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让人匆忙
我要去一个没有它的地方
那里只有空气阳光
和我懒懒的床
我忘了任何事
忘了你
你也好好的
不要想我
薛清一口气写完,关于最后两句有些举棋不定:虽然我爱她,但她好不好却是她自己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叫她好好的,而且她压根就不会想我。诗是很严肃的,这么严肃地去叫一个不会想自己的人不要想自己岂不是很可笑?万一她会想起我呢,在将来很久以后想起我了呢?薛清躺在床上拿着翻盖的诺基亚反复斟酌就这样吧,反正我已经是很可笑的了。点击“发送”,仿佛看到这些字从他的手机出发,穿窗越墙,乘着空气钻进另一个同款不同颜色的手机,手机亮了,响了,并嗡嗡的震动,兰兰抓起手机,一句一句地看,她会怎么看待时间呢,我想说世上并没有时间这个东西,人们为了讲述过去安排未来,而发明了这么个概念,我对过去没什么留恋,对以后也不再有幻想,甚至想逃开这些纷扰的一切——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明白。手机铃声响了,把薛清从遐想中拉回来,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认得是家里的号码。
-喂,妈
-清啊,晚饭吃过了吧
-早吃过了
-没加班啊?
-厂里不忙,不让加班
-没出去玩吧?
-没,在宿舍躺着
-不要跟他们一起出去哈哈呜呜的,花钱!
-我知道,家里割禾了吗?
-动手早的人开始了,我们等你三哥回来。出去半年了,也攒了多少钱了?
-没攒到钱
-钱呢?
-花了
-做么得花了
-买手机了
-知道你买了手机,买手机用了半年的工资?
-又不是一来就发工资,来了五个月领了四个月,买了两个手机,也没乱用,东西本来就贵,钱又不经花。
-做么得要买两手机?
-兰兰一个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妈开口了:
-你现在还不到谈朋友的时候,自己成器能赚钱,不怕将来没老婆。家里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供你们读书欠了几屁股的债,爸最近又说哪里都不清爽,饭也吃不下。
-有没有去医院检查
-你爹不去,知道家里没钱
-…
-昨天你彩娥婶来我家,说红桃今年高考,要是考上了不知道上哪筹学费,这些年陆陆续续借了她们家五千块钱,她这是催债来了,我腆着脸跟她说我们家实在困难,她最后说了,若是没考上,什么时候还都随我们,万一考上了,少不得一半是要准备的。
-红桃她考不上的,她哪里是读书的料。
-红桃人倒是好,也不一定非得读书--你要是接着读,听你们老师的口气,不说一年考上本科,复读考个专科总是没问题
-我也想读啊,家里没钱啊!
-家里是没钱,但你咬死要读,我还是那句话,我们卖房卖血还是会供的,是你想兰兰找她去了!
-你不要再说兰兰了,我跟她没关系了!
薛清咆哮着挂掉电话,把同宿舍的哥几个吓一跳,回过神来嘻嘻笑:又分手了?薛清不想理他们,扯过被子蒙头睡下。隐约听到“都没好过,叫什么分手”。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进了老家矮小的瓦屋,昏黄的灯光下爸爸平摊在堂厅,屋里挤满了人,有个人看不清脸,低头正认真地烧纸,薛清心里既着急又愤怒,纸是烧给死人的,这是在干嘛!咯噔一下明白过来:爸爸死了!妈妈坐在一侧声嘶力竭:四个儿子在外面赚钱,老子病了一年没钱去医院,生儿子有什么用?有个什么用!另一侧三个哥哥垂头跪着一声不吭,爸爸经常指着他们几个说我迟早要被你们气死,迟早要被你们气死,估计这次是应验了,妈妈搞错了以为是病死的。薛清心下明白但不敢跟妈说,正在犹豫要不要挨着哥哥们跪下,突然看见兰兰从门外经过,薛清拔腿追过去,伸手拦住兰兰说我爸死了,兰兰很是同情,一埋头偎依在薛清怀里,薛清觉得很幸福,醒来罪恶感更加深重。想跟家里打个电话,拿过手机来一看已经凌晨四点多了,给三哥发了个短信:我梦见爸爸死了。
