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这里有条河

十,正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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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有双小小脚

    逢人就说我的肝儿

    宝啊小心肝

    一径回去莫贪玩

    第二天正月初一,是天底下最好的日子,所有人都开开心心的,彼此客客气气,尽情地吃喝玩乐。大清早起来,下起了蒙蒙细雨,火生带领薛泊、薛潋、薛清一行四人出门逢人就问今年什么方向啊,对面人答:“今年南北大利!”于是来到村南,过了两块田就是那条小河了,河上是一块长约一丈宽约一尺的石板桥,桥的左右有一人多高的落差,桥下用石头砌成的斜坡,底下是经年累月洪水冲出的深潭,此处便叫游家堰。是薛家山人出门必经之地,由来凶险,薛清读初一那年骑车去上学,侥幸过了石板桥,紧接着一个急弯,车头摇晃把握不住,连人带车就要往河里去,幸好被岸边茁壮的荆棘挡住,虽下不去却也上不来,干着急时村里一个路过的老人,按辈分薛清是喊爷爷的,抓住车后座给拉上来了,薛清骑上车就走了,自始至终薛清没说一句话,那爷爷也一声没吭,那时候大家都很纯朴……“薛家河,薛家河!”薛家河回过神来只见火生在喊他:“搞什么鬼名堂?正月初一我们一家子出方呢,你在鬼写什么呢?会写书不会?”薛家河满脸羞愧,一个劲地作揖:“拜年了拜年了!不好意思又跑偏了。原谅则个!”薛家河被薛火生骂了一顿恼羞成怒,便在出方这一节故意轻轻带过,省了许多笔墨,列位请看:

    四人来到游家堰见地下已有爆竹灰烬,便知无误,烧纸燃香放鞭炮,朝着四个方向通通拜了,便欢喜地回去。

    回到家中,旺凤已将热气腾腾的醪糟水盛了五碗,那一碗自然是水生的,水生第一个端起来咕咚咚喝了,拿了碗还要,薛潋拦住说:“伯伯等一下就吃饭了。”水生看了一眼薛潋,觉得这个陌生人似乎有些眼熟。不多久香火厅又爆竹声大作,火生就有些着急:“饭好了没有?一个个叫你们早点起床没个人听,别人家都去了!”薛泊有些不耐烦地说:“早就早点,晚就晚点,什么要紧!”老二不在,火生最恨的就是老大:“除了打牌,你晓得个卵!打牌还输钱,你卵都不晓得!”薛泊瞪了火生一眼不再说话。等到吃过早饭,四人后面跟了水生,先到香火厅匆匆放了爆竹,又往祠堂里来,这时祠堂门口青烟滚滚,里外都是薛家山济济的男丁,有人说怎么才来,火生便惶恐地解释说家里一群东西拖拖拉拉怎么也喊不动有什么办法。别人又说你快些点,一会儿就拜谱了!薛泊点香,薛潋烧纸,薛清放爆竹,火生找个位置站了四处张望,水生显得兴奋,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冲谁都笑。又等了几户人家,就听得有人喊:“进来了,拜谱了!”薛清钻进人群,挤到前面好看得真切,只见谱已经摆上了,里面祖宗的画像个个都穿着龙袍,毫无差别的脸,村长信手翻开一页,说这是某某公,今年就拜他吧!村长的话早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唯有前面几人能听见,只听得:“一鞠躬”前面的人就弯下腰去,后面的人见了,也纷纷拜下,三拜已毕,转身向后再拜,然后相互作揖拜年。礼毕,没事的可以去打牌了。有事的无非是管理族谱的老人,去年新生的男丁都要在今天正式登记注册在家谱中,找到他们先人那一页,依次往下直到他爹,然后问叫大名叫什么,字什么,一一记在他爹名下,是为“上谱”。薛家山与附近另两薛姓村庄一谱同源,族谱一式三份,各村自管一份,每隔五年又重新归拢整理,这就是“修谱”了。火生回到家中,旺凤已将家里收拾得干净,桌上摆了几个食盘,分别是花生,葵花籽,芝麻糖和饼干。专等人来。

