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这里有条河

二,又在怀念往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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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在怀念往事吗

    你想起了谁

    现在过得不好吗

    为何如此忧伤

    此时是二零零二年,元宵过后一个礼拜,薛清进厂非常顺利,这厂全名叫宁波阿鲁斯电子有限公司,做什么的薛清还不知道。打听到兰兰在这家工厂做事,过来看到厂门口正贴着招工海报,只见上面写着:

    1.工作时间10-11小时天,做六休一,月薪1200,加班另算。工资月结,绝不拖欠;

    2.免费包吃,公司设有食堂,伙食良好,三菜一汤,多样化选择;

    3.免费住宿,宿舍6-8人间,电扇,卫生间,阳台,环境舒适。

    上午9点-12点带上本人身份证,当天办理入职,安排宿舍,第二天正式上班。

    半天时间就办好入职手续,正式成为工人阶级中光荣的一员,一个月前自己还在学校呢,此时同学们也回到学校了吧,他们会不会发现少了一个人?再过最后一个学期就高考了,哪怕考不上,也是一种体验啊。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可是回去又看不到兰兰了。不想了,既来之则安之吧,何苦要去想这些让自己后悔痛恨自己的事情。

    中午去公司食堂吃饭,碗筷都不用自己带,排队就好,一荤两素再加个番茄鸡蛋汤。比在学校吃得好多了,又不要钱,薛清很满足,开始喜欢当前的环境并浮想联翩起来,通过自己的努力不断得到公司领导的认可,一直一直的升职,小领班,大组长,甚至当了经理,西装革履地出席会议,时而严肃地思考,时而指手画脚滔滔不绝,像电影里的总司令背对着在地图大手一挥:就这么干!

    吃过中饭回宿舍的路上看到前面同一宿舍了,他们五个来自同一个地方,用薛清听不懂的话打打闹闹,薛清跟在后面想搭话苦于语言不通。很快到了宿舍,他们发现后面的薛清了,并没有明显要欺负的意思,只冷冷的,薛清的出现让他们变得稍微拘谨一些,不多久确认薛清这个人可以被忽略,又放肆起来,吵吵嚷嚷地打牌,互扔烟头,玩了一阵又结队出去,留下薛清一个人孤零零呆着床上。被褥是自己新买的,出门五百块盘缠,现在就剩一百多了,哪里敢出去玩。从枕头下拿出一本汪国真诗集,看了几页百无聊赖,下床从行李箱里翻出三国演义,兴致勃勃地看起来。

