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07-30
天地孤寂。
一人白衣如雪,满脸风霜之色,在山道之间,郁郁独行。
那人猛的抬头看天,但见烟云蔽空,缥缈隐约,飞鸟绝踪,朝阳不兴。
极目远望,琼瑶遍地,万籁无声,无风堕玉,群山俱白,天地化为一色,远眺昆仑,山脊如莽龙向天,极天极地,大气非凡。
冰天雪地,如诗美景,美不胜收,刹时心中郁郁顿如寒雪遇汤,一化而散,又如日梦飞烟,风拂过处,飘飘无迹,惟觉心无挂碍,片物不凝。
那人伸手掸掉身上积雪,展颜一笑,露出雪白皓齿,双眼灵动,霎时神采华发,慑人之及。笑声道:“旧日听闻昆仑山,素有莽昆仑之称,如今看来果然形象。”
胸中激情兴起,清声唱道:“跬步之积,持之以恒,终至千里;涓涓细流,万里向东,可负巨舟!万物之势,端在凝聚。”。
且行且歌,向南而去,歌声中豪气肆溢,脚步潇洒从容。
高处山邻,有歌遥和道:“天地之势,沧海桑田,有常无常;缘法之象,花开花谢,有始有终。大道之行,虚空绝路。何测其远兮!蛟龙畏渡。何比其高兮!昆仑难及。”歌声起始若虚若无,缭绕回转间,渐渐拔高。
那人徇声遥望,见一墨点从北峰高处,仿如雨滴从凌空坠下,须臾间便可目视,隐见一人飘泻而下,其势之快,可如闪电之观。转瞬间已是来到不远处,只见那人黑衫飘飘,足不稍移,有如御风,遇到险阻之处,大袖轻舞,登时化险为夷,神态之纵意潇洒,邈如天上神仙人物。飘到近处,黑衫人大笑道:“有朋自远方而来,不亦悦呼,小友佳客,何故过门而不入。太子莫非是怕我鸠摩日怠慢。”
那人眼闪异色,顺即归于平静,笑道:“国师教务繁忙,日理万机,李贤何敢叨扰。”
鸠摩日衣袖飘飘,如苍鹰旋空,从一物事上一跃而下,以袖拂身,落地欢笑道:“老夫地处边鄙,亦常闻太子殿下的贤名!今日一见,真乃阔人也。好!大合老夫心意,老夫向来不爱罗嗦,太子既然快意在前,我也就不闹虚文在后,太子可知今日大利市,老夫有两件喜事特来送告。”
李贤瞥目间,鸠摩日身材颀长,双目微凹有神,长发披肩,略见褐色,身后不远处,一木板顺势冲下,想来便脚下极速之物,心中暗暗叹奇,闻言失笑道:“我还以为国师要把小子我生吞活剥哩!哎!国师务要骗我,我最近诸事不顺,一直在走霉运,哈!莫非时来运转。”
鸠摩日脸露古怪神色,忽的哈哈大笑道:“遇敌而不惊,见危而不乱,谈笑用兵,薛仁贵啊!薛仁贵啊!如此人物,怎能不叫你推心置腹,舍命相从。”
李贤笑道:“国师相戏矣!,这莫非便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滋味未免欠佳。”
鸠摩日不置可否,缓步行进,眼中神光熠熠,朗声道:“老夫之戏言,不知太子你,信是不信。”
李贤从腰中解下刀鞘,挥手甩出,扬声道:“李贤只可引颈就戮,岂可待戏,此刀刀名沧浪,乃是天下少有的利器,切金断玉,锋利无匹,国师杀我之后可自备用,切莫使它随我一起湮灭无闻。”
鸠摩日衣袖一卷,伸手接刀,抽刀观拭,向空虚劈,变色赞道:“刀若雪花,冷艳逼人,劈若浪飞,过不留痕。好刀!豪人!论人论物,至美至善,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太子多虑。老夫实是毫无恶意。”言罢笑了笑,两指轻弹,刀鞘宝刀同时并排,无声无息落地,所落方位刚好居于两人中间。
鸠摩日盘膝坐下,正容道:“老夫知道空口无凭,不足为信,太子可知道我钵教有一项密术,能将一个人的所见所闻,重新得以展现,如人之身临其境,难别虚幻真实。”
李贤寻思片刻,学样在雪地中坐好,沉声道:“是否叫冰蝉夏语之术,又或是摄魂夺魄*。”
鸠摩日双眼望向虚空,低声道:“不错!此法乃本教的不传密法,教外少有人知,教中亦只有几个长老能够修炼,太子真是涉猎极广,哎!不瞒太子,此法实是有伤天和,不练也罢。”沉声不语,双眼水波涟闪,隐有泪光,似想到伤心之处。
李贤蓦的眼涌温色,低声道:“我这个人向来灵觉敏锐,此时不知为何,突感到国师此刻是真情流露,并非在骗我,大盖是国师决定了,过后又要取我的小命,哎!国师痛快点好吗!引颈待割的滋味,实在不大好受。”
鸠摩日脸容古怪,有失来时的国师风度,许久道:“能和太子般的人物相逢,是老鸠我的大幸,不能和太子倾心相交,是老夫的大不幸,哎!世间之事,本就如此,能奈何!若奈何!”神情不胜唏嘘。
李贤涌起难以言语的感觉,虽两人身处敌国,年齿亦相距甚远,确如一对知交好友般,怅舒心腹,不禁慷慨吟道:“春风尤醉,一片万姹千红。熏人欲睡,酒醉狂涂,尚尤记一只雪梅,悄立寒窗,雪幕含苞,寒风笑过,银衣乱舞,散飞万千蝴蝶,大笑追醒,蝶焉!花焉!全成过眼云烟!哎!昙花一现,一瞥光景,一语之交,便是终身,弹指刹那!足以回味一生,老鸠!鄙语不是有言:知己之人,莫过于敌吗?”