    薛清上午打了会儿麻将,略输了一些钱,下午就跑到兰兰家,幸好亮亮没出去,三个人看了一下午的电视,天黑吃过晚饭,一夜无事。第二天大年初二,照例是去外婆家拜年的日子。

    胡旺凤在胡家湾娘家是老大,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大弟胡旺龙,娶何氏,生一子一女,分别叫胡越一和胡小琳;二妹胡旺珍,嫁到田家;三弟胡旺国,娶向氏,生两子,老大胡越千,老二胡越万。薛清关于胡家湾的记忆,太久的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几个哥哥都上学唯独自己仍在村里撒野时,胡旺凤忽然喊他回家,说要带他外婆家,薛清自是喜欢得不能自已,那快乐的记忆穿过重重岁月,时时蹦跳出来,供薛清反复的回味。胡家湾和薛家山隔了整整一座狮子山,薛清牵着旺凤的手,沿着河一直东走,过了五个村庄,就是胡家湾了。从偏门进去,进去就是灶口,外婆坐在灶口烧火,听见薛清喊外婆,外婆欢喜得把薛清揽在怀里,额头贴紧了薛清的脸,嘴里不停地说:“我的清来了,我的清来了,我的肝肠,我的宝!”薛清就知道了:外婆喜欢自己。在薛清的记忆里,外公不是在闷头抽烟,就是在骂人,骂大舅,骂外婆,骂胡越一。大舅似乎也不弱,不是和外公对骂,就是骂外婆,骂胡越一。胡越一从小浸泡在大人的骂声里,自然练就一腔宽广的心胸,你只骂你的,我自玩我的,大人都说胡越一捣蛋天下无二,薛清却知道,胡越一见了薛涟、薛泊却是老鼠见了猫一般。大舅妈性格温和,既不骂人,也不抱人。那时旺国还没结婚,最喜欢薛家的几个外甥。

    等到过年时候,薛家四兄弟全都来,外婆家就鸡飞狗跳起来。薛涟进门先把胡越一按倒在地,胡越一也知道来打自己的是老二,不打的自然是老三,他们三人都属狗。打完胡越一之后薛涟再问,去年都谁打你了你现在就带我去,薛涟要让胡家湾的人知道,他的亲戚不是那么好打的!连续几年胡越一叫出来的都是些小脚色,一拳过去就哭了,薛涟就骂越一没用,这种货色都打不过,真给他丢脸,不配做自己的亲戚。胡越一分辨说:“我们现在人多,他当然不敢动手,早哭早脱身”。薛涟回头看看也是,连不打架的薛清和小琳都来了,于是不让跟着,偏要跟着,每人头上一个爆栗,薛清和小琳就哭着回去告状。薛涟还嫌人多,连薛泊薛潋都要赶走,薛泊也觉得有意思,哪里舍得走,还说:“下一个让我来,不能老你去。”薛涟说:“你太高了,别人会以为你是大人!”薛泊说:“又不高出多少来。”终于达成一致,人还是薛涟打,薛泊薛潋可以不走,但要离得远一些,免得传出去说几个打一个,丢面子!大人们都在屋中闲坐,先是小琳哭着进来说双胞胎哥哥打人,外婆就问是哪个双胞胎哥哥,旺凤说那肯定是老二还用问!问后面的薛清,薛清一言不发,因为知道更大的祸事还在后面。果然听得屋顶瓦被什么砸了一下,接着哗啦啦往下滚动的声音,细舅一跺脚:“这又是谁!”拔腿跑到屋背后,只见一个小孩手拿了石头又要往屋顶上扔,细舅大喝一声:“做什么!”那小孩见有人来,跑之前手中石头却没有浪费,稳稳又落在外婆家屋顶。细舅追了一阵没追上,恨恨而回,大舅问是谁,细舅说是前面烂头吧的儿子,大舅说烂头吧的儿子怎么好端端的砸我们家瓦,大舅妈说怎么可能好端端,还不是他们几个出去闯的祸。不一会儿远远听得小孩的哭声,越来越近,眨眼到了门口,一个小孩被一个大人拉着走了进来,鼻血流了一脸,看去十分吓人,那大人说:“看看,你们家外甥给打的!”

    那一次外公非常生气,把家里所有大人都骂了一遍。大舅一个劲的说:“你们家小孩以后不要来了,我自己家里的都吃不消,以后都不要来了!”