    吃晚饭时薛清看到兰兰了,这不是巧遇。厂里的作息安排在入职须知里都有,早上八点半到十二点,下午一点到六点,晚上七点到九点,周日休息。中午吃饭时薛清就四处找,始终没见着兰兰,傍晚薛清五点半就来到食堂门口候着,薛清倚墙站着,心咚咚跳。薛清今年十九岁,却已坠入爱河十一年,有谁知道又有谁信呢,这是一种怎样的疯狂。往事一幕幕,就在眼前。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七月一日早饭过后,薛清背着心爱的小书包去上学,爷爷有一双灵巧的手,用废弃的人造革皮在补鞋的机器上缝出一个书包送给薛清当作开学礼物,这异常珍贵,其他小孩都是用哥哥姐姐的旧书包甚至是一个简单的油纸袋。薛清很神气,昂首阔步向村后的一年级学堂走去,早些年学堂开在祠堂,后来祠堂拆迁,教室安排在老家叫社屋的房子里,社屋的意思大概是公社的屋子吧,朝东两间门,左边是一个大谷仓,大集体时装谷用的,后来田地下户用不到了,右边放置公家一些大型农具,中间一片空出来摆三排桌凳就是学堂了。薛清走上晒谷场,远远看见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在门口推推搡搡,“他们会眼红我的书包的”薛清想,“我可以借给他们每人背一下,如果他们答应以后有东西都给我吃的话。”一个叫小滴的家伙果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惊失色:“你竟然穿开裆裤来上学!”。薛清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款式是自己记事以来就一直在穿,大惊小怪!小滴的喊声吸引了更多人,他们就像没见过开裆裤一般把薛清团团围住:“哈哈,开裆裤,开裆裤!”薛清感觉到自己下面被无数只手袭击,有轻轻摸一下的,有捏住使劲扯的。“我戳你们娘!”薛清取下书包像流星锤一样抡开。喧闹惊动了所有人,女孩子们也出来了,靠着墙指指点点相互耳语窃窃地笑。薛清觉得很没面子,冲出包围圈把书倒在地上要换成捡砖头石块,这时一个大人路过薛清多希望这个大人能主持公道,大人的表情更夸张:“嚯,还一个穿开裆裤的!”。薛清放弃了,可能自己真做错了什么,脸绷得紧紧的。“他要哭了,要哭了,哭了,哭了!”人群里发出欢呼,薛清泪眼朦胧地捡起书和笔,怀着悲愤的心情走进教室。泪水在眼睛里使光产生了折射变形,薛清走进教室看见了一束白光,和观音老嫲下凡时一样,圣洁的白光里一个人趴在课桌上,双臂互抱下巴枕着胳膊肘上,目视前方一丝不乱。这是兰兰,所有人都出去欺负嘲笑他只有兰兰一个人坐在这安安静静地,似乎在等他,而且她鼻子下面干干净净一点鼻涕都没有,薛清觉得兰兰很好看,喜欢上她了,决定从今以后兰兰就是自己的老婆。爱上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事,怎么表达却困扰了薛清多年,在那个思想封闭舆论开放的年代,你清清白白的路过一堵墙或一块青石板,会豁然发现自己和一个女生的名字被歪歪扭扭地用粉笔写在一起,在一起做些极为羞耻的事情,比如一起上茅房,后来不知道哪里又流传过来两个字典里找不到的字。前面中字里两点,后面女字里一个点。四处可见像如今的小广告一样出没着:某某和某某中里两个点女里一个点。这一般都是仇人凭空捏造的,但若真有风声,写的人可就更多了,据长大后的薛清分析这是出于嫉妒。薛清喜欢兰兰这事一直在悄悄摸摸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薛清觉得光隐秘还不够,总是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宣布自己不喜欢兰兰,并随意诬陷别人喜欢兰兰,有的人和他奋力争辩,有的人似乎承认似地反问他:“那你喜欢谁?”“我喜欢你姐姐”薛清说完转身就跑,对又多出一个情敌来表示担忧。为了证明自己不喜欢兰兰,薛清总要逼着自己去做些违心的事,去丢她的书,扯她的辫子,兰兰伸手就挠,薛清脸上总是血痕斑驳,旧伤未愈又添新痕,读三年级的薛涟要为弟弟打抱不平,跑到他们学校逼问薛清是谁打的,刚好薛春从外面进来,薛清指了指他,看着薛春哇哇地哭想起薛春以前打过自己,也不算太冤。

