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家脉2019

第二章 披麻戴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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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早上,我还没起床,妈妈一个电话打过来“华南6:16到你那,你去车站跟她一起坐车回来吧。”

    我一屁股坐起来,睡衣肩带滑到了胳膊“啊,华南姐?她回去制啥去?没听她给我说啊!”

    “回来聚聚呗”

    “嘿,她想家了呀?喔,我想起来了,她昨天给我发微信,我计时做题呢,之后就忘了。那我也不回去,这几天都讲申论,我申论忒弱。”

    “回来吧,华南自己回来你燕林姐一定会说她不好好学习,就说你回家带她回来的。”

    “咋回事,咋老让我回家,我考不上就赖你哈”

    妈妈似乎听出我有点松口,赶紧说“赖我!赖我!”然后突然轻轻地,声音小小地,像闺蜜们躲在一个角落里说悄悄话般“我跟你说,华南刚上大学太单纯,人家有搞什么校园代理的,被人拿假货骗了几百块钱,人也找不到了,孩子正难受呢,你回来也能陪陪她,她听你的话。知道了吧。”

    “好的吧,我给室友说一声帮我签个假条,晚会再给辅导员打个电话。”从床上下来,磨着把拖鞋穿上“外面天还黑咯来。”把窗帘合上,换只耳朵听电话“那你再睡会吧,我收拾一下坐公交去车站门口接她。”

    “嗯,给华南打个电话”

    “嗯,拜拜。”

    这么回想,挺想扇自己一巴掌,在出站口等华南的时候,我还在想过段时间接出差回来的男朋友,应该穿什么衣服;还拉着华南一起在大娘水饺悠哉哉吃了顿饺子。期间妈妈打来电话,不知和华南说了什么,华南似乎不着急回去了,问我附近哪有好玩的,她没来过,要我陪她转转,我实在没想到哪有玩的,这个天娘俩围着湖散步肯定不是啥好主意,华南没拗过我,我俩买汽车票回家。

    草垫子用粗麻绳绑的,很硬,坐上去能从缝隙中感受到冰凉的石灰地,这种真实的触感刺激自己的大脑,像是一部彩色放映机,不断倒序,重复过去:

    下了汽车准备打出租车回去,却看到妈妈一路小跑过来,“你苏林姐开车来接你们啦!”老远就看到一双白色布鞋,妈妈平时穿衣很精致,而且这种布鞋一般只有两种情况穿,即使它很舒服。脑子突然一阵蒙,有种不好的感觉“你咋穿里这个鞋,跳广场舞扭着脚了?”

    “那双鞋鞋跟坏了,从你二姑店里拿了双先穿着。”说话间搂着我和姐姐往车边走,看见苏林姐挺开心,便把那双小时候跳舞才穿的白色布鞋忘到一边。和苏林姐聊聊天,听她讲讲她儿子的事:新买了“土豪金”,喜欢上班里哪个姑娘……车里很热闹,苏林姐做老师,很能带动气氛,开到加油站,才发现不是回家的路。

    “你爸在小张楼呢,上午和你大爷一起去看看你奶奶,咱先去那接你爸爸再回家,好不?”

    “管,正好先看看奶奶。”应着妈妈的话,扭头问“苏林姐,奶奶认里你呗?”

    “不认识,就认识宝林、燕林。”苏林姐说的时候带着点夸张的语气,“就”字拉得很长,逗得大家一阵乐。

    我附和道:“恩恩,俺爸爸她都不认里,那天指着俺爸爸冲我说,’让恁三叔坐下’!”奶奶不认人,已为常态。

    一开始奶奶不认人,甚至到后来时不时不认识老爸,我想老爸他一定很难过。但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来,或许慢慢地便不去想了,只能看到他每周休息时尽心尽力照顾奶奶。

    回老家大约四十分钟路程,苏林姐说她不熟悉路,开慢点,一个多小时才看到熟悉的乡间小路。

    “待会把包都放在车上吧,家里人多,别弄乱咯。”往常回老家,妈妈和我的包,也都会放在车上,或者放在奶奶屋里,小孩子太多,怕翻个包丢个证件啥的。苏林姐这么说时车已拐进小张楼,我就低头准备把包里手机拿出来,包里还带了两本讲义,正在考虑带不带,大人讲话时,可以倚在奶奶身边看会儿。听见音乐,抬起头,看到几十米前,二大爷家门旁泥泞的小路上,挤了十几个吹喇叭的,还有一片白布,再低头看妈妈、姐姐都是清一色的黑,而自己手上粉色的包,整个人瞬间就轰得一下,扭头想对妈妈说句话,没说三个字声音就哽咽了:

