。

    “对,我什么都能控制,我现在有一家大公司,南雅会说三国语言,你呢?”

    “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为什么还要管这管那!”

    “因为那个女人肯定是个下三滥。因为你很幼稚,没品位。这很丢人。”

    “我有没有品位用你管啊?呵,你有品味?”我说完上楼回了房间。

    母亲跟来,对我的伤口很担心,我趴在我的面前,仔细检查。

    “哎呀,没事儿,就一小伤。”我不耐烦地说。

    “妈的。你这个臭爹!不会再让他有下次了,我保证。”母亲保证。

    她离开后,我静静走到那个露台上,吹着夜风,远处那盏银闪闪的高压灯早已苏醒,乐文社在那里静静地躺着,我突然很在意它的情况。

    这时,茉莉突然有了音信,他给我发了一条消息,内容恰合混乱思绪:

    我妈死了,你个混蛋。你真是个混蛋。

    我真的很爱她,很爱很爱。

    可我跟她的关系真的很怪,你不感兴趣是吧

    我不想给她回消息,我一直在思索怎么回,但心想:如果不回,她可能更失落。我真的很同情她,我从来没见过她那种家庭,我还是回了,话很长。

    关于你经历的事,我很抱歉

    我想应该不是我的糗事让你离开学校的吧

    也有你自身的原因吧。也许你还会回来

    我现在不是班长,不是学生会一员,或许不全为了你

    但我也不知道这会有什么改善,我本不该逃避的

    你知道的,人和人总要打交道,我无法改变一切

    如果你觉得我很烂,我真的很抱歉,我无能为力

    你的妈妈……对不起,希望你能振作起来

    死亡是一种很伤人的东西,我也未曾饶过它

    高中时,我爷爷死的时候,我伤心了一整年

    去他妈的世界,有时我拼尽全力,最后也无济于事

    我心里永远有得不到的人,完不成的事

    不管怎样,我依然要永远给自己打一百分

    总之,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春节了,但愿有陪你一起吃晚餐的人

    茉莉,happy new year

    她没有再回复,那感觉就像,突然冒了个泡就消失了,又失踪了。

    事情变得戏剧化,我又说出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这样的话,我竟然在这样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与她谈论死亡。就是那个盛夏,张雅乐被舅爷狠批地盛夏,大概是高二上学期,我也忘记了,父亲给我买了一双new balance,也给张雅乐买了一双,就在那段脏兮兮的new balance岁月,我的爷爷去世了,去世前一个星期我还沉浸在和颖子的甜蜜初吻里,我陷入了一种异样的、缓慢撕裂般的悲痛。刚才的感觉,那么奇妙,我和她谈论死亡,就像谈论性、家庭纠纷、少年记忆的遗物,或其他颇为禁忌的事,那会让人放松、安慰,谈论让我们不再惧怕那些异端,不再斤斤计较那些偏见,谈论让我们征服内心的自卑。

    我渴望谈论那些应该被谈论的一切。我曾经想忘记回忆里生疼的裂痕,用沉默冻结抑止不住的冲动,可惜旧伤疤的尾巴总是会拉扯到新的伤口。

    我正沉浸在欣慰的感慨里,这时父亲又突然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信基,刚才下手是重了点

    如果你能在一年内挣三十万

    我就给你买一辆法拉利,怎么样?

    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

    父亲就是那种人,善于经商,喜欢女人,很传统也非要说自己有品位。但他骨子里根本不古板,就像每个人,他喜欢别人的讨好,不喜欢出丑。

    他不是那种让我花钱的人,我反感他培养我对钱的兴趣。他知道滑板店的事,虽然挣不了很多。听说他要赎回市中区的房子,但由于感觉房价不乐观,就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不喜欢花钱买一大堆高档耐用品,尤其是车,不是因为别的,就是不想把钱花在繁重的赋税上,一辆超跑买进来,用税简直能再买一辆。算了,管他呢。一直以来我早已对钱不热衷,但这次却极力想完成父亲的这个flag。其实想要那辆车是真的,但心里却是在向失恋的屈辱赌气。

    我望着那盏被森林格挡的灯,梦想之灯;租金不灭,乐文社也不灭。冬日里缺少花香的星夜里,不知道张雅乐是否还心存着幻想,但的确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根本没有他的消息,他也不再更新日志,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假期第二日,早餐时分,桌上摆盘了慧姨烤的蔓越莓曲奇,不过无人问津。我干了那杯浓稠的牛奶,父亲果然发话了——我每月的零花钱缩减到四千。

