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到。
然而, 坐在镜前的人却一动不动,任由身后的青竹劝了又劝,始终不肯动身。
即便是沈以筠都前来催促,她依旧拒绝起身。鲜红的嫁衣披在身后, 长长的裙摆拖出一朵绚丽的花朵。
她垂下头, 被红色的盖头掩了面,眉眼之间神色寂静:
“我说了要夜将军亲自来送, 如今她尚未到, 我便不会出嫁。”
片刻之后, 顿了顿,道:“再传。”
将近一炷香之后, 那人才装备谨严入了宫城, 她外面的金色铠甲之下又着一层软甲,手握银枪, 腰配长剑,仿佛不是来送亲的,而是带着无数士兵来上战场厮杀的。
这战场就在宫城之间, 风声鹤唳, 草木皆兵。
她到了那宫殿门前,那扇沉重的门才缓缓打开,身着红衣的人走了出来, 身后数人为她捧着那绵延的裙裾,红色的盖头掩了面,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夜清下马, 亲自扶她上轿。
那一幕发生之时,所有人都以诡异的神情看着这怪异的一幕——明明是背叛已成定局注定彼此厮杀的君臣,然而那臣子扶着君王上轿之时,不似是深仇之人,反倒像送别挚友,大有几分临别凄苦的氛围。
夜清送着桐幼薇上了轿子,始终警惕着身边的人动刀剑。她知道女皇此人心狠至极,若是真的下了杀她的心,谁知道会不会到时候将这婚礼变丧场,来一场彻底的屠杀。
夜清回头看了一眼袁信,见身边亲信都站在不远处,且带来的精兵一支都没有被分散,这才放下了心。
于是,女皇被人抬起轿子,被夜清精兵一路护送,犹如在黑色的河流之中漂浮着的一粒火苗,渺小却如此灼热。
夜清站在她轿子之畔,送她到左将军府门前。
这一路上,两个人只开口说了几句话。
夜清说:“左翰仰慕你许久,用情至深,是个好去处。你真划算。”
桐幼薇说:“你送我出嫁带五百兵马,分明是挟持君主,你才划算。”
夜清抬头看向她,忽然道:“那天到底是不是你?”
桐幼薇回过头,那一双艳丽的眸子在红影之中闪现:“夜将军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不是么?”
她说完,转过头去不再看她:“真有意思,这一次我们谁都没有违约,可是还是落到了这般地步,这是命。”
这句话说完,那轿子便由新郎接去,与夜清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墙。
五百精兵站于府前,府中里面满是权贵官宦,喜悦震天,守卫森严。
夜清猛然发现,这次女皇出嫁,用的依旧是长公主的仪仗。
是啊,堂堂女皇,怎么可能出嫁他人呢?权力架空,她依旧变回那个无父无母的长公主。
夜清站在门前,看着那守卫的士兵道:“怎么,左将军不请我去?我可是他的旧友,他儿子如此大喜,怎么能把我给忘了?”
那人恭恭敬敬道:“自然是要请夜将军去的,只是这五百送亲仪仗不得入内,将军带几个亲信进去便可。”
夜清摸了摸腰际的剑,对着身后的袁信点了点头,袁信立刻跟上,两人进了那将军府。
几乎是在瞬间,大门即刻关上,鼎沸的人声一时寂静,所有人都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然而只是噤声,不知道该如何讨论。
夜清低头笑了笑。
终于来了。
她果然设了杀阵要来杀她。
好一场婚礼啊。
墙头之上忽然出现无数弓箭手,府内的群臣权贵一时慌乱,纷纷惊慌逃走,只有夜清一人站着不动,静静地垂首而立。
无论她走到哪里,这些弓箭手对准的中心都是她一人而已。
夜清无奈地回首笑笑,对着身后的袁信道:“又连累你了。”
袁信拔出剑,与夜清背对背成防守之势,低声道:“属下是将军一手提拔的,如今将军有难,自当生死与共,哪儿来的连累不连累。”
夜清回过头,拔出剑守卫:“好,单刀赴会还有人陪着死,也算是——”
她的声音猛地中断了。
剧痛瞬间袭来。
她没有回头,看不到身后袁信的神情。
然而,那把剑却是实实在在地从他腋下,硬生生没入夜清背部。
此生受过无数致命伤,却都没有这一剑来得痛苦。
袁信将那剑徐徐从她身上抽出,带了血的长剑映着苍穹,依旧是那个令她信赖的声音,说出的确实令她震惊的话:
“将军,属下一家都在京都,若只我一人,愿与将军共死生,只可惜妻子父母,经不得连累。”
夜清的反应极快,虽然在瞬间避开了要害,却依旧没能彻底逃过那一剑的重创。她猛地回过头,一剑斩落了袁信的人头,然而袁信始终站立不动,最终没有提剑抵抗。
这一剑刺出去,他没有第二剑。
换掉她保护自身的软甲,在这战役开始之前先给她一剑,最后却硬生生站直等着她来报这一剑之仇——
夜清苦笑,看着那头颅滚落,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弓箭手拉紧了弓。
赵侯负手立于弓箭手身后,笑吟吟道:“夜将军,人都有弱点,不可全信。”
夜清捂住流血的伤口,笑起来:“和赵侯爷比,我输了。”
赵侯道:“你输在太过自负,而不是输在我暗算于你,所以去那黄泉路上的时候要想清楚,别冤别人。”
他说着,抬起手,所有的利箭都对准了那拄着剑踉跄站于院落中心的人。
夜清苦笑。到了如今这众叛亲离之时,陪着她到最后的,竟然还是这把剑。
这时,忽然一声笑声在这安静的环境之中响起,一袭红衣从那弓箭手的锐利箭锋之中飘了过来,她的步子很轻,轻的几乎让人没有注意,等众人反应过来,那穿着纹金嫁衣的新娘已经站在了夜清身畔,笑道:“怎么,赵侯爷今天是想弑君?”
