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是由来已久的丧殡习俗,古人云:“天干逢七为煞,地支逢七为冲”。意思就是,人死后,魂魄附于骨上,到第七ri遇天煞地冲,因**死亡,魂魄受激,故而离骨而行,此时魂魄仍有意识,并知晓自己**已经死亡,因魂魄在有意识的情况下首次受天煞地冲之激,感受之极,故而有寻觅解脱的意愿,故而有“头七返魂”一说。
“还魂夜”,各地都有各自的讲究,风俗迥异。在放马场,亡者家人会先迎亡魂入门,而后带其到各家各户致礼,一来答谢恩情,二来化解积怨,让死者在人世间做一个了结,从此无牵无挂,飘然登天。
这夜,寒风飕飕,凉意袭人。袁家兴身着重孝,把香烛酒食摆好,在地上铺一层草木灰,而后又找来一根竹竿,隔一尺贴一张纸钱,如升旗帜一般将竹竿立在屋檐之上,以此来为父亲的亡魂引路。他站立在院落之中,仰望夜空,突然一拍头,匆匆奔向屋内,拿出一个装满熟鸡蛋的土罐,跃上屋顶,将其置于房屋角,此举意在贿赂鸡脚神,求它别打扰,让亡魂在家里多待一会儿。而后,他取出一挂爆竹,点了之后扔到院中,便匆匆回屋跪在香案前。
风吹着纸钱,哗啦啦地响。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袁家兴出屋,将香盆放在架子车上,在里面放了半块砖,说:“爹,走啦!”说罢便推着架子车出了家门。月明星稀,鸟的惊叫声愈发衬托出放马场的静寂,月光之下,一个浑身穿着棉麻白孝衣的人走街串巷,每到一个胡同口,就用悠长而又高亢的声音吟唱出晦涩难懂的句子,如同在吟诵古老的咒语,声音划破夜空,在无边的夜sè中扩散、消淡。
“鹤立吾家高树枝兮,双眸望西;羽翅挥挥而不去兮,亡人心未已。”
街坊四邻听到之后,全都默契地在门口迎候。到了一个门口,袁家兴就停下脚步,冲主人家施一礼,主人家回一礼,把纸钱放入香盆之内,用砖块压好;他再施一礼,主人家再回一礼,如此就完成了一次了结。
袁家兴到了柳府门口,柳湘年快步上前,把纸钱放好后,流下两行浊泪,嗫嗫道:“袁兄一世光明磊落,快意恩仇,能与你结交,是柳某人三生有幸。兄先走一步,黄泉之下等着柳某人。”他揩去眼泪,抚着袁家兴的肩膀,说:“好孩子,你总算回来了。长壮了,是个男子汉了,你爹若能看到你这个样子,定然宽慰。栋在省城教书,我已经着人去通知他你回来了,他这两ri就能到家,到时候你们两兄弟就可以亲近亲近了。”
在左家,袁家兴与长辈左冷木行礼,忽听屋内传来拍打门的声音,他马上就知道了里面是谁,不自主地朝里张望。左冷木皱了皱鼻头,拍拍他,说:“家兴啊,时辰不早了,后面还有许多家,阿爹就不耽搁你了。”
袁家兴只得离去,推着架子车就往前走,如此这般,一切都遵照习俗的章程。眼看就要到苏家武馆,他步履踟蹰,袁、苏两家交恶多年,时不时地发生冲突,袁老爷子生前最恨苏定坤。“亡魂不走回头路”,此处又没有分叉口,既无法绕道,只有硬着头皮前行。袁家兴刻意沿着墙的另一边走,那苏家武馆,他是瞅都不瞅一眼。
苏定坤带着其子苏振邦及一干徒弟已等候多时,见家兴有意避过,他忙上前阻拦,一把拽住袁家兴的胳膊,说:“家兴,等一等,容我也来告个别。”袁家兴挣了一下,并不作声,脚步慢了下来,却并未停下。
苏定坤随着他走,放上纸钱,仰起头说:“袁兄啊,你我之间曾有种种不快,都是我的错,对不住了!”说罢撩衣跪倒在地,高声喊,“送武状元!”其他人见状也只得跪下。
袁家兴稍作停顿,而后加快步伐,匆匆赶往下一户人家。
苏振邦将其父搀起,说:“爹,起来吧,别跪着了。那袁家兴压根就不领情,咱也别这么作践自己。”
老太公是放马场最为德高望重的人,袁家兴提前便整理好孝服,清了清嗓子,到了跟前,发现迎接的只是老太公的长子柳元茂,袁家兴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失望和苦涩。
柳元茂说:“老爷子已下不了床了,命我在此传话,家兴,请进屋说话。”
袁家兴说:“今儿个这ri子,怕是不合适吧?”
柳元茂不冷不热地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啊,可他老人家看重你们袁家,谁能有办法?请吧,别让老爷子再等着了。他老人家身体不好,又这个岁数了,您进去见上一面就让他老人家早点安歇吧。”
袁家兴拜见老太公,后者颤巍巍地坐起,说:“是家兴啊,来,你也坐。”
袁家兴忙推辞道:“不了,我爹还在外面等着。”
老太公望着外面,说:“庆邦,你是放马场里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恩泽被于乡里,只管好走吧,你儿家兴定能承继你的侠义心肠,你虽驾鹤西去,这jing气神儿却长留放马场!”
袁家兴躬身施礼,说:“谢老太公。”
柳元茂将袁家兴送到门口,客套了两句,随后入内将门锁上,喊来下人,说:“把袁家兴走过的路、碰到的东西都用湿抹布仔细擦一遍,把这晦气都擦干净喽!”刚要往屋里走,又显得不放心,“记着,擦完之后,把抹布都拿到外面烧了,一丝灰都不能进我家门!”
袁家兴将这放马场转了个遍,额头沁出细密的汗,他没有擦,等到汗水渗入眼睛里,他一刹那泪流满面,说:“爹啊,现在就剩咱爷俩了,走完这段路,就只剩下我自己了。您跟娘到天上去团聚吧,以后我难受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对着天跟你们说话,您可不能再说我没出息了。我知道,再有什么事就只有我一个人扛了,您放心,我扛着住。老太公说你是个响当当的汉子,我也会是,咱袁家的男人历来都是男子汉。”
回到家,袁家兴用纸糊了一个梯子,放于火中焚烧,让父亲的魂魄顺着“天梯”到天上。他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说:“爹,你安心地去吧。这身后事,就全交给我处理!谁害死了您,我就取下他的人头,在您的坟前烧了、烤了,给您当祭品!”
这夜,袁家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这个曾让他魂牵梦绕的家,因为父亲的离去而变得空旷、冷清。他怔怔地望着屋顶,把油灯吹灭,又点上。实在是睡不着觉,他索xing爬上屋顶,侧卧在屋脊之上。
附近人家有起夜者,正提着裤子往茅厕跑,无意中抬头望见袁家屋顶上高挂的竹竿,纸钱随风摇曳,又赫然发现屋脊上侧卧着一人,惊恐之下,两股战战,大小便俱已解决,仓皇奔回房中,哆嗦着将房门缓缓关上,落锁,唯恐弄出半点声响来。
当夜,难以入睡的不只袁家兴一人。他的归来,如蛟龙入江河,究竟是在此稍作停留还是要兴风作浪,众人皆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已确定,这放马场已不可能再如之前那般风平浪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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