    这意味着我失去了好多快乐的差事,开始了攒钱季。他真精明。

    盛晴,世纪源滑雪场,温暖的阳光没有干得过造雪机。我的伤口也已结痂。远处一个大音响里,放着g.e.m.的喜欢你:“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抹去雨水双眼无故地仰望,望向孤单的街灯,是那伤感的记忆……”

    南雅昨天夜里下的飞机,今天大家一起来滑雪。现在,她正穿着一件加拿大鹅,步履蹒跚,慢条斯理地与她的新朋友rachel——一个三十五岁的可爱女人——在远处一片黑枯枯的树木旁做“狗拉雪橇”游戏。

    张雅乐踩着他的滑雪板,不停地在雪地上鸭行鹅步,滑雪镜的颜色就像不停变换的彩虹。他变了好多,还是那么消瘦,衣服全部是黑色系,像是在给这个世界祭奠,而我,冲锋衣里全是汗,期待着休息——一边和张雅乐聊聊我那段糟糕的爱,一边也接受接受他的最爱的“降维打击”式说教。

    “你们好,我是rachel,来自加拿大。”rachel和南雅走过来。

    “hi,我叫张雅乐——我是李信基,叫我信基就好。”我们回应。

    rachel有一双蓝绿色的眼睛,高而细的鼻梁,我们交谈甚欢,丝毫看不出她有三十五岁,反而我们像是三十五岁的人在跟一个十七岁的异域少女交谈。她怎么能那么年轻,我猜测她一定是个自由派,脸上很美好,满是雪地反射的晴朗光线,像有一泓青木的气息笼罩她的周边。她欢笑,笑得无比爽朗,而我已经很久没笑了,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她肯定不知道“给面子”这个词的意思。我们丝毫不敢向她诉说世故,生怕我们说多了,破坏了这氛围。

    “我们要去找点吃的,拜拜咯,一会儿见。”南雅说,她还是那个样子。

    她们走远了,我和张雅乐坐在雪地里,看着周围幸福的人群,我开始八卦。

    ……

    “我也曾试图竞选职务,但因没兴趣放弃了。so,你们就这么‘劈了’?”

    “对,就这么‘劈了’。”我回答。他点了一支烟,他以前从不抽烟。

    “我又想起了我那档子,那天阳光很好,我去找她质问。那是一年前吧,那时我怎么能那么那么年轻。”他说,“我让她看着我的眼睛,问她那些美好的一起聊天散步的夜晚难道什么都不是?她一句话也不说,我让她换了位置,背对阳光,这样我就能看她看得更清楚。我看着她的眼睛问她到底喜不喜欢我,她的眼睛总是躲闪,支支吾吾。那又能怎样?她总要在我和生活之间做决定,她就是那种非要权衡利弊到死的人。对爱没有勇气的人,迟早要被判处终生孤寂。那天我忍不住哭了,我可真幼稚,她还说我的梦想永远实现不了,真是个烂人。为什么我的梦想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我真为自己愧疚。”

    “唉,其实人可能生来孤独。字典容量有限,没人懂你的灵魂。”

    “这世界有很多下三滥,虽然有的看起来根本不像。只是各取所需,不管他是否很贱,仅仅是依赖他而已。但这并不能改变下三滥的事实。这个操蛋的世界,包罗万象,人们只是迫不得已,说说笑笑。缺乏勇气的虚伪的人不值得推敲。人设真是个好东西,就算是那些明星,也活在别人给定的人设里,不能谈恋爱,不能婚外情,不能吸烟酗酒逛夜店,必须成为完美的人,光鲜亮丽,如履薄冰,一有脱离人设的事,就要被臭骂,一涉及金钱,人们就咬牙切齿,见异思迁,以此为发泄口。这世界怎么包容度这么低?这世界怎么了?能为这个世界作出大贡献的人都有些人格缺陷,正是那些缺陷让他们与众不同啊。”