    转眼一年过去上二年级了,上学要到邻村徐家去,徐家在薛家山的北面,出了村绕着红坡坳上个长长的坡,再下个长长的坡,就是徐家的湾儿塘,据说这塘淹死过人,死尸抬走魂留下了,化作水鬼,在阴暗天和晚上游来游去,砰砰地跳水吓唬往来路人。独自路过时徐清路过都要奋力奔跑,心想你再厉害也只能在水里,我不往那边看你也勾不走我的魂儿。过了塘是几块水田,然后是徐家的房屋院舍。薛清变得成熟多了,不再犯贱送上脸去让人家挠,课堂上得空远远地瞄一眼,放学后薛家山的成群结队一起回去,薛清会找个实力相当的人寻衅滋事惹人追赶自己,在队伍前后冲突,正大光明地与兰兰来来回回擦肩而过。上学是要相约才同的,六七个女生分了两拨,兰兰和红桃还有一个叫园英的总在一块儿。男生十几个一支大部队,喊着刀枪不入的口号一二一向学堂进发,有队伍就有首长,那是尊敬的大王,大王在孩子们中间有着绝对的威严,大家由衷地爱戴他,上学路上争着抢着背大王,大王像骑马一样揪住他们的脖领,英勇地做出躲避子弹箭矢的动作,马儿跑得更欢,一纵一跳吼叫着前面的人让开,身材弱小的劣马大王是不屑一顾的,只能抢抢帮大王背书包这种低等任务。他们会在大王家集合,大王吃完就出发,你家饭还没好只好独自上学,有时大王也会法外施恩带一帮人浩浩荡荡来你家等你,让你受宠若惊在家人面前格外有面子一番。但是你胆敢做出大逆不道譬如上学不邀老大脱离组织擅自上学,上学路上踩到大王的脚,弄脏大王的书包,吃独食不和大王分享等行为时,那么你就会收到正式通知:你被打成孤佬了。薛春被打成孤佬的情况却是与众不同,只因薛春妈和大王的妈不知因为什么在村里吵起来了,第二天薛春就被打成孤家寡人,薛春一个人没坚持多久,一天在还未出村的一个路口盘旋,见大部队来献上一颗薛清从未见过的超大冰糖:吃吗?大王一点头:吃。下面人就问:现在跟他吗?老大从嘴里掏出冰糖,又舔了一下:跟哪!哗啦围上去三三两个,和薛春勾肩搭背:老伙计呀,我们可是老伙计。那时大家的尊严并未觉醒,对快乐的追求甚于一切,他们收获了许多快乐。薛清在这以大王为中心的队伍里也很开心,对组织对大王都十分忠诚,只是心里有事,就是上学路上看不到兰兰了,这让他颇为苦闷。有那么几天,薛清一直在琢磨如何脱离队伍,要是我妈也去和大王妈吵一架就好了,有些事还得靠自己,和往常一样大家聚在大王家等大王,那次大王家的饭稍晚,薛清不断地问:好了没有啊,怎么还没好啊,果然大王烦了:你要等不及先走吧!是个人都听出来这是一句警告,薛清傻乎乎的真的走了,真是不想混了。薛清如愿以偿被孤立,在上学路上的石板和砖墙上“薛春是个狗地(腿)子”的“春”被涂掉,下面加了个“清”。就连村南竹林的竹子上都刻下了同样的标语,这可不是上学路上顺便刻的,可见恨得真挚。

    薛清得偿所愿名正言顺一个人上学,早早埋伏红坡坳的地里,等兰兰经过远远地看一眼,心里十分满足,有时扔出个土块,有时学鬼叫吓人,薛清觉得非常好玩,她们根本不怕。“又是那个神经病!一听就是他的声音!”。二年级时红桃出息了,一点不把薛清放在眼里。那时没有幼儿园学前班,入学前薛清无所事事,仗着自己哥哥多,经常拎根棍子出门横行霸道,老是拐角处遇见红桃,红桃脸蛋上全是鼻涕,两袖左右开弓蹭的,干的已结成痂,湿的是新鲜刚抹的,薛清喜欢捏人脸蛋,红桃脸上脏得实在无从下手,只好头上敲了个爆栗放她过去。应是小时结了仇,懂事后处处和薛清作对。不但戳穿了薛清的鬼把戏,还向老师举报薛清在上学路上踩踏庄稼,捡石头砸人等一系列恶劣行径。同村男生们纷纷挺身而出,一个个正义凌然义愤填膺,添油加醋将别人的事迹栽赃在薛清头上,比如在老师后面做鬼脸,偷看人屙屎等。二年级的老师那时五十多岁,是上过旧学堂的,打手心的传统在这里得到完美的继承和发扬,一鞭下来巴掌心热辣辣的酸爽保你终身不忘。这是爱的代价,薛清在大腿上搓着肿起的双手这么想着。

    三年级设在薛家山东面的方家村,方家户头超出两百,是远近的大村,村委、小学(三、四、五年级)都设在这里,是政治文化中心。三年级开始分班了,薛清和兰兰不在一个班,薛清多么痛恨那个校长,这都是校长在捣鬼!他肯定把自己的亲戚和兰兰安排在一个班,想必还是同桌!为什么自己就没一个做老师的爸爸、妈妈或外婆呢?要知道这是多好的机会,从三年级开始,实行男女夹着坐,男生两边全是女生,女生两边全是男生,也不知道兰兰边上坐着谁,坐在薛清左边的女生方晓霞,是方老师的女儿,薛清觉得方老师是看上自己了,要安排自己做他女婿哩,右边的女生叫杨小云,皮肤白皙滑嫩,薛清没事就捏她脸蛋,小云还会把脸凑过来,看着薛清轻轻地捏,似乎很享受,他们之间常会玩一种把东西藏在身上让对方找的游戏,薛清趁机把人家全身摸遍,后面总会传来怪叫声:“他们又在摸!”薛清心中没鬼全不在乎,有时方晓霞也要和他玩,薛清要么让她和那边的同学玩,要么动口不动手:“你口袋里,你脖领下,你屁股下。。。”薛清一直在反思这一年自己算不算出轨,是不是对不起兰兰。

