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无悲录

第两百三十二 西登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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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天,阴雨连绵。下了不知多久的雨淅淅沥沥,似没有停的时候。

    这雨,却下得人纷乱,下得心情也跟着阴霾遮拢。

    魔公子要袭击大悲寺,夺取舍利子之事已传遍天下,三大门派纷纷汇集大悲城中。

    但何时袭击,用什么方法袭击,谁也不知,只知道忽而有人传出了这消息,然后所有人都动起来。

    一人便杀得太虚门掌门毫无还手之力的强者,受到的关注总是要比别人多许多倍。即便消息不正确,他们也没有办法,因为若大悲寺再如太虚门一样,被风无悲摧毁,那正道四派,怕真是要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了。

    防备,总强于毫无所动。

    百灵龙逸杜西湖等人,也在大悲城中住了许多天。

    风无悲每日都在修炼,也只有吃饭的时候,众人才能见到他。

    龙逸杜西湖每日都黏在一起,这早就见怪不怪了。

    而百灵却焦躁不已,她对流传起来的消息不甚关心,她看到的,是风无悲日益减少的饭量。

    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难道,他已真的是不想活了?

    她终于忍不住要问了,因为她本就不是一个性情文静的女子。

    只是她想问之时,风无悲却已不见了,接连几天不见踪影。连吃饭也没有他的影子。

    此时,风无悲却已站在了昆仑山的山脚下。

    昆仑巍巍高万仞,号称是脚踩大地,却撑着天空的天柱。

    古人曾说在昆仑山巅顶端的云台上,有瑶池,有仙宫,神仙会在这里升乐起舞,欢饮畅谈。

    但在风无悲看来,这带着无限动人传说的山峰,却是恨与怨的集合之所。

    昆仑山上,楼阁峭立,云雾飘绕,仙鹤翔舞,景瑞祥和。

    他不该来这里,因为他在这里显得如此突兀,他不属于这里,但他来了,带来了杀戮,也带来了复仇!

    然后,他就可以去死了,他已带着死志而来。

    昆仑山的钟很快便敲响起来,震动山野的钟声,也将整个昆仑派唤醒。

    风无悲在山道上每前进一步,持剑围在他面前的昆仑派弟子也后退一步。

    他们不敢冲上前去,因为刚才冲过去阻拦风无悲的长老,只顷刻便已被撕成两半,血染长街。

    骨魔与天魔伴在风无悲身边,当中的风无悲白发飞扬,黑眸泛寒,手中绝剑缠绕着紫雷,逼人的煞气慑人心魂。

    他就好似再世的魔神,他就是绝世的魔鬼。

    终于,他迈上了长长的山道最后一阶,昆仑派的主殿太极殿巍巍耸立在他面前,昆仑派掌门玉衡真人,便在这太极殿中。

    风无悲抬头仰望,泪水忽然而落。

    风不羁踏上这里,就再也没有下去过。笑非花、楚寒雪、月四娘也一样。

    今天他也踏上了这里,要将这里变为血海,尸山!

    “让他进来吧!”殿中传来了一声顿喝。

    本来挡在太极殿前的许多弟子怔了一下,这才纷纷退开,给风无悲让出一条路来。

    风无悲脸色阴沉,缓步走了进去。

    太极殿沉重的大门,缓缓合上,将殿内隔绝成另外一个世界。

    殿中有珠光洒落,照亮了坐在大殿正中的那个老人,玉衡真人!

    传承万年的古派昆仑派的掌门,白发白须,鼻长而不尖锐,白眉中间点着一点红珠,面瘦长古拙,身量高瘦,穿着一袭白衣,白衣中间,有一太极图案。

    他正仰头,看着殿中挂着的三幅高大画像。画中的,是三个神仙,身形飘飘,腾云踏雾,几欲走出画来登仙而去。

    玉衡子转过身来,负手而立,面容出奇的平静,温和。

    风无悲冷着眸子,与他对视。天魔骨魔已在出击之状,双目赤红,似随时都有可能将玉衡子撕裂开来。

    “想不到当初一件错事,竟真的造就了一个绝世的魔头,世事纷纷乱乱,我辈整天喊着除魔卫道,诛妖杀邪,实在错得可怜!”玉衡子看着风无悲,脸现痛惜之色:

    “岂知杀人本身,便已是错。”

    风无悲缓缓抬起了绝剑,冰冷的剑锋上戾气凝重,靠近风无悲两丈的桌椅,尽数被无形的劲力撕成粉碎。

    玉衡子叹道:“我杀你,你杀我,却不知仇恨已生,罪孽已成,冤仇遗留,百世千世都解脱不开,化解不掉。”

    风无悲怒喝:“你杀我爹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我的两个义父,一个义母被你杀死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

    玉衡子喟然长叹,闭上了眼。

    “你无话可说了吗?既然无话可说,那就拔剑吧,今日我要用你的血,祭奠我亡父英魂!”

    玉衡子却忽而睁开了眼,直直地看向风无悲,他笑了,他真的笑了,在风无悲冲天的杀气之中笑了。

    “我等你来杀我,已经很久了!”

    风无悲一怔,他本料定与玉衡子一定会有一番殊死的搏杀,他未料到玉衡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玉衡子叹道:“当初九尾狐妖为害,正道视之为大恶,所以身有九尾元魄的你,也是该死之辈。天下谁不这么想,牺牲一个婴儿,却能拯救天下,这样的计算,在谁的眼里看来,都是值得的。”

    风无悲的手颤抖起来,他的脸,因痛苦而发生了变化,他狠狠提气,稳住了持剑的手,若是玉衡子扰乱他的心神,趁机杀过来,那死在这里的就是他了,他不能乱,他不能乱!

    玉衡子又道:“牺牲一个婴儿,去拯救天下,即便大悲寺的圣僧,都觉得这是值得的,所以无人去顾及婴儿的性命,婴儿的想法,也无人顾及婴儿父亲的心情,为天下而做出牺牲,无论牺牲的是亲人,还是情人,还是自己的生命,天下人都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若是他们做出了牺牲,别人就会奉上一个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名号,给付出牺牲的人荣耀,给他们名号,称赞他,歌颂他!

    若是他不作出牺牲,那人们便会认为他自私自利,他心怀不轨,他该死,他竟然维护自己一己之私,却让别人受苦受难。正义,到底什么才是正义?”

    玉衡子笑了,凝视着风无悲道:“少年人,你知道什么是正义吗?”

    未等风无悲回答,玉衡子却自己说道:“邪魔歪道,也有帮人救人的时候,也有重情重义之人,正道门派,也有道貌岸然之辈,也有屑小用着道德之名,正义之名,做些自谋自利,畜生不如之事。正与邪,实在难说得很。”

    风无悲恨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爹难道能复活吗,我义父义母,难道能重生吗?”

    玉衡子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却启步向风无悲走来,风无悲手一紧,冷眼盯着他。

    玉衡子道:“我说这些,并非要劝你放下手中的剑,也并非要劝你不杀昆仑派的人,你来报仇,理所当然,身为人子,这也是该做的。

    只是,今日你来,正是为洗清我一身罪孽而来。我身为昆仑派掌门,曾多少次命人杀入南疆,南疆的孤寡,全应该恨我,南疆的妖族,也该恨我,我这一身,已尽是罪孽,往日我自认为正义,行事坦荡荡而无愧,但活到如今,方知我身为这一派之长,手中已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多少人名······!”

    玉衡子的身体,已触及了绝剑喷发出来的无形剑气,剑气撕开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割出了几条血痕。

    但玉衡子的脚步依旧未停,脸色依旧平和,眼眸定定地看着风无悲。

    “如果天道有知,最该杀的,就是我这等自诩为正派,用正义之名而杀人的人。只可惜天地不仁,世情残酷,谁强谁狠,谁就能活,谁弱谁愚,谁就该死。少年人,你真正的悲哀,不在我,也不在你的亡父之恨,只在这世间,只在这世人看法,也在这天道!”