    他像挺机关枪一样乱说个不停。他开喷了。

    “我真想骂两句啊。现在的学校,不停地向社会输送着人,但却不知道有些人在忍受着操蛋的家庭教育。并不是每个家长都是教育家。每个人都在低估人的可塑性,可是,他们也许还没逃离家庭的摧残,就要接受学校的重击。他们不是国际部宠儿,不是上帝的儿子,他们的父母觉得他们一无是处,他们在与别人的比较中丧失了理智,永远辛苦工作,一副牺牲了所有的可怜样子,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每一次偏离轨道的对梦想的尝试都是对他们汗水的犯罪,所以任何尝试都变得蹑手蹑脚,他们永远不会站在你的身后;没有商量的余地,只能接受‘命令’,他们已经为你做好了所有决定,秘密监视着你的成长。或许有的父母还有‘举一反三’的本事,自己生气就要联想到孩子的过错,说不定还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疯狂地骂个不停,疯狂地揭开孩子的短处,只为了图一时之爽。他们是避雨又遮阳的树荫啊,嘴上说爱你,却永远在限制你。”

    “你的这些话,还是有点道理的。”我点点头,听得入迷,也许是因为最近的乱七八糟的事,竟然有些心理的安慰。“没有秘密是长不大的。”他说。

    “那当然,这就是很多人的原生家庭。那些儿时的痛并不会随着成就感的增加而减弱,它们是潜藏在爱与痛的边缘的怪兽、定时炸弹,总是在你失魂落魄的时候悄悄撕咬你的心,在逞强时起爆,这一切你都难以察觉。”他那支烟吸完了,“你以为这就完了?更糟糕的是,你的父母还爱你,你还没有经济独立,你只能遵循‘百善孝为先’的封建时期思想继续在不适合的路上逞强。”

    “‘百善孝为先’这句话有什么错?父母本来就应该被认可。”我说。

    “我爸妈只想控制我来弥补他们缺失的安全感。……爱和孝是一种东西,不孝是因为不爱,有没有亏待?还是为了尽义务?现在人清楚得很,社会保障可以代替‘孝’。我爸妈也无法再用道德枷锁和血缘关系绑架我了。我越来越觉得这个社会的爱是一种权力,而不是真正的爱。”我抬头看看他。“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的好奇心几乎要被我爸妈的爱榨光了。”他嚷到,“为了摆脱控制,人就要拼命孝顺父母来表达自己的恨。你知道为什么要说‘祖国母亲’么?因为这是个男权社会,男人控制的国家必须是女性,而不是个简单名词,这背后全是还未和解的爱的权力矛盾……我是这么理解。真的,爱其实本质上是一种控制,迟早有一天我会跟我爸妈讲通——爱一定要把握好度。”