早上薛潋醒来抓过手机看到薛清的短信,心里很不是滋味,埋怨薛清不该做这种梦,更不该告诉自己,这不吉利。胡思乱想了一阵给薛清回:我明天回去。
过完年薛潋就没有到外面去,在离家八十里地的县城一家大饭店当学徒学厨艺,包吃住一个月五百块的零花钱,这五百块除了来回车费,剩下的都每个月带回家交给他妈胡旺凤。
薛潋没什么雄心壮志,只希望每天都顺顺利利的。跟师傅告了假,第二天一大早简单收拾了下,去年跟着舅舅去汕头工地干了半年,没攒下钱,一身行头倒是置下了,几身日常衣服,一个手机一个旅行包,旅行包是蓝色的,中间圆圆的一圈字,仿佛蘸了白色印泥盖了个章,什么字太远看不清晰,拎在手里十分洋气。已是初伏天,趁太阳没出来买两个包子边吃边走,半个小时到了车站,身上已微微出汗,车站是新的,东西两大门,汽车东门进西门出,旅客应从中间进入候车厅,排队买票按次序上车---“谁是旅客?你说谁是旅客?鬼跟你旅客!我是坐车的,我找开车的,你让开!”。一群坐车的从东门跟着车推推搡搡,人头攒动背包拉箱拎袋的,薛潋混杂在人潮中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进入院子人潮散开,一老汉背蛇皮编织袋,印着“尿素”两大字显得十分大气,拦住薛潋:“老弟,帮我看下这车是不是到宁桥的”,薛潋扭头看了下车前档玻璃下方的牌牌写的没错,冲他点了下头:是啊。话音还没落车里的一妇人的声音响开:死老倌,就认识一个“桥”,十里桥、宁桥三个字两个字算不来!老倌毫不示弱:“到了再给钱,管你三个字两个字!”坐下后一副不把整车人放在眼里并谁也别想骗我的架势。
这都是自己一样赶回家抢收抢种忙双枪的,薛潋来回张望找自己要坐的车,“西馆走啦!”一个满脸横肉光膀凸肚的胖子冲他喊,声音来得太猛吓薛潋一跳。不理他跳上一个牌牌写着里巷的车。有文化的人都知道里巷是历史重镇,打仗必争之地,这里不费笔墨。上车后卖票的看薛潋长得帅,便多收一块要六块,心想就算厮打起来他长得这么帅我就算打输了也不吃亏。薛潋小心地给她五块,看她还在等,只好又摸索出一块。卖票的心说这长得帅就是好说话,转身朝别人也收六块,却被劈头盖脸地骂,于是后面的通通收了五块,更有一个横的,不掏钱只说等会儿,再要就跟卖票的急,叫你等会儿听不懂吗?你还要经过某某地吗?很显然某某地是他的根据地。卖票的狗一样退下,汽车在温馨祥和的气氛里出发。
还没到镇上薛潋提前下了车,这里走到家更近一些,不到一个小时的脚程,远近的村庄散落在一片片金黄的包围之中,沿着田梗稻穗拂打着膝盖,有些痒有些舒服,穿过稻田就上了矮矮的山,树木并不茂盛稍稍遮挡中午辣辣的太阳,知了声能把人吵死,一直叫也不用换气。薛潋汗流浃背,却并不怕热,出了山是一条长长的水渠,沿着水渠走半里就远远看见薛家山了。
薛家山三面环山,坐西朝东,西山高耸,南北渐减,巍巍之势,或隐化作田,忽现锄为地。隐为田者,南风水垄也,锄为地者,北红坡坳也。西长谷良田,一水蜿蜒向东去,此水乃一小河,故名小河...六百年前,陈友谅朱元璋大战鄱阳湖鸡飞狗跳民不聊生,一薛姓老汉为避乱举家要饭至此,见风水甚好,欣然结庐在山里,从此再无船马喧。村里偶有老人讲,其实我们是姓刘的,鄱阳湖大战时半神刘伯温掐指一算朱元璋不但会赢,而且很快一统天下,很快兔死狗烹,为了给刘家留条后路,谎报自己儿子死了一个,让他隐姓名找个叫薛家山的地方藏起来。。。无稽之谈,薛家山的人怎么会姓刘,当真是想姓刘想疯了!