鸠摩日蔚然拍笑,眼透直比金真的暖意道:“老鸠受教,获益终身,可喜小友洒脱不凡,心无窒物,无去无留,太子小心了。”
话中涵义,恐怕只有李贤方能明白,刹那间鸠摩日便似化为雪山苍穹,无欲无求,再非来时般的心境起伏,灵觉可感。话中更有好友即入幽明,临别相赠之意,话毕!便是陌路之人,老鸠便化国师!小友重成太子!
鸠摩日敛容道:“此法之运到高段,最忌分神。被施术者须割其头,置于僻静处所,方可施展。何谓冰蝉夏语之术!夏蝉生于炎夏,绝于寒九;欲其置冬而言夏,唯有夏取其身,冬放其言。但蝉本乃夏物,唯有施法逆旅,一经解冻,片刻即死。是故非到万不得以,决不启用。什么摄魂夺魄*,哼!不过是此法的低级运用罢了。”
此人说道凶狠之处,颜不少改,实大异于方才纵情纵性之态。
李贤笑道:“国师不会是话刚落下,便抛出一个血淋林的人头出来吧?国师可否稍待!先让我进食,实不相瞒!小弟已一日未有饵口,饥火正烧哩。”
鸠摩日无法保持冰容,哈哈大笑,良久叹道:“俗语有言:生子当如孙仲谋,此话有三个别字,当是李贤方对。李治何福!得此佳儿!咦!这等粗食,怎可果腹,余有佳食,美酒,可荐佳宾,接着。”
黑色包裹螺旋飞至,飞到近处忽的放缓,似被托住一般,轻飘飘落如李贤之手。
李贤打开包裹,珍馐美食,琳琅满目,酒具精瑰,香味飘飘。当下毫不客气,右手五指抓起,脸上毫不见疑,大快朵靥,但觉味美酒香,腹胸大畅。
盏茶功夫,酒食饱足,一脸满足道:“国师远来辛苦!行囊颇丰!哈!或许是最近血光太多,心中早已见惯不怪。国师你就耍宝吧!啊!我看着呢。”话中打了个饱咯。
鸠摩日毫不见怒色,笑道:“雪中送碳,自古人生乐事!似太子般的为人,帝王之家实属罕见!好了!闲话少提,言归正转。”正襟危作,脸色徵重:“以下的话,关乎生死!太子务须细听,冰蝉夏语之术练到极处,可通生死之道,轮回不堕,哎!太子莫当我是说笑,虫化蝶飞,型异体同,似生实死,似死实生。大话简言,一言以蔽之,肉身可灭,灵神不昧。”
李贤哂道:“国师欺我矣!天地法则,生死乃必然之势,生如天高西北,死似地倾东南,生命便如百川下海,奔腾东流,一去不返,最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都是一般;可见生命之不同,但见过程二字!倘若如国师所言,那么生命不过是循坏重复的一种形式,乃是大苦之事,哪有半点乐趣可言。其言更是与沙门颇为类似,风闻土蕃最近佛法兴起,莫非国师另投他教,弃钵学佛,不才请教。”
鸠摩日微笑道:“太子之见,颇见高致,观此又有何作解。”罗袖一拂,胚雪在手,一手盘于上方虚空,神态如迦叶捏花微笑,白雪徐徐融化,化为水气,旋又仿被吸住一般,相聚相合,在另一手掌心化为磷磷寒冰。
李贤看的如痴如呆,心中惊诧万分,招式可虚可实,内力亦可钢可柔,却从未见过只手至阴,只手至阳,两种玄功同时施展,冰火相济一炉的奇功,不禁大服其能,复又大感挫折,心为之一黯,觉天下之大莫不是卧虎藏龙,一时忘了回答。
鸠摩日神色庄重道:“雪粉素晶,寒冰玄清,体同色异。何来何往,何生何死。况任何教法经典,武功绝学,到了高处,往往便可相通,释迦牟尼说的也好,大龙天神说的也罢,均不过天地借之于口罢了。太子以为然否。”
李贤只听的目瞪口呆,鸠摩日这大国师此话,大有目无尘下,离经叛道的味儿,浑不似唐境高僧开口道空,闭口佛号,一句天地借之于口,更觉此人心无藩篱,光风霁月。他文武兼资,编注过等书集,又曾替唐高宗监国,善于决断政务,可对这坐谈生死,论及天地的缥缈虚无般的玄理,实非所长,一时大为狼狈。
似是而非的笑答道:“不才写文章之时,讲究气韵笔尖,一泻千里,决不可稍顿,偶有外相阻碍,便感此景难再,却有大块物假我而造文章的感觉。格物知致,庄周梦蝶,尚不知是梦是蝶,小子不曾历生死玄门,何敢乱下定断。”