    “你以为这就完了?”他口干舌燥,咽了一口口水,“这不是家庭噩梦的结束,这是学校噩梦的开始。(口水警告)上学,你开始活在父母的期望里,自己的梦想却还不知道在哪儿;终有一天,你发现你有语言天赋或音乐天赋,但你必须默不作声,懦弱地待在原地,因为学校的艺术课程都是狗屁,你也没心思跳出堆满试题的教室,所以你只能补短,分散精力成为全才;你只为了改变命运,却把最容易成功的兴趣毁于一旦,但你还骗自己,成为人上人就能幸福,你根本不知道你的努力在资本面前就是狗屎,因为你在流汗,而资本却在流血;你把成功当做人生目标,却不知道人生是一个过程,你只不过在透支无聊拥挤的前半程换取平庸无奇的后半程,你只会谋生,不会生活,你的网络评论三句离不开钱;你在狭隘的每一天里斤斤计较,假装努力,却不知道学校外面有无限远的未来,所以你只能用分数去绑架你的梦;你把考试大纲读了一万遍,做着永远做不完的作业,整天背诵着让你头大的政治材料,却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光怪陆离的差异世界,你把那些永不过时的生活技巧当狗屎,以为大纲能让你终身受用;你被不停地灌输,这个世界的信息却在爆炸,你找不到分析世界的方向;你依然觉得‘传道受业解惑也’的教师形象是正常的,却不知道你生活在工业4.0时代;你被老师灌满了,你感觉你已经快爆了,但你从没有遇到过一个点燃你梦想之火的老师;你只能服从,不能谈恋爱,却不知道没有一种爱可以重来;你不能有批判精神,更不能质疑,因为答案是唯一的,但没有人告诉你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正确答案,只有无穷无尽的矛盾;有什么说什么,你甚至连性教育都没有,你以为做爱就是色情片里的简单xo,你因好奇看了一本花花公子被扇了一耳光,但你不知道这本杂志的伟大功劳,即使你突然有一天怀孕了,也不知道老师的硬盘里有无数艳星的精彩表演,你满是罪恶,连撸管都撸得不舒服,因为你被教育头脑和身体是敌对的,你只能独自忍受、探索,没人意识到我们真的很难回到那个青楼换盏的自由盛世,没有遮遮掩掩的自私、愧疚的慌张;你单打独斗,企图为成绩单上那个耀眼的名字增添一抹光泽,你见不得别人超过你,你自负地以为你可以用努力得到一切,却不知道这是个合作的世界,你生活在一个乒乓球和羽毛球的荣耀帝国,但一到篮球和足球这样的合作项目就一无是处,因为你自私地以为出风头即是一切,只用分数和钱就可以为所欲为,所以你变得庸俗;你觉得淘汰与惩罚就是社会的一切,却从来没人告诉你人生是不断的优化和补充;你的成绩总是被公布,考好了你感觉树敌无数,考差了生不如死,人都很自私,没人喜欢卑微地活着;你从来都是在总结,却从未得到启发;你觉得学校的升学率很光荣,但你的家长从来没有和老师成为真正的朋友;你满是成果和表演,却不懂欣赏和熏陶;你觉得自己不是东亚病夫,却弱得像根豆芽菜,因为体育老师永远在生病,课程表永远在切换;你的志愿服务只是一种行政任务,你却从来不会真正同情弱者,你从来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助人为乐的愉悦;语文永远在说漂亮话,然后你还要培养你的文学素养,你不知道中国为什么拍不出奥斯卡,你每天都在看烂片;你的数学在套路里打转,你不知道你的前程蕴藏着逻辑数字的艺术;你整天学习思想品德,却从没有真正领略过同理心,你可能会做个喷子,你可能承受不住这片土壤的贫富差距,你也许会在宿舍的饮水机里投毒;你一直在索取,却不懂馈赠;你的责任感被当做作秀,所以你模仿社会的阴暗,最终成为了沉默的马屁精,你发现你一辈子都没有为自己说过一句话;你可能拿了很多奖,你却厌恶那个过程,你发现你在拿完钢琴十级证书的那一刻起彻底远离了钢琴,就像你高考完的那一刻,你彻底烧光了你的书,没人告诉你误用时间比虚度光阴更可怕;玩儿被当成一种奖励,但没人告诉你——你可以玩儿,但你只能被没收手机,之后家长老师就会起诉游戏公司;那么多人总低头打王者,对着抖音发呆。所有人喊ig万岁的时候,你终于忍不了,连夜逃课上网弥补内心的空虚,却因此被拉到一个屋子里接受电击,被电成了莎碧,我的天,大学已经有电竞专业了,王思聪却依靠电竞赚了好几亿,你还拉上条幅说要超越他;你永远在补课,你讨厌探险,你害怕剧烈的变动会扰乱你的人生,没人告诉你人生满是荆棘,而你的无病呻吟只是狗屎的一种,你却误解成了荆棘;你穿着整齐划一的廉价校服,你喜欢在上面画你的个性,‘青春荒唐’中性笔涂鸦,望着贵族学校的精美西装,你从来没有被告诉过,你可以和他们穿得一样漂亮,你也可以成为衣冠楚楚的男子汉、活力四射的淑女;你为什么永远被批斗,就算你是‘好学生’也要‘被迫’听着?哦!我懂了!这些也许就是人设的来历吧。对吧?自己的个性不完整,所以就会责怪别人、集体,寻找敌人……”

    (我承认,上面这段过于长了,我实在是忘了他说了些什么,只顾着堆雪人了,所以就只言片语地扩写了一通,但绝对没有落下的点,他说了超多)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堆起了一个半米高的雪人,我没有厌倦,只是觉得很无聊。我抖擞下身子,继续见怪不怪地听他孜孜不倦的苍蝇般的嗡响。

    他吃了几口雪,沉默了几秒,“为什么人总是逃不过父母的影子?”