村前是一口湾湾的池塘,过了池塘迎面相遇的人打招呼:这是~?
-老三!薛潋接口。薛潋和二哥薛涟是双胞胎,除了自己家里,村里能分辨的人没几个,小时候他们在人前相互冒充,最后自己揭穿并咯咯大笑,村里人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们,有人按奈不住:你们本来就是一样的,言下之意,老二就是老三,老三就是老二,你们俩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双胞胎之一,是完全对等的关系。不存在谁假装是谁,谁冒充了谁的道理。这让他们颇受挫折,仿佛自己并不完整,只是半个人。薛涟依旧我行我素,天地不怕,薛潋变得沉默,假装成熟起来。
-哦,回家搞双枪啦?
-是啊,妈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是,必须要回来,这大中午热的
-还好
走到家门口越发觉得自己家门矮了,进门喊一声妈,胡旺凤从灶后转过来笑脸相迎:回来啦,快吃饭!薛潋放下包去八仙桌取杯子:我渴了先喝水。那边桌上有晾好的凉茶,薛潋连灌两瓷缸,家里的茶最解渴。走到西厢房门口,喊了声爹。妈在后面说:你爹刚吃过又躺下了。里面传来爸有气无力的声音;老三回来了?
薛潋跨过门槛走进房间,这房间可真小啊,长大之后,看家里什么都小一号,房间十几年没变的陈设在此时薛潋的眼里如此局促:门后是老家特有的木便桶,南墙一扇窗,窗下是爸妈结婚时的老式桌柜,桌面正中一个梳妆盒,盒里取代胭脂水粉的是各式各样的纽扣和钢镚。桌柜的右边两尺不到就是西墙根了,早些年是什么都放,哥几个小时候捉迷藏常往里钻,后来放了一个米缸,米缸盖上盖后上面还可以放一些衣物,前年家里终于买了个黑白电视机,米缸又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学时的书桌,上面斜放着电视机,房里房外都能看,沿西墙挨着电视机是个大暖桶,在薛潋的记忆里暖桶下面从未放过火盆,只搭放些干净待穿的衣裳,脏屁股经常毫不怜惜地坐上去。再过来是请村里木匠制的一个书柜,然而已没什么书,摆放一些零碎。紧挨书柜的,就是爸妈结婚的老式床了,做工繁杂但无雕刻,大红大绿的油漆绘着对称却毫无意义的花纹,顶上正中有个金灿灿的太阳,配文“东方红”。挂着蚊帐,帐里半躺着嘿嘿哟哟的父亲大人,父亲大人靠东朝西躺着,这样还可以看看电视。床的里侧是隔房木壁,紧靠床的这一头叠放着两个大木箱,再过来就是回到原点,又是房门了。薛潋进房门后直走到床前,父子才算正式见着面。