赵侯一下子慌了,他方才下意识拉了一把桐幼薇,然而那衣袂却从他手中溜走,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无法阻止。
他慌了:“陛下这是说什么?臣如今布这杀阵,是为了清君侧,保圣上龙体万安……”
他说着,慌忙回头看向沈以筠:“沈太傅,沈太傅你说句话啊!”
沈以筠猛地咳嗽了起来,嘴角涌出暗黑的血,哑声道:“把你的弓箭手都收起来!”
赵侯忙道:“是是是,臣这就下令——”
忽然,一个少年清冽的声音在众人之间响起,只见那左翰少年身姿翩翩,修长如玉石一般的手指握住了弓箭,笑道:“陛下如今是要和这叛臣贼子一起死么?”
赵侯慌了:“左翰!你疯了!把箭放下!”
左翰冷声道:“舅父莫要逼我,这手中弓箭蓄势待发,一不小心就误伤了他人。”
两袭红衣,于千军万马之中,寂寂相对:“臣说过,陛下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臣都会竭尽所能给您的。”
那少年的笑容里带着绝望,手中的两支箭瞬间离弦,带着千钧之力疾驰而向面前的两人。
一支箭取夜清咽喉,一支箭毁女皇容颜。
将军之子,少年豪杰,从来没有射偏的时候。
夜清猛地挥剑将面前的箭斩落,另一只手推开桐幼薇,使她躲开了那一箭。
然而锐利的箭矢依旧没入肩头,鲜血翻涌。
左翰又将两支箭矢搭于弦上,不顾所有人的阻拦大踏步走出人群,逼近了夜清,这次三支箭矢连发,都避开了夜清,同时冲向了她身边的桐幼薇。
夜清见来不及避退,便试图替她挡过这三箭,然而桐幼薇却猛地推开了她,硬生生承受了这三箭,咬牙道:“如此可算还清了?”
左翰手中的弓箭猛地落地,少年的眼眸暗淡下来,嘴角勾起苦涩的笑:“还清了。”
那纤弱的人倒了下去,红色的裙摆在院落中央绽开,犹如一朵血色的花束。
可惜,枯萎了。
夜清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失去了力气,她试着去为她堵住伤口,然而她身上有太多的伤,她不知道要堵哪一个。
沈以筠沙哑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去找太医啊!都死了吗!去救人!”
随之而来的,是又一阵剧烈地咳嗽。
好端端一场婚宴,最终还是变成了丧场。
那双眸子最终还是闭上了,流光敛彩的眼睛缓缓合上,最后只剩下寂静人群之中的一声叹息:“深宫,大牢,最后一层。”
沙哑的声音在惨白的苍穹之下飘散而去:
“你夜家老少,除了父亲被杖杀与大堂之上,其余都在那牢中。”
恍如雷鸣一般,轰隆一声在寂静的夜空炸响。
“所以明白了么?你被世人背弃,除了我你在这世上没有任何立足之地。”
桐幼薇脸上的笑容缓缓地漾开,如同那死寂的湖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即便是你身边亲朋满目,富贵荣宠,你都永远找不到立足之所。”
“我说过了,我要让你体会体会这十年来我的滋味,这滋味你很快就会用余生来品尝。”
她猛地抓住了夜清的手臂,接着她的力气撑起了身子,在她耳边低声:“所以,你得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个故事
机器女友与丢弃者。
我要写点甜的安慰一下自己……
再下一个故事去虐好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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