    “不要总说‘我’好不好。”我说,一边拍打着雪人。

    “‘你’是代称词!”他说,“其实吧,人设就是这么来的,都是假正经。说你吸烟喝酒淘气什么的,其实与你无关,是有些人想拿人设搞死你罢了。”

    “你一直在扯些乱七八糟,能不能聊点有用的,聊点正能量的。”我这一刻变得很犯傻,就想和他一起傻,说些很莎碧的话安抚自己的无趣。

    “高中成人礼那天,我家长缺席了,我倒想他们不来。”他的语气中有种习惯性无助,“虽然有点失望,但也挺庆幸他们没来。记得么?”

    “当然。成人礼~”我忖度他总是“缺席”的父母给了他习惯性的无助感。

    “很操蛋,给老师鞠躬三分钟,之后讲家长的辛苦,然后喊‘干死富二代’那天。说真的,这种口号很愤世嫉俗,与爱国和奋斗没什么关系。国旗升起,我几乎感动得要哭,看着那面鲜血染红的国旗,爱国情怀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情感——这个社会的问题、无趣的人生、监狱般的氛围……可这些都在国歌的声音里混为一团,就是那种宏大的气氛,那种正义的自私让我很委屈。我爱这个国家,却很难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但成为一个普通人实在太难,更别提成为一个梦想家。”他的语气真像话剧。

    “……张雅乐,你已经说了二十分钟零一秒,你口渴么?再吃点雪?”

    “最近我学了点戏剧……信息爆炸就是会让很多小鬼觉得时代的真相就是无聊的炫富,没有新鲜感。这本来就是个纸醉金迷的社会,这已经不再新鲜了。你终于上了大学,你发现那是个被遗弃的地方,那根本不是老师口中的乐园,那里也没什么新鲜感,你也许会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像个精神病一样寻求心理咨询。若没有任何天才,没有让人惊叹的绝技,只不过是靠意志力走了进去,没有反抗,没有天真,没有活泼,没有卓尔不群,等待你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跟风和服从。谈个恋爱,你就会发现那些人有多矫情,这就是你糟糕的爱,缺乏执导,还沉浸在幼儿园的梦里。你无能为力,你已经失去了批判能力。你看那些端庄古板的人,沾沾自喜,夸耀自己的一生,只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就应该夸大别人对自己的尊重。(戏剧口吻开始)我就像一本很久没被翻开的书,非常晦涩,荒诞不经。我很久没对别人吐露我的心声了。”

    他用低沉的戏剧嗓音结束了最后一段,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句。

    “drama queen。终于说到了?前面那些狗屁都是铺垫?”

    “哈!我说的这些一点意义都没有,我只是愤世嫉俗一下。”

    “我困了。”我揉着自己的眼睛,打着暗哈欠流眼泪。

    “说点有用的吧。其实我是想拉你进我们机构。”他说,“我现在为很多家教育机构工作,差个助手帮忙整理表格然后跟着跑项目什么的。”

    “哎呦,听上去不错哦,我加入。我爸现在可是切断了我的零花钱。”

    “最重要的是,我找到了一个和我志同道合的人,他叫纳兰凌志。不过真的好笑,呵,一个机构的总代理,你猜他的签名介绍是什么?‘为中国教育资源的平衡奋斗终生’,起初我觉得他很精明,听了这句,既敬佩又好笑。”

    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我就在这一刻悄然走进了教育机构的运作机制。

    “我接个电话。”他往前走远了,竟有些神秘。我被他的这股神秘吸引了,或者是由于我最近支离破碎的生活,我着实想加入什么“资源平衡”派对,虽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知不知道张雅乐到底什么意思。

    我在那个雪人周围滑了五圈半,转身滑向张雅乐,我们又开始了扯皮。

    “那个纳兰凌志为什么和你志同道合?为资源平衡奋斗终生?”