“爹,刚吃完外面堂前坐会吧,别老是躺着”。薛潋觉着站着不太好,想坐床沿又离爸太近,于是退一步坐在大暖桶上。薛火生皱紧了眉丹唇为启叹先闻“哎呀,一起来就头晕,你去吃饭,别管我。”“整日躺,头不晕才怪,爹你起来”,薛潋边说边伸手去拉他爸,旺凤也在灶屋帮腔:“当真要死的人,推车挑担的力气都不缺,就是头上缺了火焰,觉得自己要死了,火焰就灭了,整日趟着哼哼,过路小鬼都把你带走喽”“又在嚼什么蛆呢!”火生厉声发吼,吓得薛潋后退半步倒撞在书柜,火生想起什么般缓缓翻身起床“你们合伙气我,我是个病的呀”,一手扶木箱,一手向薛潋伸过来,薛潋接住,搀着他爸缓缓走出房门,在堂前摇椅上小心躺下。
薛潋去灶屋盛饭夹菜,堆了满满一碗坐在大门口哗啦哗啦开吃,火生看着老三的碗似乎想起什么:“都双抢了,也不搞点肉,天这么热,也从不买个西瓜,我家里就这么穷吗?”“你家里何止有钱!”旺凤在灶屋和猪圈来回跑,听到什么就回个什么。火生并不理她,只对三儿子说:“一个月五百块有什么用,老四刚出去一个月都一千好几呢,就是钱聚不下来”“外面工资自然高,总得留一个人照顾家里,你天天病着,妈一个人我们不放心”“就你不放心,他们几个放心着哩,你也不用管我,你们都赚到钱我自然就好了”
“嘿嘿嘿嘿(一声一声一声二声)”,薛潋听出是他大伯特有的笑声。扭过身来喊他大伯,
“大伯,吃饭了吗”
大伯薛水生,比薛火生大两岁。村里还有金生,木生和土生,却跟这老哥俩没有关系。薛潋不止一次听他爸讲过大伯的事情,小时候爷爷带哥俩下地干活,爸身子骨弱,经常肚子疼,地里风吹水泡的,更容易犯病,经常做不多久就得回家歇着。大伯很不懂事,一点不怜惜这个多病的弟弟,每次都和爷爷吵,埋怨爷爷偏向爸。爷爷给他分派任务,不做完不准吃饭,他越发变精,砍柴不见柴到家,柴刀还没了,锄草地一块没翻,锄头也没了。到了饭点准时回家,爷爷不让他吃饭就吵架,有时和爷爷对打,有时赖在地上装疯,口吐白沫四肢乱颤,吃饭夹菜章法丝毫不乱下手既快又准。爸爸那时说他是装疯,爷爷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去。
后来爸娶了妈,大伯怨恨爷爷不帮他娶媳妇,彻底疯掉了,整日不着家在外晃荡,饿了四处偷东西吃,别人家晒的衣服被褥常被他收走,居无定所,稻草堆,水库,神鬼不怕。
有一年腊月二十八,大家在村里香火厅捧上供奉的猪头,插香烧纸,点爆竹时惊醒了高卧香案的老祖宗,老祖宗翻身坐起,许多人吓得后退坐倒,胆子大的缓缓凑前认出是水生。薛潋哥几个很兴奋,高声尖叫:是水生,是我大伯!
薛潋十六岁的时候,在十九岁的薛泊带领下,哥四个把大伯每人一肢抬回家,经过村里引起轰动,抬到家门口火生很不高兴:抬个疯子来干什么,谁管?薛泊说:不用你管!哥四个将大伯捆在太师椅上按住把一头又脏又臭长发剃光,抬到河里反复搓洗,大伯不再反抗,只嘿嘿嘿嘿地笑。
哥几个挨着自己房子用黄泥乱石给大伯砌了个偏厦,放了一床一桌一板凳一小方凳,到后来就剩一张床。饭每天都来这边吃,不让上桌,因为他会把桌上所有菜吃光。以前他们哥四个轮着给大伯盛饭夹菜,他们不在家就旺凤管。火生常常哀叹:又多一张嘴,我一个人养活六口,铁背也断了!