    “你咋不,给我说一声……”

    车没停稳,我手抖着打开车门,奔着往白色方向跑,一路几个踉跄,不管姐姐在后面怎么喊我,快到到大门口,看到爸爸和宝林哥披麻戴孝,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奶奶呢”。他俩跑过来左右各架住我的胳膊,扶我往堂屋走,在当院就看到了那口巨大的黑黑的棺材,竖着摆放在正中间,堂屋里好像都装不下它,没有开灯,感觉都是黑暗的,棺材宽度冲着门,像一张吃人的大嘴。爸爸和哥哥一松手,我的身体撑不住得歪倒在赶紧过来接的二姑身上,原来堂屋里还有好多人,大姑二姑小姑、二大爷,桂林姐、丁丁哥……大帅、红丹几个孩子都瞪着眼睛看着我,妈妈皱着眉和苏林姐说着什么我听不见,愣愣地环顾堂屋,任燕林姐拿着白布绑在我头上、大姑拉着我的手哭,没知觉地换上白布鞋,原来,奶奶已经没了!

    堂屋的木门已经拆了,窗帘也被硬生生扯下来的,能看到不规则的裂口,老家的大红铁门肯定也被卸下来了。少了门,空空的,我使劲用眼睛寻找着奶奶还在的时候的样子,突然间,我像意识到了什么,声嘶力竭地冲着满屋子人喊:

    “恁都呆这呵干啥!都走也!现在才知道来!早干啥来!俺奶奶搁这里时候恁咋不知道来!都没空!这咋有空来!俺奶奶都没啦,恁还来干啥也!都是恁来里!恁不来里时候俺奶奶好好里!都是恁来里!恁走也!走也!”

    边喊边喘着粗气哭。

    葬礼,葬与礼,中华礼仪之邦,尤其死亡从古至今被看做家庭中的大事,人没了应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情,老祖宗都留给了我们。或许在别人的葬礼上,我都能做到沉痛默哀、安慰家属,突然发生在奶奶身上,,没有一丝理智可以告诉我应该说什么话、掉几滴眼泪,我无法做到像电影里一样,仅仅是严肃地站在墓碑前,这种心痛和父母朋友的母亲去世,上几千悼金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

    像我这样一棍子打死一群人的做法,屋里所有长辈都沉默了,没人训我一句,就大姑在背后拽了我一下,轻声说了句“憨里。”

    其实,爸妈都知道吧,如果我知道奶奶走了,我会是什么样子,所以他们既希望我能看着奶奶下地,又拖延我看到这一幕的时间,哪是苏林姐不熟悉路啊!一路的破绽,我却是最差劲的侦探。

    眼前一黑,爸爸过来抱住我,脑门互抵,低着嗓子对我说:“乖孩子,爸爸知道你难过,坚强点好不,恁奶奶没受罪,没疼没痒里睡走里,你看爸爸都挺过来啦,乖孩子别哭了,你一哭爸爸也想哭……”

    我抬起头,泪眼看着爸爸,白色粗布头巾没有裹住鬓角的白发,身上穿着白布做成的带着袖子的孝服,腰上系着麻绳,裤腿也用白布缠住,忽然我觉得特别愧疚,我应该早点来,来陪他度过最艰难的时候,爸爸是最疼奶奶的,每个礼拜只休息一天,都会来看奶奶,给奶奶洗头洗脚、伺候奶奶喘息吃饭,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奶奶没了,爸爸肯定空唠唠的,我应该振作起来陪爸爸,而不是让爸爸来劝我。

    “爸爸,对不起,我不哭了!”用手背擦擦眼泪,二姑递上草纸,醒醒鼻涕,理理白色头箍。

    爸爸站在门口跟过来看我的邻居们说:“唉,老幺最疼她奶奶了,一直没给她说,就怕她受不了,唉!”

    “刚才在路上都没敢告诉她,我跟她姐姐讲瞒着她点,唉”说着妈妈拿来针线,把我的头箍缝在皮筋上,我是未嫁女,只有一个白色头箍,其他几个姐姐都披麻戴孝,我看着比我晚了一辈,宝林哥家大女儿和我戴着一样的头箍,而小小的她还不懂老奶奶离开意味着什么,明珠般的眼睛里透露着疑惑,过些日子,她应该会感觉到,老奶奶不在的小张楼,会冷清许多,这个老家,或许只是她的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