    “说来话长,我也不是想为什么资源平衡奋斗终生。”他说,他又点了一支烟,“那家伙很聪明,他以为他是个救世主,签名都那么中二。而我仅仅是想做点事,不是什么中二,也不是愤青。我现在手里满是资源。”他喷吐着烟雾,连同嘴里的热气一同吐到空气里,连同一种幽幽的忧愁。

    他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线,皱了一下眉头,他还是那么俊俏。

    “还记得刘迎花么?初三语文老师。我现在才怀疑她有恋童癖,高三时,每次上楼梯她都要搂着我的腰,我以为她只是对我有好感,觉得我学习好。”他说,笑起来,“还记得又一次她讲到桃花源记时在黑板上画了一幅示意图么?画完马上就擦掉了。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结果她在黑板上画了一条竖着的小河,流着水,周围有树,最后在上面点了一个圆圆的点。当时有女生在笑,她也微笑,我们男生一脸无知——那其实画的是女人的x部啊。”

    “啊!我懂了哈,我去——”我突然明白了,“唉,毁童年啊。有时我觉得这个世界的人真的烂俗,包括我,尤其是我的那些室友,整天沉浸在av里又是x又是迪奥的。可真的挺没劲。……有时我觉得恶心,真的,我脑子里全是些生猛画面,恶心但不讨厌,不过韩国av清新脱俗,不露……日本的av就像奶油火炬、韩国的av像冰工厂、欧美的像大舌头、国产的像化了的雪莲。”

    “哇!……就是啊。生活本来就是一本低俗小说。不曾毁灭过的童年只能算假的童年。人们已经默认av就是性了,但av不过只是为了激起的video。不然你以为性教育为什么一直扑街?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世界。我高二才明白她画的是什么。我是有多纯洁?反正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被压抑了很久很久,他就会变得俗不可耐,就会觉得变态的行为才能满足他以前的损失。我认为中国正在从一个青涩的少年蜕变成一个旺盛的青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生瓜蛋子,等二十年后成熟了才是绅士。这个时代更骚而已,有了手机,人们看av的时间也大大增加,你想想,从小学开始男生女生就大量地看av,还假正经地压抑地生活着,大家都心知肚明还要假正经地掩饰自己,哈哈哈……这是一种什么心理状态?太憋屈了。你以为只有学生看av么?想想吧,老师们也开始喜欢看av了,他们也变得更骚了,而且还是第一次见世面,哈哈,所以,恋童、性骚扰事件肯定会爆发。我初中真的太纯洁了!所以说——嗯,这个时代的人内心蠢蠢欲动,刚见过世面,注定中毒过度,什么删减版的其实默认了自己的粗俗。诶,这种状态真的很神奇,大学里变态太多了,看着很正常的人指不定整天想些什么呢。……你要等,等人们变态腻了就都明白了。”

    “嗨哟,张雅乐,你整天在想什么?……人的心理状态确实自古以来也没有这么复杂过。老师看av,哈哈。所以,你想说什么?刚才刘迎花……”

    “她对我格外关心,高三的时候我成绩下降,她居然还想着我。那天晚上她突然给我爸打了电话,后来我跟她聊了两个通宵。你也知道我为什么成绩下降,是因为我把时间放在了出版社的约稿上。但是我对刘迎花说,我很愧疚,因为我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上了重点高中,后来却辜负了她的期望。实际上我一点愧疚都没有,我说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名作家。但其实,她对我也有好感,不光是那种恋童的好感,也希望我在成绩上不会退步。”

    “我劝你还是别想那场‘小革命’了。”我说。

    “哦,恋童癖。她该不会一直想把那些十五岁的小屁孩拖到床上x翻天吧?我打赌她不敢,她是个柔弱的女人,只是心里有一团火,和那些猥琐的老师不一样。想想吧,现在的教师,他们在想什么?若没有性教育也太变态了吧。”

    “哎嗯~~”我打了个冷战,“想想就变态。”

    “她看了我的音乐剧表演,她说她不喜欢这样不专心的我,我不该变开朗,好像是我的错一样。变态不?她竟然希望我是个恬静的男孩子,我开朗,不合她口味她还不乐意了。你知道么?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控制欲在里面,我能感受得到,如果我是女的她肯定不会那样。她就喜欢管教男生,喜欢文静的男生,她好这口,真的。她对我有好感,有那种好的好感,也有另外一种。

    ……

    我从不相信一个三十多的人会真正爱上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你知道么,他们的偏好根本不在同一频道,除非为了发泄。当然刘迎花不是重点,我只是突然想起了那件事,那晚上我决定,我一定要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牛掰的人……我是说——我只是在做我自己,所以我一直笔耕不辍,后来也有了乐文社。但我一他妈的不知道干啥,我想写一本了不起的书,却不知道从何开始,家庭、学习、误解、未来……这些事实在是太麻烦了,我的头他妈的快炸了。我真的想写,踌躇满志的感觉难受极了。但上学期我几乎停更了,断绝了与出版社的任何联系,日志也不更新。……结果我变成了一个商业代理。”