    后来旺国结婚生了两儿子,越千和越万,虽然也淘气,却终究人少搞不出大动静来,等到薛清上了高中,胡家湾来得就更少了。这次拜年火生全家都来了,胡旺珍一家也来了,旺珍小时候胆小,去邻村上学老有一条恶狗挡在村口,护送她去上学就成了旺凤的责任,两人路边一人捡一块大石头揣在口袋,胆颤心惊走过,过了恶狗的势力范围,旺凤就问:“现在怕不?”旺珍说:“现在不怕了,你回去做事吧!”旺珍嫁给田家田有兴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分别叫田来芹、田去芹和田回叶。此时胡旺龙已另起炉灶搬到村后去了。等到开饭,这才凸显出人多来,许多人没位置坐,端碗夹了菜闪在一旁吃,外婆迈着小脚不停地喊大家夹去吃,又说:“菜做少了,没菜下饭哪!”似乎人太多一时想不起名字来,逢谁都喊肝:“吃饱啊肝,夹菜吃啊肝,就是菜做少了,都吃白饭了!夹去吃,都夹去吃!”薛清比胡小琳大一岁,胡小琳比田来芹大两岁,来芹比去芹大三岁,去芹比回叶大两岁,田回叶又比越千大一岁,越千比越万大两岁。这一年第三代人里最大的薛泊二十五岁,最小的胡越万才八岁。薛涟今年没来,就算来了也不能去打架,都长大了。

    吃过午饭大家又闲聊了会,看看时间到了三点,觉得差不多了,旺凤站起来说:“走,回去了!”旺珍也说:“那我也回去了”,两家人纷纷站起来,外婆一面喊过夜再去,一面进房间拿出两袋东西,两个女儿手里每人塞一袋,都是一些花生和芝麻糖,两人都推不过,也只得拿了。一路走回,过了方家远远看见山下的薛家山,薛清十分忧伤,薛家山不好玩了,外婆家也不好玩了,也不知那远远的九江南昌北京天津,会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精彩。

    正月初三下了一天的雨,初四仍未见晴,薛潋和薛泊几乎不着家,薛清吃过午饭百无聊赖之际跑到床上只脱了裤子,半躺半坐地歪在床上,抓过手机来看了一下,一堆短信,逐条点开,都是一些没用的垃圾,还有一条刘婷的拜年短信,薛清也回了个新年快乐,再往下找,却没有兰兰的,便试探地给兰兰发了一个新年好的消息,许久没见回,就扔在一边。又看三国,似乎要睡着了,兰兰回短信了,打开一看,也是新年好三个字。打了一个“我爱你”本打算发过去,心想发过去兰兰肯定不会回,而且这句话只是一句空洞的口号,没什么实质意义,于是删掉,忽然心砰砰乱跳起来,打了个“晚上出来玩吗?”发了过去,然后面红耳赤地等回消息。

    到了初五,一家人吃过早饭,今天也不走亲戚了,薛泊早没了人影,薛潋被红桃喊去不知道做什么,水生四处晃荡惯了,不到吃饭是见不着人。薛清坐在八仙桌上做化学题,旺凤正低腰扫地,火生照例陷在躺椅里轻轻摇,忽见门外一猥琐老头,手持一把灵符走进屋来,拿出一张来递给摇椅上的火生:“给你们家送符来了!”火生只看着他,两眼空洞更不答话,旺凤见了慌忙放下扫帚,接了过来放在八仙桌上,一面掏钱。薛清看了一眼那道符,红纸黑墨,“敕令”下面再跟了什么也只有鬼认识了,却是印刷出来的,再看家里正堂墙壁上一年一年的几乎贴满了,显得既蠢又俗,不由得怒火中烧,喝道:“以后我们家里不要这些鬼东西!”那老头吃了一惊,仿佛进门行乞遇上专打乞丐的恶人一般,两眼露出惶恐的光来。等那人仓皇离去,旺凤便咬牙瞪眼地责怪薛清无礼,无端欺负贫苦人。薛清气得说:“他又不是来要钱的,他来要钱你给他两块也无所谓了,他就是看着你蠢,拿个破纸来骗你,你傻甘心受骗也就罢了,还贴得一屋都是!”后面的话薛清还没说出来,只怕旺凤听不懂。薛清想的是我们一个读书人家,如何能容得下这样装神弄鬼的东西!旺凤早气得七窍生烟不知如何发作,见桌上一茶杯伸手拿起就摔了个粉碎:“你给我死出去!”薛清也怒气勃勃心想我还正不想见你这个蠢样呢,书一合,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背上就出门走了。火生安安静静地听着,心里正盘算得说个什么才能显得既公道又很了不起,忽见薛清急匆匆就走了,心中十分懊恼。便埋怨起旺凤:“神仙都是上了天的人,你要好好的修炼,指不定哪天也做了九天圣母,世人都来拜你,求你,我看你收人家东西还可,保佑人家不见得忙得过来。也就随便画几个符,哄哄世人罢,真有事你还知道怎么管?真符都不好用,那老倌手里的符比假的还假,老四哪里说错了,我看那东西确实不能贴,越贴越晦气!有气运自然有气运,火焰高小鬼也杀不进来,靠人画符我们还能活到今天!正月初五就摔盆砸碗,你们胡家的人怎么就这么作怪?!”看薛清走了,旺凤也正懊悔,火生又唧唧囔囔,听了更添烦闷,便把屋里的脏衣服收集一遍,端到村前池塘洗去了,落个耳根清净。