    直到五年级,或许是校长的亲戚插班到别的学校了,或许是不敢太得罪薛清,终于兰兰和薛清被安排在同一个班。排座位却是班主任的权力,很懂事地将兰兰和薛清安排在同一排,就快是同桌了,终究害怕薛清一门心思恋爱荒废了学业,在他们中间又插进了一个女生,这个女生叫方糖糖。方糖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阻隔自己和兰兰的,在多年以后听到有关放糖糖的近况,薛清有一些惊讶:她的使命早完成了,怎么还存在哩!虽是美中不足,薛清还是很满意。这是一直来离兰兰最近的距离了。有事没事薛清都要找兰兰讲话,方糖糖的左边是薛清,右边是薛兰兰,薛清侧脸向右喊一声兰兰,隔着糖糖的后背看兰兰,兰兰嗯一声身体前倾隔着糖糖的脸看薛清。薛清只好也向前歪去隔着糖糖的脸看兰兰。有时糖糖会身体向后靠方便他们聊天,有时一本正经地埋头在本子上胡乱画些鸡鸭鱼鹅和山水偏不让开。薛清对方糖糖可没什么好脸色,桌上的三八线越过就打,经常逼迫她和自己换位置,糖糖每次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老师会骂的!”有一次数学测验考试,题目对糖糖和兰兰来说有点难了,薛清很快做完,放在糖糖位置上让兰兰抄,糖糖竟然未经许可也擅自抄了起来。薛清很生气,拳头雨点一般落在糖糖的左臂上,糖糖丝毫不惧,抄得更急,薛清把试卷抽出直接递给兰兰,这下糖糖急了,要跟兰兰换位置,兰兰同意了,最后薛清的试卷放在兰兰面前,糖糖在兰兰的右边抄,薛清在兰兰的左边想干涉也够不着,而且薛清也不想干涉了,因为兰兰坐在自己身边,他很满意,那一天皆大欢喜。

    薛清觉得兰兰也有点喜欢自己了,至少她知道自己的心,这是恋爱的味道。有一次不知何故忽然有人起哄说兰兰是杨传喜的老婆,薛清心里有点不好受,为了掩饰也跟着鼓掌起哄,这时兰兰伸出手似乎是打更像是摸地拍了薛清一下,眼神流露的仿佛是:“傻瓜,我是你的老婆呀!”

    升入初中后兰兰和薛清又不在一个班,兰兰读完初一就辍学了,薛清很沮丧,周末回家去兰兰家门前路过,从亮亮口中得知兰兰白天在方家村看店,傍晚才回家,于是每个周六回家,周日上学都特特地绕道村委对面的小店,有时买根笔芯,有时什么都不买,兰兰公事公办毫无表情,像不认识薛清了。

    初三那年的的圣诞前后,班里风行互赠贺卡,写些正儿八经祝福的话。薛清在商店里挑选精美的一张,抄了一首不知道谁的诗:

    当你累了

    风便吹过来

    不要惊讶

    那是我来擦干你的汗水

    撩起你的长发

    当你困乏

    雨下下来了

    不要害怕

    那是我化作一片云送下的清凉

    伴你一个长夏

    当你寂寞了

    月光照进来

    不要躲闪

    那是我化作片片荧光

    要钻进你的心房

    当你寒冷的时候

    太阳升起来

    不要怀疑

    那是我燃烧了自己

    为你送上最后一片温暖

    你所见

    都是我的爱

    你闭眼

    全是我的心

    就这样

    守护你一生

    这破诗很能代表薛清的心意:不管春夏秋冬,化作风雨雷电都要和你在一起。周末先到方家村兰兰家的小卖部,只看到兰兰外公,回村来到兰兰家门前,心一横进去喊兰兰,兰兰不在家,把贺卡交给她妈:“婶,这是兰兰初一的女同学送给她的圣诞贺卡,让我捎来的。”转过头来看见兰兰的弟弟薛亮亮,亮亮冲他一笑。