    我吸了一口气,觉得他的眼里没有了那种光辉,我甚至不愿继续交租金了。但我发现,虽然我很沉默,我也是个梦想家,我依然想加入他的行列。我望向远处的那个雪人,微笑起来,朋友的简单陪伴让我不再抑郁不安了。

    “乐文社最近有什么好玩儿的事么?我一直没去。”我低头问。

    “我也是。哦!想起来了,江树的新作品。”他掏出一张纸给我:

    翻开记忆的书,我竭力回想她裙摆闪烁的样子

    她总是穿一双后跟左侧有折痕的白色鞋子

    小学经常见到她,但一直不知道她是谁

    后来再也没见,今天在电玩城又碰到

    游戏币稀里哗啦稀里哗啦

    音乐动次动次动次动次

    幻影迷离,人工芳香

    眼睛对视了一下

    她就走远了

    “额——”我没有做任何评价,把那张纸条原样递回去。

    “还有一篇钓鱼文。就是那种青春靓丽的小哥哥小姐姐,各方面都很普通,就做直播,或者导游什么的,然后年薪百万,迪拜、多伦多飞来飞去。然后就好多人关注、评论、求指教,我们拿广告提成,大概钓了两万多关注吧,类似于那些‘求男友,不要面包,要爱情’的私人号,漂亮的面孔、奢华的生活、励志的态度,定时点赞抽奖,然后开始做微商(他笑);还帮‘魔女倩’写了一集电视剧,就是那个建行行长的女儿,zc大学毕业不想在家上班,就一个人跑去b城写电视剧的那个。也算是举手之劳?最近也没什么有趣的。”

    他变圆滑了。我有些失落,觉得最近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但我还是欣然招手,生活就是肤浅的告别、轻描淡写的坚持、钱、梦想、小屁孩……我在考虑他说的话,我觉得这个时代的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肤浅的高级。

    我们坐在雪地上,人渐渐稀疏,地面的寒冷透过裤子侵蚀着我们的屁股,他站起来,拍拍雪渍,我们突然看见一个老同学和高中班主任从远处走来

    “嘿!你们俩!近来可好!”他——王嘉豪——依然瘦削,皮肤干燥,像是俄罗斯人,很像霍金。班主任也无恙,只是有点显老,他们走近,“想不到你们也在这而滑雪,饿了么?”想不到上来就问我们饿了么,“老师好!”

    “嘿,听说你去了美国访学,加州可好?”张雅乐问。

    “very good!”

    我们一行人向远处的一栋穹顶式建筑进发,南雅和rachel大概也在那里,据说那儿有小食和西餐厅,还有游泳池和舒适的布艺沙发。推开一扇高大的旋转门,我们挑了一个靠窗的四沙发卡座,叫了四份劣质牛排(只有劣质的)。

    “嘉豪啊,你这也太飘了,德国美国来回飞,下次去哪儿啊。”我说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儿,我实在是太胆小,哪里都不敢去。

    “明年去白俄罗斯,学费一年四万,中外合资,是赠送的访学机会,而且我能直接去白俄罗斯合作院校读研,这是我们中俄学院特有的机会。哦对,还有一盒加州巧克力。”他从衣服里拿出来,分给我们,那夹心巧克力甜得发苦,我还是第一次吃不代可可脂的巧克力,“但我很迷茫,中学物理竞赛学的物理,大学就选了纯物理,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空间能量梯级变化律、认识极限律、洛伦兹变换、纳维斯托克斯方程……简直了,但我还能撑得住。”

    “你不是要去当兵么?怎么没去?”我问,“还记得你高二时当着一礼堂的人脱帽大喊‘打倒美帝’,所有人都在鼓掌么?”

    “呵,当时体检因为太紧张,他们说我血压高,心率过快。因为这事儿我还去招生部指着那个负责人大骂了一顿,无果,军人梦破灭。幸亏没去,一群高素质流氓聚到了一起,又不是军校。我很喜欢我现在的学校。”

    “这话可不能乱说,军人不可侵犯。有没文化的兵,当然也有大兵。”

    “唉,反正我庆幸没去。我爸小时候给我的军旅思想太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