    晚上薛潋回来不见了薛清,便问火生,火生说被你妈骂跑了,薛潋心说可惜了,原来薛潋见村后山上烟雨蒙蒙,一时来了诗兴,勉强有了两句,后面一半怎么想都不满意,正要找薛清商量一下呢。只得找了纸,记在一个本子上,放在抽屉里,时间一久自己也忘了。

    转眼到了正月十四,旺凤就给薛清打电话,让回家过元宵,薛清说算了马上就开学了,来回跑浪费时间。旺凤又说学习也要注意休息别乱花钱吃不要太省过两天让三哥带粑去给你吃。一会儿村长来了,问薛清在吗?火生说:“走了,去学校了”村长说:“哦,那算了。”门还没进扭头就走了,火生在后问:“明天迎龙的事吧?”村长说嗯呢是啊。

    薛家山正月十五除了做粑,还要做的就是迎龙了。先要扎龙,一般是在祠堂里,也不知道是从谁家的稻草堆了扯来稻草,在柱子或墙上来回摔打去毛,使光滑的跟麦秆一样,然后扎麻花辫,长短不一,一个了龙头大概二十来根,抓两把稻草头对尾尾对头合在一起,扭成一个“又”字的形状,后面绑定,先用短辫子,后面一根更比一根长,一圈一圈箍起来,最后外形看上去有点像国徽,只是有七八公分厚,一个不够,还得再来一个,另一个可能会多用一两根辫子,当下颚,两个叠在一起,后面绑定,前面就是一只大嘴了,再塞一个稻草把儿把嘴撑开,再沿着上颚下颚贴一圈红纸当牙龈,再贴一圈白纸剪成的牙齿。然后下巴上挂一个蛇皮袋的布抽取横纬剩下的须儿就算是龙须了。桃树枝修剪成龙角用红纸包起来,两萝卜用黑炭画一圈当眼睛,头上插满三角形的小彩旗,龙头就栩栩如生随时要咬人了。龙身是一截一截的,用一个长长的稻草绳连起来,龙尾巴却也要扎几个小编,砍下一根棕树枝把树叶撕得细细的,像拂尘,插在龙尾就是龙尾巴了。龙身龙尾也插上小彩旗,龙头用烧火的叉子顶起,龙身龙尾各自找根滚支起来就行。龙,就准备好了。通常是两条。等到傍晚,锣鼓爆竹响起,龙就活了,从祠堂冲出,直奔村后山上,悄无声息沿着山脉往上,山脉便是龙脉,走到薛清喜欢的那片茅草地停下,放爆竹把真龙引来,真龙见这有伴,巴巴的赶来一起耍,忽然伴儿跑了,一路呼啸,真龙也跟着下山,龙就赶下来了。这两条龙是村里统一安排的,叫大龙,是合法的正宗的。还有一些小龙,那些没资格去迎大龙的小孩自发组织,每人一毛钱,一把稻草,到龙头家集合,龙头通常是孩子头,对谁有资格加入他的小龙有着绝对的决断权。那一年薛清非常遗憾地被抛弃,薛涟是龙尾巴,让薛清做了一截龙身,趁天黑搭了根绳子接上。

    且说龙被赶下山,便家家户户地串门,锣鼓不歇,龙头踩着劈啪作响的爆竹进门就喊:“喂!”后面众龙身就应:“好哇!”各种彩头喊起,在薛家山常喊的有:

    “龙头进门喜洋洋

    保护(佑)老板造府堂

    今年做个五树屋

    明年做个好楼房

    好女生一个

    好男生一双

    …

    ”

    及

    “

    摇钱树

    聚宝盆

    摇钱树上落金银

    一日落得三尺厚

    三日落得九尺深

    ”

    每喊一句,后面的人都应声“好哇”,丝毫不乱。

    主人自是欢喜,嘴裂得合不拢:“这可当真好!”一面烧纸点香,一把香点燃了递给龙头,龙头看看插不下了就往后传。两盒香烟放在桌上,有专人拎包收烟。已毕,龙头便大喝一声:“喂!”众龙身就应:“好哇!”

    “龙头扭转身!”

    “好哇!”

    “大家有精神!”

    “好哇!”