和往常一样,水生不理薛潋,看到他弟弟了,收拢因笑而裂开的嘴,两眼聚焦发出光来,伸手一指火生:装病!火生坐起身脸一黑:疯子!水生走开,又嘿嘿嘿嘿,笑得水生眉头直皱。
薛潋看着大伯的背影,不再昔日邋里邋遢,虽是家里的旧衣裳,总还干净。“大伯你戴个帽子!”水生置若罔闻,一径去了。
“大伯到底有没有疯?是不是已经好啦?”薛潋扭回头问他爸,火生沉吟半晌说:“有时真疯,有时装疯”身子靠向摇椅靠背:“装的时候比真的还真!”。“这么热大伯是要去哪?”“吃饱了不得消化,田坎地头找阴凉去了,一世游手好闲,你可别像他!双抢完外面赚大钱去。”。“外面有钱捡呢?”薛潋吃完起身走向灶屋,他妈接过碗筷摁在锅里洗。
“妈,下午做什么?”薛潋在灶前的小矮凳坐下,在柴火里折了根小木棍当牙签放嘴里一点点剔。
“打谷,塘外边五分田早上我趁凉割了,你把家伙事收一下,过了三点再出去,现在太阳晒死个人”
“也不知道去买个西瓜井水里浸浸,多多少少都挣着钱哩,总得有人花吧!”火生躺在摇椅里唉声叹气,对这个不懂事的婆娘表示极大的失望。
“我去买个西瓜,大热天是该消消暑”,薛潋站起来从灶屋的偏门往外走,旺凤叫住他:等一下,你回来时从那边进,她手在空中一划拉,指向大门的方向。
“东林家在这边呀,还有谁家种西瓜卖?”薛潋表示不解,愣在那看着她妈。
“你妈的意思怕你经过彩娥家让人看见,一个西瓜能算个什么!?”火生不但像背后长了眼睛,而且能看透摇椅的靠背。“早些年他们家红英生病没钱,不是把我们家半大的猪拉去卖了,还不是因为你爷爷和红英爷爷当初做老庚讲义气念个旧情,现在不讲义气了,忘恩负义两面三刀恩将仇报,现在我们再可怜,吃个西瓜也犯法?”
“爹,成语可不是这么用的哦”,薛潋小心地说
“你有文化!你有文化怎么不去考个大学?”
“我买西瓜”,薛潋转身走了,后面还传来他爸不依不饶的声音:“个个成绩好个个读高中个个考不上!写信算账小学三年级就够啦!都是前世的冤仇,这辈子千方百计的坑我哩!”
“老三都走远了,别嚎了!嘴实在难受我扶你到墙上蹭两下!”旺凤走到堂前,拿一件脏衣服在竹床上掸了掸,脱鞋躺下。
“你看前头土生,从小到大我跟他拎出来个打个的比,我差他什么?人家现在三个儿子三幢屋三房儿媳妇!路上遇到他我头都埋在裤裆里!”
“你哪里像生病,山上土匪都没你嗓门大!”
“我这病还不是给他们气的!迟早要气死!”
东林家靠着河,河对岸就是就是他们家的西瓜地,每天摘一担西瓜浸在凉透透的河水里,等村里人来挑。东林比薛潋大一岁,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目下外出打工没回来,东林爸挑了一个大西瓜递给薛潋,死活不要钱。薛潋满怀感激,心情愉悦地抱着西瓜往回走,果然经过红桃家门前时看见她妈田彩娥婶了,规规矩矩喊了声婶婶,彩娥应了声:“哦,买西瓜吃?”
打谷是所有农活中薛潋小时候最怕的,打谷机转起来就不能停,一旦停下来既误工又费力,前面机器要人踩,后面出谷得跟上。薛潋记得家里最早的阵容是一家六口,爸爸妈妈踩机器打谷脱粒,他和薛涟抱一把禾边上候着,等爸妈谷粒脱完这边一肩递上,那边一肩接过稻草,走开两把一叠铺好,后面薛泊把钩耙伸到滚筒下连耙带筛,干净的谷粒几簸箕装进蛇皮袋,薛清负责撑袋口,装满后辅助大哥袋口扎牢。眼看抱禾的越走越远,出谷之后机器轻了,吆喝一声拖打谷机啦,爸妈在前一抬一拉,哥几个在后面撅起屁股推,越跑越快,前面大喝一声好。这时可能会停下喝口水,或热火朝天马不停蹄接着干。过了些年,哥几个稍大,妈有时不来在家做饭,薛清在后筛谷,爷四个在前面奔走各自抱禾打自己的,机器拖得飞快。爸不无得意地说再过两年我就退休啦。
而今就他们娘俩了,打几分钟就得停下来出谷,机器也拖不动。娘俩坐在大树底下休息,拿草帽当扇子