    风无悲悚然一惊,玉衡子已步步逼近绝剑,但他却毫不抵抗,任由绝剑的锋芒舔舐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体各处纵横的伤痕来。

    他的眼眸,泛着决绝,而这决绝,竟然让风无悲不禁后退了一步。

    这本不该是这样的!

    玉衡子又笑了,道:“少年人,你为何心怯?你的剑,为何不稳?既然只有血,能浇灭你心中的恨,既然只有我的头颅,才能成为你父亲坟头的祭品,那我给你又如何?”

    风无悲的手,顿时定住。

    玉衡子迎面而上,身体骤动,扑在了绝剑之上。

    他竟坚定如斯,他竟如此悍然赴死,刚烈而决绝!

    绝剑不世的锋锐,轻而易举地刺穿了玉衡子的心脏。

    风无悲看着玉衡子那决绝的眼神,心忍不住颤抖起来,手中的剑,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一向以为,只有恨,只有无尽的仇恨,才能带给他力量,但如今,他的复仇,在这无畏地扑向绝剑的人面前,变得如此渺小,变得如此卑微。

    他在害怕,他在恐惧。恐惧是由于信心的崩溃,害怕是因为他竟然发现自己是错的!

    玉衡子嘴角卷起笑意,缓缓地闭上了眼,缓缓地,倒过一边。

    风无悲浑身哆嗦了一下,手也骤然松开了绝剑。

    他要复仇,所以锁心锁情,将所有的情,都锁起来,禁锢起来,变成一个无情冷血之人,拒绝爱他的女子的爱意,拒绝朋友兄弟的帮助与温情,为的就是这么一天!

    他杀戮满手,血污染身地生存下来,不断杀人,不断杀人,为的就是这么一天!

    他日夜修炼,甚至不惜用最凶最邪最残忍的法子提升修为,为的,就是有这么一天!

    但绝剑,轻易洞穿了玉衡子的身体之时,这这仇恨化解之后,风无悲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他的信念在崩溃,他的意志在崩溃!

    因为他什么都失去了,甚至连最后复仇的意义,也全部被剥夺而去。

    玉衡子是自杀的!风无悲什么都没有得到,连复仇的快感都得不到,这顷刻,他才知道,原来他一直坚持地复仇之路,竟是如此地空虚,如此残酷!

    只因为玉衡子那双决绝的眼眸,这决绝赴死的举动!

    他错了吗?复仇也错了吗?

    而此刻,他的仇,真的报了吗?

    如果玉衡子与他拔剑死斗,风无悲也不会如此,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他的信心,意志,只被这赴死的勇气简单地打倒,仇人愿意用死来消弭仇恨,那他还有什么理由来坚持复仇的意志?

    而这意志,已是他最后坚持的唯一东西!

    他的人生,空虚而寂寞,为复仇所做的努力和牺牲,那些死去的人,他深深爱着并思念着的人的死,都毫无意义!

    这老天,连这一点让他坚持活下去的意志,都已剥夺了。

    太极殿的大门,缓缓开启,风无悲嘴角带着狰狞的笑站了起来,绝剑与天魔骨魔,都混乱不已,姿势摇摆招式乱出,绝剑也乱打乱撞。

    看到殿中倒下的玉衡子,昆仑派的弟子悍不畏死地扑了过来,风无悲只是本能地抵抗,经过无数杀戮的身体,即便他无意识下,也是一具毫不留情的杀人机器。

    况且天魔和骨魔,都是不世的凶物。

    风无悲身上伤痕累累,他已不知自己怎么走下山来的,也不知道自己如何闯出来的,他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虽然是在狂奔,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飞奔还是在走路,亦或是躺着,他已全无意识,无知无觉。

    一个人如果已经失去了意志与信念,那他就如同行尸走肉差不多了。

    一个人,变成了行尸走肉,那他又会如何?

    天空,下着大雨,雷鸣电闪。

    这苍茫的天,俯视着苍茫的地,雨,洗刷一切,倾情而落。

    这天地之中,却有一个人,踽踽独行。

    (战场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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