    五年级时薛清和双林一起晃荡在上学的路上,双林碰了碰薛清向后甩了下脑袋:“你小舅子。”薛清回头就看见读三年级的亮亮了,薛清抖起威风,劫道一样拦住亮亮:“要么把裤子脱了让我摸一下,要么叫姐夫;脱裤子呢以后见一次摸一次,叫姐夫呢以后学校村里我罩着你”亮亮既没有脱裤子,也没开口叫姐夫,双林在一旁给他做思想工作:“都这么久了,再不叫就太难为情了!”僵持不下时薛清远远看见兰兰了,作罢离去,到了学校兰兰问薛清你们是不是在打亮亮?薛清说没有,在给他出思考题呢。什么思考题你给我做呗。你做不来的,你出吧,一百个和尚吃一百个粑,大和尚一人吃三个,小和尚三人吃一个,问几个和尚几个粑。糖糖插话了,我知道,75和25。上课后兰兰递过来一个小纸条,上面写了两个100。薛清在上面划了个勾递回去。过了一些天亮亮眼泪汪汪地来找薛清。薛清一看就明白了,叫了双林一起下楼让亮亮指认,那小孩若无其事正要扔纸飞机呢,薛清上去一个嘴巴子,小孩傻了,接着一个绊脚摔,小孩哭着爬起来看见亮亮明白过来,连哭也省了,薛清走前丢下一句“不服叫你哥来”,双林补上一句“叫姐夫来也行!”。回到楼上教室兰兰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对薛清更温柔了。

    送完贺卡薛清走出来长出一口气,总算做了一件大事。傍晚兰兰找过来了,把贺卡丢还给薛清:“你送错了,不是给我的。”看着兰兰离去的背影薛清愣在那里。贺卡早被薛涟一把抢过:“情诗咧!谁写的?你写的?你喜欢兰兰?”,薛潋端了盆洗脚水走到堂前:“写的什么?念一下!”

    “当你劳累的时候。。。”

    “还给我!”薛清上前要抢,被薛潋一把抱住:“接着念!”

    “当你劳累的时候,风吹过来了。。。”薛涟站在板凳上,用夸张的声音和表情深情朗诵了一遍。胡旺凤停下手里的活和薛火生一起竖起耳朵听,连水生都惊动了:“嘿嘿嘿嘿,想老婆!”火生斜了他哥一眼:“写得好!写的什么意思?”薛潋告诉他爸:“是一首诗,爱情诗!”火生很兴奋:“不错,我的儿子能写诗!这是家传的!”薛清纠正:“抄的!”

    “能抄也不错,能抄也厉害!”火生态度坚决地表扬薛清。“给谁的呀?”

    “给兰兰的”薛涟说。

    “怎么不送过去?”火生问。

    “送过去又还回来了--你这开头结尾都没写名字呀,怕什么!我来我来!”薛涟十分热心房间里翻出笔,开头写了“致兰兰”,落款写了个“清”,觉得不过瘾,“清”前面加了个“永远爱你的”。

    “我给你送过去!”薛涟笑嘻嘻地出去。不一会儿回来。

    “要了?”薛潋问。

    “兰兰躲在房间不出来,我给亮亮了。”

    水生又笑了:“嘿嘿嘿嘿,想老婆!”

    一年后薛清在县城读高中,兰兰跟着她叔叔去广东打工,从此天各一方,薛清心头的火焰更炽烈了,忍不住给兰兰写了封信:

    兰兰好,

    第一次给你写信,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你的地址是我问亮亮要的。你现在过得怎样?外面很繁华吧?这时候还热吗?听说广东那边一年四季都很热,你注意防暑。

    开学一个月了,明天国庆放七天假,你们放几天?我大哥也在广东,不知道离你远不远,他出去已经好几年,应该很熟悉那边了。

    明天我就坐车回村里,二哥和我一起回去帮家里割禾打谷,三哥说要留在学校看书,他们明年就要高考了。

    你在厂里做什么事情,忙吗?不要太累了。

    学校离湖很近,我每天早上会沿堤跑步,傍晚也会去走走,湖边空气很好,真希望你也在这,我们一起坐着看太阳下山。

    第一次就写这么多吧,等你回信。

    此

    致

    薛清

    信寄出去薛清的魂也跟着去了,晚上睡觉梦见兰兰在拆他的信,一脸幸福,还是小学五年级时候的样子。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薛清在煎熬里写下第二信:

    兰兰见字如面,

    心里有些沉重,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也要石沉大海,这些天我在想着种种可能,地址错了,地址没错信被邮递员弄丢了,邮递员准确投递信却被别人拿了,你收到信了没回,你回了信还在路上,回信地址写错了,回信被弄丢了,被传达室上缴给老师被老师扣下了。我感觉自己快疯了。

    我晚上睡不好,满脑子都是你,不知道是睡不着在想着你还是睡着了在梦着你。早上起得很早,不再跑了,慢慢散步到湖边,看东方渐渐发白,天一点点亮起来。

    同学们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怪,孤僻。我不想理他们,对他们没兴趣,他们给不了我快乐,解不开我的心事。

    班主任对我还不错,挺关心我,找我谈过一次话,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不置可否,他说压力不要太大,我差点跟他说起你的事。

    最近有一个电影,周星驰的,叫大话西游,我看了两遍,觉得这个电影有三层意思,第一层,光怪陆离搞笑荒诞的,第二层,正儿八经命中注定的,第三层,也是核心的意思:人生是悲哀的,里面有一个女都说了句画龙点睛的话:爱一个人有多么痛苦!只有爱过的人才听得懂。这是一部好电影。

    长大后我们都没怎么说过话,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交谈了。红桃和我在一个班,我问她有没有跟你联系过,她说没有,我说有你的地址问她要不要给你写信,她很有兴趣的样子说好,后来又跟我说提起笔来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就作罢了。是啊,长大后我们都变了,很多东西也变了。

    我现在很迷茫,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买了本汪国真的诗集,他的诗给了我激情,有天中午我兴奋得睡不着,宿舍里同学们都睡了,我坐起来看着外面白花花的太阳,好可惜啊,大好光阴要这样闭着眼度过。我悄悄起床,出宿舍下楼,绕着教学楼走了一圈,找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事要做,百无聊赖又回到宿舍床上,睁着眼等上课。都不知道读书是为了什么。

    我满腔热情,无所事事。

    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啊,对你来说我就像个陌生人,唉,就当是在写日记自言自语吧。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既然钟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汪国真的诗写得真好,句句都像是冲着我说的。

    好了,今天先写到这里吧。

    写完我心里舒畅多了,谢谢你。

    想念你的人,清

    圣诞节前的一个礼拜,进入冬天后午休时间缩短了半个小时,吃过午饭大家都在教室里小憩,薛清低头趴在桌上,远望去和别人一样,只有同桌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睡,正低着头看小说呢。书放在抽屉里,单手不时翻着书,正是鲁迅的彷徨。这是问同学借的,高中和初中不同的是,再没有人偷偷溜上街去打台球打街机了,八成同学读书都很用功,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有那么一小撮成天看小说,薛清是其中一个,薛清也爱金庸古龙,但租书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大大超出薛清的承受能力,只能厚着脸皮问人家借,在别人还回去之前蹭一点儿。彷徨这一类老得发黄的书是例外,不知哪年哪代的文学青年花钱买的,一直在学校里流传,辗转历经无所人的手,你也是想留着,也没人问你要,你若看够了,别人问你借时就给了。这本书留在薛清抽屉里已经整整两个礼拜了,刚翻开时四处寻找阿q正传,狂人日记一般的文字,终究没有,却被一个叫伤逝的开头吸引住: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薛清惊讶辛辣的鲁迅竟也写出这些悱恻缠绵的东西来,看了几遍后恍然大悟这还是在讽刺与抨击,讽刺男主的不自量力,讽刺女主的庸俗愚蠢,最后顺带着抨击世道人心。可惜,除了骂人,就是骂人。若我是涓生,或若我的兰兰和子君一样,我们是死也要抱在一起的,世道奈我们何,人心又算个什么,薛清大无畏的想着,独恨兰兰不是子君。铃响了,胖乎乎的数学老师腋下夹着两本书走进教室,薛清坐在那里呆若木鸡两眼空洞,对接下来的事情毫无兴致,什么集合,什么函数,算来算去能算出一朵花来?等老师开讲我就睡会儿,薛清上高中后就养成一上课就打瞌睡的习惯,每个老师的讲课声音都很催眠。数学老师把书放在桌上,向前排扔下一个信封,同学们接了看了看上面的名字就往后传,一直传到薛清手里。那是兰兰的笔迹!