薛潋感慨说:“要是他们三个也在就好了。”“都在家田里活是轻松,土里只能种点口粮,刨不出钱来,如今不比从前,早没人挨饿了。谁还愿意一辈子种田,闲时我和你爹算过一笔账,我们家统共三亩水田,六人种也好,两人种也好,产量都差不多,早稻亩产八百斤,晚稻能到一千斤,一年两季总产量五千四百斤,按去年的稻谷收购价一百斤七十块算,折成钱是三千七百八十元,减掉化肥农药种子和农业税的成本。剩下的摊到每个月每个人头上,两个人种的话是每个月一百二的工资,六个人就一个月四十了。这田还有什么种头?现在人都出去了,在家的都是做手艺的顺带着种点田,舍不得荒了。像你爹这样上了年纪的,没出过门一辈子守着田地的除了种田别的也不会,一闲下来还身上到处疼的,还会继续种点。再过些年这一拨人真的老得动不了,这些田地都得荒。早些年为了分点田群众会上吵得面红脖粗,世情变化快。现在你爹一天到晚的哼哼,一来这些年确实吃苦了,二来也没什么好做的,由着他。”
种田不划算薛潋一直知道,却从未像他妈一样细细算过这笔账,薛潋长久地陷入沉默,嘴巴微张,低头一线口水失去控制地坠落,砸中一个路过的蚂蚁,蚂蚁既吃惊又愤怒,挣扎一番狼狈地去了。
第二天早上薛潋去邻村方家店买肉,回来见红桃蹲门口石板上刷牙,便问:“考得如何啦?”
红桃抬头看见薛潋,嘻嘻笑了说:“你回来啦?”
“昨天来的”薛潋说。
红桃拉出牙刷:“晚上来我家看电视!”
薛潋还未回话,此时红桃她妈彩娥从偏屋出来:“老三,买肉呢!”
“嗯呢,婶,你家粥好了吧?”
彩娥目送薛潋走到她们家屋角不见,放低声音嘟囔:“还债钱没有,吃喝倒不缺!”红桃站起身仰脖咕咕咕涑口,一口水吐出几丈远:“他们家都还个个穿衣服呢!欠你点钱非得赤身裸体吃泥巴你心里才平整。”
“你知道钱有几难?越不挣钱的越大手大脚,五千块是你爹在石场里一年的血汗!你考上了要不要钱?考不上县里复读要不要钱?吃喝穿用哪一样不要钱?”红桃左手拿盆右手拿瓢正从水桶里舀水,听她妈又开始絮叨心里烦躁,“钱钱钱!钱钱钱!”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把水桶里的水搅出个大漩涡,溢出的水洒了一地,彩娥上前举起烧火棍作势要打,红桃举手护头,瓢里的水浇了自己一身。彩娥见女儿狼狈样忍俊不禁噗嗤一笑:“现世东西,赶紧换了!”红桃气鼓鼓丢下手里东西,走两步回过头来:“等我发财了拿钱砸死你!”“慢慢等吧,巴不得你砸死我。”
不多时红桃换了短袖,原来的衣服脱到头上停下当作头套盖住湿头发,洗脸盛粥夹菜蹲门前石板上稀溜溜边吹边吃。彩娥也端一碗粥,拿个小竹椅离红桃不远坐下,门前一棵泡桐树,早上八点的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地上。彩娥吃完红桃已经是第二碗,彩娥拿着空碗发了会呆:“今年当真没希望?”
“本来就没希望,这还骗你?”,红桃头都没抬,很显然没希望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事。
“下半年还读不读了?”
“再看吧,我也没想好。”
“你要是读出来,自己一生好,将来不用和爷娘一样在农村受这苦。我和你爹总共就生你们俩,你姐嫁那么远,当初就贪她打工能赚钱,没想到到了年纪心思守不住,找恋爱找了个湖南的,肚子都好几个月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你要是考得上,就选个做老师的,毕业了找工作不要出这个县!考不上。。。”
“考不上就嫁给村里,最好招个上门的,他们家儿子多,老三就不错”红桃朝火生家努努嘴,笑盈盈地,“五千块也别还了,一口价买断!”
“没羞没臊,人家会要你?”
“我哪里差了,为什么不要?”
“你知道丑卖多少钱一斤吗?”
“五千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