鸠摩日笑道:“这倒也容易,老夫罗罗嗦嗦一大堆,名相繁多,实是大有深意。那冰蝉夏语之术本为损人以自肥的精神术,老夫嫌它一昧霸道,对其加以改进,去弊革新,可施己,可施人,练到深处更是无量可观,哈!说实话,连老夫也是无可知晓,凭揣测当可窥视天道。!哎!说来可惜,此功的根基,乃是冰蝉夏语之术,虽可己观,难对人言,以老夫的功力,虽可将实象印入你脑中,你却难信。或可将你催眠,叫你深信不疑,还可掌控你心志,然对你却大有损害,此举虽大违老夫追寻天道之心,若为国家之故,本座亦为之。但方才与君一席话,却让老夫改变心意。小友可知何故。”
李贤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实是被他左一个太子,又一个小友叫的心中发毛。
鸠摩日亦回以一笑:“老夫此次东来,心中实是怀有极大的悲事,多得小友之言,方能解脱。获益终身之语,实非虚话。老夫向来恩怨分明,怎肯加害,见到这把宝刀,心生灵感,便想了一个取巧的法门。然此策大有风险,动辄有性命之忧,需要小友坚定心意,全力配合,是故方以言语譬喻开解。”
李贤道:“不知国师有几成把握。”
鸠摩日道:“多寡之数,非在吾身而在彼也,如若小友对我适才的言语,能有所领悟,当有六成可期,事后对小友更是大有裨益,小友若是拒绝,老夫心意已到,便要动手,小友多半逃生无望,求死不得,从此成为老夫的一个傀儡奴仆。小友三思。”
足有顿饭时光,李贤一脸轻松道:“重耳在内而亡,小白在外而生,本就是一博,何仿再博,六成足矣。哈!如小子所料无误,国师多半便是将我的心志脱离本体,然后怎样吧。”
鸠摩日目露激赏之色道:“小友睿智圆通,大有悟性,庄周梦蝶,便是神游物外,聚蝶于一体,此刀大有灵性,可代灵体之用,道家所谓元神出窍,亦通此理。我武学之人,自有观神止息之法,小友只须调息止观,心无外观,以一念代万念,老夫自会负起引导护法之责。”
李贤道:“如果元神无法归位,或是有外人元神占据我的肉身,又或是国师忽起歹意,那岂非我就要魂飞魄散,万事具休。”
鸠摩日道:“天地造物,大巧大工,纵使米粒之物亦自有可观之处,一花一世界,大非虚语。更虞论人之为物,天地为炉,钟灵绣铸,之精,之美,之博,之深,瑰奇宏大,暗合自然之道。就说一人一宇宙,亦不是过誉之词,神为宇,躯为宙,宇为时,宙为空,不可捉,不可摸。身失神是丧,神无躯是亡,不可缺一,无可替代。是若法到高处便须杀人,匹夫之志不可强夺,唯死而已,在此论亦可施用。老夫取巧之法乃是乃是你我元神共出,同居一处,你所思吾知,吾所思你亦知,无片介之缔,无瞒相欺之心。若论神志强弱,老夫强而小友弱,可老夫携友,施法,护法,一心三用,小友却神心一致,孰强孰弱,小友教我!”
李贤感到鸠摩日说言道事,刺针见血,并不趋避要害,话锋挥毫之间,沥沥可见,豪爽过人,衷心道:“国师法理精湛,辩才无碍,尤工华文,在下好生佩服。”
鸠摩日笑道:“小友不是俗人,不须相瞒,本教推本溯源,乃是从中土传入,即为汉族远古之时流行‘地天通’神教,教中经典多为华文,何况上国文化博大精深,获益良多,老夫好生敬慕。太子明白了吗。”
李贤微笑点头,他本就是洒脱之人,行事提可,纵亦可,当下闭目敛思,神无旁观,渐入无人无我,归于静虚之境。
大雪之中,鸠摩日目露神光,褐发飘扬,双袖飞舞,双手若万花绽放,作出种种奇妙难言的印诀,口吐钵教密语真言。空中雪絮,飘飘滞滞,若静若动,双唇颤动间似切合某种天地至理,引起天地间神秘感应。
猛然间一切静止,漫天飘雪,两人隔刀,相对而坐,落雪之势,从旁而过,片雪不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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