    薛清把信封撕开,扯出信纸又塞回去,把信封夹在彷徨里,左手伸进去不断地摩挲着信封,生怕长翅膀飞了,心突突乱跳,眼睛不知道看哪好,老师在讲什么更充耳不闻,听见大家都在翻页,也跟着翻一页--也不知道翻到哪。终于熬到下课铃响,薛清既不下位走动,也不解手,把彷徨拿出来放在桌上,身子趴上去,信上会写些什么呢?这是兰兰给我的第一封信啊,我不能现在看,我要等到没人的时候。第三节自习课,薛清拿出信踹进口袋,和往常一样镇定,走出教室,走进厕所解手,厕所挨着院墙,是翻墙出入的最佳位置。薛清出来倒退几步,一个加速冲向墙,脚一点借力一窜,双手搭上院墙,在双脚连点的帮助下做个引力向上,两手先后支起撑住身体,微微摆动荡起双腿,单腿搭上墙头,另一脚跟上,人已经是坐在墙上了,若在平时,薛清会缓慢向下探身,降低到一定高度后轻轻跃下,今天薛清翻过来趴在墙头,同时松开左手和左脚,右边手脚一推一蹬从天而降,落下时四肢着地,拍拍两手向湖边狂奔。

    冬天下午四点半的样子,薛清坐在败草连天的湖堤上,望着浩瀚的鄱阳湖,天有些阴沉,远处水天连接的地方浮着几片云,那是薛清向往的地方。兰兰的信里只有一句话:你的信我收到了。彩色精致的专用信纸,带了些唯美的图案,蓝色水面上飞着两只蝴蝶,还有一些花儿。薛清把信小心折起收进口袋,为什么只给我写一句话呢?肯定不喜欢我了,却也未必,不喜欢可以直接说,她作文一直不会写,这该是她第一次跟男生写信吧,有一句话已经很不错了,而且用了这么好的信纸,说明她很重视这件事。薛清仰面躺下去接着胡思乱想:此时还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有回信至少是一个开始,我应该坚持,爱应该坚持。薛清回到学校,大家正在吃晚饭。

    寒假回家薛清在村里撞见兰兰,兰兰满脸通红,低头侧身像个兔子一样跑过,显得非常可爱。转眼一年过去到了高二,那年的正月发生了一件别人看起来平常但让薛清非常担忧的事。红桃的姐姐红英出嫁了,嫁到遥远的湖南,两人在广东打工相识,恋爱同居怀孕,红桃爸被气得说是三天没下床,最终不得不承认这门亲事。让薛清担忧的并不是红英,而是兰兰会不会也像红英一样被人相中,兰兰这么好看,喜欢她的男人一定很多,其中必定不乏长相好看泡妞技术精湛的老手,他们要是对兰兰像涓生对子君一样始乱终弃怎么办?从一而终那就更糟糕了!在薛清的想象里,外面打工的那些人没有学习压力,没有老师管教和舆论监督,那还不得天天谈恋爱!谈谈不就同居怀孕了!这让薛清忧心如焚,可是自己呆在学校根本不知道兰兰的身边每天在发生着什么。到了高二暑假,兰兰在信里告诉薛清她以后不在广东了,下半年跟朋友一起去浙江,意思是不要再往这个地址写信了。朋友?什么朋友?男朋友吗?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过完年跟家里人说自己不想读了,要出去打工,全家人或骂或劝,薛清一概不听,吃下秤砣铁决了心意,打死不能改了。火生桌子一拍:“都去打工吧,读书考状元,我家没这气运!”

    元宵一过,薛清就打听兰兰什么时候走,亮亮告诉他正月初八就出门了,薛清问亮亮要了兰兰的地址,问旺凤要了五百块钱,就一路追到宁波,到了这里。

    六点刚过,车间方向陆续有人出来,那是农历正月十八,这个点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远处只黑压压一片,走近在食堂门口的大灯下才能看清人脸来,薛清睁大了眼睛一个一个看,眼珠快掉下来时余光里有个身影从人群中走出向他走来,薛清目光转来四目相对。“薛清,真是你啊!”兰兰率先开口,此时的兰兰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