    主人再放爆竹送龙,隔壁迎龙的爆竹已经响起。

    这是大龙,小龙的待遇就差了些,首先离大龙远远的,大龙都是吃小龙的,一旦遇见,立马把你龙头踩烂,这只是传说,好在也没哪条小龙不知死活的去冲撞大龙,远远听见锣鼓响,就早早地避开。所以进得门来全靠喊彩,把屋主人从灶屋喊出来,主人正在灶屋做粑呢,见小龙来了,不慌不忙地放了一挂小爆竹,再问多少人,那一年不算薛清就有十六个,龙头谎报二十个,主人不信,拿了手电照了一个一个数,觉得也差不多了:“好,就给你一包烟!”这包烟自然没薛清的份,要是主人一根根地发烟,薛清就算捡着便宜了。有的主人刁难说,彩再喊一个,于是再喊一个。主人问:“还有会的没?”龙头说:“没有了,就会这两个。”主人说:“那算了,拿去吧。”有的主人见后面的龙身子都不进屋,便有意见:“都进来都进来,尾巴也给我进来!”后来龙头跟大家说:“都要进屋,让人家知道我们人多。”看了看薛清说:“你也进屋!”薛清就算是转正了,跟着进了屋,欢喜得手舞足蹈,忽听得一个声音说:“怎么尾巴后面还跟了一个尾巴。”薛清就不好意思起来,举起龙来遮住脸,那人早认出来了,一把抱起薛清:“我来看看这是个谁呀”薛清哭着挣脱,拿了棍子去追已走远的龙,后来薛涟把那棕叶尾巴给了薛清,转正流程才算走完。薛家山一百多户人家,转完也没花多长时间,龙头又想出一个法子,找一个会喊彩的人跟他换了位置,去过的人家再去一趟,多赚他一包烟来,如此走了几家,倒无人发觉,只是大家已没了兴致,于是去盘(舞)龙,虽是舞龙,却没有观众,只在晒谷场上挥舞着棍子疯跑,然后跑到游家堰,把整条龙盘在一起,点火烧了,回来分烟。有些人早迫不及待地把发到手的烟点了抽,薛清也抽,薛涟也抽,只觉得难抽,又舍不得扔。那些散烟拿回家八仙桌上一放,也不知道旺凤火生后来把它们怎么样了。

    今年薛清不愿意回家,想来迎龙这些事也已经刺激不到他那根主管快乐的神经了。红桃却很开心,大龙走到哪她跟到哪,拉着薛潋,薛潋说回去吧,红桃说再看会儿嘛,薛潋说回去嘛,红桃就生气了,甩开手说要回你回吧我一个人看,说完独自跟着人群走了,大龙不见了,锣鼓声也远了,薛潋独自呆呆地站在原地,想回家又怕红桃生气,去找红桃自己又不服气,干脆赌气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把偶尔经过的人吓一跳。夜风有些凉了,薛潋心里翻腾起村里人遇到的各种鬼,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薛潋心里判断这可能是红桃,也可能是一只鬼,化作红桃的模样,那鬼靠过来抱了薛潋的一只手,头搁在薛潋肩膀上晃了几晃,见薛潋人不为所动,便转到薛潋面前,踮起脚抱着薛潋的脸张开嘴似乎要吃人,用舌头撬开薛潋紧咬的牙关,在薛潋的嘴里反复探索,薛潋果然中了邪,一把抱起那鬼来,这一人一鬼就嘴对着嘴斗起法来,那薛家河看得心惊肉跳,草草收了笔,逃得远了。

    夜快深了,大龙在鞭炮锣鼓里盘旋舞动了一番,也冲到游家堰,在火里化作灰,真龙原附在稻草龙的身体里,懒洋洋看了一家又一家,心里说去年都没怎么变,今年再来好好保佑你们吧,见游家堰到了,便一头扎进水里,逆河而上,过三里桥,走南冲,一个喷嚏就纵到列谷尖顶,盘了身子,隐了形状,化作一根松针,落在附近的一棵松树上。

    夜已深了,薛泊从欢喜家出来,心里十分懊悔,恨不能从身体里跳出来把自己按在地上揪住衣服揍,扯住头发往墙上撞。薛泊脑子里蹦出四个字来:“回头是岸”便默默地对自己说:“回头是岸哪兄弟!”眼前是黑的,薛泊抬头看上面,屋的形状是全黑的,在屋之间漏出微弱的一片天,屋的轮廓暗淡,随时要和天融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只有一直走,才计算出这是谁家的屋,这是谁家的院,这该有个小石板了,得往里走一点,伸出手高抬脚,落地后再往前小试几公分,终于到家了,推门而进。整个村庄安静了,躺在山脚,融进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